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風流

正月的薄雪，在冬與春的縫隙里灰蒙蒙地下著，坐在靠窗戶的沙發上，望窗外的雪花，裹著昏昏的夢，羽毛似地飄在凜冽的風里。已經是正月初三，過年的爆竹還在空氣里稀稀拉拉地響著，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已經翻閱了一大半，無聊的情緒如窗外灰白的雪花，斷斷續續地落著，鋪在瓦上地上道路上，一層一層地，白得茫然，而且壓抑。

《哲學簡史》讀到第二十章，講新道家的風流與浪漫精神，竟然想起文匯報的一篇舊文，《看那風流款款而行》，是寫藏書家、散文家、劇作家黃裳先生的，李輝的筆調閑散自由，說的無非是黃裳、錢鐘書的一些前塵舊事，印象頗深的是那標題，“風流，款款而行”，一直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風流”從字面上解析應是風動水流，大千世界里的自然變化。被捧為道家始祖的楊朱把它定義成放任形骸的浪漫精神，即人活著，應該依從自己的內心愿望，而不是迎合別人（或社會）的意旨。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有據可查的道家，楊朱的哲學思想是“貴生輕物”，看生命高于一切，視一切功名利益為糞土。他只教人簡簡單單，率性任情地享受人生、享受自然。

《世說新語》有一則故事，說王徽之（王羲之的兒子）久聞恒子野善吹笛，卻不相識，一天，徽之在船上，正好恒子野從岸上路過，王徽之讓人請恒子野吹一曲笛子，恒子野知道徽之音樂造詣極好，便折回來，下車，為他吹了三曲，吹綠楊柳，吹暖春風，然后登車而去，自始至終，兩人不說一句話。馮友蘭先生稱這種不著一言的神交為才子風流，在意與言之間，得“意”而忘言，而那個“意”便是在兩顆心靈之間流轉的音樂與詩韻。

同樣，在《論語》里有一節講孔子與弟子各言其志，弟子曾點說他的人生理想是：“暮春者，春服即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沐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對此孔子由衷地贊同，好朋友三五結伴，暮春時節在河中沐浴、風里歌舞，從容、寧靜、忘卻時光流逝的狀態是人生美好的自然生活。看來即便是以入世功用為核心哲學的儒家，也是把率性任情，天人合一作為個人的生活理想。

唐宋之后，社會富庶，文化繁榮。一簞食，一瓢飲，陋巷簡室一壺酒的率性，楊柳岸，沐發而歌的縱情，改為金釵玉簪、艷舞笙歌的沉醉，從山水琴瑟到青樓風月，才子風流逐漸有聲色犬馬的記載，柳永“十年一覺揚州夢，留得青樓薄幸名”便是經典。吟詞弄賦的“才子”喜愛流連于花街柳巷，那些名垂野史的“才女”也多半出自青樓，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等等。據說當時最考究的書房不是在翰林書院，而是在青樓柳巷，除了筆墨紙硯，還有春案、條凳、香爐、棋具、樂器、古玩之類。“紅袖添香夜讀書”講得不是抱牘苦學、而是青樓風月，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美人以歌舞琴瑟，公子以素紙潑墨，名妓能夠成“名”，多半是才色雙絕，棋琴書畫，無所不曉，至少能在書房唱唱歌、彈彈琴，和個詞、做個賦，與那些風流才子周旋一番，然后才是軟玉溫香盈懷袖。

至此，才子的風流已不僅僅是文字，不僅僅是風物，更是性情，當然，色情之趣味在于色，因色而生情，這里的“色”不僅有窗前明月、窗外桃花之類的自然景色，更有黛眉秋波、粉頰朱唇的女色，色者，情之所附。說到頭來，風流的本質就是縱情兩個字，雖然和兩千多年來絕情絕欲的儒家禮教相悖，卻是歷代文人學士綿延不斷的生態文化。都說玩物喪志，才色女子是尤物，按李漁的說法她“似物而非物”，是物之極品。難怪自古以來玩到傾國傾城的“物”多半是女子，“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從唐朝到晚清，中國文化和青樓文學就處于一種若明若暗的糾纏之中。

舊時供公子紅妝相取悅的青樓有書房、客廳，庭院，琴瑟之后，是紅袖添香，吟詩賦對，而今紅燈區依然是流光溢彩，只不過賓主相悅的多半是“小姐”的一間小黑屋或者卡拉OK包房之類，只能在床上接客的“小姐”們，離尤物怕是相去甚遠了，自然更當不起風流。

風流曾經是山水、是琴瑟，是公子紅妝的相娛相悅，風流更是筆墨情趣，文人才思。“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再過一百年，世人傳誦的毛氏遺產恐不是他的政治語錄，而是詩詞歌賦。

看完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簡史》，再捧讀董橋的自選集《從前》，“字里秋意”那一章，他寫胡適“不是不修書，不是無才思，繞清江，買不得，天樣紙！”文人情懷，筆端風流，躍然在目。

央視前兩天公布，今年春節，全國短信總流量120億條。我想，以這樣的數量泛濫，其中百分之八十應該是轉發或群發，用一秒摁一個鍵就可以打發一個朋友的電子通訊時代，誰還要那“天樣紙”？

元旦前夕，收到交大陳宏民教授的一封賀卡，上書：“雖然電子郵件已成時尚，可我還是喜歡用個人筆跡，手寫一份對朋友的祝福……” 暗紅色的賀卡上，陳教授的鋼筆字俊美飄逸，賀詞淳樸誠懇，滿紙煙云著實讓我心生感動，這是今年收到的惟一一封手寫的賀卡，也是惟一被我收藏在抽屜里的一封賀卡。

在大家都已習慣敲鍵盤、摁鼠標的時代，紙質的手寫賀卡已是珍品，信封上的郵票讓我聯想到郵筒，以及把祝福和惦記投進郵筒的人。

“欲寄彩箋與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唐風宋韻已惘然成憶，在這個無限“E”化的年代，能夠籍文字，和一個人，或者和一些人，清清靜靜地說幾句話，已經是奢侈了。

看那風流漸行漸遠，歷史的背影，總是蒼涼。

責任編輯：范 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