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浪中尋找精神的家園

內容提要：張煒，中國當代文壇最具有本質意義的痛苦者和孤獨者。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他的小說一直不停地在流浪中尋找，在尋找中流浪，他不僅向著蒼茫的大地尋找著生命的皈依，還向著家族的精神血脈順流追溯，賦予流浪更深層的文化意蘊，最后他似乎找到了他流浪中要尋找的精神的家園并且建構了“我的家園”。

關鍵詞：張煒 流浪 精神家園

中圖分類號：I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50(2006)03—46—3

張煒是新時期以來一位十分重要且頗具爭議的作家，同時也是中國當代文壇最具有本質意義的痛苦者和孤獨者。“作為一個關注心靈的作家，張煒的所有小說均可視為一種個人情感上的自我注釋和個人理知上的自我指涉。”在近三十年的創作生涯中，他向我們展示了一條知識分子孜孜不倦執著地追隨自己精神理想的流浪——皈依——流浪之路，他認為“生命的全部奧秘就囊括在這種奇妙的流浪之中”。流浪“是一種出自撫慰騷動不寧的內心世界的尋找”，“尋找理想與愛情、尋找正義和善、尋找理性的深度和生活的真理、尋找健康的生命方式和人性的光輝，甚至還是尋找關于文學與文化創作的觀念、尋找人物和故事、尋找語詞、尋找真正適合自己的表達方式”，尋找在當代社會中人文知識分子的坐標與人類理想的生存方式等等。“尋找正是因為缺乏與虧欠了什么東西，才有了充實和填補這種缺乏的需要”，“人活著總有一種殘缺感，它使人心底發涼……”這樣，尋找就成為流浪的動力。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張煒就一直不停地在流浪中尋找，在尋找中流浪，我們看到，他不僅向著蒼茫的大地尋找著生命的皈依，還向著家族的精神血脈順流追溯，賦予流浪更深層的文化意蘊，最后他似乎找到了他流浪中要尋找的精神的家園并且建構了“我的家園”。

一、尋找生命的本真狀態

(一)生存意義上的流浪

人們往往會由于出于生命本原的需要背棄現存的生活，逃離現實的困境，走上流浪之路。一方面以此來尋求想象中的美好生活，另一方面逃避命運的沉重壓迫。在張煒的筆下，我們同樣看到了這種為了生活四處奔波的身影，在這些人的臉上，寫滿了滄桑，透露著生的執著和對理想化生活的無比向往。

如《九月寓言》中的金祥一生為饑餓所迫而奔波流浪，為了能夠找到烙黑煎餅的鰲子悲壯地南征，像西天取經一樣千里跋涉，歷盡千辛萬苦，九死一生之后終于將那個維持生計的寶貝帶回了村里，最后也因此耗盡了他的生命。他的這種信念的執著追尋已經遠遠超出了鰲子本身所具有的實際用途，他找回的更是一種可以在這片土地上得以延續生命，過上更美好的生活的希望。為了在愛情上也追求自由和幸福，閃婆和露筋在野地里過著風餐露宿、艱辛困苦的漂泊流浪的生活，而另一方面他們的這種靠著野物自給自足的生活又充滿著常人難以領略的歡欣。在這一層面上，他們的流浪是最低層次的流浪，是基于生命本原的需要而進行的肉體上的流浪，他們一方面為了生存的美好而忍受非人的折磨，表現出了生的執著；另一方面為了自由的情愛他們甘愿漂泊一生，顯示了愛的執著。

(二)對生命本真狀態的追求

在張煒筆下，更多的是一種出于生命與自由的內在渴望的游蕩，它是非生存性的，是天性里骨子中的一種漂游的渴望。流浪是生命力的無限張揚，是生命的流動和自由的飛翔，這是張煒傾情書寫的另一種流浪形式。

《海邊的風》中，壯男和紅孩逃離了有著教堂和蜂窩般高樓的城市，來到人煙稀少的大森林里安家。他們歷經磨難，小紅孩最后也因為難產而死在漂泊在海上的小船上，但壯男并沒有因此放棄漂泊和流浪，他不愿過那種安穩而又停滯的生活。所以他聽從了內心深處的生命的召喚踏上了流浪的不歸路，在自然世界的無限與神奇中自在的漫游。《古船》中的隋不召在青年時代就放棄了優裕的少爺生活，半輩子在海上飄蕩。后來敗退洼貍鎮，還是不斷地捧讀《海道真經》，整天沉浸在“鄭和大叔”的幻想中不能自拔，在表面的輕狂和瘋癲的背后流露出對遠方生活的神往之情。《九月寓言》中的露筋“斜帶一頂草帽，腿上穿一條古怪的、一只筒長一只筒短的半截褲，隨意周游。”為了愛情他不顧父親的反對與閃婆在野外流浪二十年，表現出人對生命自由的追求。同時野外的生活又讓他與自然的萬物交融在一起，呈現出一種生命本真的狀態。當他在父親死后回到了小村，他奔騰的生命力被停滯的生活所壓制，于是不久就病死了。“小村里失去了有史以來最優秀的一個流浪漢，一個懶惰的天才。”這就蘊含了張煒對這種生存狀態的價值評判。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流浪是源自內心深處的隱秘的渴望，他們的心靈常常處于不安分的狀態之中，遠方對他們永遠散發著永久的迷人的魅力。他們的流浪都表現了對現實生活環境的疏離，對自由本真生命的追求也表現出淳樸、渾厚的一面。

二、流浪是“家族”精神的傳承

流浪是家族血脈(這個家族既可以是血緣上的，也是精神上的)的傳承，是對前輩人格和精神的接力和追尋。一方面流浪是祖先留下的傳統，流浪已經成為一種基于生命本源的潛在的心理模式。如《九月寓言》展現的是一個起源于流浪漢的群體(蜓鲅族人)的后代——外鄉人小村莊的生活以及流浪者群體命運的輪回。小村人的祖先就是一個流浪者的群體，這是小村人的生命起源，正因為流浪是先輩的傳統，已經融人他們的血液中，他們的后代也承傳了這樣的命運。

另一方面，“對于張煒小說中的人物來說，精神傳承的意義遠遠大于血緣上的遺傳，正是歷史過程中家族式的精神傳承，小說中的人物才能獲得抵抗欲望、守護理想道德的力量。”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這種對于家族血脈的追尋才會更有文化的內涵和久遠的意味。在《家族》、《柏慧》、《我的田園》、《懷念與追記》和《你在高原·西郊》中，不管是主人公“我”還是寧伽，愷明，在某種意義上都可以看作是同一個人，都在不同程度地實現著對家族血緣的追尋。

現實中的“我”與生俱來就遭逢被迫流浪的命運。童年的“我”在父親遭迫害的苦難中成長，采石、討飯、做工，過著流浪的生活，自幼就有與荒山野狐相伴的記憶。即使是在解放后和文革中，“我”也備受邪惡勢力的排擠和壓制，不能與心愛的人在一起，愛情也成為了悲劇。這些也都是因為出身不好的父親，從而決定了“我”在精神的重負下捂著傷口進行長長的流浪，這種血緣的因素使“我”不得不接受流浪的命運。另一方面，我在接受這種命運的同時也在尋找著造成悲劇的原因，他終于發現“人是分為不同的家族的”，它分為善良的和兇狠的，純潔的和污濁的。“不是一族的人，最后依然歸不到一塊兒”，“我”根源于善良和純潔的家族，因此喜歡純潔的東西是“我”天生就具備的品質。“我”注定要去漂泊、流浪、冒險、尋找、懺悔、贖罪、解救和受難，注定要為現實感時傷懷，注定要積極人世。“我”流浪長大的過程同時也就是尋找自己家族血脈的旅程，這血脈是“我”精神的動力，也是“我”受難的根源，“我”注定無法逃脫，也無法改變流浪的命運。在這一層面上，張煒開始超越了生存意義上的肉體流浪，而是讓靈魂和精神的流浪也參與了進來，在家族血脈和精神傳承上采氣補神。張煒的這種尋找的精神是執著的，他傳承的是中國知識分子由來已久的人世情懷，血管里流動著先輩們的感時憂傷。

三、精神家園的尋求

(一)尋找我的田園：從城市到鄉村

我們看到，在《我的田園》、《柏慧》、《你在高原·西郊》中寧伽和“我”，一方面來自工作上的流俗讓他們不堪忍受；另一方面，城市的“無頭無尾的街巷，蜂擁的人流和車輛，都成了我飛翔的蛛網……我需要安靜，安靜下來思索，安靜下來沉入自己的內心的世界。”那么理想中寧靜純潔的家園在哪里呢?記憶的翅膀將我帶回了大自然，帶回了童年，于是我又拋妻別子離開了城里溫暖的小窩，回到了童年流浪過的，曾經有過磨難，有過溫暖的質樸的人情冷暖的鄉村，來到了海邊的葡萄園建構我的田園，以此撫慰我這顆孤獨而又清高的心，在這里建立自己理想的王國。

在張煒看來，對于一個藝術家來說，人的生命和精神都來自大地的恩賜。土地像母親一樣孕育了蕓蕓眾生，給予人類以母親般的善良、溫暖、柔情和無比寬廣的包容情懷。大地是人的生命之根，生長于大地上的生靈都有著美好、善良、質樸的美好情感，都有著靈秀的心靈，人只有腳踏大地，才能找到生命的無以名狀的那個永恒，才能保持生命的本真存在狀態。因此，人之所以要去流浪，就是要去尋找大地，尋找讓生命存在的根基和精神的歸宿。相反，人類一旦失去了土地，就會失去生命的血脈，靈魂將會變得空虛無所皈依。

因此，也正是在從城市到鄉村的尋找精神家園的過程中，張煒對城市和鄉村大自然這兩類不同的居住環境明顯的好惡更加明確地彰顯出來。也正是在這樣的強烈的心理比照中，張煒把目光投向茫茫野地，把民間和大地作為了知識分子的生存之所。

(二)心中的理想家園——葡萄園

葡萄園是張煒小說中經常出現的一個意象。在早期的小說中，葡萄園往往作為故事的背景出現，到了后來的文本中，葡萄園被張煒賦予了更加深刻的內容：它寄予著張煒審美取向和現實理想，是張煒精神流浪的一個驛站，是他“人生實踐的一份草圖”在這個葡萄園里張煒實踐著他融入野地，歸于自然的田園夢想；同時它“是一個抵抗世俗侵蝕的圍墻，一個喧囂時代中精神的田園”。在這個田園里，張煒可以遠離城市的喧囂和爭斗，遠離污濁與麻木，從中獲得新的體悟與認識。葡萄園還是人性真善美的象征，生活在其中的人物也都具有人性美，比如“我”就是一位堅守心靈純潔，不向濁世低頭的知識分子，他為尋求心靈的凈土而不倦地流浪求索，還有頗有正義感的拐子四哥等等。因此，這里是他堅守道德理想和執著當下批判的老根據地，“我覺得從此擁有了與整個世界抗爭的立足點”，張煒以葡萄園為支點，用善良、從容、臨危不懼、情感豐富的“我”的視角，真實展示了現階段中國工業文明與商品潮的無序性以及利欲熏心的人的丑惡。張煒并不反對健康的文明，然而現實中太多的現象使他痛心不已。葡萄園被子賦予深廣的生命意義，這里的人倫關系、人與園的關系、人與歷史的關系在生命這一神圣的哲學命題前獲得無比豐富而深遂的涵義。作者對這片田園注入深深的情感，田園也給予他永遠的慰藉，以至“人在遠方一想起來就心頭灼燙”。“我”定居于此，時刻為保護這塊土地以及土地上善良的人們做著抵抗的動作，因為“我已經永遠屬于它，它也永遠屬于我”可以說，葡萄園與山野、大地、蘆青河這些大范圍的概念相比較而言，具有更為確切的形象性，是張煒家園精神最直觀的載體。張煒堅守葡萄園，正是守護心中的家園。

在異彩紛呈的當代文壇上，張煒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他的清潔的思想，對真善美的追求、對理想生活的向往以及對惡俗勢力決絕的態度，無疑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和文化意義。張煒獻給了現代人“一潭清水”，在三十余次獲獎后，他依舊默默地探索著。我想，任何有良知的人都會對此感到欣慰并肅然起敬的，張煒的聲音，也必將成為人類最美妙動聽的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