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的隨筆散文集《失敗之書》中的第一篇文章寫于1997年,當時我已從美國去了德國#65377;這本書是散漫的#65380;時間跨度很大,幾乎所有文字是在一種非中文的游歷背景里寫的,有著中文語境里難以得到的一種疏離的視野#65380;新奇感以及詞語的節(jié)奏感#65377;而且,北島的散文跟詩的寫作很不一樣,他的詩傾向于減法式寫作,尤其是1990年代在國外的詩作,明顯帶有內(nèi)心精神自傳的性質(zhì)#65377;他的詩歌寫作是世界在他的內(nèi)心圖像的精神上的倒影縮減以后的產(chǎn)物(這個在他的散文里也有提到)#65377;
從詞和世界的關(guān)系看他的隨筆和散文寫作,出現(xiàn)了兩個北島#65377;北島本人也在《失敗之書》的一篇隨筆中提到,有兩個布萊頓#8226;巴赫(南非詩人#65380;文學(xué)家),一個是在閱讀其自傳時喚起的布萊頓#8226;巴赫,北島想把這個人還原為具體的現(xiàn)實,另一個就是寫作意義上的#65380;詞的布萊頓#8226;巴赫#65377;我覺得北島的散文也存在兩個北島的變奏,一個是詞的北島,另一個是世界意義上的#65380;現(xiàn)實生活中的北島#65377;兩個北島在《失敗之書》這本隨筆集里相互遭遇,有時撞個滿懷,有時擦肩而過,有時相隔天涯#65377;這里面的去留兩可,以及從中升華出來的距離感#65380;滄桑感#65380;視野#65380;心境,盡管有時略顯逼仄#65380;生澀,但是其中的有些東西是在此前中國散文里從未出現(xiàn)過的#65377;
比如一篇文章里面有一個小細節(jié),丹麥詩人鮑爾#8226;博魯姆的前妻英格爾#8226;克里斯坦森,講到北島“詞”(word)和“世界”(world)是區(qū)分不了的,恰好北島也講,實際上對詩人來講,詞和世界就是一回事#65377;而當鮑爾#8226;博魯姆真的死去#65380;肉身歸于塵土?xí)r,死訊傳來,北島又深感詞和世界其實不是一回事#65377;這樣一種自我與他者#65380;文本與超文本之間的交錯復(fù)沓#65380;折疊再折疊#65380;關(guān)上又打開,的確形成了某種恍惚的修辭紋理和字詞移位效果,類似復(fù)調(diào)音樂中的分解和弦所構(gòu)成的旋律#65377;詞(比如word或world這樣的外來詞)在橫向傳遞的敘述排列中,有時會突然下墜#65377;與其說詞之下墜是不堪敘述之重,不如說是不堪這重負后面的詞之于生命的那種輕#65380;那種弱#65377;
我覺得《失敗之書》中最精彩的是第一部分#65377;北島在第一部分寫了不少文學(xué)名人:金斯堡#65380;施耐德#65380;帕斯#65380;博魯姆#65377;以后的部分則是寫普通的人和事#65377;借寫別人反射自己,這種雙重性讓我想起蕭斯塔科維奇的自傳《見證》——完全不談?wù)撟约海ㄟ^談?wù)搫e人,自我的形象非常明確地確立起來了#65377;北島的書,在寫別人時,就是一種誤讀和移情,完全是自我改寫過的另一個人#65377;寫金斯堡的時候是另一個金斯堡#65377;正如他投射到這些人身上的是另一個北島一樣#65377;這里面大量出現(xiàn)北島作為一個詩人矜持的#65380;精細的#65380;文體上瘦的東西#65377;而且他喜歡交錯感,比如寫布萊頓#8226;巴赫那篇文章,就把布萊頓#8226;巴赫自傳里的東西和北島與布萊頓#8226;巴赫的真實交往,不同時空#65380;不同片斷非常流暢地纏結(jié)在一起,直截了當?shù)?65380;沒有任何中間過渡的#65380;如黑白琴鍵一樣排列起來,這樣寫呈現(xiàn)出“瘦”的文學(xué)風(fēng)格#65377;在我看來,這樣的風(fēng)格是他的天性或秉賦在詞的層面上的一種回響,一種安頓#65377;詩人的性格#65380;文學(xué)活動#65380;詩歌實踐,盡管表面上差別很大,但如果推到風(fēng)格層面,又是有著內(nèi)在統(tǒng)一性的#65377;
除了寫法以外,還有北島對筆下人物言簡意賅的#65380;三言兩語的#65380;近乎吝嗇的描繪,幽默#65380;調(diào)侃,比如對死亡,比如刻骨銘心的辛酸感,他都是用優(yōu)雅的#65380;精細的#65380;瘦的筆法呈現(xiàn)出來,經(jīng)常就是三兩個縮減過的句子#65377;北島選擇寫作對象時也有著公共話語和純屬個人生活兩方面的考慮,有些是比自己更有名的#65380;更老邁#65380;在本國語言里面深具權(quán)威感的歷史性人物,其中有的已不在人世#65377;這樣一種寫作,是否暗示著北島想要深究德里達提出的寫作的“延異”性質(zhì)呢?或者更多是反映了北島隔世相認的滄桑感,體現(xiàn)了他在跟世界打交道時的獨特角度,也就是從詞的角度來理解世界,用逝去的目光來打量此時#65380;此地#65380;此在#65377;
這樣的東西在《失敗之書》中隨處可見#65377;這里面既有北島本人的詩歌視境,他在各種文字里面投下的真實世界的倒影,也有北島在詩歌里面沒法處理的材料,直接性和間接性#65380;詩意與非詩#65380;同一性與差異的平衡#65377;而平衡本身有時是對稱思維#65380;對稱語言的產(chǎn)物,有時也可以是非對稱的#65377;這里面有著沒親歷過北島經(jīng)歷的人難以設(shè)想的處境#65377;在這種處境里,文學(xué)常常是名望#65380;影響力#65380;虛榮和暈眩感的種種混合,以及這種混合成為常態(tài)后帶來的被人看來很榮耀的東西#65377;文學(xué)和詩意本身越來越抽象,越來越被別的什么附體#65377;也許在這樣一種轉(zhuǎn)換里面,北島作為一個老式文學(xué)名人(一個為人寬厚#65380;精細#65380;不走極端#65380;文學(xué)上秉承先鋒主義卻又不帶語言暴力色彩#65380;拒絕消費文字的老派文人),和他作為一個公共形象恰好是對立的#65377;這兩種成份的中和體現(xiàn)在他身上,越來越成為一種負重,包括他的世界性文學(xué)聲譽,他的象征性#65377;一個由兩個北島合成的人,似乎永遠只是活在自己的一半之中#65377;我覺得,借助于隨筆散文的寫作,北島松了口氣似的總算是把他的負重還給了世界,我想是通過他筆下的這些名人#65377;比如他在序言里面講,金斯堡之死“既沒有給世界增加什么,也沒有減少什么”,這可能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解脫#65377;
在北島的散文里面,同時出現(xiàn)的精神意義上的自我和自傳意義上的自我,兩者之間有很大的跨度#65377;北島并不打算消除這個跨度#65377;我想起拉康的一個斷言:“現(xiàn)實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而是詞語的#65377;”拉康在這里處理的不是一個對立,而是一個跨度#65377;北島在這方面作了示范,他把這種跨度——世界和詞的跨度——理解成宿命般的聯(lián)系#65377;北島始終沒有放棄作為詩人的近乎偏執(zhí)的存在立場,在他的散文里面,這種偏執(zhí)#65380;極端,其濃度并沒有被放松下來的敘述性給稀釋掉#65377;北島的散文里有真正的文學(xué)質(zhì)地#65377;他很自然地把詩歌里面被減縮過的東西放到散文的相加過程里面,而且很頑固地保持了詩歌的最精辟的#65380;少到不能再少的東西,甚至過于輕盈#65380;過于從容的東西#65377;其實那里面已然包含了沉痛,包含了“人類情感的急迫性”#65377;北島在天性上并不趨向于美學(xué)的暴力#65380;多層次遮蔽的厚涂,他的詩歌有輕的特點,正如他的隨筆有瘦的肌理#65377;即使他在體現(xiàn)極端#65380;無比沉重的東西的時候,本性上也是優(yōu)雅和精細的#65377;現(xiàn)在,這樣的措辭品質(zhì)正從文學(xué)里消失,所以分外值得我們珍視#65377;
這本書名為《失敗之書》,翻開一看:哪有那么重?當然,有時侯失敗的重量是非常輕的#65377;但北島的行文確實不那么重,但某些刻骨銘心的#65380;落到實處和深處的東西,矜持的#65380;個人化的#65380;去掉詩歌面具的東西,出現(xiàn)了#65377;帶點寒冷,帶點超然,帶點反諷#65377;這不像他的詩歌,就語言織體而言他的詩最后是結(jié)成晶體的,那是一代人的代言#65377;這些晶體狀的東西在他的散文中消隱了,碎身了,云散了,代之以個人置身于塵世的坦然陳述:那樣一種了悟和釋然,那樣一種語調(diào)和詞色#65377;北島的詩和散文當然不一樣,但文學(xué)取向是一致的,那種詩人特有的修辭潔癖#65380;美學(xué)上的不妥協(xié)和專注,在他這本書里一點也沒有偏離#65377;
這本書的橫貫全書的主題就是詞和世界的相遇#65377;通過一些中介性的人物,金斯堡#65380;布萊頓#8226;巴赫,在北島走上公共形象的過程中賦予他以一種額外的責任和壓力#65380;成功和失敗#65377;我認為他承擔起這一切像是另有一個人在承擔#65377;北島總是在逃:從自我逃走,從他者逃走#65377;他在布萊頓#8226;巴赫文章里處理的就是逃這個主題#65377;北島的妙處在于,他有時把詩歌的逃的主題刻意處理成散文里的相遇:一種裝飾過的現(xiàn)實,一種嘉年華般的相遇#65377;比如布萊頓#8226;巴赫與秘密警察的相遇#65377;北島的漂泊處境和他在文學(xué)世界的迅速成名,帶給他的客觀性在其他人身上是很難出現(xiàn)的#65377;
那個文學(xué)北島始終想跟普通的真實的北島合一,是否一個文學(xué)人物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本人?北島在這一點上是老派文人,相當自律的,不像有的中國詩人或作家在西方文人圈子里會去扮演一個角色,以此取得自己的文學(xué)地位#65377;北島沒有道行意義上的內(nèi)心扭曲,他只想成為自己,而不是表演自己#65377;布羅茨基有這樣一句詩:“作為一個二流時代的忠實臣民/我承認,我所有的思想全屬二流#65377;”要在寫作的意義上忠于這個時代,你就不能有超然于時代的高高在上的東西,不能老是要扮演文學(xué)上帝#65377;要求北島扮演文學(xué)上帝,等于違反了他的本性#65377;往往要扮演這種角色的人都是很可笑的#65377;一個人的寫作如果詞和世界有這么大的分離,還站在詞的立場上審判世界,真的是非常可笑的#65377;站在詞的立場上審判世界:北島不是這樣去寫的#65377;他的選擇是呈現(xiàn)真實世界與詞的差異和跨度#65377;種種差異和跨度,構(gòu)成了《失敗之書》思想的內(nèi)斂與外溢#65377;真正有意義的寫作,歸根到底是讓凡俗世界隨處可見的繁亂渙散之人之物,在詞的深處凝聚,涌起和溢出,如古代哲人所說“但精神將蒙繞塵土”#65377;我所理解的詞與世界之間的文學(xué)跨度:不是詞對現(xiàn)實世界的判決或唾棄,而是在寫的深處聯(lián)結(jié)起二者,呈現(xiàn)那樣一種壯觀有如彩虹的跨度#65377;
歐陽江河,詩人,現(xiàn)居北京#65377;主要著作有詩集《誰去誰留》#65380;隨筆集《站在虛構(gòu)這邊》等#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