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張愛玲筆下的《半生緣》以細膩的手法刻畫了曼楨這個女性形象,傳達了作者在文化歷史緯度之上對女性價值的思考。曼楨在“外在張力場”(其“在而不屬”的生存掙扎與世鈞“屬而不在”的妥協思想的矛盾)以及“內在張力場”(目的和手段的分離)的折騰下,不斷地被“他者拋棄”和“自我拋棄”,其自我救贖的熱望最終被全面瓦解,成為文化傳統價值“圣壇”上的“祭品”。
關鍵詞:曼楨 救贖 毀滅 《半生緣》 女性價值
中圖分類號:I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50(2006)03—35—6
張愛玲筆下的《半生緣》以曼楨與世鈞的愛情互動關系,及其與曼璐的親情互動關系交織出剛剛跨出舊式生活模式的門檻的近代職業婦女的生存尷尬,描繪了新舊兩代女性精神空間的交融及對抗的現實圖景。探尋了近代職業婦女“突圍”——生存支點從性別價值向社會價值轉移——之后,傳統價值觀與新式女性意識的沖突而致的精神困惑。
曼楨努力營構自身的社會價值,為圖擺脫其姐和其母以女性單一的傳統價值——以性和繁衍后代——為終身依托的道路,以事業的成就彌補因其家庭背景的特殊性,給她帶來的傳統女性價值機制的某種先天缺陷。尤其借此解除其姐舞女背景對曼楨的精神困擾,希望實現某種道德價值坐標的轉型,由此實現個人價值的自我救贖。然而,這自我救贖卻不斷的遭到來自外因的不斷消解——世鈞“屬而不在”:對傳統價值邏輯的認同,甚至執行;以及來自內因的不斷氧化——曼楨對傳統的叛離與精神的回歸:形式與本質的悖論,最終將自己拋入他棄和自棄的絕望深淵。
(一)世鈞“屬而不在”的精神實質與曼楨“在而不屬”的救贖熱望的沖突與消解
曼楨極力扭轉社會對其家庭背景的負面評價,扭轉由家庭背景而定為個人價值的舊式價值邏輯,努力地建構自我價值,努力地爭取社會對其個人價值的認同,淡化甚至取替原有的家庭背景色彩,營建以“我”為立足點的新的家庭背景,以掙脫長期困擾她的背景問題。表現出一種“在而不屬”的生存掙扎與精神姿態。然而在這關節點上,世鈞卻表現出一種“屬而不在”的猶豫和退卻,其對舊式價值模式由潛意識的認同到顯意識的回歸。他這種“屬而不在”動搖的精神狀態,與曼楨“在而不屬”的生存掙扎構成一股張力場,在這個場里,他們的精神世界彼此拉鋸,相互消解。以致兩人頻頻出現思維錯位,愈來愈難以獲得情感上的默契,彼此心中的疑團日益堆積卻又無法消除,以致成為情感死角,無從化解。最終令兩人相遇了,卻又抱憾地擦肩而
其實,曼楨對世鈞的愛的自信力,很大程度是建立在世鈞逃離舊家庭的價值磁場的前提上的,也就是說世鈞對舊式道德價值思維模式的拋棄,為曼楨走進他的精神世界而括出了一個情感空間,曼楨才有勇氣將自己的家庭背景向世鈞全盤托出的。世鈞對其姐的理解和同情,對曼楨自力更生的生存姿態和學識能力欣賞,構成了二人情感的共同基礎。然而,不難看出,他們的愛情是遺世獨立的,他們都自覺不自覺地將他們這份感情隱蔽于社會焦點背后,遠離社會輿論的關注點。雖然,他們有著共同的感情基點,彼此深愛著對方,但當他們攜手走人社會的視野時,各有各的隱憂:曼楨思量著如何跨越其姐的背景陰霾,而世鈞則忖度著如何跨越大家族的門第觀念。其實,二人的關注點都在于傳統道德對這份感情的接納與否,而曼楨姐姐的舞女身份則是一個節骨點。可以說,他們倆在這個節骨點上相知,繼而相愛;然而也在處理這個節骨點的方式上相悖,繼而令二人相分。
面對社會文化道德的強大慣性力——人們由家庭背景進而定位個人價值及人格的連鎖思維模式,曼楨雖深知憑她一人的能力無法扭轉什么,但她并不甘心自我價值就此被社會文化輿論的話語霸權所淹沒。她努力地建構其社會價值,極力地破壞社會文化慣性力的連續性價值聚焦反應,實行“我姐”—→“我”的舊有價值邏輯關聯的分割手術,以自我價值為核心重建構其價值運行邏輯,積極爭取社會文化圈的認同與肯定,希望把“我”從有先天缺陷的家庭背景中拯救出來,實行生存環境和精神環境的自我救贖,為“我”“換血”。借此超脫舊有背景域,在自己打拼來的新天地里“立起”新的自我,“新”我繼而再“新”其家庭背景,救贖其先天缺陷的家庭背景,讓她的“家”能以一種“常態”走進人們的視野。這樣也就有利于曼楨在社會上能以“常人”的姿態自如地穿梭,無需再擔心文化慣性力對其生存環境和精神世界造成擠壓。所以,分解原有的“家”—→“我”的惡性循環,建構起由“我”—→“家”,再進入“家”—→“我”的良性循環,一直是曼楨所努力踐行的道路。由此,不難看出,曼楨對其姐的舞女身份有著強烈的拒斥感,根源于其對“我姐是怎樣的一種社會身份”,那么“我便是是怎么樣的一個人”的文化輿論氛圍有著強烈的“在而不屬”的拒斥感。她急欲擺脫這種價值慣性遷移機制魔魘,但這是有條件的,必須獲得一個客觀上的隔離時間以及空間,使得曼楨及其家人得到一個喘息與修復的機會。而曼璐出嫁,實現其舞女角色向家庭婦女身份的轉換,一定程度上轉移了人們輿論視野的焦點,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沖淡人們腦海里對其家庭背景的負面輿論信息,進而漸漸冷卻文化輿論的壓力。這樣環境寬松了,曼楨及其家人才能淡出人們的負面記憶,才能從文化輿論思維連鎖慣性中超脫出來,實行對其個人價值,背景價值有效的救贖。所以,由此可以理解為何曼楨如此強調世鈞要從舊家庭中獨立出來,擺脫在經濟上對家庭的依附關系。其實是借著個體經濟能力的獨立,實現個體情感的自主,保證二人情感世界的獨立完整,不至于因為兩人對家庭的依附,而失去對自我情感的話語自主權。實質上,曼楨是將他們倆的情感世界實行“邊緣化”,與此同時亦自覺不自覺地將自己“邊緣化”了,與整個社會文化輿論的關注視野拉開距離,使其有充足的時間和空間來消溶人們記憶中對其家庭背景的負面評價,同時建構起二人情感世界的“防火墻”——立“新”自我,從而立“新”的家庭背景,使其能“儲備”更充分的個人價值資本以及新的背景資本,修復與社會文化輿論平等對話的客觀可能性和主觀自信力,避免社會文化思維慣性力對“我”生存空間與精神空間的擠壓,甚至扼殺;亦值此緩解家庭與家庭之間在二人的婚姻問題的對話之中,所可能遭到的社會文化價值標尺對二人個體合理性的審度而產生的壓力。所以當世鈞一聲不吭的辭職了,這無異于自動拆除了“防火墻”,使得二人那還未具有抗御能力的情感世界驟然被裸露在外,更是使得曼楨為修復其殘缺的家庭背景,建構其新自我而辟出的“邊緣化”的時間與空間被一下子抽空,令其精神世界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推至在社會舞臺的前沿,這便隨時有被輿論焦點“燒傷”,甚或被“燒死”的可能。可以說,世鈞這一著無疑是將企圖超脫出去的曼楨一下子拉回到文化慣性的鏈條上,無意間啟動了慣性思維的連鎖式反應,曼璐的負面身份符號就順勢套在曼楨身上,令曼楨所辛苦營建的新家庭背景,及由此而來的新自我頃刻土崩瓦解。
其實,不難看出,世鈞面對曼楨時總有一種難以釋懷的不自信。雖然,世鈞很欣賞曼楨這種有著很強自力更生能力的職業女性,她確實與世鈞生活圈子中所接觸到的舊式女性相異甚遠,再力Dh眼之所及盡是傳統女性的悲哀——被困圄在“家”,“丈夫”這些狹小的生存空間的女性的精神悲痛。這令世鈞不僅在個人的事業上有著走出去的熱望,而且在愛情上更有著走出去的決心。然而,只可惜他雖然有著走出去的熱望和決心,但卻還不曾具備走出去的條件和能力。雖然世鈞在求學期間也不斷受到個性解放,婚姻自主等思想觀念的熏陶和影。向,然而理論和實踐畢竟是兩碼事,長期的舊式家庭生活,傳統的生活模式和價值基準已經滲入其腦髓,成為一種習慣——是一種生活習慣,更是一種文化思維習慣,當習慣一旦生根,便具有強大的慣性力,使主體的思想和言行不自覺地受控于這種慣性力之下,就正如錢理群在《大小舞臺》分析曹禺的《日出》的陳白露的形象時,曾言“這是人的基本物質欲望得到滿足(甚至是較為充分的滿足)以后,‘生活’本身所具有的惰性力量(即所謂‘習慣’)對于‘人’自身的桎梏:自由的失落不是外在力量壓制所致,而是‘自己所習慣的生活方式’將自我凝固、束縛起來,這是一種‘人’的自我剝奪。……他(曹禺)稱之為生活‘自來的殘忍’”。因此,無論世鈞如何欣賞曼楨的新式女性的生活模式和新式思維言行方式,他始終只能停留于就欣賞而欣賞的層面。經驗的匱乏甚至缺席,使他的思維難以與曼楨的思維相協調,在很多時候他都讀不懂曼楨的所言所行,無法觸及曼楨內心所想,因而總覺得難以把握曼楨的情感,于是兩人頻頻出現思維錯位。尤其是慕瑾的出現進一步加劇了世鈞心中的虛無感,令其在兩人的感情問題上表現得更不自信。在這種情況下,世鈞更急欲要抓住一點實質性的東西,來填補這份精神空間和經驗空間的空乏,拯救他和曼楨這份感情。到哪里去獲取有效的經驗資源呢?當一個人由于現存能力的局限,對前方的道途感到迷茫,無法把握自己的方向時,最易于失去前闖的自信力與毅力,也最易于回歸原有的思維和言行的習慣模式,尋求熟知的經驗信息,應對和擺脫當前的生存和精神困境。結果往往是不自覺間又落入習慣的窠臼里。之前所努力踐行的新的生活方式,新的思維方式也在不經意之間為原有的生活和思維模式的強大的惰性力所慢慢地消解殆盡。這尤其表現在對曼楨姐姐的舞女身份問題的處理上,可以說,世鈞一定程度上是理解和同情曼璐的處境的,也認同其負面社會價值定位背后那鮮為人知的偉大的人格,也正是在此理解基礎上,慢慢營建他和曼楨的感情。但是這樣一種理解和同情是脆弱的,它沒有理智的實質性的支撐,只是寄存于世鈞與原來的生活環境和文化氛圍相隔離而辟出的可憐的情感空間里。也就是說,世鈞只是局限于對曼璐的人生道路的背后動因的理解和同情,但潛意識里卻已承認或服從于社會文化輿論對曼璐的社會人格價值的定位。他沒有意識或沒有這個膽量和能力,去協助曼璐去抗衡輿論的壓力,推翻社會文化對其不公正的道德價值定位,顛覆那重掩蓋和壓制了其富于犧牲精神的人性光輝本質的外在身份符號,為其本質“正名”,使其能作為一個“人”而立起來,得到社會的承認和接納。當然文化輿論的勢力太強大了,而人的力量卻是如此的渺小,別說世鈞,即使是曼璐的家人(包括曼楨)也沒有足夠的膽量和能力去與社會輿論抗衡。因此,可以說,世鈞只是人“不在”傳統的舊家庭生活圈子里,但是其觀念仍是“屬于”舊式的道德價值模式;他是走出了舊有的生活圈子,但他仍然無法走出舊有的觀念圈子。假使我們撇開當時普遍存在的文化輿論偏見而形成的壓力不論,單就世鈞所身處的生活環境而言,他也難以瀟灑地超脫在外。一方面,他家庭生活的不和諧很主要是由一個舞女出身的姨太太所造成的,使世鈞幾乎天生就對舞女這個階層在道德情感上有著一種拒斥情緒,“世鈞向來不叫她什么的,只向她起了一起身,……這姨太太已經是個半老徐娘了,從前雖是風塵中人,現在卻打扮得非常老實,梳著頭,穿著件半黑毛葛旗袍,臉上也只淡淡的撲了點粉。如果是一個妖艷的蕩婦,世鈞倒覺得心平氣和些,而她是這樣的一個典型的家庭主婦,完全把世鈞的母親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見到她總覺得心里不舒服。”所以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世鈞在理智上接受和承認曼璐為一個道德素質上合格的“常人”;另一方面加上家庭的變故,在經濟權的爭奪過程中,生存急務糾合著世俗道德話語霸權,沖擊世鈞的生存環境和精神環境,令他在情感上的理解與在理智上的拒斥劇烈地沖突。最終,強勢思維慣性力由形而下至形而上地全面攻陷了世鈞所有情與理的防線,吞噬他對曼璐那微弱的同情和理解,也吞噬他對曼楨那種“屬而不在”的生存方式和精神抗爭的根基不足的認同和追隨,強行撤離了其與曼楨的共同精神平臺。
路只走了一半,世鈞便退下陣來了,退回到他之前所極力否定和擺脫的地方——傳統的女性價值觀和舊的家庭觀念。當世鈞最終成為傳統價值標尺的代言人,將他與曼楨所營構的精神空間以及所努力踐行的新生活道路向舊式的價值基準“上繳”時,曼楨作為一個人的獨立性和合理性便被拋入一個尷尬的位置——其個人的“新”與其家庭背景的“舊”又再糾合在一起,“我”和“我姐”、現在和過去又不可避免地在人們的價值視閾中結合在一塊。世鈞“屬而不在”的精神實質劇烈地消解了曼楨“在而不屬”的救贖熱望,曼楨始終無法從她姐的背景陰霾超脫出來,并最終被收編與其姐的身份符碼之下。
(二)形式與實質的相悖、目的與手段的分離最終讓曼楨步入價值的“自我解構”的窮途
人們普遍認為曼楨的悲劇,世鈞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誠然,世鈞的妥協軟弱,確實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曼楨為超脫家庭背景的陰霾而努力建構的新“我”,新“家”,并最終為這份感情而賠上自己的一生。當人們把事情發展的關注點都落在世鈞以及后來的曼璐身上時,曼楨便儼然成為眾人心中一位完美的圣人。這里上演的是如何讓這樣一位完人遭受外在的苦難,而最終步向被其所愛的人(世鈞與曼璐)所毀滅的命運的悲劇。如此一來,曼楨顯然是獨立于悲劇形成的種種因素以外的,她自始至終只是一個受動的角色,一個純粹的受害者,沒有發出任何作用力左右悲劇的產生。但是,任何一件事的產生和發展,都是多種作用力互相較量、彼消我長的“合作用力”的結果,凡是事件里牽涉到的人和事,無論影響深淺、大小,都會對“合作用力”的產生影響所以,曼楨其自身的因素也不能超脫于她自己的悲劇之外。其實,正如前文所提及的,世鈞無法輕易的從舊有的家庭觀念和文化習性超脫出來,全身心地投入新的理念空間,曼楨又何嘗不是呢?她在一個傳統的家庭長大,母親是一個典型的傳統婦女,作為一個賢妻良母,其言傳身教,子女自然會受到其傳統女性的思維方式及價值觀念的影響。而姐姐曼璐本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若不是父親病故,一家子的生存危機逼在眉睫而走上妓女這條路子,她也很可能像她母親那樣走上以丈夫、以家為天的家庭婦女的道路,同樣,曼楨不例外。“……女人從一開始,在她自發之存在與她‘另一者’的身份之間,就有種沖突。她被教導,她必須取悅別人,她必須將自己變成‘物’,人們才會喜歡;因此,她應該放棄自發性。人們對待她,象對待一具話娃娃,她得不到自由。”“使一個母親胸懷寬大,真心誠意尋求她孩子的幸福,也一般都認為把她養成‘真正的女人’是為上策,因為這樣,她就易被社會接受”。再加上當時的社會文化氛圍并不如今天開放和寬松,女性的精神空間的延展范圍十分有限,“……這兩種不同的性別的人類從來沒有平等的共享過這個世界。……在法律上女人的地位和男人遠不相同。法律對于女人是不利的,雖然理論上來說,她的權力被大家承認,可是傳統的習俗上,很多地方被限制去充分運用她的權力。就經濟而論,男人和女人是兩個不同的階級;就職業來說,男人擁有較好的職位,賺較多的薪水,比女人有更多成功的機會。無論是工業界還是政治舞臺上,男人占了絕大部分的工作職位,更壟斷最重要的工作。”無論是外在客觀環境的局限,還是內在主觀認知條件的局限,都難以讓一個女人超脫于傳統價值觀念以外。所以,無論是基于家庭環境的影響,還是文化習性的承傳,曼楨根子里對傳統女性的道德價值觀基本上是認同的。(這就為她日后所辛苦建構的個人社會價值、新的自我不斷地被“他者解構”,同時也不斷地“自我結構”埋下了伏筆。)
但同時,家庭的變故,生存的重壓,使曼楨刻骨地體驗到傳統婦女社會生存能力的微弱。從其母的生活道路,曼楨所解讀出來的是傳統家庭婦女的生存空間的狹小和人格的依附性。母親一輩子被鎖定在家庭這個狹小的空間,自我封鎖,或被“家”所封鎖,得不到任何條件去發展其生存技能,無法從社會上獲取生存資料。結果只能終身依附于丈夫、家庭,一輩子做別人的附庸。自我價值不能自主,人格難以獨立,這是就是傳統婦女的普遍存在的“依附人格”——不僅是文化價值觀念依附于以男性文化圈為中心的價值基準,而且連生活資料的獲取也取決于男人,也就相當于自己的命運完全掌控在別人手里。這使此種人格依附具有絕對性,可以說是傳統家庭婦女致命的“死穴”。而其從姐姐身上所解讀出來的便是傳統文化觀念對女性價值和生存能力的發展的條件和空間的自動剝離,使得一般女性的獨立的生存能力無從培養,使它趨于必然的萎縮,無法建構任何獨立的能力資本去支撐自己的生存,導致絕對的能力局限。所以,當父親病故,整個家庭失去經濟支柱時,母親年老且無任何技能,加上又毫無意識發展女兒的生存能力,所以,為生計所迫,作為長女的曼璐唯有以出賣色相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生存能力的局限甚至缺席,令女人要么就成為“結婚員”,走上以婚姻、以丈夫為終身依靠的傳統道路,如翠芝、顧母和沈母;要么就靠出賣色相,出賣肉體來維持生活,如曼璐、沈家的姨太太。當然,前者占大多數,但兩者都昭示了女性生存能力的局限性而導致的生存空間的狹小,以及由此所必然導致的個人價值的依附性。曼楨對傳統婦女的生存困境的危機意識,使得她急欲擺脫出來。在其姐的經濟支持下,憑著自己的學識和干勁,曼楨基本上能與男人們站在同一個能力平臺上,利用各種社會信息與資源,轉化為自己所需的物質資料或精神食糧,以自己的能力換取自己及家人的生存所需,基本上擺脫對男人的生存依附;使其有機會走出“家”這個傳統的狹小的生存空間,步向廣闊的社會生存領域,釋放為傳統女性生存空間所束縛的價值視野,拓展了自我的生存領域和價值領域。而能力的獨立,便帶來真正的個人價值的自主、人格的獨立。
然而,曼楨雖是走出了“家”這個狹小的生存空間,但她卻始終無法走出當下社會生存空間,無法超脫于社會輿論影響之外;也還沒有這個能力和條件超脫傳統文化觀念之外,畢竟,人是文化里的人,即使一個人好不容易擺脫了自己的舊有的生活空間和思維習性,但他亦難以擺脫自身的文化習性。因為這是一種民族性格,是潛存于每個人意識層之下的慣性力。可以說,文化是不可選擇的,它與一個人的主要性情結合起來,便足以決定一個人命運的走向。除非她離開這個歷史時空,離開這個文化環境,否則,無論其所接受的思想理念是如何的新,所踐行的生活道路是如何的不同,她也永遠難以徹底擺脫社會輿論和文化觀念的糾纏。故此,職業女性——這條曼楨所努力踐行的新式的女性生活道路,不僅受到外在社會輿論的左右,更受到內在的文化潛意識的牽絆,舉步維艱。隨著故事的發展,曼楨所接受與實踐的新理念與其所處的生活環境所形成的沖突愈來愈難以調和,并且越演越烈,使曼楨在這條路子走得越發的力不從心。其實,不難看出,曼楨所踐行的新式女性道路,所努力建構的新式女性價值,沒有多少實質性的精神內涵——也就是說,她所作出的種種努力并不是為了顛覆與推翻男權文化為核心的傳統價值觀念體系,扭轉傳統價值體系中一性文化對另一性文化的壓制或依附,伸張女性的存在意義和獨立價值,建立真正維護女性權益,適合女性生理和精神特性的價值體系,實現兩性價值天平的均衡。恰恰相反,她是為了更好地被納入以男性文化為主導地位的傳統價值體系之中,使從“先天性殘損”的家庭背景中走出來的她,在男權社會文化圈里,獲得更好的生存空間和安寧的精神空間。一般傳統女性的“常態”生活,曼楨卻要用另類的途徑,花更多的時間和精神才能擁有,原因在于“非常態”的家庭背景使曼楨常受到傳統強悍的思維慣性力對她及其家人的精神空間造成擠壓,“強奸”他們的人格價值,更由此延及到對其生存空間的擠壓——被社會文化圈歧視和拒斥,即使他們有能力也無用武之地,也就無法獲取生活資料,難以支撐自己的生活,除非涉足曼璐與祝鴻才所走的被認為非正途的領域,而這樣,一家人從此也就更無法翻身了,永遠活在命運的黑洞里。所以,曼楨對傳統女性道路的叛離是迫不得已的,也是暫時性的。她努力地工作,有意識地章顯自己的學識,章顯自己的能力,突顯其作為新式職業婦女的特質,為的就是與其姐的妓女身份拉開距離,以轉移,分散社會輿論對其家庭背景的關注,獲得由“非常態”價值空間向“常態”價值空間“轉型”的機遇和空間,切割輿論對于她姐和她的種種價值關聯,爭取文化輿論環境對她和她家人的認同,保證其和她家人人格的完好,也同時保證他們的生存條件。
由此可見,曼楨的“新”只徒有革命的形式,卻沒有革命的實質;顯意識的背叛,而潛意識卻是認同與歸順;一種既要超脫于男性文化價值視閾,卻又要依附于男性文化價值基準的分裂;一種手段與目的的分離——她所踐行的新式的職業婦女生活道路和思維理念只不過是她為了使其能夠更好地獲得在傳統文化價值域中生存的資格,而不是要背叛和顛覆它;她只是在努力建構“一座橋”,而不是在開發“一片新大陸”。這就令曼楨自身在無意間陷入一種悖論,而在這個悖論中,目的顯然處于核心地位,手段并無獨立性,只能圍著目的轉。這就可以理解為何曼楨在對待其姐的身份背景時,表現為何如此的不自信;在堅守其姐為家庭而犧牲自我的人格價值時,立場為何如此的不堅定;在面對世鈞向傳統的習慣勢力步步妥協、退讓時,為何能一再動搖,甚至放棄自己所堅守的理念和立場。而且在世鈞被傳統文化勢力全面征服的同時,曼楨也全面“解構”自己所辛苦踐行的新式女性道路的目的和意義。而這樣一種目的和手段分離的悖論又是必然的,以當時的客觀歷史條件和文化環境,根本無法形成以挑戰和顛覆男權文化主流地位為目的的女性價值革命。沒有女性獨立道路的價值參照基準,人們對女性革命的目的根本就模糊不清,“綜觀古今過往,女人始終是屈服于男人的。女人的依賴性不是任何歷史上發生的事件所引起的結果,或者是社會性的演變,更不是任何突發事件造成的,完全都是生物天生具有的敵對性導致的。……從歷史上來看女人沒有男人重要,而且永遠不會變的和男人一樣重要,部分也是因為她們自己沒有去爭取這種改變。……她們并沒有以自己為真正主宰的態度。這種自主的觀念使俄國的普羅大眾發動革命,是海地的黑人起來廢除奴隸制度;是東南亞的人民獲得自由權;但是女人只是象征性地造成一個騷動就算了事,并沒有在盡更多的力量。她們所苯得的只是男人愿意去給予她們的東西;她們只是去接受被給予的權力”。所以,即使是當時的所謂的“新式職業婦女”的“新”也只能流于形式,而根本無法擁有目的,或者說根本就不知其目的何在。因而在文化慣性力的作用下,當時的新女性最終也是皈依于以男性價值基準為主心骨的傳統女性價值觀念旗下。這是一種文化層面上的悖論,即使是在今天改革開放的中國,也未必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女性革命,更何況是在當時的歷史時空?
“橋”只修建了一半,世鈞便缺席了,只剩曼楨一人立于兩岸之間。進吧,女性價值革命的理念畢竟不是曼楨心之真正所屬,她對新式女性的道路的終極目的根本就模糊不清,而且在無意間走向了反面;退吧,無疑又再陷入家庭背景的陰霾里——陷入在文化慣性力主導下被惡性價值連鎖定位的命運,最終面臨為這社會所拋棄的危機。正是當曼楨陷于進退兩難的困境時,“目的”對“手段”的拋棄借著世鈞向傳統文化勢力的全面妥協而最終完成,曼楨被推進命運的死谷,并不可拯救,其自我救贖的熱望最終被全面瓦解。
結 語
曼楨在性別價值與社會價值的之間痛苦的掙扎,像一頭困獸,被外在文化環境所圍困,更被內在性別意識和文化意識所自我圍困。她想盡辦法“突圍”,然而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敵那強悍的傳統文化輿論的話語強權,始終被關押在命運的牢籠里而無從自我救贖,并且在社會生存空間與精神空間不斷受到擠壓而日見其小的情況下,與其姐曼璐為“爭奪”生存空間,竟殘酷地彼此拋棄。就如同被綁在繩子兩端的兩個人,卻朝著兩個相反的方向往外沖,而最終結果都被拴在一起,殊途而同歸。這是曼楨的悲劇,更是生于那個年代的女性的悲劇。
責任編輯 何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