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花牌（外二篇）

在我的家鄉，這不是一個奇怪的去世方式。二十多年前的一個隆冬的清晨，我母親在拉開用桐油新漆的大門時，一眼看見我的爺爺就在家門前坡臺拐彎處，背靠樟樹睡著。

母親吃了一驚，這么冷的天，爺爺的額前耷拉著薄霜覆蓋的頭發，甚至他的襖袖口，無力翹著的棉鞋上，凝霜傳達徹骨的冰涼。母親伸手往爺爺鼻前一探，她回屋趕忙叫醒身體孱弱的婆婆。婆婆叫她的侄兒給我在鎮上當醫生的父親帶口信：“你爹在外面打了一夜花牌，睡死在樟樹下了。”

母親的話絲毫無誤。據同爺爺一起熬夜打花牌的三婆講，爺爺那一夜火氣一直不好，在天亮前突然摸到一手絕好的牌，五個三五個全部摸來，在牌的最后一張自摸和了，興奮牽動爺爺劇烈的心跳，他的嘴巴當時就笑歪了。三婆他們幾個牌友送爺爺到家門的坡前，爺爺倚著樟樹趕他們回去：“行了，我到家了。”

花牌可能就是殺死爺爺的元兇。但我的家族中直接死于花牌的，爺爺不是首位。在爺爺前，我大爺爺手里捏著花牌突然閉上眼睛，但據說他那天的睥并無多大起伏，不過是伴隨他一生的忠愛走到生命的盡頭。婆婆對我的兩個姑姑說，你爹還算劃算，死前和了一個大和，他走也該落心了。“抱著花牌死，不落虧心事”，我爺爺的離世再次驗證家鄉的俗語。

花牌風靡不是一時一世了，如果追溯，可能得回到二百年前花牌的誕生了。穿要種棉，吃要植糧，這是生存的必須，花牌該是洲島人生活的必須——玩要數花牌。家家戶戶蓐草的鋤頭，收割麥子、水稻的鐮刀不可缺少，而雨雪天、年節衛消遺花牌也同樣不可缺少。花牌的缺席連同糧食的缺席，一九五九年挖開大堤分洪和后來的三年缺糧大災時，洲島人連地下的樹根都刨出來吃了，整天就是找東西填飽肚子，哪有力氣數花牌!這是母親對我的轉述，我能從母親的轉述中預見更遠時間里的花牌缺席而不是消失，正如糧食的缺席而無法消失。方圓百里的洲島有四大風景：春天里延綿天際的梨花，夏天里翻波涌浪的麥海。秋天里花開天涯的白棉，此外一景就是農閑、年節時家門前擺張方桌洲島人喝茶數花牌的怡然自得。

洲島人稱呼花牌紙葉子。數紙葉子去，農人在田間小道一聲吆喝，暮色四合，三兩農人扛著農具回家吃飯逍遙了，玩玩花牌。“上大人，可知禮；化三千，七十土。”蘊涵教育精髓，而介于行書和草書間的毛筆字，古樸蒼勁。洲島流傳這樣的笑話：父子倆在一個牌桌上，兒子停(念去聲)了大人的牌，父親打出“上”字兒子要和，父親伸手攔住——哪有兒子在老子前稱上的?不許和。兒子只好硬著頭皮拆牌。打出“人”。父親得意：“哈哈，只有老子才能和兒子的‘人’”。兒子扔牌說，等我做了老子再玩牌。“從小摸花，長大敗家。”是家家戶戶嚴格恪守的牌訓，摸花牌只賦予成家男女逍遙特權。“花”是指牌里的紅字，紅字成句成坎才能構成和。而所有數字帶花色的單字有兩和，如果做精則是四和。每個字有五張，手里有同一個字三張為一“坎”，四張為一“統”，五張就為“統上頂”。花牌似乎以數字變動而考驗出牌人的智力，所以村里那些數紙葉子高手很受村人高看，是他的智商和處事靈動的標高。在我出嫁后春節回娘家，我的一個大表姐夫教我數紙葉子時，為我的只知道“七八九”為一句而不知“七十土”為一句的靈活變動很是鄙夷，他教訓我“真知來源實踐”，成為展示他未經過知識洗禮而腦子靈活的佐證。一向尊重知識的母親也附和：“花牌鍛煉腦力，多活動對人很有好處。”

她的話是她為年老選擇活動鋪下的伏筆。年過六旬后。我的母親由衷地熱愛花牌，她的工作是照顧我女兒的飲食起居，此外就是數紙葉子，但她吸取家族老人打花牌不分日夜的教訓，她拒絕深夜鏖戰。她晚上唯一‘的活動就是飯后散步。我大舅快八十歲了，他是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的老功臣，一直在云南工作，退休后住在我所在的縣城。我母親極力攛掇大舅每天溫習花牌，防止老年癡呆癥，身經百戰的舅舅雖然手腳不大靈便，但他的記憶和思維非常清晰，不知這是否要歸結為對紙葉子的溫習。’

止于吸引，使花牌成為母親對自己的有效訓練，但越過吸引警戒線，魔力也彈跳而出。在父親六十大壽時，我的一個遠房表親，他進門就喊，桌子擺好了沒有?父親看他穿著的汗衫爛得不成樣子，就找出一件舊衣服要他換上。他數著花牌，笑嘻嘻地，大爹，既然給了衣服，不如配套給雙皮鞋。他穿上我父親給他的皮涼鞋后，大聲嚷嚷。這下劁豬有力了。我的大姑白他一眼：“劁豬的幾個錢早晚都是送給了別人。”他瞇著眼：“我上個星期賣牛賣了兩千七百塊。一個晚上下來輸得只剩兩塊錢了，大錢都輸過，還在乎這幾個小錢?”我父親責怪他不成器，他接口說：“我不成器，我兒子倒成器，他考到西北軍區了，幾天前我打電話告訴他錢輸光了，要他寄錢回來，兒子竟在電話中說我不成器，要是在我跟前就給我幾下的。我警告他，不要弄反了我是老子呢，他還是給我寄了七百塊回來。滿屋人聽得哈哈大笑。我站在他背后，看他已經停好的一手牌，兩個七，一個九，一個十，上家打“土”，他伸手去摸一個“孔”，打出去，下家和了。我忍不住：“你這水平還打花牌，別人打給你和了都不知道。”他圓睜眼睛辯解，我不想和，就圖玩個痛快!我笑，那就干脆給大家發錢算了。他竟扔牌，那算什么，憑智慧輸贏，靠膽量數牌。開胸懷對待!他竟能說這樣有水平的話。

我站在渡江的船上，望著江水環繞、萬年泥沙淤積的小島，正在江水的浩淼里步步后退。蒼茫夜色里的燈火明明滅滅，這是神點燃的逍遙手杖，元舟楫不出門的閉塞交通培養出洲島人有樂且樂的心懷。三伏天里不斷升高的水位拍打著，很容易想象，潰堤后水圍洲島的洶涌肆虐，即使富庶的沙土和一望無際的平川也無法告慰他們缺乏安全的擔心。花牌成為一種救贖。不能虧著心走進泥土。

我在省城參加一個會議，晚上竟有朋友邀請我玩花牌，理由是我是百里洲人!那晚的結果印證了他們的意料，百里洲出生的女人大勝而歸。

烽火連城

一 從邪惡開始

隨意的一瞥變成專注，緣于一個疑惑的電視片段：一個女人，身著鎧甲，舞著長劍，上下左右的翻動，男人、女人紛紛倒下。一個男人用雙手握住劍刃，哀求放過老人和孩子，他們手無縛雞之力。鏡頭閃回他們孤苦無助的神情，男人哀求的邏輯呈現生命強盛與衰弱的無須對壘。正如長矛的尖銳檢測不是穿透泥土的輕而易舉，而是相對著堅固如磐的盾牌的迎舉。男人存在幻想，堅硬如鐵_的終究是女人——上帝賦予女性陰柔，諸如憐憫、和順、柔軟、仁慈。

女人回答：不要存在任何幻想，我的名字叫烽火連城。她的姿容被燃燒的戰火、血腥的戰場、衰敗的村莊置換。邪到無視弱小，才使惡的罪名成立。勢均力敵的鏖戰促使矛與盾彼此消弱，惡的掠奪被降級成占領。而無法構成對壘的掠奪，殘忍封賜惡貫滿盈。

烽火連城，女人的性別被上帝消弭。曾經從亞當身體里移植的兩根肋骨，上帝又從女人的身體抽回。他嬌慣這個從手掌溜跑的孩子，定義為女人的人脫離女人的軌道，而男人的陣營早已將其遺棄。烽火連城，上帝于眾生的悲苦中發現自己的偉大，他姍姍來遲，放棄此時的拯救，以彼時的修補或重建再現他手掌揉捏泥土的生生不息。

烽火連城，顏色和聲音被縱容、撕裂，帶著魔鬼的為所欲為。破壞，上帝默許，因為他并非以為他的重拾山河是多此一舉。上帝的萬能除了創造，還需要修復。魔鬼的膽大妄為，緣于從未現身的上帝伸手于狂瀾而力挽的虛榮。我們從未看見上帝的面孔。從未聽見上帝的聲音，但我們在時間的洪荒中能確切感受到上帝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力量。

不幸的是，我們還看見上帝的手掌懶惰而自戀。心理學家斯考特，派克認為“懶惰和自戀”是一切邪惡的源頭。上帝的瑕疵里，人類的不潔隨處可見。

二 溯源

在我五歲那年的冬季，我著迷于附在偏僻墻角的磚石上的白霜，我們叫它硝。它們有接近雪花純白、溫柔的外表，鐘情于年代久遠的青石、紅磚，隱忍而素潔。隨著氣溫的降低，硝厚而多。我們跺著凍得麻木的雙腳，捧著小鐵盒到處搜集。為得到小鐵盒子，早已瞄準母親涂抹手臉的白雀靈，我為盒子里的香脂緩慢減少而心焦火急。我不僅一天三次涂抹手臉，還增加早晚涂抹雙腳，理由是腳尖已凍得發癢。在我的謊言和狠心搜刮下，終于如愿以償地擁有了白雀靈鐵盒子。打開盒蓋，清雅的芬芳令我心如灌蜜。盒子接近大海的深藍助長我關于火焰騰躍海水的美妙想象。

我的白雀靈鐵盒子游歷完整個村莊，夾雜黑屑、灰塵的硝充實了盒子的內囊。它的重量增加了我在伙伴前的優越感。大林、小林兄弟倆為突然增加聲望的我頗為不滿，他們總是趁我打開盒蓋留連時，故意蹭上前欲碰掉盒子。珍愛本身就包含了細心提防，我遠離，盡量掐斷與他們的對面機會。

一個奇寒的下午，我鼻子下的人中因長時間擦拭鼻涕而疼痛，這正是收硝的好天氣。我們在刮掉老倉庫墻角青磚上的白硝后，聚集在倉庫里。霍霍的河風從洞開的窗子里瘋狂涌入，搭在窗頂上的破油布掀起又重重地落下，倉庫里置放著榨干了油的棉籽、破棉絮，四處丟棄的棉桿、枯樹枝更增添了倉庫的狼籍。小林提議燒硝比賽。旺火的硝似乎暗示搜集者的能干和權威，我刮出紅黃的火苗，點燃幽藍的舌頭，優雅、曼妙的舞姿里植育我最初審美的種子，含而不露，恬靜內斂……神往擯棄一切與美無關的雜質，但是，一雙偷襲的手從背后伸來，火舌頭掉在地上，馬上竄成游動的蛇、莽。狂風借助它蛻變的偉力，整個倉庫一片火海。

害怕，驚惶……我們成為抱頭鼠竄的啞孩子。老倉庫旁邊住著五保戶，一個老嫗和她的癡呆女兒逃出火莽的糾纏，卻眼睜睜的看著房子和倉庫成為白硝的殉葬品。

去掉年歲，我是名符其實的縱火從犯，我親手制造了烽火連城。不能忽視的，兒童的特殊時段抹煞了罪責，我毫無愧疚而無法心安理得的成長。前者是假設，后者是事實。實際都是開脫。唯一不能開脫的，上帝存在時，已微服成兒童駐進個體肉身。心理學家一致認為，童年就是人生的上帝。童年控制的雙手已為人生導航。

三 觸摸軌跡

在不潔的縱火事件中，兒童無知的身份獲得懲罰的饒恕，但僭越大人生火的特權而暗受警告：火引爆坍塌，來自對既定“規矩”的破壞。縮小直至扼殺一切不合乎大人的規定，哪怕是一次不顯形的想象。我捆綁自己，成為大人眼中聽話的孩子，只有服從沒有創意。

我膽怯甚至不敢，抬眼凝望，生怕對視泄露我的“不滿”——小學時，我到數學老師宿舍里交作業，數學老師的旁邊坐著瞎了一只眼的中年婦女，她拿著針線納鞋底，她注視著我(想從我的年少打撈她的年輕?那時她和我一樣有著明亮的雙眼，一次偶然使她在我這樣的年齡只能獨眼看世界?)，一只眼睛(哀怨的、嫉恨的、羨慕的)長久地滯留我的臉龐。突然。她伸出細針，輕輕劃過我的臉頰。我肯定傷心了，卻垂眼不動聲色。獨眼女人問——疼不疼?能不疼?我的舌頭被膽怯的石頭壓住。數學老師適時地按著我的肩膀，突然而至的溫暖再次拓展緘默的空間，我低頭走出。用手抹去臉上縱橫的液體。血紅黏著我的手掌，昭示我日后極易灰心喪氣的蛛絲馬跡。

至今，我憎恨自己的懦弱，內心反抗到了極點仍木然不動。我唯有臨陣脫逃拯救即將敗露的為人看賤的凄苦、憤怒表情，而我掩飾的低能更是為“脫逃”助紂為虐。我屢次經歷，日益加深挫敗感。成人后的我疏離，浮游于中心之外，……一只孤雁以適時的落群拯救合群時的力不從心。

上帝的至理名言：不要去批評他人，因為別人正準備批評你自己。是否他已洞悉肉體凡身的天然破損?關于自身建設，我們已用了太多的華美詞語，禮贊的大廈拔地而起，蔭翳他人的房舍，我們鄙棄、苛刻他人的臟、亂、差……在沾沾自喜的唾沫中晉級，虛構成光可鑒人的道德范本。居住在輕飄云層里的上帝之所以令人無法舍棄，在于他的幽默式的謙遜，他披著的God皮袍時不時被倒著抖動成dog外衣——他也質疑并原諒自己的不完美?從God到dog，身份的置換需要回溯的勇氣。理性的回溯會讓人更清楚看見身份的置換。一條迂回的河流可能就是“連城烽火”的微妙改道。

八月的森林

1 在森林

河流靠潛流滋養，詩人靠心靈成就。海拔2008米，方圓67平方公里的蒼莽森林也會使人發問：森林的背后是什么?它依靠什么滋養而不枯竭，它被成就的心靈標座又是什么?

郁郁蒼蒼，綠得昏暗的山峰。擁擠的樹木像蟄伏的士兵。站在山坡下的公路邊，視線有被壓迫的急促感。正午的光亮-，催生出急躁，我拉下腦門上的墨鏡——但墨鏡的虛構蔭涼成為了多余。樹林里，一棵棵樹木密密挨著。有我認識的松樹、云杉、橡子樹、板栗樹。還有我不認識的樹種。云杉和松樹腳下生長著茂盛的蕨類植物。它們仰著細弱的脖子盡力吸收從森林枝葉間漏下的陽光。而豐潤的地氣又使它們的枝葉有水般的厚實。漿果、菌子或蘑菇，我還看見稀疏生長的小竹筍——這是森林為小動物準備的糧食。土壤黝黑，摻和著正在腐爛和已經腐爛的枝葉。看來泥土就是樹木，樹木踩著的還是它自身的生命。

森林的名字“老”的標志，指縱橫泥土表層，虬集在一起的樹根。它們怎么就跑出胸膛了呢?我撫觸著山毛櫸的一個樹根，它的皮質和粗細不亞于伸到空中的枝椏，光滑，至少有人的胳臂樣粗。盤根錯節的，如果坐人，可以挨著坐下七八個。如果誰狠心砍去裸露的樹根，山毛櫸還會活下來嗎?就像被砍去伸向空中的枝椏。到底還是不同的——伸向泥土的不能浮游于泥土之外，伸向空中的或許會折斷空中。

令人驚奇的是叫刺葉櫟的樹樁，黑乎乎的，手一摸就是黑末，但樹樁的周圍竟長出了青翠繁盛的枝椏，這些枝椏幾乎覆蓋了腐掉的樹樁。有一根枝干已有了十多米高。十多米意味刺葉櫟新枝長了多少年?樹樁又腐化了多少年?或許，生命開始就需要自身腐殖的提供。童年時，英俊多情的父親總是給左鄰右舍落下竊竊私語的口柄，男孩林總以在眾人前羞辱我為樂，我淚水漣漣，又羞又恨。終于，路過林的家時看見飯桌上嶄新的手套和一盒香脂，一個大膽的念頭促使我伸出雙手，我的心狂跳不止，我一路跑回家里，把它們藏在床墊子下面。幾天的追問，我從大聲的否定到無聲的沉默，睡夢中也常常被追問。心悸的我偷偷地把手套和香脂扔進林的菜園里。偷竊的心理壓力比報復獲得的物質感覺更要人難受。我的良民品質如果追溯，還得歸于心理折磨后的禁手，與道德無多大關系。樹樁和新枝，腐化與成長的悖論里完成生命延續的統一。

森林的花較多的是順著山坡開著的板栗花，“板栗花開一條索，望見花開想情哥”，相思綿延就像板栗花的綿延——這是有情人的愿望。但，板栗花期已過，只是些因山坡升高而推遲花期的零星花朵。總有不合適宜的——童年異常經歷，使我在青春期輕度自閉，我被一個男孩邀請到一個小樹林玩時，他的手魯莽地伸到我的胸前，我萬分驚愕地打回，他的手留在了半空。當他再伸手抱住我，壓上他的唇時，肉體熱乎乎的氣息使我惡心反胃。我朝著他的臉龐用力地甩出巴掌。我的青春期涂抹著蒼白甚至病態的色彩。肉體刺激的惡心反胃，我在時間隧道里一步步艱難探索，很長時間，我努力矯正——愛應該不是心靈和肉體的單一錯行。

森林真是變化莫測，云霧飄了過來，陽光被剪斷了翅膀。海拔1700米以上的森林化石鐵杉群遮蔽了面孔，蒼茫的遙遠的茫然。說來就來——云霧，說走就走——鐵杉。也許它只想交付森林，1700米濕潤的森林。還有美麗靈異的鴿子花，也早過了花期隱藏了容顏。這些時間化石，是森林留我的夢幻吧。在同一眼泉水里，蒼老腐沒的，新生強勁的，令人想往的不過分道而流。而久遠的森林創造出融悲喜于一的完滿個性。

2 尋找父親

我平靜，隱忍一時間的沙礫磨礪出的慣常。神靈允許它來擦亮，我告訴你——海拔2008米、覆蓋面積67平方公里的森林，它叫大老嶺。“大”和“老”是神靈的詞語，“大”里有支撐安放靈魂的空曠，“老”里有滄海桑田后的死后重生。群山是蒼莽的，蒼莽里蘊藏著一種聲音——那是樹木的血液流淌的沸騰聲音。淙淙的山泉日夜向神靈朝拜著一首沒有結尾的詩歌。蟲子喊著生命的無上清涼。

樹木，在時間的過濾器里，成為“化石”蟄伏莽荒里的琥珀——鐵杉，刺葉櫟，珙桐，鵝掌秋，山毛櫸，白辛……百十年，千年，萬年一直地站著，等待她流離失所的父親。樹木，森林連成周圍，周圍山去水來，霧散云起。周圍旋轉，旋轉，那一棵是你凝重的嘴唇，那一棵是你憐憫的雙手，那一棵是你滾燙而寬闊的額頭，那一棵是你沉郁得使我心碎的眼神，那一棵是你流亡的詞語，那一棵是跌落在我懷里你的饑餓詩句……樹木。你。云霧里矗立又隱蔽，鐵杉群落、千年銀杏、三千云峰、溝壑峽谷里，你用堅硬的骨頭穿越冰川期，挾裹著如沙漠般的八月酷熱和狂暴，你粗礪的手掌，你蒼涼的月亮，你空曠沉寂的草原，你寂寞、繁盛的落雪……父親，多年來，我用我陰涼的血液想象你的模樣。我手腳常常冰涼，我隱忍艱澀。我透明的肌膚排列著暗藍幽微的脈管——脈動著你的模樣。太陽被林木削去棱角，慢慢晦暗，鉛灰的云霧涌來，我被隔離。父親，我已皺紋起眼角，破碎如時光。曲折覆心靈。這么多年，我流離紅塵失所人間。

暗褐、縱裂的樹皮，千手觀音般繁復的枝條，沖出泥土、虬集盤桓的根枝，生長在1500米以上的瀕臨絕境的稀有樹種群落，落腳于山坡、溝谷里的葉片如鵝掌子浮游的孤單樹種。我從沒見過你，我又確信見過你無數次。我不認識你，但若干年前，我就存在你的血液里。你能感覺我的如樹液流淌般的血液回應。

這里——荒蕪林叢中的鹽馬古道，藥王溪高山瀑布群里的彪悍虎嘯。鯢娃溝里的嬰兒般的哭泣。逆流的隧道，我是流淚的孩子，我是偷跑出天堂的壞小人兒，我是偷竊上帝火種而隱姓埋名的逃亡者，我是被壓縮思想重返孩童時代的天使。我是隱忍，我是張狂，我是青澀，我是遺忘，我是叩響柴扉的綿軟手指，我是微笑逸出的一縷真氣，我是蟄伏蘇醒過來的蟲子，我是破壞，我是尖銳，我是傷口……那么多的我。分裂出的無數個影子。鬼魅。迷離。繽紛。破碎。湖泊。狂醉。

那身掛尖銳小刺，旁逸出的萬千枝條守護已被腐空的樹樁，它叫刺葉櫟。或者，那棵刺葉櫟，是你用蘸著朔漠寒風揮手寫下的死后重生?而一身銀白、光滑的樹皮穿越千年風沙，萬千根枝裸露地皮，相互虬結的山毛櫸，是你用華蓋如蔭裝扮我新娘的嫁妝。生長在1700米山坡的珙桐高大挺拔，它的枝頭挑起兩個白色苞片簇擁著的形如鴿子的花朵，顫巍巍地搖曳成靈異的鴿子花。——神靈的手指，撫觸我陰涼的額頭。2008米的云嶺頂，云霧瞬間變幻，時光流轉。伸出雙臂的我，神靈誕生的純凈孩子。旋轉，旋轉，周圍——森林連成的周圍，在我腳下淪陷。我是天庭里的叛者，我是凡塵里的小神靈。

父親，我沿著你遺落的枝葉，經脈而來。八月的父親，八月的森林，八月的天堂，八月的凡塵，八月的天使，八月的鬼魅，八月的破碎，八月的整飭完美。八月的路途是沙漠如雪。八月的森林，虛擬天庭對凡塵的背叛。

3 最美好的

最美好的東西不盡在森林，但森林卻在我心中把所謂最美好的東西統統掏了出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緊密挨著的樹木，密密麻麻的，人走在里面，就像身陷重圍。我舉著相機，遠近尋找著拍攝角度，但很難。松木高大、挺直得盛氣凌人。我只得蹲下身子，高舉著相機，頭向上仰著。清晨的朝陽正在穿梭——枝葉相連成一張綠網的天空。這是我的天空，而非樹木的天空。看它們伸展的枝葉，天曉得它們要伸展到哪兒去。酒紅色的朝陽是綠蔭的天空邀酒后的醉色，它借著酒精的力量虛張腳步，它不能確定它是否有力量切入這片樹林的中心。

一只鳥停在樹干上，不過我伸手的距離。鳥有紅紅的眸子，瞪大的眼眶充滿了驚奇。它見慣了松鼠、云雀、流螢、飛虻、蝴蝶、獾子、蛇等森林生物，但也許很少遇見穿得花綠的人。鳥的長殼嘴巴咕咕地婉轉著一種聲音——向我問候，還是訴說什么?花綠的人，一個，兩個，三個……聲音中它拍拍翅膀嗖地竄起飛走。它是一個，它必須要求遇見的也是一個。眾聲喧嘩里，總有什么常常被淹沒。就像一個孤獨的人，眾聲喧嘩非但消解孤獨而只能更加深化孤獨——非獨人，生物大概都如此。朋友們異口同聲——我們怎么沒有看見你所說的美麗的鳥?可能是你虛構出來的吧。我能看見，可是我們卻真的無法看見，譬如這只鳥。美充滿孤絕，愛充滿孤絕。

粗壯高大的古木，擁有龐大的根系。這些根系拱出地皮，錯亂成麻花、床榻。我躺了下，床榻足夠容下我的身子。像你一樣認為——這是一棵孤單、獨守漁樵的樹木。但有人——習慣獨行的人已坐在古木旁邊的一個樹墩上，這個樹墩幾乎被綠草繁花覆蓋。她坐下馬上又站起，雙手激烈地拍打著屁股，哎呀呀地喊叫——怎么這么臟，怎么這么臟。她的裙子沾滿了黑色的腐質。這個樹墩內心可能已被腐空，但周圍的堅固木質還沒有散裂(為什么，難道沒有死去)，就支撐出無法倒下的樹墩了。我邀朋友坐我旁邊的樹根上，其實這些樹根還不是樹墩的兒女。一棵樹的站立里一定包含著另一棵樹木的倒下。那么我的形骸里，也一定有你行走的足跡，很長時間，我不自覺尋找愛——為什么?偏偏是你，而只能是你——當年你走在這條路上，如今我借“你”復活。我無法舍棄。

我開始鄙夷，那些緊挨著的同一個樹種的兩棵樹，人賦予它們稱呼——情人樹。兩棵并肩站著的，甚至已根枝交纏一起的樹們，一路總能看見，就像紅塵里隨處隨時可見的摟抱男女。愛如此泛濫，但愛又如此不夠。在氧氣稀薄。云霧遮蔽的森林，人內心最純凈的東西復活。海拔1900米的山坡上，枝葉婆娑、古木參天的情人樹下，心事重重而又寫滿渴望的男女對著歌：

哥想妹來妹想哥，

好比秤桿戀秤砣

秤桿星兒千萬個

情哥(情妹)只有心一顆

相思百年苦也樂。

……

我癡癡地想，如果砍去其中的一棵，另一棵呢，還是得活下來。一棵樹卻不是人眼中的情人樹，一棵樹僅僅是一棵樹而已。我也僅僅知道，一棵樹超越了歲月塵埃，不會是汁液的流淌，而是生命的供給。

那棵叫櫟樹的，還沒有長成喬木形狀的小個子樹，緊挨著古老的松樹，它怎么沒有和老櫟樹長在一起?森林天氣多變，無法切入樹林中心的太陽退隱了，云霧里雨水淅淅瀝瀝落了下來。櫟樹根部泥土并未全部打濕，那是樹葉圍攏成的小傘遮蔽的。這個小樹該是長殼嘴巴的鳥嘬開櫟果親自撒播種子長大的。也許這粒種子長著遇到了霸道、強勁的松樹，就繞道長在了這里，等待尖殼嘴巴鳥兒的停駐。水，森林里的水來自地下和天上。森林培育出地下水，天上水培育森林。剛才的雨水里，可是森林沐浴的愛情?誰說的，對于森林，地下的水和天上的水就像塵世的愛情和天上的愛情。而天地合一里，塵世的愛情和天上的愛情才合一出森林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