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平原上的莊戶人家,房院前后是不植桑樹的,“桑”與“喪”諧音,不吉利。莊戶人家院子里、宅地上、房前屋后,最常栽植的樹有:柿樹(是福)、杏樹(幸福)、棗樹(早富),取的也是諧音,圖個吉利。桑樹多被栽植在村外的坡地上、溝壩上或墳地上。桑樹結(jié)的果實叫桑葚,有紅白兩種,紅的多,白的極為少見。紅桑葚未熟時,先是青硬,后是櫻桃紅,熟透了是葡萄紫,軟、酸、甜。桑葚的紫色汁液涂在手上幾天也洗不干凈,村童們常用桑葚抹了花臉,站在墳堆上扮鬼唱戲。青嫩的桑葉可供養(yǎng)蠶,過去江漢平原的鄉(xiāng)野上還沒有吃蓖麻葉的所謂洋蠶,一說養(yǎng)蠶,必是桑蠶,也叫土蠶。
鄉(xiāng)里養(yǎng)蠶的人家不多,因為養(yǎng)蠶不僅吃苦、受累、費時,另外還要有一點技術(shù)的。桑蠶愛染一種腫頭病,一箔桑蠶有時眼看要上架了,卻突然染了腫頭病,桑葉也不吃了,只一夜時間,曲曲彎彎的蠶寶寶就可能僵挺挺地死掉了,只好一簸箕一簸箕地倒進糞坑。月余的功夫和勞累都白費了,那是養(yǎng)蠶女人最傷心的事。
秀群和她奶奶年年都是要養(yǎng)一板春蠶的。驚蟄過后,天氣還冷得很,這時節(jié),秀群的奶奶就會把買來的一紙板蠶子捂在棉襖的大襟下暖著。過些日子就拿出來對著日光看一看,看一看紙板上比芝麻粒兒還要小的蠶子有沒有動靜。這個孵蠶的過程是很需要耐心的,就像炕房里用雞蛋孵小雞一樣,溫度高了或低了都是不行的,溫度即便適中,那也要等到一定天數(shù)的。孵蠶的過程也有點像懷了身孕的婦人,要有一種溫愛之情的,那種孵化生命的沖動、愉悅、期盼、等待,還有一點點兒恐慌,浸潤著每個日子。在孵化蠶子的過程中,婦人們似乎都又一次重溫了孕育生命的功課。早春里孵暖蠶子,都是老婦人們坐在紡車懷里完成的,從來未見過大閨女或小媳婦在襖襟下面暖蠶板的。偶爾也有調(diào)皮潑辣的年輕女子,想嘗試一點孵蠶的滋味,向那坐在紡車懷里的老奶奶要蠶板,說:“我來試試暖一會兒。”老奶奶必是責(zé)怪地說:“小丫頭片子,毛手毛腳的,一邊瘋?cè)グ桑 边^了一段日子,舉起蠶板在陽光下一照,原來白白瓷瓷的蠶子變得黃瑩瑩的了,似乎里邊還汪著水。再過了幾日,便有小小的線頭兒一般的幼蠶,從那蠶子殼兒里拱出來。
剛剛孵出的幼蠶麥芒一樣,小得很,嬌嫩得很,照顧起來要特別經(jīng)心。把蠶子紙板放在一個鋪墊了草紙的高粱秸扎成的盤子里,用一根雞毛翎一個二個三個地將幼蠶從蠶板上掃下來。新摘下的幾片嫩黃的桑樹芽葉,用清水沖一沖,晾干水分,切得細細碎碎的,撒在幼蠶上,兩三天后幼蠶就出齊了。春蠶前期長得很慢,吃的桑葉也不是很多,養(yǎng)一板春蠶好像沒有什么事似的,一天摘一些桑葉切碎了撒上,有時兩天三天才換一次養(yǎng)蠶用的竹篩、條筐什么的,把蠶沙(蠶拉的糞便和吃剩的葉梗)清理出去。天天盼著春蠶長大,可是,那在小竹匾里曲曲蠕動的青青灰灰的小爬蟲,就是不見怎么長。春蠶的生長是有幾個周期的,叫做頭眠、二眠、三眠、四眠(也叫大眠),所謂眠蠶,是指春蠶生長到了一個周期后,有一天很少吃葉子,懶懶地躺著不動,其實它是在蛻皮呢。當春蠶的一個眠期過去之后,身子便會陡然增大許多,食量也會大增。頭眠的春蠶時常都是放在一兩個竹篩里養(yǎng),到了二眠就要分盛在幾個大竹篩里了。二眠過后的春蠶,不但身子變成了青白的顏色,食葉量也很大,而且不需要再將桑葉切碎,只需將整片的桑葉清洗晾干,撒在一片青白胖胖的蠕動的春蠶上就可以了,蠶房里響起春蠶食葉的沙沙聲。這一時期,養(yǎng)蠶人幾乎要天天爬樹捋桑葉了。
秀群的奶奶一雙小腳,可爬樹捋桑葉稱得上是一絕。不論多粗多高的桑樹,有的秀群都爬不上去,而她卻兩手扒著樹身子,一雙穿了鞋的小尖腳蹬著桑樹枝干,躬著腰,哧溜哧溜就上去了。站在柔韌搖晃的桑樹枝上,哧啦哧啦,捋了桑葉放進系在腰上的布袋里。那時候鄉(xiāng)下人的商品經(jīng)濟意識非常淡薄,捋誰家的桑葉,主家是不會要錢的,有時給主家說一聲:“捋您桑樹上幾把葉子養(yǎng)蠶?”主人有時會說:“捋吧,桑葉不給蠶吃,還等到秋后黃了燒鍋嗎?”有時也會說:“捋吧,捋了還發(fā)哩。到時候別忘了給我送一把鹽水蠶蛹下酒啊!”捋桑葉的婦人們就會應(yīng)著:“會的,會的。”其實桑樹的主人并非一定要討蠶蛹吃,養(yǎng)蠶的婦人也不會把這句話當事記在心上,這只不過是淳厚的鄉(xiāng)里人的一句客套話。多數(shù)時候到村子外的桑樹上捋桑葉是不需要給誰打招呼的,就像爬自家的桑樹一樣方便。秀群十六歲的那一年春上,秀群與奶奶養(yǎng)的一板桑蠶二眠過去五六天,竹篩里白白胖胖的春蠶就替換到了一摞秫秸大箔上,正是蠶寶寶狂吃瘋長的時候。恰巧趕上雨天,秀群與奶奶一起去村東小韓莊的桑樹行捋桑葉。蠶寶寶不管雨天晴天,它吃葉子是不停的,一箔白白花花曲曲亂動的蠶在家等著呢。盡管雨淋的桑樹枝干濕滑,秀群和奶奶還是都爬到了水桶粗、丈余高的大桑樹上。頭上落著小雨,心里惦記著家里的春蠶,腳下又踩著濕滑軟顫的桑枝,腰上的布袋還未捋滿,秀群的奶奶一聲“我的娘哎!”從樹上滑掉下來。秀群受到驚嚇,喊了聲奶奶,雖說雙手抱住樹枝沒有滑下來,可是一只腳已是懸空了,另一只腳抖抖地踩在一條濕滑軟顫的桑枝上。奶奶在樹下的泥水地上哎喲哎喲地呻吟了一陣,對樹上的秀群說:“奶奶不要緊,你快捋葉子吧,捋不夠今兒一天一夜的葉子,明兒個三眠的蠶就餓死啦。”秀群看著躺在泥水地上痛苦呻吟的奶奶,哪還有心思捋桑葉,只想下去照料一下奶奶,可是她腿軟得從樹上下不來,兩手抱著樹枝哭了。細細的春雨把秀群的頭發(fā)和衣裳都淋濕了,正在秀群很無助的時候,她在高高的桑樹上遠遠地看見鄉(xiāng)路上走著一個人,鄉(xiāng)路是不經(jīng)過這片桑樹行的。秀群就在樹上沖著那路人使勁喊:“哎——哎——”落雨的春野很寂靜,秀群急嗓呼喊的聲音傳開去,那路人就奔著聲音跑過來了。近了,秀群才看清,原來是一個十五六歲背著書包放學(xué)回家的少年。少年來到桑樹下,扶起泥水中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問:“老奶奶,您怎么啦?”奶奶說:“捋桑葉從樹上摔下來了。”奶奶又說:“樹上還有人呢,她嚇得下不來樹了。”少年仰臉向上問:“你咋了?”秀群哭著說:“我腿軟,不敢下。”奶奶說:“下不來正好,你就在樹上捋桑葉吧,家里的蠶寶寶還餓著哩。”少年問:“奶奶,您不要緊吧?”奶奶捂著胸說:“沒事,死是死不了。”少年說:“那您就忍一會兒,我先幫您上樹捋桑葉吧。”說著就去解奶奶腰上系著的裝桑葉的布袋。奶奶說:“行,家里的蠶寶寶還等著葉子吃哩。”其實少年并不知道捋桑葉多么重要,他是在想怎么樣才能把樹上的人弄下來,回村里喊人他怕耽誤時間,等他喊人回來,說不定她已從樹上掉下來了;自己上樹去背她也是不行的,背著人爬樹他還沒實踐過,再說又沒有一根繩子。總之,少年想不出辦法來。當他知道樹上的人下不來是嚇得腿軟時,他決定爬上樹安慰幾句,緩解一下,或許她一放松自己就能下來了。這樣想著,少年就爬上了秀群抱著的那棵桑樹,攀到與秀群對面的近枝上,笑笑說:“別哭了,奶奶不礙事。來,我?guī)湍憧禳c捋桑葉吧。”秀群不哭了,點點頭。少年邊捋桑葉邊問:“你家養(yǎng)了幾板蠶?”秀群說:“就一板。”少年接著問:“眠過幾眠了?”秀群說:“二眠過去五六天了。”少年說:“那可是正吃葉子的時候。”秀群說:“可不是,一天一夜得幾布袋子。”兩人這樣說著話兒,秀群也開始捋桑葉,一會兒她就不那么緊張了,腿也不軟了。少年不再說話,秀群只聽見細雨落葉的沙沙聲和捋桑葉哧啦哧啦的聲音。秀群望一眼少年,少年身上的衣服全給雨水淋濕了,頭發(fā)貼在頭上,瓜子臉經(jīng)了雨有點煞白,厚厚的嘴唇有些泛青。秀群怪不好意思地說:“要不是我喊你,你可能早到家了,也就不會在這兒淋雨了。”少年說:“反正衣裳在路上都淋透了。聽著你的喊聲不見人影,怪嚇人的。”秀群說:“我是看著奶奶掉下去,嚇的,急的!”兩人說著話兒,捋著桑葉,秀群完全放松下來,似乎把樹下的奶奶忘了,不時看一眼綠葉叢中一身濕衣的少年,沖著他輕輕一笑,少年也沖著秀群一笑。他們捋滿了兩袋桑葉,從樹上順利地滑下來。奶奶站起身子哎喲哎喲地挪動著腳步,少年要背布袋送她們。祖孫倆都謝了少年,并沒勞他再送。少年背了書包道別。秀群背著布袋,挽了奶奶的胳膊慢慢回家去。
從此,捋桑葉的差事就落到秀群一個人身上,她幾乎天天就要到村東的小韓莊去。隔著一條小河,淌水過去走近路只有二里遠,繞一道石橋過去也就三里多。秀群天天捋桑葉,不論是在桑樹上遠望,還是背了桑葉布袋在鄉(xiāng)路上等候,她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天雨中幫她上樹捋桑葉的少年。秀群有些失望,她后悔那一天沒有給他多說一些話,沒有問他家住哪村,沒有問他叫什么名字,連一句像樣的感謝話也沒說。秀群很想當面感謝他,給他煮一碗鹽水蠶蛹吃。
秀群家的春蠶大眠過了,白生生的蠶寶寶臃腫的胖嘟嘟的身子,在蠶箔上爬動已很笨拙了,看樣子要不了幾天蠶寶寶就該上架了。這幾天春蠶吃葉的速度明顯慢下來,量也大大減少,秀群就不忙了。奶奶拄了拐棍,掂起一個身子泛黃的蠶婆子(成熟的蠶)對著太陽照一照,蠶婆子通體透亮,奶奶說:“麥熟一晌,蠶老一時。秀群你可要看著點,該扎架了。”秀群說:“我正準備扎呢。”秀群抱來早幾天砍下晾干的柳枝,還有麥秸稈,在一個草囤上搭了一個有枝、有葉、有麥草的蠶架,最上端還插了一面紅紙剪成的小旗,這就是蠶架了。揀上那通體黃亮、不再吃葉、腹內(nèi)沒有一粒蠶屎的蠶婆子放在蠶架下的草囤里,蠶婆子在草囤里排了黃油油的尿,就開始慢慢地沿了柳枝攀爬,找到一處舒適的枝杈、樹葉、草秸就停下來。蠶婆子先是從嘴里吐出一線亮光光的細絲,把肥腫的身子固定在枝葉上,然后一縷縷細絲綿綿不絕地從蠶婆子嘴里吐出,慢慢地網(wǎng)蓋了蠶婆子的胖身子。幾天后,隔著薄如蟬翼的蠶絲網(wǎng),胖胖的蠶在里面日夜不停地吐絲織網(wǎng),原先胖胖的蠶婆子開始消瘦了。再過幾天,只能看到白白的蠶繭,絲繭里的蠶婆子從外邊就看不見了。一只繭織好,蠶婆子也完全消瘦下去,最后變成了深紅色的蠶蛹。十天八天過去,原來在蠶架上曲曲攀爬的蠶婆子都變成了一只只粘連在枝葉上的雪白的蠶繭,像是樹上結(jié)的果子一樣擠擠挨挨,一嘟嚕一串的,很好看。這時是養(yǎng)蠶人最開心的時候,她們多日的辛勞都隨歡快的笑聲遠去了。
收了的蠶繭有的直接賣給巢坊,換來的錢一般都留作女人家的私房錢。養(yǎng)一板蠶,日里夜里幾個月苦守苦熬,男人們大都不屑于插手,因此一般家庭的主事男人是不花婦女賣蠶繭的錢的,否則會被人恥笑。未出閣的女兒家要攢一點脂粉錢,大多是靠養(yǎng)春蠶。今年秀群和奶奶養(yǎng)的一板春蠶,收下了兩籮筐白花花抓在手里一搖晃就啷啷響的好繭。奶奶說:“差不多能賣五十塊錢呢。”秀群噘著小嘴說:“不賣。”奶奶問:“為啥?”秀群還是說:“就是不賣。”奶奶笑笑說:“死丫頭,留這么多蠶繭干啥?還不如賣了給你裁件花衣裳。”秀群說:“我要巢絲。”奶奶不解:“咱又不染花線不織布的,要這么多生絲做啥?”秀群說:“巢絲放著,蠶蛹子煮了吃。”奶奶說:“養(yǎng)了一季的蠶就為了吃蠶蛹子嗎?”秀群說:“是。”奶奶笑著說:“好好好,我犟不過你,就巢絲,吃蠶蛹子。”
夏天來臨,奶奶和秀群一起繰蠶絲。燒開一鍋清水,將擇去草屑樹葉的蠶繭倒進鍋里,用竹筷翻一翻煮上一會兒,白白的蠶繭便都漂浮在熱水里。拿一個秫秸疙瘩在清水里洗了泥土,然后向繭鍋里撓撓,秫秸疙瘩上就沾上了蠶絲。把沾起的蠶絲提起一攏,就成了一縷,再挽在一個木錠上。如此重復(fù),就將繭一絲絲一層層地抽薄了,最后只剩下蠶繭里那個胖嘟嘟、頭像筆帽、尾有一圈圈皺折的蠶蛹了。幾盆子紅紅黃黃的蠶蛹,秀群第二天就取了幾碗用鹽水煮了。鹽水煮蠶蛹,那是鄉(xiāng)村里比大肉、雞蛋還好吃的美味。秀群把煮熟后晾透的蠶蛹用手帕包了滿滿一手帕,足有一碗半,偷偷放在草籃里,她裝著下地割草,天天到村東的鄉(xiāng)路上等候。她多想碰到那個少年,當面感謝他,并送給他一手帕鹽水煮的蠶蛹呀。但是一連等了三四天,她仍然沒有等來那個少年。蠶蛹都有些餿霉了,秀群也沒舍得吃一粒。她失望極了,失望得有些想流淚,眼圈紅,鼻子酸,淚并沒有落下來,而在眼窩里汪著。秀群因此悶悶不樂,整天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秀群的心事家里沒人知道,連奶奶也不知道。十六歲的秀群又能給誰說,又能向誰去打聽呢?很長很長一段日子后,秀群的心才慢慢平息下去。
第二年桑葉嫩綠的時候,有人來給秀群提媒,說男孩是村東河對岸小韓莊的。一聽說是小韓莊的,秀群心里就怦怦直跳,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說,但愿就是他。那年月剛剛興起見面相親之風(fēng),一般的家庭還沒有破規(guī)矩,男婚女嫁都是父母說了算。秀群的父母還算開明,讓奶奶領(lǐng)著秀群在小河灣的堤下去相親。十七歲的秀群還害羞得很,用頭巾掩住了半個臉,見了那男孩,只抬頭看了一眼就把頭低下了。就一眼,秀群的心便跳到嗓子眼了,這不就是自己一次次尋找等候的男孩嗎?她當初等候時可能并沒有明確的心跡,所以心里并不怎么慌張,可是,當要找的人兒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時,秀群卻激動得怎么也說不出一句話。直到最后男孩問:“你同意嗎?”秀群使勁兒點點頭,也沒說出話來。
又是桑葉嫩綠的季節(jié),秀群嫁到了小韓莊。入洞房的晚上,秀群摟住丈夫的脖子,把那一次又一次的等候和送鹽水煮蠶蛹的事一股腦兒地說了,那些話在秀群肚里憋了很久,如今都說了出來,她是多么的暢快淋漓啊。丈夫卻一頭霧水,話總是與秀群接不上茬,他看秀群興奮得臉上紅熱、心跳如鼓、話語連珠的模樣,既不忍破壞她的興致,又不知從何說起。后來,秀群依偎在丈夫的胸前與丈夫共同回憶那年春雨里他幫她上樹捋桑葉的一幕幕情景,丈夫才算聽出一點眉目來。丈夫摟住秀群說:“你弄錯了,這事我聽我哥說過。”秀群心里一怔:“你哥?”丈夫說:“是呀,我哥那天他回家衣裳濕透了,書包里的書也濕透了。爹問他咋淋這么濕,哥就把上樹幫你捋桑葉的事說了。”秀群問:“你哥呢?”丈夫說:“那年他就考上縣高中了。本來我也是能考上的,可家里供不起就不讓我上了。哥哥成績比我好,高中畢業(yè)考上了南京大學(xué),算是跳出咱這窮鄉(xiāng)村啦。”丈夫覺得秀群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問:“你冷嗎?”秀群說:“不冷。”
雖說秀群在娘家跟奶奶學(xué)會了養(yǎng)蠶的技藝,又守著村東的一片桑樹行,但秀群自從嫁到小韓莊后,十幾年里連一板蠶也沒養(yǎng)過,更沒有向人提及過雨中捋桑葉在樹上下不來的事。一天,哥從南京帶著嫂子侄子回來探親,家宴上,哥先說起了秀群在桑樹上下不來的事,嫂子笑得前仰后合。哥問秀群還記得嗎?秀群苦苦一笑:“我早已忘了。”她那一次又一次的等候和送鹽水煮蠶蛹的心事,只給丈夫在洞房夜說過一次,從此她再也沒向任何人提起。秀群給丈夫留下了一兒一女以后,身體就一日不濟一日地消瘦下去,問醫(yī)求藥,都說并沒什么大病。丈夫托哥帶他們到南京的大醫(yī)院給秀群診治,也沒有查出病因。秀群最后死在了從南京回家的路上,正是桑葉嫩綠的時節(jié)。
那一年,秀群二十八歲。
炳叔和他的女兒
西村有個炳叔,炳叔有個靚女,靚女名叫小梅。為了小梅出嫁的事,炳叔真是操碎了心。炳叔窮怕了,總盼望女兒嫁個富家。新時期,上頭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東村恰巧有個先富人家,老子養(yǎng)奶牛起家,后來買了輛大客車,送兒子去學(xué)駕駛。兒子很醒目,撈了一陣,便集中幾個同行成立了運輸車隊自任總經(jīng)理。這個總經(jīng)理雖立業(yè)尚未成家,許多人對他刮目相看,一些黃花閨女更是眼里望出了勾子來。
炳叔心里早就內(nèi)定了這位總經(jīng)理為他的女婿,他掐過算過,以小梅的姿色、人品和才學(xué),配總經(jīng)理綽綽有余,于是便明里暗里示意小梅去攀高枝。小梅卻一抿嘴說,傻瓜才理睬他哩!小梅不肯,一是自恃姿色超群,不愿樹去纏藤,以免降低身價,二是她聽姐妹傳言,這人很風(fēng)流,跑長途時見半路靚女招手必停車。
一次偶然的機會,總經(jīng)理見到了小梅,被小梅的出眾容貌吸引住了,立即親自上門求親。小梅仍不答應(yīng),原因是總經(jīng)理一進門就失禮。一進屋,那雙色迷迷的眼光就像一張膠絲網(wǎng)緊緊地罩著小梅,罩得她渾身汗毛倒豎。后來趁她家里人去弄吃的走開了,總經(jīng)理又湊過來要和小梅親熱。兩人第二次去逛街,總經(jīng)理就提出要和小梅去賓館開鐘點房。正經(jīng)人家的女孩如何能做得出,難怪她不。
后來在父親的軟勸硬說下,小梅終于軟下心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炳叔嫁女那天,接親的車隊七八輛,三家樂隊助興,二十四面威風(fēng)彩旗,一面凸臍銅鑼,三面一米見方的大沙鑼,六支吹破天大嗩吶,還有一隊村小學(xué)少先隊的洋鼓洋號。這邊嗚嘩那邊嘰嘎,嘭嘭嘭當當當,驚得地下的土狗跳出窿,震得樹上的毛毛蟲掉落地。女婿著力扮演這一出喜劇,給足了炳叔面子。
俗話說:“新婦娶齊女嫁了,坐下抽筒明火煙。”炳叔嫁了女兒之后,確實也想坐下抽筒明火煙享享清福,然而身子卻漸漸地鬧起毛病來,總不及以前為女兒操心時雄赳赳的樣子。唉,炳叔也常自嗟嘆自己屬馬的命,難道一輩子都要像馬一樣累到伸直腳么?小梅聽說父親有病,也頻頻回來探望,每回來一次都是小轎車接送,大包小包禮物拿到手酸,好東西吃到老兩口嘴歪歪。
不久炳叔病好,炳嬸卻又病了。炳嬸的病來得突然,女兒坐月子請丈母娘去服侍,吃了滿月酒回來就病了。妯娌以為是在回來的路上撞著了大神,于是忙給她解穢、送鬼,可是仍不見好轉(zhuǎn)。后又去請侄子來打針醫(yī)治,才慢慢地好轉(zhuǎn),只是從此精神大不如前,也再不去女兒家走動。小梅也很少回娘家,炳嬸對炳叔的解釋是女婿家大業(yè)大,女兒要幫忙打理,自然分不開身。這個解釋合情合理,炳叔相信,于是他見人就吹女兒的輝煌。眾人對炳叔的吹噓反應(yīng)平淡,有的甚至投給他一些古怪的目光,敏感的炳叔覺得會不會是女兒有事了?
所謂飽暖思淫欲,如今的先富人家,有些也學(xué)起了舊社會財主的花天酒地,出外泡女人,在家包二奶。村里一個發(fā)了財?shù)陌ゎ^就娶了一個二房,村干部居然去喝喜酒呢。女婿靚仔一個,有財有貌,自然有女人纏,要是那樣小梅一定受委屈,說丈夫幾句便會挨打受罵。小梅明知父母疼她,自然不愿回娘家訴苦,以免老人家傷心。炳叔思量著,越想越覺得符合邏輯,于是就審問老婆,是不是女婿起了二心女兒受了虐待?
炳嬸一口咬定,沒有的事,女婿對女兒好著呢,請了小保姆又請鐘點工,生怕她受苦受累。
炳叔又問,莫不是得了孫女親家不高興虧待媳婦?
炳嬸連連辯說,男親家女親家都疼女孩兒,才會坐穩(wěn)就讓孫女騎膊馬,馱著她去四處逛。
炳叔不解,大家怎么用古怪的目光看我?
炳嬸說,那我哪知道,人家愛怎么看就怎么看,你不放心女兒親自去看看吧。
對,我親自去看看,炳叔說。
有一天,炳叔找了個由頭來到女兒家。炳叔一進院門,頭一眼看到的情景就使他肚里一把火呼地沖上頭頂,原來小梅背著女兒正在沖洗豬欄,頭發(fā)亂蓬蓬,身上濕淋淋,背上的女兒驚哭不安。順著小外孫女那怕怕的目光看去,不遠的臺階上,總經(jīng)理穿件睡袍端著酒壺,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小梅大聲咆哮,不遠處幾個打工仔抱著手在看熱鬧。炳叔那把火沒法形容,他自小對女兒從沒大聲呵斥過半句啊,那容得如此惡行?他大聲干咳一下,一邊挽起袖子就要上前拼命,卻不料隨著自己一聲干咳,眼前情景突變,女婿原來指著小梅的手忽然轉(zhuǎn)過來指向炳叔,戳指變?yōu)檎惺郑骞僖蚕駪騽±锏淖兡樍⒓醋兞吮砬椋骸昂煤煤茫謥淼谜茫覄袼膊宦牐兴鲞@粗賤活她硬要做,唉,這是打工仔做的,要不我花錢請他們來做什么嘛!”
女婿邊說邊上前奪過小梅手中的膠管,向遠處抱手的幾個喝了一聲:“過來!”
那幾個便滾水燙腳般地跑來:“總經(jīng)理什么吩咐?”
“老板娘做工,你們在一邊看風(fēng)景,有沒有搞錯呀,還想不想掙工錢?”總經(jīng)理大聲呵斥。
“總經(jīng)理,你……”
“怎么,沖豬欄都不會干呀,我教你們!”總經(jīng)理攔住話頭,打開龍頭朝那辯解的后生刷地射了一頭一臉的水,那后生趕忙接過膠管,幾個人沖的沖洗的洗干起來。
總經(jīng)理朝那些后生哼了一聲,轉(zhuǎn)向炳叔訴苦:“阿爸你都看見了,如今的打工仔比老板還大架子呢,一時不看著就偷懶。”
炳叔見此情景,沖上頭頂?shù)幕鹨幌伦咏迪聛恚詾樽约哄e怪了女婿。炳叔放下衣袖走上前勸女兒:“小梅你也真是,看,淋了一身濕,孩子也濕了,快去換衣服,孩子解下來我抱抱。”
小梅之所以讓人疼,一是懂事,二是勤快,當了老板娘還本性難移,炳叔說話時心里涌動著一股濃濃的情意。小外孫女雖沒見過外公,但她不怯生,一見外公走近,便伸出雙小手來,大眼里露出巴望的神情。炳叔連忙伸出手去,卻忽然在小梅后頸發(fā)現(xiàn)一塊指頭般大小的疤痕,他覺得奇怪,下廚燒火燒傷沸油烙傷應(yīng)在前面,怎么會傷在后面呢?他向正在抽煙的女婿望了一眼,難道是這雜種做的?
他輕聲問女兒:“小梅,這塊傷疤怎么弄的?”
小梅頓了頓未來得及回答,女婿卻搶先說:“是我抽煙的煙頭燙的。”說了還笑。
你!炳叔剛才熄下去的火又竄上來。炳叔疼愛小梅,罵沒有,打更是免提,小時小梅淘氣不聽話,他火上來了寧愿打自己也不打她。小梅懂事后曾見過父親打自己,后來便學(xué)得乖乖的再不淘氣。如今你這雜種有兩文錢竟敢打我女兒?炳叔挽起衣袖就要上前摑總經(jīng)理的嘴巴。總經(jīng)理說:“那個疤是我們小兩口親熱時不小心被煙頭燙傷的。”說罷,他還走近小梅擁抱了一下。
炳叔聽了如此說,不但火氣消退,還覺得尷尬。他仄眼去瞧小梅,小梅的臉也陡地紅了。炳叔不再言語,連忙抱過小外孫女走開了。
進屋坐了許久,男親家才出現(xiàn)。炳叔和男親家原也相識,其人平日開朗大方,見人話多,有天光雀的外號。炳叔本以為發(fā)了財?shù)奶旃馊笗兂呻p喇叭,更加熱鬧,可是見面一瞧卻令炳叔吃驚,男親家冷漠寡言,有些郁郁不歡,見了老親也不說話,只是點點頭指指牙齒又搖搖手,大概意思是牙齒痛不便招呼,從親家手中抱過小孫女就出去了。炳叔見親家的變化有點疑惑,繼而想,大概是患了老年癡呆癥吧。
令炳叔欣慰的是老親雖癡呆,可對小孫女卻疼愛有加,從小孫女上手之后的表情看得出:孩子剛才在媽媽背上時一臉驚恐不安,可到了阿公手上立即變得眉開眼笑天真活潑起來,她不停地扭著身子揪阿公的胡子,還咿咿呀呀地和老人對話呢。老人也熱烈響應(yīng),一路親著,親得小孫女格格直笑,還讓她騎膊馬。
有一個肥肥的老女人,女婿叫她三姑,說是請來的鐘點工。那三姑行動遲緩,且只在后房出入傳湯遞水。女婿見炳叔的眼光跟著三姑,便解釋說是小保姆病了,三姑正照應(yīng)著呢。
唉,人心肉長的,她父母把個水蔥般的女子托給我,雖說是下人,可是頭痛身熱也得看緊些,不然怎對得起人家父母。女婿說得忘形,拍了拍炳叔的肩頭:阿爸你說是不是呀?
是的是的。炳叔高興地不住點頭,他并不計較女婿的失禮,反而覺得女婿是個寬厚仁慈挺有人情味的人,對下人尚且如此,對枕邊人怕不是拿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炳叔便很想見見那個身在福中的小保姆,也說幾句寬慰話,可炳叔在女婿家住了三天總不見小保姆露面,炳叔便問三姑,小保姆得的什么病,總不走動?
三姑悄悄告訴親家爺,動了手術(shù)呢。
什么手術(shù)呀?炳叔驚訝,在村人看來,凡手術(shù)皆不吉利,更何況姑娘家。
是流感術(shù)吧,三姑說得很輕松,好像那流感術(shù)很好玩似的。
炳叔雖說是村人,卻也并非什么都不懂,他突然問了一句三姑,是做了人流手術(shù)吧?
啊?三姑一驚。
是不是?炳叔又追問一句,心底的火又呼地竄上來。
炳叔把小梅寵得像掌上明珠,小梅上中學(xué)那年,周末回家的路上被一個亂仔摸了一下,小梅認得那人,回來告訴了父親,炳叔抓了菜刀就出門要把那亂仔的魔爪斬下來,嚇得那亂仔躲之不及。如今這總經(jīng)理竟敢棄妻納寵,把小保姆搞大了肚在家坐月子,還請鐘點工服侍,這樣小梅還有好日子過么?炳叔越想越生氣,一把火颼颼颼往上竄。三姑雖說人肥手腳慢,腦子卻挺靈活的,聽言察色,知道自己剛才說漏嘴把親家爺激怒了。如果聲張起來,她就要被砸了飯碗,于是忙忙地作出反應(yīng),臉上一副驚訝,雙手掩胸故意壓低聲音說:“哎喲,親家爺別開玩笑,人家小妹還是個黃花閨女,八字還未落過人手,你亂說出去人家以后還能嫁人么?”
那流感術(shù)是不是夸張了些呀?
唉,親家爺,我只是個鐘點婆,一點鐘撈一只蝦,我騙你做什么?如今科學(xué)先進,小病大治,好啦,不信你問你女兒去。三姑慷慨陳詞,說罷癟癟嘴鉆進后房去了。
炳叔沒有去問小梅,自從自己進門那一刻起,女兒臉上就堆滿了笑容,全然不像中間楔了只“楔子”那么別扭。炳叔住了幾天就愉快地打道回府。小梅離了糖瓶進蜜罐,炳叔真的滿足了。他常說老伴,女兒有這么好的歸宿,自應(yīng)心情靚靚,卻見你成日懨懨的。若是女兒嫁個省長,只怕你沒有省長岳母娘那個命!
過了些日子,忽然一場流感襲來,炳叔也染了病,便急忙去看醫(yī)生。以前他把生命沒現(xiàn)在這么看重,如今他想壽長點,多看看女兒的如花日子似錦前程。炳叔的侄子是醫(yī)生,侄媳婦是司藥。炳叔一進門就大大咧咧地對侄子說:“侄子,快給我動流感術(shù)!”
侄子夫妻嚇了一跳,及至聽明緣由,侄子吁了一口氣,侄媳婦卻掩著嘴咕咕笑,連一些看病的人也笑了。炳叔瞪了侄媳婦一眼:“笑什么笑什么,你怕阿叔不給手術(shù)費么?”說罷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百元鈔票往桌上一丟。
侄子向妻子看了一眼,妻子不笑了。侄子然后解釋:“阿叔,你說的那種手術(shù)我這里不會做,再說做手術(shù)蠻辛苦,不如我給你打一針再開些藥吃也就行啦。”
旁邊有個鄰居也勸道:“炳叔,流感小意思嘛,何必好肉挖成瘡去動手術(shù)呢。”
炳叔無奈,只得打了針取了藥走了。走出不遠,突然聽到爆出一陣哄笑聲。路上,炳叔心里不踏實了,難道三姑騙了我,那小保姆是做了人流術(shù)?難道小梅真的受了委屈卻瞞著我?
回到家,炳叔藥也顧不上吃,沒頭沒腦地就問老婆,喂,小梅家那小保姆你見過么?
見過呀。
人靚不靚?
無端沒事你問這個做什么?
你別問,只管說靚不靚?
靚個鬼,連小梅的小腳趾都比不上。
炳叔哦了一聲不再問,倒水吃藥去了。
那天夜里老兩口并排坐著看電視劇,片中有很多戲在雙人床上做,看得二人心里躍躍欲試。睡覺時,炳叔點了支煙摸進老伴房中要親熱親熱,炳嬸也被電視撩得心跳耳熱,就順從了。炳叔那支煙舍不得丟,在炳嬸身前身后晃來晃去,炳嬸東躲西躲,躲得不耐煩便叫男人把煙滅了。炳叔于是說出那次去探女兒發(fā)現(xiàn)女兒后頸有一處燙傷,女婿說是他們過二人世界時煙頭燙的,今晚自己就要實驗一下,看男女親熱時男人抽煙會不會燒到女人的頸后。
一提起女兒,炳嬸興味索然,一把推開男人翻身朝里睡去了。炳叔也沒了情趣,坐在床沿悶悶地吸完那支煙,把煙頭一丟,朝床板一拍罵道:“狗日的,老子被他騙了!根據(jù)剛才的實驗,夫妻二人世界時丈夫手中的煙怎么也不會燙到妻子的后頸,女兒那個疤一定是那狗日的行兇的罪證。”炳叔想到女兒被燙,耳邊像聽到女兒哀哀的哭聲。他心中難過,又使勁擂了一下床板,炳嬸問明情由后連忙勸慰老伴,孩子好好的,莫多心啦。這燙頸窩的事也未必不成立,如今的后生新潮玩法多著呢。
明天我找那雜種算賬去!炳叔仍在生氣。
好啦好啦,別氣壞身子了,氣出毛病來女兒會更難過的啦!
炳叔的心臟病是動怒不得的,小梅也知道父親的病,她總是乖乖地做孝順女。女兒越乖,父親就越疼。提到女兒會難過,炳叔的氣順了一些,這已經(jīng)成了炳叔制怒的法寶。平日有什么事使炳叔火滾頭頂煎得魚,炳嬸便使用這法寶。
你實在不放心,明天我去探探小梅好嗎?炳嬸說了,又主動和丈夫親熱了一回,才使炳叔慢慢平靜。
第二天一早,炳嬸就奔女兒家。女兒和炳嬸坐在床沿傾談,小梅聽說父親為她擔心,她反而焦急。炳嬸回家時帶回許多禮物,還帶回一迭女兒最近照的靚相。炳叔忙拿了照片到亮處看了好幾遍,他看見照片上的女兒光鮮明麗的模樣,笑得合不攏嘴,懸著的心才放下來。看過之后隔幾日又看,有人來便把女兒吹噓一輪。遺憾的是靚相上只有女兒和外孫女,沒有女婿。炳嬸說女婿日理萬機,總抽不出時間陪小梅,最近又在籌備成立貿(mào)易公司,更是忙得頭出腳入。照相那天本來硬拉去了,臨時又被手機叫走了。炳叔可以理解,認為男人應(yīng)以事業(yè)為重,于是疑心漸釋。
快樂不知日子過,轉(zhuǎn)眼間便到了外孫女周歲之慶。按風(fēng)俗,出嫁女要帶周歲的兒女回娘家,由外公外婆給外孫做生日。炳叔早早就籌備了,請幾席酒,買些什么生日禮物,還學(xué)新潮訂制了生日蛋糕,又叫村小學(xué)老師教自己和老伴學(xué)唱英文的《祝你生日快樂》。只是炳嬸老是恍惚,打不起精神。
終于到了那一天,炳叔早早起身洗面凈須,梳妝換衫,又催老伴也打扮打扮,然后督促請來的廚師動手備辦酒席。做醫(yī)生的侄子背著藥箱也來了,他是給炳叔送藥來的。炳叔的老毛病隔一段時間就要吃些預(yù)防藥,可他今天不想吃,他說外孫女的大喜日子吃藥兆頭不好。侄子好說歹說,炳叔才把藥吃了。
親友均已光臨,小壽星卻遲遲不見來。炳叔等得焦急,心情有點躁,又服了一次藥。炳叔才服完藥,遠處忽然傳來兩聲汽車喇叭聲。炳叔一聽,懊惱一掃光,立即興奮起來,連聲說來啦來啦!便要起身去迎,兩個堂弟把他按住,說長輩迎接晚輩于禮不合,叫他端坐不動。親友們見炳叔亢奮的樣子,都有點緊張,炳嬸也緊緊靠老伴坐著。侄子背著藥箱,后邊跟著他的妻子,手里提著一只箱子。炳叔見了侄子,揮揮手說:“不用你煩,我剛才又吃了一包藥了!”
侄子笑說他們是出診歸來順路看看姑姐的。炳叔不再理會,兩眼盯著大門。小車徐徐駛進庭院,在大門口停下了。車門打開,有人鉆上車先把包包遞出,下面有人接,流水線似的搬回來堆在沙發(fā)上,有禮品也有衣物行李,堆了一大堆。
包遞完了,卻不見總經(jīng)理下車。又過了一會,小梅才慢慢下車來。她穿一身黑,頭上挽了個髻,髻邊插著兩朵白花。
看見女兒髻上的白花,炳叔心里一驚。插白花是守孝,女兒為誰守?
小梅低著頭,由人攙扶著慢慢走進屋,她走到炳叔跟前,突然撲地一聲雙膝跪地,阿爸,女兒不孝!
小梅,發(fā)生了什么事?
小梅只說了一句男人逼她離婚了,就放聲大哭起來。炳嬸忙蹲下去把女兒扶起攬在懷里,也哭了。
為什么,這是為什么?炳叔吼問。
小梅泣不成聲。旁人告訴炳叔,那個發(fā)瘟的總經(jīng)理不是好東西,婚前不檢點,婚后更瘋狂,新婚的妻子一個月就膩了,請回家的小保姆其實是二奶。更可恨的是,那個天打雷劈的雜種為了貸款,竟要小梅陪一位銀行管信貸的老家伙過夜。小梅不從,他便用煙頭燙她,燙得她一身疤。這些事一村人包括炳嬸都知道,唯獨瞞住了炳叔。因為事先吃了大劑量的預(yù)防藥,炳叔的老毛病才沒發(fā)作。他強壓住怒火問小梅為誰守孝,小梅只說了句“為公爹為女兒”便又放聲哭起來,一屋子的女眷也都垂淚。
一個堂弟附在炳叔的耳邊說:外孫女不久前因肺炎失治而死;公爹是自殺的,死因一是被兒子的劣行氣的,二是小孫女無辜夭折的刺激。兩件喪事都瞞著了炳叔由堂弟代去吊唁。
聽了這些,炳叔的心臟再也不能承受刺激,他大叫一聲,兩眼冒黑往后一倒。早在一旁守候的侄子夫婦立即進行搶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