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書（選篇）

買書：帶世界回家

我買了許多書，它們占了我的一間房子。在一些熟人看來，搬家時我因為書而多掏錢，搬家后我因為書而少了一間房子，我實在是傻子。我贊同他們的想法，但我癡心不改，禁不住還往書店的那條路上走，每次回家，總要帶幾本回來。

當然，我也得老實地說，我不是為了讀書才買書。我想要是我有必要讀某一本書才刻意去買這本書，然后回家，直挺挺坐在書桌邊一口氣讀下去，那我的愚蠢就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了。因為我不相信，讀兩冊小薄書，就能陶冶物欲世界里凡夫俗子的性情，進而改變他的命運。

我買書，主要是想買它。買書的因由肯定隱藏在弗洛伊德博士所說的潛意識或榮格說的集體無意識里，因為我并不能說得十分清楚。但有一些蛛絲馬跡大約是通向那黑暗的倉庫，值得一提的。我的曾祖父、祖父輩中頗有幾個讀書人，后來人死財散，到了父輩，也就只留下一疊線裝的書，因為被古代的燈盞照過，所以黃黃的。父輩們分家時，這些書作為家產以外的東西沒有分割，它們堆在老屋的某個龕籠里任憑時間的灰塵覆蓋，不斷地增加著它的神秘感，那時的我經常關注、想象著那些書。當我真正有可能了解那些書時，它們不翼而飛了。它們是在某天夜里集體逃亡的，還是一本一本開小差，走向消亡的，永遠不得而知了。多少年來，我多么想知道，那到底是些什么書，誰讀過它們，留下了怎樣的標記?

作為我歷史的部分，我的父親一輩人中，只有三叔是個讀書的人，但他死得年青，我和他沒有一面之緣，多少年來，我聽了過多的口傳家史中關于他的令人感動的特立獨行。我想找到他讀過的某一本書，某一頁所謂的“手澤”，但也仿佛一個謎，他是一個讀書的人，一個與眾不同的讀書人，與他聯系的文字和紙張沒有遺留下來。

還有一個謎，那就是我小時候，我家最好的一個描金衣箱中裝的就是書。但它被鎖著，數年問沒有開過一次，它是屬于我的某個哥哥的，他參軍去了部隊。臨走時，怕我們弄壞弄丟了他的書，于是他把它們鎖起來。那幾年里，我正處在人生好奇心最強的階段，我每天費很多的時間來想象那個書柜內部的情景，直到最后把它想象成一個獨立的、完整的、無比豐富的世界。

書的確是一個世界。它是自給自足的，一本書，一架書，一屋子書，它就擱在那里，按照我們過去習慣的說法是“一個物質存在”。每本書都有自己的面目，封面，環襯，插頁、扉頁，版權頁，版式設計，每本書都有自己的性格，思想和命運。但它們不喧嘩，不張揚，緘默不言，獨自承擔，這樣的書，一本一本，堆積起來，既相同又相異，構成了一個廣大而神圣的世界，神和圣也緘口無言，既不號召，也不哀憐。它只活著，呼吸著，注視著，等待著。

所以，我買書只是為了承認這個早已神往的世界，尊重并通向這個世界。進一步的奢望是置身于這個世界，至少是離它近一點。節日，假日和，我離開塵囂的世界，躺在書堆里，一如我年幼時躺在高高的麥垛上，仰望高原的天空，這就足夠了。

我不斷地買書，不斷地將它們帶回家，插在眾多的書中，書越來越多，看不見的那個世界越來越廣袤。有時，我用微薄的力量去讀某一本書，去了解這個世界，有時，我卻不去讀任何一本書，我只是坐在它們中間，感受某種形而上的暗示，這沒有什么不妥。春天，燕子從南方回到北方，一口一口啄來春泥，給自己做窩。它在自己的窩里睡眠。做夢，哺育和歌唱，然后，冬天到了，它離開了，它有可能回來，有可能再也不回來。我的書房就是這樣的一個巢，我營建它，只是為了有個睡眠和做夢的地方。我有一個女兒，我有時和她在書房里做游戲，但我沒有燕子那樣婉轉呢喃的歌枝，所以我不常歌唱。

讀書：有用無用之間

如今許多書報雜志都在倡言人們讀書，電臺電視更有讀書節目。許多有名望的人，尤其是學界泰斗，文學界的高手紛紛拋頭露面，為人們讀書出謀劃策。有人推薦書目，有人介紹心得，有的人編制方法。這一切，從一方面顯示，我們的社會是一個重視讀書的社會，但從另一方面也仿佛說明，我們的時代是浮躁的，不讀書的時代。

我在公共汽車上多次遇見過讀書的人。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正在緊蹙著眉頭讀書，掛歷紙做的封皮上寫著《面點筆記》，顯然她正在試圖記住做若干土司面時所需要的馬頭牌面粉、干酵母、糖精、金麥黃油、奶粉、雞蛋、水以及新蝦仁大王改良劑的數量、比例、配制方法和過程。車走了一路，有時上下顛簸，有時左右旋轉，但讀書者心無旁鶩，鍥而不舍，讀了一路。又有一次出差，在一所大學的招待所住宿，第二天早晨，我被一種頗為奇特的喧嘩驚醒，往外一看，在灰蒙蒙的大學天空下，一小塊空地上已經擠滿了讀英語的年輕學生，他們仰著脖子，微閉著眼睛，吵架般地嚷著那種孕育過莎士比亞、狄更斯和梭羅的語言，這種名為瘋狂英語的讀法實在讓人感到痛苦，但那些年輕人不為痛苦所動，無休止地讀著。

我數次想過，在公共汽車上讀《面點筆記》，在大學校園里讀英語課本，這是否就是那些人所說的讀書?在中國古代，極少數的讀書人讀的無非是四書五經，博的肯定是功名利祿，或許，在漫長的歷程中，有人讀出了別樣的滋味、體會、格局和命運，但古代讀書人的初衷絕對是朝黃金屋、顏如玉之類一路狂奔的，如今，人們讀《面點筆記》，讀英語課本，讀會計指南，讀計算機手冊的目的，也和古人的初衷是一致的，只是標準有所降低，是為了飯碗、一路發財、過得開心而讀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的時代是全民讀書的時代。

這種全民性的讀書目的明確，范圍清晰，功利實用，但它未必就是學界泰斗和名師名家所說的讀書，他們號召大眾在讀課本、讀習題集、讀工具書之外，讀歷史、讀哲學、讀詩歌，從目的上說，這種讀書對人的生活的益處是不明顯的。比如，如今在官場上、市場上、情場上孜孜以求、春風得意的人并非一定要讀詩歌或一定要了解中國詩壇兩個頂尖的詩人，如李白和李煜。我敢斷言，當一個人深刻體味了李白“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順；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的真正涵義之后，他會是多么地厭倦戲一樣的官場、市場和情場，他就不屑再孜孜以求，因為人生的時空實際上是非常有限的。他的選擇只能是“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人們都去散發弄扁舟了，誰來經營我們的官場、市場和情場，沒有了“場”的社會，又怎樣能稱之為社會。當今社會最為人稱道的是競爭的能力，但當一個人讀懂了“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境界后，他必要多愁善感，必要敏感軟弱，他必要喪失那種讓別人倒下，落入塵埃的能力。再舉一個人們都能理解的例子，在今天倡導讀書的濃烈氣氛里，絕大多數的中小學生家長若是看見自己的孩子躲在角落里苦讀荷爾德林或艾略特的詩，讀薩特的《惡心》和喬伊斯的《尤里西斯》，他八成要發瘋，他覺得這太務虛，太離譜了。由此可見，讀這種書的功用是不確定的，弄不好，不僅給人生不能帶來益處，而且還有負面的效果。據經濟學假設，人天生就是趨利避害的，根據這個假設，人們當然更喜歡讀面點筆記，瘋狂英語，而不愿讀什么歷史、哲學和詩歌。

我以為，讀書起碼有兩種，一種是有用的。有益于人的現實生活的，一種是無用的，無益于現實生活的(或許它有益于精神，但并不是人人都愿意追求精神或擁有精神；精神雖然是輕逸的，富于情趣和想象的，但尋求精神的道路和歷程是漫長的、曲折枯燥的。)歷史學家周谷城與建筑大師梁思成曾在人民大會堂討論墻上懸掛畫的作用，兩人得出的結論是“無用，補壁而已”，在今天，讀歷史，讀哲學，讀詩歌與墻上掛的畫一樣，沒有什么實在的作用。只是補住人生的某種空白，說得好聽一點，它只是一類藝術。同樣，并不是人人都，甚至，需要讀書、藝術的人和不需要它的人之間并沒有可比性。列?斯金說。“令人駐足驚嘆的往往是在人的生活中毫無用處的東西”，列?斯金的話證明有時讀書是無用的，但它是值得追求的生活；赫伯特?喬治?韋爾斯說，“第一批到達美洲的歐洲人是缺乏科學向往，只有黃金渴望的西班牙人”，植物學家希肯評論說，“到達拉普他河的第一批探險者，帶著亞里士多德學派的頭腦，一個個幾乎完全是文盲”。的確，一個人開拓疆土，創造財富和開展商務的能力與他具備的歷史、哲學、詩歌修養之間并沒有直接和必然的關聯，我見過許多文盲式的政客，商人，軍人以及共他類型的人，我甚至見識過不少文盲學者和作者。

印書：否定然后游戲

最近一家出版社印了我的一本書，這是我的第一本書，它是一本詩集。在這本書出版之前。圍繞著它的諸多技術問題，比如書號、開本、紙質、插圖、印刷和發行等等，我是心中有數的。但“為什么要出版一本詩集”這個根本問題對于我來說是衡里糊涂的，這不甚了了，至今還未釋懷，一有功夫，我就琢磨一番，從中也體會到“我思故我在”的快樂。

我不能斬釘截然地肯定我出版一本詩集的原因，我就用否定的方法。首先，我不是為了賺錢才去出版一本書。書早就成了商品，尤其是預計出版之后能吸引人們的書更是可居的奇貨。今天出版業的興盛和出版業巨子的成長，實有賴于這種特殊商品。通過出版，寫書的人，操作包裝書的人，都有可能成為富豪。事實上，我們的時代，不斷涌現這種榜樣。所謂“暢銷書”的概念，最早應該是由商人想出來的，暢銷書并不意味著它對文化、文學或精神的貢獻，而意味著媚俗和叮叮當當的銀子的回聲。

有一句古語，大意是人問的熙攘之人，都是為利奔忙；還有一句是：“人為財死”，既然出版書可賺錢，于是躍躍欲試者眾。有成功的，比如金庸先生，余秋雨先生；也有平順者，比如云南的詩人于堅去年出了一套書，據說稿費有二十六萬之巨，周圍頗有些人嘖嘖稱羨，于堅多次給朋友們感嘆：“我可是寫了二十年啊”，二十年賺二十萬，做民工也差不多了，但于堅坐在明窗凈幾間寫作，既有微利，又有薄名，還有樂趣可言，畢竟比民工強些，畢竟沒有賠本，所以算是平順；更有那失敗者，真正讓人唏噓，巴爾扎克是個例外，他確實想通過《人間喜劇》賺點錢，來滿足他那“虛有其表的奢侈俗”。但直到死的前三年。他還負債217248法郎，他說：“我差點沒失去面包、蠟燭、紙張”。在親耳所聞，親眼所見的生活中，為了名利，設法出版自己的書，最后弄到負債累累，進退維谷地步的人更多了，我甚至不屑寫出他們失敗的細節。在這樣的見聞和理解觀照下，我當然不是為了賺錢來出版一本詩集。我不是一個笨人，我從未對此報過幻想，我知道我的書是賠錢貨而不是搖錢樹。我收入詩集的詩《龍卷風》的最后一節是：

我經常倚門守望

經常忘情呼喊

來吧，龍卷風

我還是那個孩子

一如既往

我的時間剩余著

等待著你狂暴的手

將我的生活一撕兩半

然后讓我

帶著深深的傷痕生活

瞧，誰愿意自己的生活是破碎的，帶著傷痕的?誰愿意花錢買這樣的不痛快?

其次，我也不是為了名氣出版書的。按照接受學派的理論，一個作者寫了一本書不去出版它，它就有可能被湮沒無聞，它是“第一文本，甚至不具備美學意義”，換句話說，他就像沒有寫它一樣，所以必須去出版它。讓讀者新聞記者它，它在確立自己的價值的同時，還給作者帶來聲名和利益。我知道一位詩作者，長期在基層工作，他一再借錢出版詩集，每出一本，便送熟人和領導。他想讓這些人讀他的詩，賞識他的才華。記住他的名字，從而為調動工作，改善生活創造條件。唐朝詩人章碣說：“劉項原來不讀書”。那些人更不讀詩集，詩集一去不返，杳如黃鶴，那些人最終沒有記住和提拔他。他還在基層教書，而且教得比過去還沉重，因他要用微薄的工資償還出版書所欠的債務，在今天，出名的方法太多了。劉海洋只去動物園幾次，頃刻間聞名全國，英國的蜘蛛人一爬上墻，聞名世界，用出版書的方法出名，是最慢、最曲折、最有風險的、最吃力不討好的一種，我對此一貫頗為灰心喪氣。另一方面。通過出書出名不是沒有可能，關鍵是要看出版什么書，要迎合什么的世俗，即通常說的“把握時代的脈搏”，我長期蝸居在中國最偏遠城市的西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人們都在干什么，想什么，更不想猜度他們和心事，迎合他們的趣味，出版一本驚天動地的“暢銷書”，從而一夜之間“暴得大名”。

說來說去，我出版一本詩集，既不是圖名，也不是為利，哪是為了什么?我的朋友某某最近用兩萬元買了一個擺設，在我看來，純屬胡鬧，我去問他，他淡然地說，“玩唄”，我豁然開朗，我出版一本詩集，難道不也是逗自己玩嗎!一個屬于自己的游戲，自得其樂。這樣說，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