摘要:1961年后期,為了將中蘇關系緩和的局面繼續維持下去,中共中央對蘇共二十二大采取了暗中斗爭的方略,對定性為是集修正主義之大成的蘇共新黨綱不做公開直接的批判。其后,隨著中國國內經濟狀況的好轉,中共從維護阿爾巴尼亞黨人手,開始著手與蘇共進行新一輪意識形態斗爭。中蘇關系緩和的局面結束。1962年新疆中國邊民外逃蘇聯的伊塔事件、中蘇在加勒比海危機和中印邊界戰爭期間的外交較量,不同程度地影響了中共中央對中蘇關系性質的認識,影響了兩黨繼續務實地尋求共同利益,求同存異,保持關系的基本穩定。特別是毛澤東把中共黨內反省三年來政策失誤時顯露的否定“大躍進”、人民公社、總路線的傾向,當作是對赫魯曉夫關于中共國內政策批評的呼應,進而重新檢討與蘇關系問題,警惕國內外修正主義分子勾結起來進行顛覆活動。與此同時,國際左派隊伍的形成使中共領導人認為,中共作為共運領導中心的條件已具備、時機也已成熟。中共做出了中蘇兩黨矛盾已成為敵我性質、赫魯曉夫已成為資產階級代言人的判斷。毛澤東最終調整對蘇方針的基調,改以妥協、讓步、緩和關系為主為以主動進攻、做針鋒相對的斗爭為主。中共開始與蘇共進行關于國際共運總路線的大論戰。中蘇兩黨關系的破裂成為定局。
關鍵詞:蘇共二十二大;對蘇方針調整;左派隊伍形成;中蘇大論戰
中圖分類號:K27;K512.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559—8095(2006)06—0051—17
收稿日期:2006-06-19
作者簡介:李丹慧(1954-),女,陜西神木人,華東師范大學國際冷戰史研究中心研究員,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兼職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外交史、冷戰史。
1960年7月赫魯曉夫做出全部撤回在華蘇聯專家的決定,中蘇關系一度呈現分裂的趨向之后,面對中國周邊環境惡化,尤其是國內經濟形勢惡化的嚴峻局面,毛澤東從務實的角度考慮同赫魯曉夫的斗爭,確立了暫時擱置意識形態論爭,對蘇讓步的指導思想。劉少奇等負責具體事務的中國領導人隨之將落實中共中央對蘇“堅持原則,后發制人;堅持斗爭,留有余地;堅持團結,反對分裂\"24字方針的重點放到了后發制人、留有余地上面。中共要在馬列主義基礎上實現與蘇共團結的方針,有了更多的靈活性。以是年末舉行的莫斯科81國兄弟黨會議為轉折點,中蘇關系逐漸顯露的緩和跡象上升為兩黨兩國關系中的一種主色調。中共的宣傳基調開始向蘇共二十大的綱領趨同,兩黨觀點接近、認識統一之勢,奠定了雙方關系緩和的基礎。只是,此時中共對蘇政策的調整,實際是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迫于國內形勢而做出的一種無奈的選擇,是一種“大的容忍”,所謂“革命的妥協”和“調和”,不過是“一種過渡”,(PM,35)兩黨分歧的癥結并沒有就此化解。新的團結形成的基礎其實十分脆弱,它僅表明了中蘇關系有可能在停止、淡化甚至回避意識形態斗爭的情況下實現緩和。事實上,1957年和1960年兩次莫斯科會議形成的國際共運蘇聯和中國兩個權威的結果,已與國際共運單一權威的傳統機制發生深刻沖突。在毛澤東看來,修正主義者已無法擔負起指導國際革命運動的職責,隨著革命的重點移向亞非拉,革命的指導中心也應該移到中國,中共理應擔當起國際共運的領導責任。
1961年10月蘇共二十二大召開。會上發生的兩件事情極大地觸動了毛澤東與中共中央:一是曾在布加勒斯特會議上支持過中共的阿爾巴尼亞勞動黨領導人被拒絕與會并遭到指名批評;二是中共認為是集修正主義之大成的新的蘇共綱領獲得通過。由此,隨著中國國內經濟狀況的逐步好轉,中共從維護阿勞動黨人手,開始準備與蘇共進行新一輪意識形態斗爭。中蘇關系友好、緩和的局面就此結束。進入1962年后,中蘇兩國關系中大事不斷,新疆中國邊民外逃蘇聯的伊塔事件、中蘇在加勒比海危機和中印邊界戰爭期間的外交較量,每一件都不同程度地影響了中共中央對中蘇矛盾的性質、兩國關系的性質的認識,影響了兩黨兩國繼續務實地尋求具體的共同利益,在意識形態上求同存異,保持關系的基本穩定。但是,促使中共邁出破裂與蘇共關系步伐的關鍵,還不是中蘇兩國在國家利益上的沖突,而是毛澤東對中國國內政治形勢估計的變化,啟動了中國外交政策“左”轉的行程,以及中國黨在世界左派隊伍壯大的新形勢下,啟動了對做國際共運領袖目標的追求。中共做出了中蘇兩黨矛盾已成為對抗性的不可調和的敵我性質、半修正主義者赫魯曉夫已成為與人民為敵的資產階級代言人的判斷。
本文著重考察了1961年后期至1964年這一階段中蘇關系發展的脈絡,探究了中共中央對蘇方針的基調由讓步、緩和重新轉入以斗爭為主的過程,以及導致這種變化發生的國內、國際因素。
中蘇兩黨在蘇共二十二大上的暗中斗爭
阿爾巴尼亞和南斯拉夫同處巴爾干半島,在歷史、民族、地緣政治等諸多方面有著緊密的聯系,甚至阿爾巴尼亞共產黨就是在南共的一手扶植和幫助下成長起來的。1948年蘇聯與南斯拉夫之間發生沖突,鐵托被逐出共產黨情報局,恩維爾·霍查及時轉變立場,積極追隨斯大林,加入了對鐵托的討伐。此后,蘇阿兩國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系。1955年華沙條約組織成立,阿爾巴尼亞是成員國之一。蘇聯在阿的發羅那建立的海軍基地,成為華約組織在地中海上的最重要的據點。19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隨著蘇聯調整對南斯拉夫的政策,一貫敵視南斯拉夫的阿爾巴尼亞勞動黨領導人開始嚴重不滿赫魯曉夫與鐵托進行政治調情。(P106)1961年2月,阿勞黨四大召開,阿領導人在蘇共代表團與會的情況下,指責赫魯曉夫是修正主義和獨裁分子。赫魯曉夫則于3月在華約國政治協商會議上指責阿方對發羅那海軍基地蘇軍的態度不好。蘇阿關系急轉直下,斗爭日益尖銳,赫魯曉夫相繼做出了停止對阿無償經濟援助和撤出發羅那基地蘇聯海軍的決定。(F3528—3529)(F244)(P116)同蘇聯關系惡化的阿爾巴尼亞轉而與中共在反對現代修正主義的旗幟下迅速團結到了一起。在布加勒斯特會議和第二次莫斯科會議上,阿勞動黨成為中共最堅定的支持者。中阿關系趨向密切。
此時,鞏固與蘇聯的團結實際上已成為中國外交政策的重中之重,中共不能為過度維護阿勞黨而犧牲剛剛用讓步政策換來的中蘇關系緩和的新局面。由此,中共對阿爾巴尼亞的方針,另一方面是“不要中蘇關系好了使阿爾巴尼亞感到冷落”,“要照顧到跟阿爾巴尼亞的團結”;另一方面是“也不要去包了,蘇聯壓阿爾巴尼亞,我們就全部把阿爾巴尼亞包過來”。“不要把文章作絕了。但是也不要去批評它不策略”。(P71)對蘇阿矛盾始終保持一種謹慎的態度,小心翼翼地避免卷入蘇阿爭執。在這種指導思想下,中共實際上一直在向阿爾巴尼亞領導人做勸說工作,竭力調和蘇阿矛盾。既勸阿同蘇聯搞好關系,表示中國不插手對阿軍援較好;應后發制人,要針鋒相對地斗爭,也要留有余地。(P345)(P406)又致函蘇共中央,認為蘇聯從發羅那海軍基地撤退艦隊“不適當”,“極不利于共同對敵斗爭”,希望蘇共中央改變這一決定,蘇阿關系應通過協商途徑得到解決。(P527—528)
與此同時,中蘇兩黨之間的信息交流穩步進行。1961年初,蘇共中央一月全會通過了關于召開第二十二次代表大會的決議,其中確定由赫魯曉夫報告新的蘇共綱領草案。2月,契爾沃年科大使向劉少奇通報了這次全會的情況。(P491—492)(F307)接著,陳毅應蘇共中央的邀請,在7月21日參加完日內瓦老撾問題會議回國途經莫斯科時做短暫停留,與蘇共就一系列國際問題交換意見。契爾沃年科則在7月24日,即蘇聯公布蘇共新黨綱草案一周之前,將厚達112頁的俄文黨綱草案連同中文譯文一并交給了彭真和楊尚昆。(P307)(P47)(P52)這個新綱領將蘇共二十大和平共處、和平過渡、和平競賽的綱領路線進一步系統化,并且提出了全民國家、全民黨的新理論。在中共看來,這份文件可以說是蘇共“修正主義形成完整體系的一個里程碑”。(P562—563)(p84,83)幾個月前,中共中央聽說赫魯曉夫要搞新黨綱后,為了拖住他不要在修正主義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曾通過世界工聯理事會北京會議向蘇共二十大的綱領發起過一輪攻擊。但是事態的發展不僅沒有“挽救”赫魯曉夫,反而是中共自己先擱置分歧、做出了讓步。面對這個將會被拿來指導國際共運的完整的修正主義思想體系,中共中央開始醞釀重開與蘇共的意識形態斗爭,只不過其切入的形式是對阿爾巴尼亞勞動黨的維護。
8月,在華沙條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第一書記會議上,以觀察員身份列席的劉曉受中央委托發表口頭聲明,反對蘇方拒絕阿代表團出席會議的做法,呼吁改變此項決定,遭到赫魯曉夫的拒絕及指責。(P528)(P244—245)中蘇兩黨關系緩和脆弱的神經初步被觸動。不過這屬于正常的矛盾沖突,中共對蘇的既定方針并沒有就此改變。故而,盡管毛澤東等中共中央領導人對新的蘇共綱領持否定態度,在蘇共二十二大召開之前卻一直沒有公開說明自己的認識。
9月9日,蘇聯駐華使館臨時代辦蘇達利柯夫會見陳毅,提出:中國報刊沒有對蘇共綱領草案做出評論,這在外交使團里被看作是中共領導人對此有自己獨特的立場。陳毅當即回駁說:“這是無聊的謊言,沒有任何根據。我們已經全文發表了綱領草案,并出版發行了單獨的小冊子。”進而解釋道:“中共代表團在蘇共二十二大上即將發表賀詞,而在會議召開之前我們還有時間,可以更好地學習這份嚴肅而重要的文件。召集記者寫幾篇關于綱領的文章——這并不是難事兒,瞬間就能夠辦到,但是,沒有經過分析和思考而倉促寫出的文章,有什么價值呢?對于蘇共黨綱草案我們可能有的只是支持。此外,還應該考慮到,目前,中共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發展農業上,中國領導人幾乎長期住在各省里,我們簡直是沒有時間處理其他重要的事情”。(P313)
陳毅的解釋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個托辭。其實在8月23日至9月16日的廬山中央工作會議期間,著重研究工業、糧食等問題的中共領導人、與會者及理論家們,也曾多次討論過蘇共的新綱領。(P62—63,64,66,68)對于中國共產黨人來說,赫魯曉夫全民國家、全民黨理論的提出,無疑是公開打出了反對無產階級專政的旗號;蘇共已面臨著從無產階級政黨蛻化成為資產階級政黨,從馬克思列寧主義政黨蛻化成為修正主義政黨的嚴重危險。(P411,424)只不過,這時的中共中央仍然希望回避意識形態爭論,在毛澤東的認識中,依然是只要不妨害原則的堅定性,一切策略的靈活性是必要的,一定的妥協是許可的。
為了既表示原則的堅定性,又維持策略的靈活性,中共中央對蘇共二十二大實際采取了一種迂回戰略,在這次大會召開之前、會議期間及其后,只正面闡述中共中央的認識和立場,對蘇共綱領不做公開直接的批判;與此同時旗幟鮮明地維護阿爾巴尼亞勞動黨。反對蘇共對阿進行政治制裁,以對阿勞黨的支持,間接表明中共對蘇共綱領的態度。而赫魯曉夫似乎與毛澤東的思路不謀而合,通過黨的代表大會,借攻擊阿勞黨代表團之名,行批評中共之實。結果一個是“挺阿射蘇”,一個是“打阿射華”,手段不盡相同,反映了此時中蘇兩黨的初衷還都是想將緩和的局面繼續維持下去。于是,一場暗中斗爭開始了。
9月末,鄧小平在會見契爾沃年科大使時,為調和蘇阿關系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他表示:蘇阿雙方“都不應該把事情做絕,應為調解留下某種余地”。說“中共和蘇共之間也有大量爭論。好在無論是你們,還是我們,都沒把事情做絕”。但是,契爾沃年科通報的阿爾巴尼亞的一系列步驟已經危害到華約成員國和整個社會主義陣營安全利益的情況,以及蘇共破例不邀請阿勞黨參加會議的做法,已預示了蘇阿關系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赴蘇前夕,周恩來在會見胡志明等越南勞動黨領導人時談到:這次我們去參加蘇共二十二大,是去祝賀,我們的賀詞除致賀外,還準備強調團結,強調反帝,這樣強調對敵斗爭有好處。(P440)在代表大會開幕的前一天,赫魯曉夫和米高揚同中共代表團團長周恩來進行了長時間的交談。赫魯曉夫談到斯大林時不僅語調猛烈,而且還用了一些粗魯的形容語,如:“斯大林是個壞蛋”,是個“白癡”、“傻瓜”,“劊子手”等等。周恩來專注、安心地聽完這番談話后并沒有反駁,只是說:“我們早在蘇共第二十次代表大會之前就對斯大林有很大的意見。這些很大的意見是與他對一系列中國革命問題的評價有關的。在揭露斯大林的嚴重錯誤時,我們并沒有把這些錯誤歸咎于他,而是將其看作是我們黨的錯誤。我們把所犯的一切錯誤認為是我們自己的錯誤。所以我們不去談共產國際和斯大林應對這些錯誤負責的問題。”(p93—94)通過這次談話,中共代表團應該對二十二大可能要對斯大林做進一步否定有了精神準備。
10月17—31日,蘇聯共產黨第二十二次代表大會在莫斯科舉行。17、18兩日,赫魯曉夫先后做了蘇共中央總結報告和關于蘇共綱領草案的報告,闡述了全民國家、全民黨的問題;嚴厲批判斯大林。并點名批評了阿爾巴尼亞勞動黨領導人。(P244—245)(P561—563)19日,周恩來在大會上發表講話并宣讀了毛澤東簽署的賀詞。他在講話中指出:維護社會主義陣營和國際共運的團結,是共產黨人的國際主義義務。把兄弟黨、兄弟國家之間的爭執公開暴露在敵人面前,不能認為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鄭重態度。這種態度,只能使親者痛,仇者快。(P440—441)周恩來的講話贏得全場大多數人的掌聲。而主席臺上赫魯曉夫等人沒有鼓掌,受到全場注目,赫魯曉夫為此“面紅耳赤,表情沉重”。
翌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中南海懷仁堂召開擴大會議,由鄧小平報告政治局常委對蘇共二十二大的方針。(P79)此方針的具體內容目前尚未見有材料詳盡披露,但據中共代表團在會議期間采取的迂回、暗中斗爭的舉措,可以認為這是一種靈活、克制、軟中帶硬的斗爭方針。
一方面,在中國國內,由《人民日報》同時摘要報道赫魯曉夫的總結報告,全文發表周恩來的致詞,既表示中共對蘇共報告的重視,又申明中方強調團結的立場;在莫斯科,21日由周恩來率中共代表團拜謁列寧、斯大林陵墓并獻花圈,上面分別題詞:“獻給無產階級革命的偉大領袖和導師弗·伊·列寧”和“獻給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約·維·斯大林”,(P441)(p93—94)以此對赫魯曉夫在會上對斯大林的攻擊做出回應。
一方面,周恩來在22日與蘇共主席團負責人赫魯曉夫、科茲洛夫、米高揚、安德羅波夫等人進行長達九個多小時的會談中,只正面闡述中共對蘇阿關系、蘇共二十大、評價斯大林、蘇共黨內反黨集團等問題的立場和態度,(P441)有限地批評蘇共對阿勞黨的做法,而不直接批評蘇共綱領,不就意識形態分歧問題做面對面的爭論。周恩來在分別會見胡志明、黎筍、金日成等兄弟黨領導人時,也只是批評赫魯曉夫對阿黨的做法,不評述二十二大的報告和新黨綱。(P1610—1611)總之,注意避免為此與蘇共發生正面沖突。
與此同時,蘇共方面也試圖緩和中蘇兩黨在阿爾巴尼亞問題上的尖銳沖突。在同中共代表團的會談中,一方面表示:蘇共二十大后,中共的“聲音對我們有很大的意義”,但是“現在不同了”,“現在我們好了”,“我們要走自己的路”。(P85)一方面又保證蘇共領導層重視維護蘇中友誼和蘇中兩黨的團結。(p316)赫魯曉夫還利用22日的休會時間,邀請中共代表團吃中飯,兩個小時中不談政治問題,(p79)擺出息事寧人的示好姿態。會議期間,蘇方雖然在阿爾巴尼亞問題上對中共進行影射攻擊,但在用語上還是注意分寸并留有余地。(P116)
由于蘇共二十二大提出的綱領路線畢竟與中共的立場觀點差距太大,周恩來在會上發言后,對中共的指責聲不斷,于是,周恩來決定提前回國,以示表態。(P113)中共采取的這種回應措施,其主旨還是要在回避正面尖銳沖突的同時,表示中共依然堅持在重大理論問題上的原則立場。由此,23日,周恩來以要回國參加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為由向蘇方提出提前回國的要求,指定彭真為代理團長。赫魯曉夫對此雖心中不快,卻也只能按照國際慣例去機場為周恩來送行。(P113)
lO月24日,周恩來乘專機回到北京,毛澤東、劉少奇、朱德、鄧小平等人到機場迎接,以此政治色彩濃厚的行為,含蓄地向蘇方表明中共領導人的不滿情緒和態度。蘇達利柯夫臨時代辦就此事向莫斯科通報說,與此前類似的迎送慣例不同的是,這次蘇聯大使館的代表沒有被安置在機場的政府休息廳里,而是被禮貌地送到只有中國外交部官員余湛所在的房間中。迎接周恩來的儀式異常隆重。周恩來顯然沒有料到毛澤東會親往機場迎接,當他走下飛機看到毛時感到吃驚,毛極其熱情地向他問好。在同到機場的蘇聯官員打招呼后,毛沒有說任何在這種場合應該說的,哪怕是一般性的話,只有劉少奇道了幾句禮節性的話語。蘇達利柯夫評價說:眾所周知,毛澤東很少在人民中間露面,幾乎沒有迎接和歡送過任何人。他能夠來到機場迎接周恩來,被人們評定為是打算顯示對周恩來在蘇共二十二大上的行為的支持,這給周提前國的行動賦予了特別的意義。(P316)(p81)
不過,周恩來回國后,中共代表團雖然在會上與蘇共代表團進行了一般性辯論,但在一些參觀活動中,繼續避免涉及兩黨的政策分歧,主要還是講友好團結。彭真認為向群眾講話應和會議講話不同,氣氛要和緩一些。(P314—315)(P113)
10月26日,根據中共中央政治局、書記處會議的決定,《人民日報》全文發表了阿爾巴尼亞勞動黨中央委員會20日發出的譴責赫魯曉夫的聲明。而赫魯曉夫隨即在27日向大會做的總結發言中提出:周恩來同志在講話中對在大會上公開提出阿蘇關系問題表示不安。據我們的理解,他主要的是擔心蘇阿關系的現狀可能影響社會主義陣營的團結。我們對中國朋友們的不安具有同感,珍視他們對鞏固團結的關心。如果中國同志們愿意出力使阿爾巴尼亞勞動黨同各兄弟黨的關系正常化,那么,未必有誰會比中國共產黨更好地促進這一任務的解決。
其后,赫魯曉夫在大會閉幕詞中就和平共處、帝國主義性質等問題不點名地與中共進行辯論,駁斥中共領導人的指責,以批評“不可救藥的教條主義者”、“頑固的莫洛托夫分子”影射攻擊中共。(F314—315)大會通過了新的蘇共綱領,并在通過的《關于弗·伊·列寧墓的決定》中提出:“在墓中繼續保留約·維·斯大林的水晶棺是不適宜的”。(P528—529)(P568)針對這種情況,10月30日,毛澤東在釣魚臺召集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議時,還是決定對此默聲抗議,不寫文(P83)彭真也在離開莫斯科回國之前指示劉曉說:盡管兩黨爭論很激烈,但兩國關系還要保持友好,應多做一些友好工作,不要把形勢弄得太緊張,使得沒有回旋余地。中蘇關系還在變化中,改善關系的因素仍然存在著,因為兩國都有此需要。(P114)
盡管這一階段中共代表團對外采取了克制的斗爭策略,但是在國內,還是開始了集中批判蘇共二十二大和蘇共綱領的活動。這種狀況。成為了中蘇關系重新緊張的起點。
11月9—10日,周恩來在中央國家機關十七級以上干部會議上做關于蘇共二十二大的報告,他強調指出:“中國共產黨與蘇聯共產黨之間的分歧具有原則上的性質,在中蘇兩黨的思想斗爭中出現一個‘誰戰勝誰’的問題,中國共產黨永遠也不會放棄自己的立場,并將把這種立場堅持到底,哪怕這需要5年,10年甚至更多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將不會聽命于蘇聯,它將依靠自己的力量建設成社會主義。”(P442)(P316—317)翌日,毛澤東則在關于中國在國外得到擁護的通訊報道上批語說:“修正主義者一心一意要孤立中國,究竟被孤立的是誰呢?修正主義者脫離群眾,使自己陷于孤立,而我們(所謂教條主義者)卻得到廣大群眾的擁護。(P600)
中共代表團參加蘇共二十二大的情況在中國中下層干部中傳達之后,阿爾巴尼亞問題、蘇共綱領問題等情況迅速在中國社會各階層中傳播開來,渲染起了廣泛的反蘇情緒。人們對二十二大引起的許多重大問題議論紛紛,群情激憤。(P10—14)而此期由于《人民日報》發表了阿爾巴尼亞勞動黨領袖霍查反擊蘇共的報告等材料,蘇共中央聯絡部長安德羅波夫特別接見中國駐蘇大使,對此提出指責。(p205)中蘇關系緩和的形勢面臨瓦解的危機,這是中共領導人此時還不想發生的局面。由此,中共中央、外交部相繼發出一系列指示、通知,竭力控制事態的發展。
11月17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蘇阿關系問題的指示,要求對于霍查的報告,“目前,我們暫不發表自己的意見”。在處理兄弟國家、兄弟黨可能進行的責難和挑釁方面,應掌握五項原則,對蘇阿關系問題,要維護阿黨的正確立場和觀點,要明確是非,不要含糊其詞。在談話中要緊握團結的旗幟,區別對象,注意策略,有理有節,適可而止。應限于口談不要見之文字,更不要走到街上,形成群眾式爭論。等等。(P66—68)11月25日中央又批轉東北局的有關通知,指出:要使干部和群眾正確認識當前的國際問題,繼續高舉中蘇團結的旗幟,加強中蘇兩國人民的友好團結。強調要避免發生一切可能被人利用來破壞中蘇團結和社會主義各國團結的事情。此通知根據中央指示精神,要求在各種公共場所特別是沿國境線地區、國際列車、國境車站和港口附近,應控制和避免議論這類問題,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各級干部和各方人士有關二十二大的反映,一律集中到各級黨委宣傳部以絕密電報向上級宣傳部上報。各地報刊不要針對二十二大有關問題發表影射性言論。對外國專家和留學生的議論可多聽少說,表示意見時,應以周恩來在-+-大的致詞、吳玉章的講話和人民日報社論中的有關提法為依據。等等。(P10—14)次日,外交部也發出有關蘇共二十二大問題在對外接觸中應注意的事項,規定各駐外機構和外事機構在對外接觸中嚴格按照周恩來致詞的口徑答復兄弟黨提出的問題,如有人挑起爭論,應堅決站穩立場予以回擊,但也不必糾纏。對于資本主義國家人員的探詢,要以中蘇兩黨團結牢不可破示之。等等。(P42)
12月,蘇聯宣布同阿爾巴尼亞斷交后,中國于繼續對阿提供政治支持、經濟和軍事援助(P337,343,345)的同時,再發通知,重申11月26日外交部通知中的有關精神,并強調要求中央、國務院、地方各機構組織,在對外接觸中不要主動談論蘇阿關系問題。(P1)
進入1962年后,2月22日,蘇共中央致函中共中央,指責中國報刊支持阿爾巴尼亞的“反列寧主義行為”。(P246)3月1日,契爾沃年科又與鄧小平會見,轉交蘇共中央給中共中央的信。信中提出了改善蘇阿關系及蘇中兩黨團結、擱置爭論等問題。鄧小平閱信后建議說:在改善與阿爾巴尼亞關系這類問題上大黨應該采取主動。對于大黨和大國來說,不存在威信問題。認為蘇共中央提出蘇中團結問題的出發點是好的,中蘇兩黨和兩國的團結具有重要的意義。兩黨應該努力利用現有的可能克服雙方關系中存在的困難,這種可能性是有的,兩黨在多數問題觀點一致的基礎上可以加強團結。說:“你們的信號召團結——這很好”。“對于我們而言,”“很清楚,現在關鍵的問題就是農業。”契爾沃年科則表示相信,蘇中兩黨之間沒有解決的問題無論多大,也不能阻礙蘇共和中共的團結,只要有了緊密團結的愿望,我們就能回到真誠信任和友好的形勢之中去。其后,中共中央建議召開新的兄弟黨國際會議,解決蘇共中央2月來信中提出的問題,統一思想。這一意見因蘇共中央要求國際會議召開的先決條件是阿領導人放棄自己的立場而告擱置。
總之,隨著中共越來越深地介入蘇阿沖突之中,中蘇關系重新出現惡化的跡象,但是中國這時的主要注意力仍然還放在恢復國民經濟的目標上,兩黨都表示了珍惜關系緩和局面的意圖。中蘇雙方暫時擱置或回避意識形態爭論,維持關系穩定的可能性依然存在。不過,1962年春夏之交,在中蘇邊界西段,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發生的大規模邊民逃往蘇聯及沖擊伊犁州黨政機關的“伊塔事件”。這次事件的發生雖然與蘇共二十二大后中蘇兩黨意識形態上的矛盾沖突加深加劇有關,迄今為止卻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表明蘇共決策層直接策劃了這次事件。但不管怎樣,其結果是嚴重干擾了中蘇兩黨兩國關系在正常道路上徘徊的日程,影響到中共決策層對國家安全利益的考慮。而此期中共黨內總結大躍進運動的教訓時出現的一種否定毛澤東設計的中國發展道路的傾向,則進一步促使毛澤東下決心邁出了與蘇聯決裂的步子。毛澤東在總結經驗教訓中調整對蘇方針
“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連續3年多的失誤造成的國家經濟形勢的惡化,迫使毛澤東在考慮對蘇政策時不得不以眼前利益為重,先扭轉經濟困難之勢。再解決與赫魯曉夫的原則性分歧。由此,中共中央不僅在莫斯科會議上對蘇做出重大讓步,而且在蘇共新綱領出臺后,繼續采取容忍態度,擱置爭執,謀求穩定與蘇聯的關系。但是這種妥協其實已大大違背了毛澤東的初衷,使他的心情一直處于壓抑之中。即如他在蘇共二十二大后所談到的:我們堅持的是馬克思主義立場,站在95%以上的人民一邊,是不會受孤立的,天塌不下來。但是,這幾年我們在工作中犯了錯誤,心情比較沉悶,一定要有緊迫感,做好工作,擺脫困境。不過。在毛澤東看來,過去幾年,包括“大躍進”三年,總的來說,辦的好事是基本的,只是出了些毛病。也有缺點錯誤。(P1016)這種認識實際預示了毛澤東進行經濟調整、總結經驗教訓的前提是,必須首先肯定1958年以來提出的路線、方針、政策的正確性,(P1077)這是毛澤東承認錯誤的心理底線,如果觸動或越過,必將引起他的干預。
為了統一全黨的思想認識,將調整工作深入下去,糾正“大躍進”以來工作中發生的左的錯誤,1962年初,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了擴大的工作會議(又稱“七千人大會”)。劉少奇在會上的講話中,用“一個大的馬鞍形”來批評“大躍進”,說“三面紅旗,我們現在都不取消”,過5年、10年后“再來總結經驗”,“做出結論”;(P1046)指出:過去我們經常把缺點、錯誤和成績,比之于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的關系。現在恐怕不能到處這樣套。全國總起來講,缺點和成績的關系,恐怕是三個指頭和七個指頭的關系。還有些地區,缺點和錯誤不止是三個指頭。全國有一部分地區可以說缺點和錯誤是主要的,成績不是主要的。并重提他在1961年5月中央工作會議上例舉過的湖南農民說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看法。L25J(P421,337)(P1024,1023)
此時中共黨內出現的這一類認識,顯然已經含有了否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意思。這不啻于是響應了赫魯曉夫對中共國內政策的批評。對于毛澤東來說,“大躍進”運動的目的是要顯示中國的建設速度快于蘇聯、發展道路優于蘇聯;人民公社制度則是為社會主義陣營國家提供了向共產主義過渡的更完美、更直接的模式。這兩項發明創造是不容從根本上加以否定的,否則就觸動了他實行政治、經濟調整的大前提,超過了他總結經驗教訓的心理底線。毛澤東開始把黨內認識上的分歧看作是嚴重的階級斗爭,形成了“黨內出現新的右傾思想”的概念,(P1103)(P22)警覺到黨內出修正主義的問題。畢竟中國不可能清清楚楚、干干凈凈,沒有修正主義,也沒有教條主義,只有馬列主義。由此。他在會上提出了“修正主義要推翻我們,如果我們現在不注意,不進行斗爭,少則幾年十幾年,多則幾十年,中國會要變成法西斯專政”的意見。這種情況,事實上也促使他開始改變對外政策調整中的緩和思路,考慮中止對蘇讓步方針。
關于對外政策問題,劉少奇在“七千人大會”上的發言中提出:“毛澤東同志說,為了履行我們的國際義務,主要的是要把我們國內的工作做好”。“我們的主要注意力,應該擺在國內問題方面”。(P418)王稼祥則于2月以黨內通信的方式致函周恩來等人,其后又起草報告、文章,詳細闡述了關于中國對外政策的意見和建議。在這些文件中,王稼祥一方面繼續1960年末與蘇妥協期間中共領導人關于時代、戰爭等問題的反思,強調在五項原則的基礎上爭取與社會制度不同的國家和平共處,那種認為“在帝國主義存在的條件下,不可能有和平共處”等等的說法,是錯誤的。指出,中國不贊成片面強調世界戰爭已經注定可以避免,但也不認為世界戰爭注定地不可避免,就世界戰爭來說,存在著防止的可能性;中國不認為武裝斗爭是爭取民族獨立的唯一道路,不反對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在爭取民族獨立斗爭的過程中同帝國主義進行談判;中國贊成運用裁軍的口號。等等。(P560—561)(P446—460)一方面就對外斗爭中的策略問題提出建議,主張在國際斗爭中,中國“不宜突出。不宜打頭陣”;在支持別國反帝斗爭和民族獨立、民族革命運動方面,必須“實事求是,量力而行”,“不要說過頭,做過頭”,“不要亂開支持的支票,開出的支票要留有余地,不要滿打滿算”;在對外斗爭中要小心謹慎,注意策略,注意避免把美帝國主義的鋒芒全部集中到中國來;對中印邊境問題,要設法打開僵局,尼赫魯不是中國民族的敵人;等等。提出避免中美戰爭、改善中國國際處境的根本一環在于避免中蘇破裂。為此,設想同蘇共發展對等的統一戰線的關系,有斗爭、有團結,維護中蘇同盟;在中蘇關系上應當糾正“左”的錯誤,那種斷言緊張比緩和好,緊張能夠動員人民起來反對帝國主義的認識,只會加劇中蘇分歧和矛盾。等等。(P563—564,556—557)(P444—445)
這時在毛澤東看來,王稼祥的反思性認識,是在蘇共進一步向修正主義下滑之后,繼續向赫魯曉夫的觀點靠攏;其關于中國在處理與蘇聯關系問題上有“左”的錯誤的檢討,無疑越過了毛澤東的對蘇政策的認識限度。畢竟對于毛來說,以妥協讓步改善和加強同蘇聯的團結,只是一種暫時性的以策略的靈活性為先的應對方針,它并不是糾正“左”的錯誤的結果,當然也更非對馬列主義原則的放棄。
7月初,在莫斯科爭取普遍裁軍和世界和平大會召開之前,王稼祥根據第二次莫斯科會議以來中共中央確定的一系列緩和方針,提出了中國代表團的與會方案并主持起草了講稿。中央書記處召開會議,完全同意了這種方案。L26j(P21)其后,中國代表團出席了這個“一不反對美帝,二不支持民族解放運動(P83)的大會,具體實踐了1960年末劉少奇與赫魯曉夫達成的協議,先由中共中央聯絡部副部長王力同蘇共中央聯絡部部長安德羅波夫進行交談,就對裁軍等問題的認識達成妥協,然后召開兄弟黨會議進行協商,最后由代表團團長茅盾在公開會議上發表講話。(P22)王力在未向國內請示的情況下,同意了會議起草的沒有反對美帝國主義字樣的共同文件。王稼祥與中央書記處的方案其實不過是在維持前段時間中共中央對外政策中的緩和基調,可是毛澤東卻轉而批評說,這樣做是“脫離了左派,加強了右派,增加了中間派的動搖”。(P490)
此后,在7月25日至8月24日北戴河中共中央工作會議上,毛澤東發表了關于階級、國際國內形勢、矛盾問題的講話。(P492)中共中央實際根據毛澤東的思路,提出了對整個國際形勢的新看法,認為帝國主義每況愈下,反動的資產階級民族主義一天天更加反動和孤立,現代修正主義更加原形畢露,民族革命運動繼續發展,馬列主義左派逐漸形成、發展,中國共產黨的影響一天天增加,毛澤東思想一天一天成為革命人民的旗幟。這更明確看到代表帝國主義的是美國,代表修正主義的是赫魯曉夫,代表馬克思主義的是毛澤東。整個形勢還是東風壓倒西風。(P46)毛澤東則根據其對國內形勢的新的認識,把中央一些同志春天對經濟形勢的估計批評為“黑暗風”,把支持“包產到戶”的主張批評為“單干風”,把彭德懷等要求黨中央重新審查自己的歷史、進行甄別平反的意見批判為“翻案風”,(P492)指責說:現在不贊成總路線、“三面紅旗”的人,把形勢說成一片黑暗。這不是壓我?進而重新強調階級斗爭,提出階級斗爭是長期的,階級貫穿在各個時期。目的即在于防止修正主義。(P1077,1145)(P492)王稼祥關于對外工作的主張,也隨之被會議批評為是“三和一少”的錯誤。
應該說,彭德懷于此時提出平反的要求,進一步刺激了毛澤東警惕蘇共勢力向中共黨內滲透的敏感神經。毛澤東早就把彭德懷看作是中共黨內的修正主義者,而劉少奇在“七千人大會”上重拾1959年關于彭德懷“里通外國”,即“通蘇聯”的責難,(P232—233)說彭德懷和高崗“都有國際背景”,“同某些外國人在中國搞顛覆活動有關”,他1959年的信早不寫、晚不寫,恰在他率軍事代表團出訪幾個月回來后急急忙忙寫,以為時機已到,利用工作中的缺點錯誤向黨進攻。(P1091)這種舊調重彈的結果不啻于是火上澆油,加深了毛澤東關于“國內外修正主義都要里通外國”,(P199)相互勾結的認識,促使他將所謂“黑暗風”同“翻案風”和赫魯曉夫對“大躍進”、人民公社的批評緊密聯系到了一起,把黨內對于政策失誤的反省當作了當年廬山會議上所謂的彭德懷與赫魯曉夫“內外呼應”,“陰謀推翻”毛的領導,試圖讓莫斯科控制中國那一幕的重演。(P90—392,523,600)
這種思維邏輯直接影響到毛澤東對處理與蘇聯關系問題的檢討,使他做出了調整對蘇方針的決定,將以妥協、讓步、緩和關系為主的思路恢復為以進行針鋒相對的斗爭為主的基調。按照這種調子,王稼祥和王力重新考慮中國代表團在國際會議上的做法,起草了參加8月初在東京召開的禁止原子彈氫彈和阻止核戰爭世界大會的方案,即對蘇聯及修正主義國家和黨的代表要針鋒相對。隨后,中國代表團出席這次大會,在會上同蘇聯等國代表進行了激烈的論爭。(P23)這一行為被毛澤東評價為是“7月犯錯誤,8月改。”(P490—491)
在8月26日至9月23日召開的中共八屆十中全會預備會議及9月24—27日舉行的全會上,彭德懷的申訴遭到了聲勢很大的批判,被上綱上線為是配合“三尼”(肯尼迪、尼基塔·赫魯曉夫、尼赫魯)反華,利用中國暫時的困難,向黨發起新的進攻,是“里通外國”,“國際反動別動隊”,是敵對分子搞篡黨奪權的陰謀。(p1093,1094)會議繼續批判“三和一少”的思想,明確將它與“黑暗風”聯系到一起,認為之所以“又吹起了‘三和一少’那樣一股歪風,主要是三年的暫時困難,把一些馬列主義立場不堅定的人嚇昏了”。是只打小算盤,不打大算盤;只算經濟賬,不算政治賬。(P188—189)其間,經毛澤東批準,部分與會成員還以中央外事小組的名義,開會批評王稼祥提出的參加莫斯科裁軍會議的妥協方案,以及由他主持起草的、經中央書記處討論通過的信函、報告等一系列文件。(P24)
9月24日,毛澤東在全會上著重講了怎樣對待國內和黨內的修正主義的問題,進一步提出要提高警惕,防止國家“走向反面”。(p1100,1145)全會公報特別發表了毛澤東那段關于社會主義時期階級斗爭的著名論述,并強調堅決而徹底地反對國際共運中主要危險的現代修正主義,是目前及今后一個長時期內的主要任務。北戴河會議上提出的“階級斗爭,一抓就靈”,至此也發展成為了“念念不忘階級斗爭”,階級斗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p24)(P111O)
這樣,從1961年5—6月間的北京中央工作會議開始,中共中央在一年的時間里召開了一系列會議,總結教訓,糾正錯誤,調整政策,基本遏止住了工農業不斷滑坡的勢頭。但是,中共中央在總結政策失誤的過程中觸動了毛澤東同意進行調整的前提,突破了他承受失誤的心理底線。由此,經過北戴河會議,到1962年八屆十中全會止,國內政治風向再次發生逆轉,毛澤東重新提出階級斗爭問題,中斷了對扭轉困難局面極為重要的糾“左”進程。隨著毛澤東將中國黨內及國內出現的意見分歧和所謂的“三風”與赫魯曉夫聯系到一起,尋找這些現象的國際背景,其1960年以來形成的務實的對外政策的指導思想也開始轉變。國內政治的變化最終不可避免地啟動了中國外交政策“左”轉的行程。(P593—594)
中共中央這時開始強調中國對外政策的總路線,強調這條總路線就是:“在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的原則下,發展同蘇聯和各社會主義兄弟國家的友好互助合作關系;在五項原則的基礎上,爭取和社會制度不同的國家和平共處,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政策和戰爭政策;支援各國被壓迫人民和被壓迫民族反對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革命斗爭。”要求“在今后的國際事務中”,“繼續貫徹實行這條總路線”。這就將視野投向了外交上的路線斗爭,其實也就是重新突出社會主義國家關系中意識形態的層面,也即黨際關系的層面,改變了中國1956年時所倡導并強調的社會主義國家是以“無產階級的國際主義精神團結在一起的”,“相互關系就更應該建立在五項原則的基礎上的外交基調。中蘇兩黨新一輪意識形態論戰呼之欲出,關系破裂的前景已輪廓初顯。
不久,中蘇兩國即率先在外交上展開了新的斗爭,其從客觀上加快了中共對蘇方針向斗爭層面轉化的速度。
中蘇外交上的新一輪較量
中共八屆十中全會結束不足一個月,國際上同時發生兩件大事:加勒比海危機和中印邊界戰爭,中蘇兩黨在危機處理的過程中由配合到斗爭,重新開始進行較量。
在加勒比海危機過程中的斗爭
1961年4月豬灣事件之后,蘇聯開始加強對古巴的軍事援助。其后,考慮到對付美國在加勒比海的干涉活動,保護古巴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的存在,以及應對美國在土耳其、意大利、西德、英國設置導彈,以軍事基地包圍蘇聯的態勢,赫魯曉夫征得古巴革命統一組織領袖、總理卡斯特羅的同意,于1962年6月開始,不斷將有核彈頭的中程和近程導彈秘密運往古巴,由蘇軍設置并操縱。美國政府獲悉此情況后,于10月22日下令對古巴實行海上封鎖。蘇美關系一度緊張至極,加勒比海籠罩在核戰爭的危險之中。這時,對于中國來說,古巴是社會主義陣營反對美帝的前哨陣地,赫魯曉夫用導彈武器幫助古巴加強防御能力,無疑有利于世界反帝斗爭和古巴人民維護民族獨立的斗爭。因此,10月25日,中國政府發表聲明,在支持古巴反對美國戰爭挑釁的同時,表示“完全支持”蘇聯政府的立場。(P533)
但是,徘徊在核戰爭邊緣的蘇美兩國很快就不敢、也不愿意再將這場危險的賭博繼續下去,雙方開始以積極的態度謀求緩和。10月27日,赫魯曉夫致函肯尼迪,提出了處理危機的條件:蘇聯撤走其部署在古巴的導彈設施,美國則撤走其部署在土耳其的導彈設施。畢竟在赫魯曉夫看來,土耳其同蘇聯毗鄰,蘇土兩國的哨兵互相可以望到。美國有權以保障國家安全為由向蘇聯提出撤除進攻性武器的要求,蘇聯同樣也擁有這種理由和權利。同日,羅伯特·肯尼迪會見蘇聯駐美大使多勃雷寧,傳達了肯尼迪總統對赫魯曉夫所提要求的答復:作為交換,美國政府除撤消海上、空中的封鎖外。還保證不入侵古巴;同意撤除在土耳其的導彈基地,但這項決定不能公開宣布。因為,在土部署導彈是北約的專門決定,現在由美國總統單方面宣布撤除,將破壞北約的整體結構,影響到美國在北約的領導地位,并將嚴重分裂北約。赫魯曉夫與肯尼迪隨即就此達成協議。28日,赫魯曉夫下令停止古巴基地上的工程,把導彈裝箱和運回蘇聯,并答應由聯合國代表“核查拆除情況”;美國則在4—5個月內撤走在土耳其的朱庇特導彈。加勒比海的風暴以此平息下來。
對于赫魯曉夫來說,他不僅取得了華盛頓不侵犯古巴的承諾,而且還拔掉了土耳其美軍導彈基地這枚釘子,破壞了美國對蘇的軍事包圍態勢。因此,加勒比海危機“是蘇聯外交政策的勝利”,也是他的“一次個人勝利”。他“把世界引向原子戰爭的邊緣而贏得了一個社會主義的古巴”,“不發一槍就取得了”“輝煌的勝利”。他“沒有給美帝國主義嚇倒,而是完成了一件革命的壯舉”。(P709)
但是,由于蘇美對有關土耳其的協定嚴加保密,中國并不知道有這場交易。在中共中央看來,赫魯曉夫修正主義者就是“在肯尼迪的核訛詐面前嚇破了膽”,他們“實行冒險主義的政策,拿導彈、核武器作賭注,做投機生意”,一旦肯尼迪用核戰爭進行威脅,“他們就倉皇失措,步步退讓,完全陷入被動”。因此,赫魯曉夫修正主義者在古巴事件中的表現,“是社會主義國家有史以來空前未有的奇恥大辱”。(P3—4)
赫魯曉夫退卻的消息傳到北京后,中國的宣傳機器立即投入全速運轉,《人民日報》全文轉載赫魯曉夫與肯尼迪的通信;大報小報紛紛展開關于加勒比海形勢的討論,有的重要文章甚至把古巴形勢比作1938年的“慕尼黑協定”,隱喻蘇聯用犧牲古巴主權的辦法,換取同帝國主義的妥協,譴責帶有強烈的批判色彩;城市貼滿支持古巴的標語;卡斯特羅關于古巴和蘇聯領導人關系破裂的電視演說小冊子,成為中國老百姓的暢銷讀物;鄧小平、周恩來、彭真等中國領導人紛紛出面在各種集會上發表講話;陳毅在出席11月7日蘇聯駐華大使館舉行的十月革命45周年紀念大會時,用“良師的口吻”當面指責蘇方在帝國主義的侵略面前表現得“軟弱無力”。支持古巴、反對美帝的示威活動自11月3日到6日從無間斷,其參與人數達到500萬人。以至于在京蘇聯外交官向國內通報說:中國輿論宣傳的注意力全部投入到關于古巴問題的爭論中了。
與此同時,中共中央轉而批判說:蘇聯在古巴設立導彈基地的做法“本身就是錯誤的”,其“真實目的,不是援助古巴人民,而是用侵犯古巴主權的辦法來控制古巴革命;不是援助古巴人民反對帝國主義,而是企圖把古巴作為他們同美帝國主義討價還價的棋子”。“如果他們的陰謀得逞,對古巴革命和拉丁美洲革命是極為不利的”。(P4)赫魯曉夫則在最高蘇維埃會議上,借反對教條主義、斥責阿爾巴尼亞為名,指責中國圍繞古巴危機的所作所為是想挑撥蘇聯同美國沖突,而這兩個世界大國的沖突意味著引起世界熱核戰爭。他后來還曾評論說,中國人一直在公開地大吵大嚷,并且在卡斯特羅耳邊嘀咕:“記住,你不能相信帝國主義者會恪守他們所作的諾言!”換句話說,中國人利用這個事件在古巴人面前向我們臉上抹灰。(P708)
古巴導彈危機可以說是冷戰年代最嚴重的一次危機,核戰爭的前景有從純理論問題轉變成現實的危險,其可能產生的災難性結果令赫魯曉夫和肯尼迪驚恐不已,這不啻于是一針清醒劑,使得他們對核訛詐手段的運用轉而采取十分謹慎的態度。而雙方在危機處理中達成的妥協,也在赫魯曉夫和肯尼迪之間創造出了某種信任的因素,使他們看到了在核不擴散、停止核試驗問題上進行合作的前景。這一動向,恰恰又觸動了中國維護主權的敏感神經。
此前,蘇聯政府于8月25日遞交中國政府一份備忘錄,說美國向蘇聯建議簽訂一項防止核擴散協定,其中規定:核大國不把核武器及其所需要的技術情報轉交給無核國家;無核國家則不生產也不向核大國索取這類武器,不接受核武器生產所需的技術情報。蘇聯政府對這一建議“給了肯定的回答”。(P531—532)此時的中國正在加緊制造原子彈,其研制工作已有了突破性的進展,(P38)故而中國政府于9月3日答復說,中國政府“堅決反對”美國這一建議,它“是個大陰謀”,旨在“束縛中國的手腳”和“挑撥中蘇關系”。(P532)隨后,二機部(核工業部)便在9月11日給中共中央和毛澤東呈送的報告中,提出了爭取1964年、最遲1965年上半年實現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目標。(P748)中國政府在10月20日答復蘇聯的備忘錄中聲明:“如果帝國主義沒有真正全面禁止核武器,中國絕對不會承擔不生產核武器的國際義務”,如果蘇聯代替中國承擔任何國際義務的話,“中國政府將保留自己對此發表相應聲明的權利”。(P532)
加勒比海危機過去后,中國加快了核試驗的步伐,10月30日,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工業辦公室主任羅瑞卿向中共中央呈送的二機部的報告中,進一步明確提出爭取在1964年爆炸原子彈的設想,同時建議成立中央15人專門委員會,以加強對原子能事業的領導。11月3日,毛澤東對此做出批示:“很好,照辦。大力協同做好這件工作。”17日,中央專委會即正式成立。中國原子能事業的發展開始進入突飛猛進時期。(P432—433)(P512—513)中國的“獨特立場”無疑使赫魯曉夫在繼續與肯尼迪就禁止核武器、緩和國際緊張局勢達成協議的進程中,陷入了被動和尷尬的境地。在蘇聯方面看來,蘇聯一國擁有核武器就能“可靠地保障整個社會主義陣營的安全”。中蘇關于核擴散問題分歧的實質即在于,社會主義各國在反帝斗爭中“是單干”,“還是共同行動”。(P532—533)中國方面則認為是“美赫勾結,限制我們搞原子科學”。(P83)在美國沒有做到禁止核武器之前,社會主義國家應加強擁有核武器的優勢。你們有原子彈,好,我們再有一點不是更好嗎?有了優勢,才能制止核戰爭。(P94—95)
在中印邊界沖突問題上的斗爭
當加勒比海濤瀾洶涌之時,喜馬拉雅山麓也是風云開闔,中蘇兩國在中印邊界沖突問題上開始了新一輪的爭持。
事實上,自1959年中國和印度之間發生邊界沖突以來,蘇聯雖然表面上保持中立態度,實際中卻一直在援助尼赫魯政府。從1960年lO月到1962年5月,蘇聯向印度交付及印度向蘇聯訂購飛機94架,噴氣引擎6臺。其中安-12運輸機32架、米格直升飛機26架、米格-21戰斗機12架、伊爾-14運輸機24架。(P89)1962年夏,當中印邊境局勢再度趨向緊張之時,蘇聯不僅向印度提供大型運輸機,而且還在尼赫魯已公開說明向蘇聯購買戰斗機的用途是對付中國和巴基斯坦的情況下,不顧中國方面的反對,于8月接待訪蘇的印度專家代表團,向印度出售米格-21戰斗機。(P243)為此,周恩來曾特向契爾沃年科大使提出:在中印邊境沖突中,中國士兵看到了蘇聯飛機,印象很不好。契爾沃年科只能尷尬地解釋說:沒多少,幾架而已,你們打得過。給印度幾架飛機,增加不了他們多少力量。(P91)10月20日中國軍隊開始在中印邊界東、西兩段還擊印度軍隊。(P504)邊界沖突升級為一場局部戰爭后,蘇聯繼續給印度交付飛機,以及供山地作戰的被服、帳篷等等,并幫助印度設廠制造飛機、坦克。中國軍人在中印邊境地區打下三架飛機,其中有一架就是蘇聯直升機。(P89)(P83)
在蘇美關系因蘇聯向古巴運送導彈一事陷入緊張之后,赫魯曉夫試圖以支持中國在中印邊界沖突問題上的立場來換取中國在加勒比海危機中對蘇聯的支持。10月14日,他在為劉曉大使餞行的宴會上表示:在中印邊界爭端上,蘇聯是站在中國一邊的;如果不幸發生反對中國的戰爭,蘇聯將同中國站在一起。(P24g)此后,蘇聯一度實踐了這一承諾,10月25日,《真理報》以《為了各民族的利益,為了共同的和平》為題發表社論,明確放棄以往的立場,支持中國政府10月24日聲明中提出的和平解決中印邊界問題的建議,并且指稱:“臭名昭著的麥克馬洪線”“從來都沒有得到中國的承認”。
但是,加勒比海危機在蘇美達成的妥協中很快消弭,蘇聯也隨之改變了調門。《真理報》11月5日發表題為《談判是解決沖突的途徑》的社論,主張停火,但卻未像10月25日的社論那樣,敦促印度接受中國的條件作為開始談判解決問題的基礎;也沒有再重復麥克馬洪線是無效的那種斷言。西方外交觀察家們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評論說:“人們認為蘇聯現在在印度問題上保持中立”,“《真理報》暗示結束對中國立場的支持”。(P13)事隔一日,中國外交部副部長章漢夫即在全國外事工作會議上指出,“蘇聯對中印問題的態度,說明修正主義干了什么壞事”。他支持中國“是表面現象,是在古巴形勢需要的情況下的支持”。“31日古巴問題上投降,反過來就不講麥克馬洪線,不講支持我三點建議,本質的東西又出來了”,“出賣背叛我們,支持尼赫魯”。康生也在這次會上發表的講話中批判赫魯曉夫“是實用主義者”,“可以瞬息萬變,他的話不要相信”,11月5日真理報社論就已經變了。中共中央則認為,通過在外交、宣傳上揭露印度的斗爭,“進一步暴露了尼赫魯是反動的民族主義者”,“同時,也使現代修正主義者處于非常尷尬的地位”。(P59)
此時中國就蘇聯與美妥協之事大做文章,掀起反對美帝國主義、實際也是反對蘇聯修正主義的政治浪潮的做法,無疑惹惱了赫魯曉夫,使他在中印邊界沖突問題上不再猶抱琵琶半遮面,在蘇聯內部擺明了同情印度、指責中國的立場。12月12日,赫魯曉夫在最高蘇維埃會議上做報告時提出:中國聲明單方面停火、撤回軍隊的“步驟是明智的”,但是有人會說:現在中國“把自己的軍隊撤退到這一沖突發生的那條線上了。不從這些軍隊當初所在的陣地前進,豈不更好”?“沒有什么邊界性質的爭端不可以在雙方都有愿望的情況下不使用武器加以解決”。“只有理智才能制止流血,國家領導人應該有這種理智”。
中蘇在加勒比海危機和中印邊界沖突中外交上配合與斗爭的變化情況,反映了中蘇兩黨對外戰略和外交方針的不同,即如章漢夫指出的:“整個外交方針是對立的,外交上對蘇工作怎能不充滿斗爭呢?”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中國這時對蘇聯的認識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開始把中蘇兩國兩年來戰略方針上的矛盾、兩國關系中的矛盾,定性為“是敵我性質”,是修正主義和馬列主義、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根本路線的不同,矛盾的性質“是對抗性的不可調和的”,只是還“作為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兩個國家關系的性質變了”,蘇聯現在在領土、獨立、主權問題上顛覆中國。蘇聯已是“壞兄弟、修大哥”,中蘇關系已成為一種“統戰關系”。赫魯曉夫也不再是“半修正主義者”,在中共黨內高級干部中,他已被說成是“叛徒”、“資產階級的代言人,是敵對人民的”。只是因為他“是蘇聯的國家首領”,所以要注意“投鼠忌器”,對他“帶點統戰性質”,在宣傳上先“不提赫的名字”。(P83,106,107)(P92)(F212)(P26)據此,中共的對蘇方針也隨之發生重要變化,雖然表面上仍然說是1960年確定的二十四字方針,即堅持原則、團結、斗爭,后發制人、反對分裂、留有余地,但是強調的側重面已很不相同,更加突出斗爭的一面,要求采取“攻勢”,強調“臨陣要斗”,要“敢于斗”,中蘇斗爭應是“積極的、主動的、進攻的”,而不是“防御、消極、被動”的。(P110,112,111)在處于僵持狀態的馬列主義和修正主義的斗爭中,中共要用革命的、馬列主義的兩手政策對付反革命的、修正主義的兩手政策,并且要不怕走向邊緣。(P22,24)
與此同時,中國的外交政策也繼續左轉,中國領導人指出:在七千人大會上,主席講“從現在起,五十年到一百年內外,是世界社會主義徹底變化和勝利的偉大時代,是翻天覆地的時代,是歷史上比任何過去都不能比擬的時代。”處在這個時代,我們必須進行同過去不同的斗爭。有些同志對當代形勢認識不足,主張“三和一少”,這同沒有很好了解主席的這一講話有關。(P46—47)認為:國際上的“主要矛盾揭露出來了,階級斗爭更加激烈”,“逐漸走向攤牌,走向根本解決矛盾的道路”。“這些矛盾的解決,只能靠革命的辦法”,“用妥協的辦法是不能解決”的。由此轉而提出要“三斗一多”,只是還仍然強調“要留有余地”。
事實上,中蘇兩黨此時外交戰略方針的分歧和斗爭形勢,與1958年和1959年中蘇之間外交上的尖銳矛盾和斗爭相比較,并沒有本質上的不同;中蘇兩國在領土、獨立、主權等國家利益上的沖突,除伊塔事件的影響較大外,中印邊界問題等斗爭的形式和程度,與那時相比,也無太大的差別,但是中共中央對蘇聯的定性卻有了質的變化。導致這種情況發生的根本原因,除了前述中國內政與外交的互動,促使中國外交政策向左的方向轉化外,還有一個重要現象,這就是國際共運中左派隊伍的出現。中國黨的觀點、毛澤東思想有了更多的呼應者,國際共運中新的左派勢力的形成,使得中共領導人認為中共作為共產主義運動領導中心的條件已經具備,時機已經成熟。由此,中共中央最終完全改變了對蘇方針的基調,反對赫魯曉夫修正主義的斗爭提上了議事日程,中共開始與蘇共進行關于國際共運總路線的大論戰。中蘇兩黨關系的破裂已成定局。
國際左派隊伍形成與中蘇大論戰的開始
實際上,1950年代中后期以來,隨著中蘇兩黨意識形態分歧與斗爭的發展,國際共運中贊同中共認識的左派也逐漸形成,只是還處于形單影只的狀態。1960年布加勒斯特會議期間,當赫魯曉夫組織對中共代表團的圍攻時,只有阿爾巴尼亞、印尼和日本的黨不贊成這種做法。到第二次莫斯科會議時,發展為朝鮮、越南、阿爾巴尼亞、印尼、日本、緬甸、馬來亞、泰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十個國家的黨支持中共,反對修正主義。而蘇共二十二大后,世界共產黨和工人黨內部進一步發生分化,有的黨中“革命派”通過斗爭將“修正主義派”領袖逐出領導機構;有的黨因右派將左派開除而分裂成為兩個黨;有的黨左派和右派共存;有的非黨組織左,進而成為新的共產黨;有的黨則是領導層右,基層黨員左。總之,左派黨的成員已不只11個,除了亞洲的左派黨之外,拉丁美洲左派隊伍正在很快發展,西歐和北美等國共產黨中也出現了左派人物和組織。一支左派隊伍出現了。這成為國際共運的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尤其是不僅亞洲左派黨的旗幟更加鮮明,而且歷來變化很小的歐洲黨,也出現了新的情況:意共左派和法共左派發表列寧主義萬歲的文章,響應一兩年前中共《列寧主義萬歲》之文,形成“三呼萬歲”的局面,引起中共領導人的關注。另外,左派隊伍在反修斗爭中由于缺乏理論武器,許多黨來向中共索要刊物和毛澤東、劉少奇等人的文章。(P20)(P56,65)
左派隊伍的形成和壯大,以及向中共取經的情況,極大地鼓舞了毛澤東等中國領導人。在他們看來,這種形勢的出現,是與毛澤東領導中共進行的反修斗爭分不開的。中共從1956年蘇共二十大以來在毛澤東的領導下,始終堅持了高舉馬克思主義旗幟,反對修正主義;高舉革命旗幟,反對和平主義;高舉團結旗幟,反對分裂主義;高舉國際主義旗幟,反對民族主義、大國沙文主義。這種斗爭極大地促進了各國黨左派的發展。由此,中共在國際共運中的威望愈來愈高,“要革命的就要到北京來”。“毛澤東思想日益成為一切馬列主義者、一切革命人民的思想武器和團結的中心”,成為“國際運動中廣大人民的旗幟”。(P65,88)(P201)(P21)
1962年9月,美國《現代史料》刊物發表了兩篇文章:《一九六二年在中國》和《中國共產黨在中國的統治》。文中指出:“北京已成為世界共產主義運動領袖的代替者。”毛澤東思想“作用很大,影響很大,不能忽視。毛澤東主義已達到一定成熟程度。共產黨集團升起了一個強大的具有吸引力的新的領導中心”。這樣的估計實際呼應了中共黨內的有關認識,同時也引起了中共理論家的強烈共鳴。周恩來9月26日在八屆十中全會上發表講話時即提到:“現階段斗爭在我們兄弟國家的關系上,起了一個性質上的變化”。“同志們說得對,馬列主義真理,世界革命的中心,是從莫斯科轉到北京了。”(P38)康生則在是年末批評中共黨內“對主席領導思想,發生某種動搖”,“對主席著作估計不夠”的情況,指稱“這是十分危險的”,“應當引起很大注意”。(1:90)
在國際共運這種新形勢、新動態的影響下,到1962年末時,中國黨要做世界革命領袖的意識大大膨脹,開始集中并明確地提出誰是真正的馬列主義、誰是真正的領袖的問題。認為:現代修正主義爭當領袖,以全世界無產階級的領導自居。但真正的領袖不是幾個人吹起來的,真正的領袖是運用馬列主義的基本原理,將新的問題提高到新的階段,為世界人民信服,并為事實證明是勝利的學說。列寧并沒有當領袖,但實際上成了國際共運領袖。列寧之后,斯大林應運而生。現在,責任落在了我們身上,“落在我們的毛主席身上”。“今天真正能發展馬列主義的是我們毛主席。中國革命的實踐完全說明了這個問題。修正主義自封領袖篡奪領袖是不行的,沒有人能趕上毛主席”。“世界革命領導的中心轉移到我國”,“馬列主義的旗幟,赫魯曉夫在二十大就丟開了,從莫斯科宣言開始,是我們把馬列主義的旗幟更高地舉起來了”。以此,全世界革命人民同修正主義的斗爭,不僅要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之下,而且還要在毛澤東思想的指導之下進行。(P204,203,212,195)
基于這種認識,中國領導人首次在1962年11月召開的全國外事工作會議上正式提出了“同修正主義在國際斗爭中爭奪領導權的問題”,并且確定了實現這個目標的具體方法,那就是集中進行反對美帝國主義和支援民族解放運動的斗爭。要求在這兩個問題上“必須旗幟鮮明,始終掌握領導權”。“要認真接受莫斯科裁軍大會的教訓,決不能放棄無產階級的領導,降低馬列主義的原則,迎合修正主義,以至脫離左派,加強右派,增加中間派的動搖”。(P24)
與蘇共爭奪國際共運領導權的目標明確后,中國領導人著手部署下一步的工作,以求在“三分天下”,即“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和馬列主義各占一部分”的世界大勢(P19,18)中,把毛澤東推向世界革命領袖的位置。
其一,開始以積極、主動、進攻性姿態展開反對赫魯曉夫修正主義的斗爭。此時,中國領導人已把對赫魯曉夫是“應該斗爭”,還是要“三和一少”與之“講和”的問題,提高到了是“要不要馬列主義”、“要不要革命”、“要不要無產階級的黨的問題”的高度,提出:“不斗爭只有投降。向修正主義投降。要馬列主義就要斗爭。我們歷來主張團結,但沒有斗爭。不可能有團結,放棄馬列主義原則,是達不到團結的。”并且將同赫魯曉夫的斗爭進一步與國內問題緊密聯系到一起,所謂“反修正主義不僅是國際問題,也是國內問題”,其性質是:“要馬克思主義,還是要修正主義”,“要社會主義,還是要資本主義”,“跟毛主席走,還是跟赫走。”(P85,94)
其二,“積極支持左派的發展,鞏固壯大馬列主義隊伍”。具體言之就是:一方面,加強和左派黨的聯系,不要怕人家說中國黨“干涉內政”、“分裂他們黨”和搞“宗派主義”。另一方面,進一步加強對亞非拉的工作,鞏固和發展亞非拉區域性的國際組織,保證左派的領導。在中國領導人看來,擴充左派力量,堅持做好左派工作,“這是保衛馬列主義反對修正主義的斗爭的核心部分,是我們的真正希望所在”,“這個工作的好壞是關系世界命運的重大問題”。(P'24—25,28)(P201)
其三,就是要克服左派運動中沒有理論、綱領的缺陷。世界革命要求中共有馬列主義綱領,在國際舞臺上打出鮮明的旗幟。對于中共來說,赫魯曉夫提出和平過渡理論已為時7年,但是,有哪一個國家實踐了這一理論呢?目前的國際局勢,既不是世界大戰的前夜,也不是修正主義所說的“和平共處”,只能說是“冷戰”和“熱戰”、斗爭和談判互相交織的“僵持共處”的局面。因此,修正主義的政策已經破產了。中共領導人這時認為蘇共的新黨綱是“集修正主義之大成”,指出,這個綱領“政治上是反階級斗爭的和平主義”;“經濟上是取消思想教育的福利主義”;“理論基礎是人道主義”。全民國家、全民黨,“是對馬克思主義的背叛”。蘇聯要把這個綱領強加給兄弟黨,作為國際共同綱領,中共就要反對。而“批判他的綱領,我們工作做得不夠”。要加強毛澤東思想的宣傳工作,徹底地、系統地批駁修正主義的謬論。(P64,49,80~81)L45(P110)(P21—22,28)至此,中共中央實際已在醞釀著要拿出自己的國際共運的共同綱領了。總之,就是根據毛澤東此時提出的“問題首先是決定于我們的工作。我們要做革命的促進派,利用當前有利形勢,掌握主動,抓緊時機,發揮效能,調動全局,以展開新的局面,取得新的勝利”的思想,“以我為中心開展工作”,在國際活動中,“沖破修正主義的圈子,逐步建立起我們自己的獨立的一套,使北京成為一個國際活動中心,同帝、修唱對臺戲”。(P28)
是年11月至1963年1月,保加利亞共產黨“八大”(11月5—14日)、匈牙利社會主義工人黨“八大”(11月20—24日)、意大利共產黨“十大”(12月2—8日)、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十二大”(12月4—13日)和德國統一社會黨“六大”(1963年1月15—21日)相繼舉行。中共中央聯絡部分管社會主義國家黨的副部長伍修權率中共代表團出席保、匈、捷、德四國黨的代表大會,分管資本主義國家黨的副部長趙毅敏率團出席意共代表大會。蘇共中央書記蘇斯洛夫、庫西寧、科茲洛夫、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勃列日涅夫和赫魯曉夫分別率蘇共代表團參加五黨會議。會上又形成了對阿爾巴尼亞黨的攻擊,以及對中共的直接攻擊或影射批判。中共代表團認為,這是在蘇共組織并指揮之下,對中國黨進行的有計劃地的圍攻。“是修正主義者發動反華運動的一個新步驟”。
會議期間,中共代表團遵照中共中央制定的“堅持原則,堅持斗爭,后發制人,留有余地。在任何情況下,一直參加會議到底,不退場,不作抗議表示”的與會方針和“在目前形勢下,公開展開爭論,是有益無害的”思路,(P35)一方面,針鋒相對地回應一些黨的攻擊和批判,其間由于蘇共代表未指名攻擊中國,中共代表團也不點蘇聯的名;(P66)一方面,把這種國際會議作為宣傳中共主張、提高中共威信、爭取并團結左派力量的重要時機,充分利用來進一步擴大中共的影響。如在意共“十大”上,除中、蘇、南之外,30個與會外國代表團中,不反華的黨已達半數;趙毅敏的發言迎來了熱烈的掌聲。在保、匈、捷三黨大會期間,有的黨公開發言支持中國,一些左派黨代表還不避嫌地與中共代表接觸,到中國大使館聚會,或公開在會議休息室圍坐議論。(P72,70—71)(P9)
面對左派隊伍得到發展的局面,赫魯曉夫在12月蘇聯最高蘇維埃會議上宣稱:“左傾機會主義、教條主義和宗派主義越來越作為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嚴重危險顯露出來。不看到這一點就是害怕正視事實,回避現實,不理解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在我們時代所肩負的全部責任。”試圖以此穩住陣腳,抑制共運各黨對蘇共的離異趨勢。
這時,盡管歐洲五兄弟黨會議上的“圍剿”和“反圍剿”斗爭,以及赫魯曉夫在最高蘇維埃會議上對中共“明顯的惡毒的攻擊”,(P531)(P1)實質上都沒有超過1960年布加勒斯特會議時的情勢,中共中央卻把它看作是“標志著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兩條路線的斗爭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明確提出:“公開爭論對于我們來說是有益無害的”,“它有利于我們更充分地闡明我黨的觀點和主張,有利于促進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左派力量的成長和發展,有利于提高那些處于中間狀態的人們的覺悟”、“揭露和孤立現代修正主義,推動世界人民的革命斗爭。”(Pl—2)
不過,由于中國的經濟狀況還沒有實現根本性好轉,中國領導人繼續認為,國際反修正主義的斗爭,主要還是應靠“國內工作的支持,要把國內工作搞好,這是基礎”。(P92)由此,全國外事工作會議提出:當前國際斗爭的方針應該是:“善于利用僵持狀態,爭取相對的緩和局勢,贏得時間,加速國內社會主義建設,發展世界革命力量”;對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和反動民族主義的斗爭,“三者有主有從,必須把反帝斗爭放在第一位”,“反對修正主義和反動民族主義的斗爭服從于反帝斗爭”。指出:建立反修統一戰線的提法是錯誤的,要盡量推遲大分裂。中國的國際戰略思想依然是:團結革命派,爭取中間派,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力量,不斷發展和壯大最廣泛的反對美帝國主義的統一戰線,積極支持民族民主運動,充分利用敵人的內部矛盾,最大限度的孤立美帝國主義,揭露修正主義和反動民族主義,促進世界革命的發展。(P25,24,26—27)是年12月,劉少奇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根據毛澤東的意見,確定了對蘇留有余地的方針。翌年初,中共中央又要求在對國際共運左派之外的宣傳中,“盡可能避免指蘇共和赫魯曉夫的名”。實在避免不了時,可以指出其錯誤,“但是不要給他們戴修正主義的帽子”。總之就是給赫魯曉夫、蘇共留有回旋余地,不直接點名,不希望跟蘇共公開破裂。(P530—531)(P3)
但是,中共中央對蘇方針的基調已是斗爭而不是緩和,著重強調的是“以斗爭求團結”,“只有不怕緊張,才能爭取緩和”;(P26,25)具體步驟也是以真正馬列主義代表的身份,積極主動地投入國際共運中的路線斗爭,擴大左派隊伍,實際亮出了與蘇共爭奪領導權的架勢。如此一來,避免與蘇共關系破裂、推遲國際共運分裂的設想,其實只能成為一張空頭支票。一廂情愿而已。
由于中國領導人把爭奪國際斗爭領導權的途徑確定在了反對美帝和支援民族解放運動上面,通過反帝斗爭進一步揭露修正主義,事實上也就把反帝反修兩個目標緊密結合到了一起,所謂的“主從”關系已為相輔相成的關系所取代。這樣,中共中央1950年代確立的建立反美統一戰線、集中一切國際政治力量反對美帝國主義,一個拳頭出擊的外交戰略,至此,實際上已調整為反帝反修,兩個拳頭出擊的外交戰略。
是年末和翌年初,毛澤東寫就《七律·冬云》和詞《滿江紅·和郭沫若》,吟誦“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杰怕熊羆”,“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字里行間滿溢出一股與蘇聯修正主義斗爭到底的豪情。中蘇兩黨關系朝著分手的方向無可挽回地延伸下去,大論戰的氣息已撲面而至了。
為了回應歐洲五黨會議提出的挑戰,12月15日,《人民日報》發表經毛澤東定稿并確定標題(P514—517)的社論:《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反對我們的共同敵人》,正式揭開了國際共運中公開論戰的序幕。此后至翌年3月8日,在毛澤東和中共中央的指導下,(P23l,245,246—254,260—261)(P525)中國方面又陸續發表了6篇文章,回答各國黨的批評和攻擊。這七篇文章雖然沒有采取公開點名批評蘇共的方式,但其打擊的主要對象就是蘇共領導集團。即如3月7、8兩日毛澤東、劉少奇主持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議時中共領導人所指出的,文章在闡述我們觀點時還是針對蘇共的觀點。這樣做既鼓舞了左派,也爭取了中間派,促使許多黨獨立思考究竟對世界形勢怎么估計,究竟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戰略策略。對我們來講,公開論戰好處很大,形式上是防御性的,實質上是進攻性的,揭露了現代修正主義的真面目。(P552—554)
面對中共擺出的公開論戰的架勢,莫斯科也亮出了因應的姿態:于1963年1月7日發表近兩萬字的《真理報》編輯部文章,不點名地批評中共高傲地以一切共產黨的導師、列寧的真正繼承者自居,把自己置于列寧的地位,把自己的社會主義革命處方強加給兄弟黨,宣傳國際共運中存在堅持錯誤的多數和堅持真理的少數的論點,分裂共運。強調維護團結和統一是共運的“最高法則”,要承認“國際無產階級的紀律”,執行集體制訂的莫斯科會議決議;左傾機會主義、教條主義和宗派主義越來越突出地成為共運中的嚴重危險。并在2月10日發表的長篇《真理報》編輯部文章中,指名批駁《人民日報》1月27日攻擊南斯拉夫共產主義者聯盟的社論,同時打出了召開新的國際會議和停止公開論戰的旗幟。
2月21日,蘇共中央致函中共中央,建議兩黨停止論戰舉行會談,共同籌備召開兄弟黨國際會議。其后,3月30日,蘇共中央又在公開發表的給中共中央的復信中,提出了“制定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符合它在現階段的根本任務的總路線”的問題。不過,既然兩次莫斯科會議實際已將蘇共“和平共處”、“和平競賽”、“和平過渡”的綱領確立為國際共運的共同綱領,赫魯曉夫自然也不會真想就一條新的總路線的問題,引起共運中各黨的大討論,給中共提供爭奪領導權的機會。因此,蘇共中央信中所說的總路線,仍然是莫斯科宣言和聲明所確立的共同路線。即如其在信中指出的,“最近幾年世界發展的整個進程完全證明了共產主義運動路線的正確性”,因此,“我們深信,沒有任何理由來修改這條路線”。赫魯曉夫所能接受的,只是在籌備和舉行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時,就最近幾年來實際生活豐富了這條路線的新的東西交換意見。(P250)(P462—463,476)蘇共中央這時提出這一問題,其實只是要將國際共運的“共同綱領”進一步明確為是“總路線”罷了。由于共同綱領經過了共產黨國際會議的討論,為各國黨,包括中共所接受,所以,它轉化為總路線,當然也是合理并且合法的。是無可非議的。
但是,中國黨此時已不能再接受把蘇共的綱領確定為是國際共運的總路線。即如前述,中共中央此時已認定赫魯曉夫由半修正主義淪落為徹底的修正主義者,成為“資產階級的代言人”,蘇共已是修正主義政黨,蘇聯也已是搞資本主義的國家,領導國際共運的責任已落在了中共、毛澤東的身上。于是,當赫魯曉夫送來這一契機時,中共中央迅速抓住,于6月14日復函蘇共中央,并以《關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總路線的建議》為題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這封信。中共中央在信中提出了與蘇共綱領大相徑庭的關于國際共運總路線的設想,正式邁出了奪取世界共產主義運動領導權的步伐。應該說,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實在是赫魯曉夫所始料不及的了。
7月5日至20日,由鄧小平率領的中共代表團與由蘇斯洛夫率領的蘇共代表團在莫斯科舉行了一場會談。雙方就國際共運等一系列重大問題各自闡釋自己的論點,指責對方的立場觀點,(F3823—3977)(P3982—4018)會談沒有取得任何積極的結果。7月14日,蘇共中央發表了給蘇聯各級黨組織和全體共產黨員的公開信,全面評價中共中央6月14日的信件,對中共進行了指名批判。
至此,中蘇兩黨誰都不愿、也不能再做出實質性讓步。對于蘇共而言,讓步的結果就是讓出國際共運的領導權。其只有繼續壟斷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解釋權,才能鞏固由列寧傳下來的世界革命領袖的地位。而對于中共來說,讓步則意味著向修正主義投降,放棄掌握國際斗爭和世界革命的領導權。其只有占據馬克思列寧主義發言人的位置。才能成為國際共運的旗手。因此,當意識形態的斗爭承載了太多政治斗爭的內涵時,兩黨之間也就沒有了妥協的余地。
于是,從是年7月中到10月末三個多月的時間里,莫斯科方面僅在中央一級報刊上發表的批評、攻擊中共的評論、文章和其他形式的材料就有七百多篇。這個數字還沒有包括蘇聯報刊轉載的其他兄弟黨反對中國黨的文章。后來,赫魯曉夫再次提出要停止論戰。但是在他說這話后的半個月里,又有38篇反華社論和文章等在蘇共中央和地方的報紙上連續發表;10月底至11月下旬,各種刊物則發表此類社論和文章65篇。舊中國方面圍繞蘇共中央公開信,從9月6日到12月12日,由《人民日報》、<紅旗》雜志編輯部緊鑼密鼓地連續發表6篇重頭評論文章,全面否定蘇共的理論觀點和政策。這就是著名的“九評蘇共中央公開信”的前六評。其他各類報刊上的批判文章也是鋪天蓋地。中蘇兩黨以這種形式,正式開始了一場規模空前的意識形態大論戰。中國黨在論戰中斗志昂揚,已無意、也無法再剎住對蘇共口誅筆伐的氣勢。
1964年1月初,劉少奇即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議上強調說,現在不能夠停止公開論戰還有一個理由,就是許多左派兄弟黨正在興頭上,已經嘗到公開論戰的好處,正積極行動起來批判蘇共。我們要像對蔣介石那樣,“宜將剩勇追窮寇”。現在我們的口號是窮寇要追,不是窮寇莫追。毛澤東則指出,現在對兄弟黨可以既往不咎。豺狼當道,焉問狐貍。要集中攻赫魯曉夫。這樣,2月4日至7月14日,《人民日報》、《紅旗》雜志編輯部繼續發表3篇長文,從標題上就鮮明地突出了對“赫魯曉夫修正主義”的批判,甚至把赫魯曉夫稱為“假共產主義”。7月25日,毛澤東在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進一步提出,應將反修斗爭做通盤考慮。針對其他常委關于以后不要再批意大利、南斯拉夫等黨,首惡必批、脅從不問的議論,他明確說:我們的方針原來就是豺狼當道,焉問狐貍,集中批判赫魯曉夫。現在形勢對我們采取這樣一個方針更為有利。(P660—662,799—800)中共中央領導人隨之在8月指出:目前反對“赫魯曉夫修正主義”的斗爭已進入新階段,應該集中力量打擊“赫魯曉夫修正主義”。(P255)
應該說,在共產主義體系以一黨權威為權力基礎的政治范式,以及共產國際時代形成的傳統觀念的影響下,各國黨都強調和承認國際共運必須有一個領導核心,并在意識形態一致性的前提下維護正統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指導地位。但是,隨著各黨、各國作用和影響的變化,新的力量脫穎而出,原有領導者的地位也必然遇到挑戰。中蘇兩黨這場以意識形態斗爭為表現形式,以捍衛和奪取國際共運領導權為實質內容的論戰,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應運而生的。
而世界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聯合起來進行共產主義運動時對共同綱領、總路線的需要,則是與各黨根據各自國情制定斗爭策略路線的需要相矛盾的。由于國際共運確立領導中心的運行機制決定了這條總路線要以領導中心的方針政策為核心,其結果勢必以意識形態的同一性替代或掩蓋國家利益的差異性,以一黨的綱領路線涵蓋眾黨的利益、目標和任務。鑒于各國黨所處的發展階段、國際環境不同,所擁有的歷史、文化、民族、宗教背景各異,要使各黨派一致接受一條以一黨理論為基礎的共同綱領和總路線,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因此,這場論戰的大前提先就錯了。中蘇兩黨都沒有理由自認為可以代表共運各黨的利益和要求,進而爭相把自己的綱領路線確定為國際共運的總路線。在這種前提下,無論是以蘇共還是以中共為核心,其結果都是要用自己的方針政策約束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進而要求社會主義各國服從蘇聯或是中國的利益。
至于論戰的具體內容,可以說。導致兩黨進行口誅筆伐的最基本的問題是對時代的認識,其他觀點只是這個問題的延伸。而對時代問題分歧的根源,即在于中蘇兩國處于不同的歷史階段,其間相差至少二三十年,政治經濟文化發展水平都存在較大差異。當蘇聯在世界體系中占有重要位置時,中國還被排斥在這個體系之外。而帝國主義的對華遏制政策,進一步令中國領導人低估或者不愿意承認二戰后世界和平力量的增長、現代資本主義的發展,特別是核武器出現后對國際政治力量的制約等諸種因素對時代的影響,依然堅持列寧幾十年前所創立的“帝國主義和無產階級革命”的時代學說,認為當前時代的特征仍舊是戰爭與革命。這種帶有教條主義色彩的認識基礎,決定了中共的對外、對內政策要與蘇共的有所不同。當雙方把論戰的目光聚焦于誰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的代表時,誰真正具備領導國際共運的資格問題也就自然而然地提上了議事日程。兩黨分手的大局由此而確定。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中蘇兩黨關系在思想和感情上已經破裂,組織關系的中斷只是時間問題了。
當中國黨將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赫魯曉夫,論戰的調門愈益提高、氣勢日趨激烈時,克里姆林宮內發生變故。1964年10月14日赫魯曉夫下臺。毛澤東基于對當前利害關系的分析,決定暫停公開論戰,派周恩來于11月初率黨政代表團赴莫斯科參加十月革命紀念活動,試探與新的蘇共領導集團改善關系的可能性。畢竟在毛澤東看來,停止論戰,舉著和好的旗幟到莫斯科去可以爭取人心,中共現在需要積累資本。(P849—850)其出發點還是對國際共運領導權的關注。
但是,11月7日晚在蘇聯政府舉行的慶祝酒會上,蘇聯國防部長馬利諾夫斯基對周恩來說:“俄國人民要幸福,中國人民也要幸福,我們不要任何毛澤東,不要任何赫魯曉夫來妨礙我們的關系”;“我們俄國人搞掉了赫魯曉夫,你們也要搞掉毛澤東”。(P1785—1786)而在與蘇方舉行的會談中,周恩來則勸告蘇共新領導人不要把赫魯曉夫的這個包袱接過來,要把它扔掉,改弦更張,另起爐灶,重新搞起。這樣,雙方總能找到一些共同點。(P261)顯然,中蘇雙方的做法其實都是在干涉對方的內部事務,矛頭也繼續明確對準了對方的最高領導人,不管這個人是在位還是已經卸任。這種做法無疑是在兩黨分裂的創口上灑鹽,其結果勢必激化舊有的矛盾。
總之,伴隨中蘇兩黨走向分裂的步伐而來的是,兩國關系的愈益緊張。此時,既然中國領導人已認為中蘇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敵我性質,兩黨關系破裂后,兩國關系發展的趨向將對中國的國家安全產生什么樣的影響?以蘇聯為依托的國家軍事防御戰略是否還可靠?中共中央內部是否已有了赫魯曉夫式的人物?無產階級國家政權能否鞏固?一系列問題引發了毛澤東的新的思考,中蘇關系的歷史進程由此出現了新的轉折。
責任編輯:宋 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