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廣雅·釋詁》歷來被看成是“故訓匯編”、“同義詞典”,這種籠統的認識影響著學界對《廣雅·釋詁》的科學評估。文章把《廣雅·釋詁》還原到詞義研究的歷史脈絡中,把它重新定位為“同訓詞典”。這對我們科學認識古漢語訓詁材料、重估《廣雅·釋詁》乃至《廣雅》的學術價值以及深入探討相關問題都是有重要意義的。
關鍵詞 《廣雅·釋詁》 性質 考辨
一
張揖的《廣雅》是繼“爾雅”之后的又一部重要著作。該書例依《爾雅》,專將“文同義異,音轉失讀,八方殊語,庶物異名,不在《爾雅》者,詳錄品覈,以著于篇”(《上〈廣雅〉表》),旨在“綴拾遺漏,增長事類”(《魏書·江式傳》)。可惜書成之后一直少人問津,除隋曹憲作《博雅音》外,到清代才有盧文、王念孫和錢大昭三家注《廣雅》,之后又重歸沉寂。
《釋詁》是《廣雅》的第一篇,收錄普通語詞近5000個,共有訓列504條,在《廣雅》所釋的2343事中占到了五分之一強,無論在篇幅上還是質量上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釋詁》是漢語詞義研究的重要成果,討論其性質也就是對舊有成果“正本清源”式的整理。這對認識古代漢語詞義特點、考察漢語詞匯研究的學術水平都是很有意義的。
二
關于《廣雅·釋詁》的性質,歷史上主要有三種代表意見。其中前兩種認識是與對《廣雅》的整體定位聯系在一起的,只有第三種是專門討論《廣雅·釋詁》特點的。
1.“單純模仿”說。《廣雅》是《爾雅》的后續,二者在釋義體例、篇目分類等方面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其守成性相當突出。“單純模仿”說正是在這種認識背景上得出的。
嚴格地講,“單純模仿”說只能算是對“二雅”關系的認識,而非性質定位。受其影響,學界對《廣雅》的認識一直處于粗淺階段,把《廣雅》中很多有價值有特色的內容都忽略掉了。
通過與《爾雅·釋詁》的對比考察可以發現,《廣雅·釋詁》在多個角度體現了漢語研究水平的進步。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廣雅·釋詁》適應當時漢語詞匯迅速發展的現實,突破了《爾雅》解“經”的局限,把視野延伸向百家訓詁以網羅故訓。據統計,《爾雅·釋詁》有191條,收948詞,而《廣雅·釋詁》則增至收504條,近5000詞,在規模上有了很大的突破。同時,它還特別關注那些因語言發展而產生的“文同義異,音轉失讀,八方殊語,庶物異名”等現象。這說明它是以語言為獨立的考察對象的。其二,《廣雅·釋詁》對詞義的展現超過了此前的辭書。一是在“以一詞訓眾詞”時利用語詞間的語義關系來加強彼此之間的限制、約束與補充,以凸現具體的詞義。二是通過語詞的復現,以多項互補訓釋的形式,盡可能地化解語詞式釋義的模糊性,有助于詞義的辨異。據統計,《釋詁》中語詞復現率接近30%,且大多是古今通用的常用多義詞。這對釋義的準確、完整與清晰起到了強化作用。最后,也是更重要的,在《廣雅》的編纂實踐中,編者還形成了自己的理論見解,這在《上〈廣雅〉表》中充分表達出來。它既是對許慎《說文·敘》、許沖《上〈說文〉表》與劉熙《釋名·序》等的繼承與發展,同時,也適應新的時代要求,對辭典的功能定位作了適當的調整。這在缺少理論建樹的傳統訓詁時代,無疑具有重要的意義。何九盈先生把張揖視為“許慎之后首屈一指的詞義學家”[1],并給予《廣雅》極高的評價,是很有道理的。
2.“故訓匯編”說。《廣雅》自成書以來一直被當作訓詁之書看待。王念孫在《廣雅疏證自序》中指出:“蓋周秦兩漢古義之存者,可據以證其得失,其散逸不傳者,可籍以窺其端緒,則其書之為功于訓詁也大矣。”近人黃侃也認為:“《廣雅》雖為模擬《爾雅》之作,而實為集群書之訓詁以續《爾雅》者也。”[2]不少現代學者也接受了這一觀點,認為《廣雅》是仿照《爾雅》而成的“故訓匯編”[3]。為檢驗其準確性,有必要結合特定的歷史背景進行考察。
《廣雅》出現在魏初有其必然性。《爾雅》成書后的四百年間,語言隨著社會發展不斷變化,加之方國交流頻繁,使當時的詞匯面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同時,周秦兩漢的經籍詮釋工作積累了大批成果,自覺非自覺的詞匯研究已經碩果累累,不僅出現了大量隨文注解,而且還產生了《說文》、《方言》等專著。語言的發展與學術的積累,都為《廣雅》的出現作了充分的準備,并決定了它作為周秦兩漢語言研究成果大總結的特點。
這一特點具體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在語料上,《廣雅》完成了對周秦兩漢時期漢語詞匯的匯集;一是在學術上,《廣雅》總結了前代詞匯研究的理論、原則與方法。前者是外在的,顯性的,受到了學界的關注。“故訓匯編”說就是建立在這一認識的基礎上,充分肯定了《廣雅》在匯集百家訓詁、保存豐富語料方面的價值。至于后者,由于它是潛在的,隱含的,被浩繁的資料所遮蔽,故而很少有人注意發掘。于是,《廣雅》便被單一化、平面化了,其學術性的一面每每被忽略。而這一點恰是《廣雅》更重要的價值所在。因為“訓詁學家在大量成功的訓詁實踐中,摸索出很多已被檢驗而行之有效的經驗。而正確的經驗中便包含著科學的原理。……這些都是漢語詞義學中極有價值的財富”[4]。
因此,如何才能在扎實的資料整理基礎上實現超越,上升到宏觀分析與理性思考的層面,去把古人“明而未言”、“言而未明”的理論方法系統闡發出來,把古人雖然“未明未言”但已有自覺萌芽的理論方法揭示出來,這才是古老學術向現代轉型所面臨的重要問題。
3.“同義詞典”說。《廣雅》匯集了大量的訓詁材料,保存了相當豐富的古詞古義,也反映了某些語詞的變化。《釋詁》等前三篇,相當于對周秦兩漢的普通語詞的總結,是著者在占有大量材料的基礎上進行綜合分析,然后以類相從、分條歸納的結果。因此往往被視為“同義詞典”。
但事實上,《釋詁》是對訓詁材料加以搜集整理的結果,每一條是以相同的訓釋詞為線索系聯起來的一組語詞,其間包含了同義、類義、同源、相關等幾種大的意義關系類別。如《釋詁》卷一下:“桻、耑、標、顛、杓、緒、杪、流、苗、裔、懜,末也。”其中,被訓釋詞“桻”、“標”、“杪”和“耑”、“顛”、“緒”分別與“末”的本義和引申義同義,而“懵”從“蔑”得聲,與“末”音義相通,其余幾個則與“末”意義相關。王力先生曾指出,《廣雅》把“凡詞義稍有關系的都算作同義詞”[5],一并列入同一條目。結果王念孫在疏證時雖輾轉求證,試圖以一義貫通全條,但最終不得不歸于無功。這說明張揖的方法是值得商榷的,王念孫不加糾正,有時反而牽強附會地為之找論據。“這樣做,徒然造成混亂,而絲毫不能解決問題。”[6]
可見,“同義詞典”說非但不能準確概括《廣雅·釋詁》語詞間的意義關系類型,反而容易形成誤導,讓人對《廣雅》的實際價值產生懷疑。因此,該說并不可取。
以上三種說法都是建立在一定的事實基礎之上的,但都有片面之處,影響了對《廣雅·釋詁》價值的評估與發現。
三
把《釋詁》還原到詞義研究的歷史脈絡中,綜合考察其文化背景、產生原因、語料來源以及實際用途,可以認為,《釋詁》是一部“同訓詞典”。
1、《釋詁》主要目的在于收“詞”而非收“字”。這是把《釋詁》放到中國古代辭書系列中進行考察得出的結果。
字與詞,是處理古代訓詁材料時首先必須加以區別的一組概念。“同詞異字”與“同字異詞”的現象正說明了漢語中字與詞在具體運用時體現出來的不同特點。與此相應,根據編寫旨趣與實際功用的不同,古代辭書可以分為兩系:一為字書,以《說文》、《字林》為代表;一為雅書,以《爾雅》、《廣雅》為代表。桂馥在《廣雅疏義序》中說:“《廣雅》博及群書,多異義。”這一認識顯然是建立在他對《說文》、《爾雅》、《廣雅》的系統比較上的。如對“引”的釋義,《說文》“引,開弓也”,是以形解字,明其本義,《爾雅·釋詁》“引,長也”,《廣雅·釋詁》“儐、贊、唱、引,道也”、“肆、申、NCC2E、引,伸也”則著力于具體而靈活地展現語詞的多種用法,這是雅書的一個鮮明特色。《廣雅》體例統一,內容豐富,是其他雅書無法比擬的。其中的《釋詁》更是集中收錄了周秦兩漢大量的普通詞語。正因其集大成,所以才更能體現出雅書收詞的多側面與多層次的特點。
2、所謂“同訓”,指的是《釋詁》處理詞語的具體方式,也是其內部語詞系聯的重要依據。《釋詁》廣收異義,“自《易》、《書》、《詩》、‘三禮’、‘三傳’經師之訓,《論語》、《孟子》、《鴻烈》、《法言》之注,楚辭、漢賦之解,讖緯之記,《倉頡》、《訓纂》、《滂喜》、《方言》、《說文》之說,靡不兼載”[7]。其中既有周秦古籍,又有兩漢新說,既有實用性的注疏,又有研究性的專著。《釋詁》采用“多詞同訓”的形式,具有濃縮而集約的特點,有利于材料的匯集與保存。
“同訓”是古人系聯同義詞的重要依據之一,但“同訓”并不等于“同義”。它們是既有聯系,又有區別的。義是指詞的形式(語音與詞形)所負載的客觀內容;而訓則是人們對客觀內容的具體表述。早期的訓詁都是隨文注釋,疏通文句是其主要目的,因此往往是用訓詞表達詞的語境義。倘以“同義”概言之,則難免有失偏頗。另一方面,同訓隱含了同義的脈絡與線索,系聯又將語詞從分散的狀態凝聚起來,構成一定的條理和內在的聯系。這一嘗試必然引發對語詞意義的進一步思考。雖然這種“同訓”系聯的方法不夠科學,但比起隨文注釋來,畢竟啟發了后世的同義詞研究,開了系統研究語詞意義的先河。
《釋詁》的“多詞同訓”揭示了語詞間的橫向聯系,系聯一組語詞并以一常用詞來概括其同,從顯性的層面上反映了一組語詞的相互關系。如《釋詁》“輩”在“等同、相當”的意義上系聯了“同、儕、等、比、倫、匹、、敵、讎、輩”等十個詞,構成一個同義聚合。這類語詞聚合可以深入語言的意義體系,在客觀上為詞匯系統的研究提供豐富的線索。不止如此,這些聚合“場”在反映詞義橫向聯系的同時,還涉及到了因詞義相互影響而形成的規律性運動。王念孫的“義相因”說就是在《釋詁》的直接啟發下形成的。現代學者所提出的“相因生義”、“詞義滲透”、“同步引申”等說也與此有相當密切的關系。這是《釋詁》中“同訓系聯”對漢語詞義研究的重要貢獻。
3、所謂“典”,具體指明了《釋詁》的實際價值。詞典是一種高度濃縮、注重實用的特種文獻。關于《釋詁》的濃縮性特點,前文已有詳細論述,這里主要討論其實用性的特點。
《釋詁》的實用性首先體現在它“廣收異義,兼顧字用”的描寫原則上。一詞多義是詞義發展的自然趨勢。《釋詁》廣泛參考群書訓詁,對相關語詞集中匯釋,分別歸類,不相混雜。有些詞的義項多達七八個,如“遺”分別訓為墮也、余也、予也、離也、送也、亡也,較好地展現了詞義的內部系統。此外,《釋詁》還適應漢字發展的現實與詞義“目治”的實際需要,適當地兼顧到文字的使用情況,收錄了一些常見的廣義異體字,并對某些與字形有關的訓釋材料如“同字為訓”進行了改造。這也在客觀上為使用者提供了種種便利,保證了辭書溝通古今、通經致用的效果。
《釋詁》的實用性還體現在它“以義為紐,多詞同訓”的編排和釋義體例上。如何有效地統率紛繁復雜的訓詁材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以義為紐”指《釋詁》根據某個共同的意義統率諸多“異義”、“異體”,是編排體例;“多詞同訓”指《釋詁》根據同訓關系聯系一組語詞,再用一個表示基本義或常用義的語詞來加以解釋,是釋義體例。其中的訓釋詞大多是古今通用、意義較為穩定的常用詞,而被訓詞則更多體現出靈活多變的特色。如此既簡潔明了地完成了釋義,也蘊藏與概括了相關文獻的潛在信息,使得文獻利用變得更加自覺,客觀上也為查檢提供了方便。
此外,《釋詁》的編排次序在一定程度上依《爾雅》舊例,也是為了更好地發揮《釋詁》的實用價值。
總之,《廣雅·釋詁》總結前代學術成果,廣泛收釋文獻詞義,是一部方便人們集中獲取知識的“同訓詞典”,是研究漢魏時期詞匯必不可少的重要文獻。
四
對《廣雅·釋詁》性質的重新認識有著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把它定為“同訓詞典”,首先強調了“同”,指明《廣雅·釋詁》的特點在于“求同”,即以“求同”為目的,把分散的材料加以統籌,完成對相關信息的高度濃縮與集約處理。其次,強調了“同”的基礎是“訓”,而非“義”。這就突出了古代訓釋材料與現代詞典釋義之間的實際差距,避免了脫離實際語料,片面拔高標準的理解。最后,強調了“同訓”的目的在于實用,即溝通古今,解答疑惑,從而使《廣雅·釋詁》的價值落到實處。
這一新的定位,對糾正以往學界的籠統界說、重估《廣雅·釋詁》(乃至《廣雅》)的學術價值以及深入探討相關問題都是很有意義的。
附注
[1]何九盈 中國古代語言學史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0:87
[2][7]黃侃,黃焯文字聲韻訓詁筆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25
[3]王力中國語言學史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19
[4]陸宗達,王寧訓詁方法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10
[5][6]王力略論清儒的語言研究∥王力王力文集(16)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0:69
(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生信箱廣州510275)
(責任編輯葉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