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組義與詞典釋義考探

摘要 漢語中的復合詞大多是由詞組詞匯化凝固而成，詞組詞匯化反映了漢語詞匯由單音節向雙音節發展的趨勢。就語義而言，由單音詞合成的雙音詞體現了一個由詞組或短語的詞義逐漸凝固成詞的變化過程。語文詞典在收釋由自由詞組凝固而成的同形復合詞時應從語言演變的角度盡可能客觀地反映其古今演變的線索，揭示其詞匯化過程，反映出漢語詞匯演變的特點。

關鍵詞 詞組 詞匯化 演變 語文詞典編纂

近年來學者們對已問世的語文詞典，尤其是對《漢語大詞典》的商榷訂補之文頗多，然尚未見有涉及語文詞典如何從語言演變的角度收釋由詞組凝固而成的同形復合詞的論述。本文擬以《漢語大詞典》為例，就語文詞典如何收釋由自由詞組凝固而成的同形復合詞作一些探討。

一、自由詞組的收釋

詞典，顧名思義收釋的是詞。至于詞組，詞典一般是不予收釋的。然而事實上由于詞和詞組二者的界限有時很難區分，或詞語尚處于由詞組凝固成詞的演變狀態，因而大多數詞典還是或多或少地收釋了一些自由詞組。有條件地收列一些自由詞組，即使是最講科學性的語文辭書也是允許的。那么，哪些自由詞組語文詞典可以收釋呢?就嚴格意義上的詞典而言，除了從語言演變的角度出發可以酌情收釋一些與復合詞同形的自由詞組外，其余的自由詞組似應一概不收。

語文詞典酌情收釋一些與復合詞演變成的詞相關的同形詞組有其合理性。從讀者方面來看，他們總是在閱讀中遇到了疑難問題才來查檢辭書的。他們關心的是能否查到，至于是詞還是詞組對他們來說并不那么重要。就辭書編纂理論和實踐而言，辭書從問世起，其性質、作用就是幫助讀者正確理解和使用詞語。這一本質屬性決定了語文詞典收詞的總原則，即滿足讀者的需要。根據這一總原則，為了揭示由自由詞組凝固而成的復合詞的源流演變，語文詞典酌收一些與其所釋復合詞同形的自由詞組，就會更具適用性。

二、詞組的詞匯化成詞

從歷時的角度看，單音詞的發展演變較為單純，不涉及范疇性質的大的變動。單音詞雖也有可能從實詞變為虛詞，但這還是在詞這一大的范疇內的變化。雙音詞在產生和發展過程中所經歷的變化與單音詞相比則更多更復雜，往往涉及范疇性質的大的改變，引起了漢語詞匯系統的本質性的變化，改變了詞匯系統的整體面貌。很多雙音詞在發展過程中都經歷了一個從非詞的、分立的、句法層面的單位，到凝固的、單一的詞匯單位的語法化過程，即由短語或詞組演變為詞。在詞組和短語凝固成詞的過程中，其原有詞義的理據隨著其結構功能的語法化而模糊化，彼此間在意義上具有更多的相似和相關性，結果導致其原有形式的句法范疇發生改變，由一個非詞形式變為詞。

現代漢語中的復合詞大多是由詞組詞匯化凝固而成，如健美、自愿、春花、憂愁、可愛、月亮、凱旋等。有些詞組凝固成詞后詞義又有所引申，如“晚會”不只是其字面義“晚間的集會”，而是“晚上舉行的以文娛節目為主的集會”。又如“說唱”在表示一種連說帶唱的表演藝術時，就不只是說話和按照樂律發出聲音。有的則是由原詞素義的修飾比喻義凝固而成，如電腦、春心、紅娘、黛眉等。當兩個詞由于某種原因經常在一起出現時，語言使用者就有可能將其視作一個整體而不再對其作內部結構的分析，這樣就使得二者之間原有的語法距離縮短或消失，最終導致原來的語法結構功能虛化，進而凝固為一個雙音詞。現代漢語中的許多復合詞在先秦本是詞組，這些由單音詞凝固而成的復合詞一般都經歷有兩個構詞詞素獨立并存同時又緊相結合的歷時演變過程。語文詞典在收釋這些詞語時應揭示出其歷時的演變過程。

三、詞匯化詞語的釋義

漢語中大多數復合詞源自同形的自由詞組，《漢語大詞典》對于這些由自由詞組演變而成的復合詞一般也收釋了其詞組義。如：

利害利益與損害。

規矩規和矩。校正圓形和方形的兩種工具。

陶冶1.陶工和鑄工。2?謂燒制陶器和冶煉金屬。

由于詞組義畢竟不是與其同形的復合詞的詞義，所以語文詞典在釋義時可加以一定的標記，如采取括注的形式，也可在詞組義下加浪線或下劃線，對詞組義和復合詞詞義加以區分，至少不應將詞組義與同形的復合詞詞義置于同一釋義范疇。《漢語大詞典》對此未作標記，如釋“受性”為“猶稟性，生性”，引如下四例書證：

《詩·大雅·桑柔》：“維此良人，作為式；維彼不順，征以中垢。”漢鄭玄箋：“受性于天，不可變也。”

《后漢書·列女傳·曹世叔妻》：“鄙人愚暗，受性不敏。”

宋蘇軾《乞加張方平恩禮札子》：“仁宗皇帝眷遇至重，特以受性剛簡，論高寡合，故齟齬于世。”

清曾國藩《隨州李君墓表》：“惟君受性剛介，于事無所不敢。”

這四例書證中，第一例鄭玄箋中的“受性”尚是一個動賓結構的詞組，“受”為動詞，“性”為名詞，“受性于天”，即從天承受稟性。“受性”尚未凝固成詞，故后可跟介賓詞組“于天”。第二例至第四例中“受性”已凝固成詞。“受性”由詞組演變為復合詞有一個詞匯化的過程，語文詞典在釋義時應對其詞匯化前后的意義有所區分。

同形的詞組義和復合詞詞義的衍生關系決定了二者在詞義演變發展過程中的先后順序，語文詞典應根據其順序排列其義項。《漢語大詞典》在安排同形的詞組義和復合詞詞義時尚有不盡合理處。如釋“不遇”：

1.不得志，不被賞識。《孟子·梁惠王下》：“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2.沒碰到。《后漢書·孔融傳》：“儉與融兄褒有舊，亡抵于褒，不遇。”[ZK)][T]《后漢書》例中的“不遇”是一個由否定詞組成的句法結構，尚未成詞。《孟子》例中的“不遇”則已由“沒碰到”的詞組義經隱喻引申而詞匯化，表“不得志，不被賞識”義。“不得志，不被賞識”的復合詞詞義源自“沒碰到”的詞組義，因而排列義項時“沒碰到”的詞組義理應排列在“不得志，不被賞識”的復合詞詞義之前。

古漢語的單音詞往往一詞多義，兩個單音詞組成詞組可以有并列結構、主謂結構、偏正結構等不同的結構類型，語文詞典釋義時要盡可能辨明哪個結構類型的詞組后來詞匯化為同形復合詞。《漢語大詞典》對此也往往未加辨明。如釋“疾病”：

1.泛指病。《周禮·天官·疾醫》：“掌養萬民之疾病。”賈公彥疏：“疾病兩言之者，疾輕病重。”漢王充《論衡·譴告》：“血脈不調，人生疾病。”(下略)2?病重。《論語·子罕》：“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何晏集解：“包曰：‘疾甚曰病。’”《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其年八月，亮疾病，卒于軍，時年五十四。”(下略)[ZK)][T]疾、病可以是泛指病的同義并列結構，也可以是指病情加重的主謂結構。“疾病”的泛指“病”義源自其并列詞組義，故表“病情加重”的主謂詞組義似可在釋“病”的詞義時作為例證。

辨明作為復合詞來源的同形詞組結構類型，就能根據其詞匯化過程確定各義項的先后排列次序。如《漢語大詞典》釋“標榜”：

亦作“標”、“標”。1?夸耀；稱揚。《后漢書·黨錮傳序》：“自是正直廢放，邪枉熾結，海內希風之流，遂共相標，指天下名士，為之稱號。”(下略)2?揭示；品評。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謝鎮西少時，聞殷浩能清言，故往造之。殷未過有所通，為謝標榜諸義，作數百語。”(下略)3?上面題寫文字作為標志的木牌。《太平御覽》卷五一九引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許遜少孤，不識祖墓，傾心所感，忽見祖語曰：‘我死三十余年，于今得正葬，是爾孝悌之至。’因舉標曰：‘可以此下求我。’”(下略)4?題寫或張貼告示。《陳書·宣帝紀》：“并內外文武車馬宅舍，皆循儉約，勿尚奢華。違我嚴規，抑有刑憲。所由具為條格，標榜宣示，令喻朕心焉。”亦指張貼的告示。元黃《覽元次山舂陵行有感近事追和其韻》：“赤日紛按行，人馬同時疲。連阡見標，不救饑與羸。”

據《漢語大詞典》所釋，“標榜”的“上面題寫文字作為標志的木牌”義與“夸耀；稱揚”義同時或略晚，然從“標榜”一詞的詞匯化演變過程看，“夸耀；稱揚”義可能要晚于“上面題寫文字作為標志的木牌”義與“題寫或張貼告示”義。“標榜”由單音詞“標”和“榜”并用產生詞匯化而凝固成詞。檢《說文》：“標，木杪末也。”段玉裁注：“標在最上，故引申之義曰標舉。”《玉篇》：“標，標舉也。”又引申有“題寫”義。如晉孫綽《游天臺山賦》：“故事絕于常篇，名標于奇紀。”榜，指“木牌、匾額”。《玉篇》：“牌也。”引申也有“題寫”義。如《后漢書·酷吏傳》：“大署曰：‘賊臣王甫。’”標、榜并用指題有標記的標志物最早見于晉。如《后漢紀光武紀》：“夫名者，心志之標也。”其中“標”表示的是一種抽象的標志物，“標”、“”由并列詞組而凝固成復合詞，作名詞。標、榜并用又可指“題額，書寫榜文”。如《魏書·石文德傳》：“又梁州上言天水白石縣人趙令安、孟蘭強等，四世同居，行著州里，詔并標榜門閭。”例中“標”亦由動賓詞組漸趨于凝固為復合詞，作動詞。由于寫在木牌、匾額上的文字有稱揚、旌表、表彰義，引申而有“揭示、品評”義。如《漢語大詞典》所引《世說新語》例。由“揭示、品評”義引申又有“夸耀；稱揚”義。如《漢語大詞典》所引《后漢書》例。大約在宋代后漸多帶貶義色彩而只用于否定性的語境中，指“夸耀、吹噓”。如《梁溪漫志》卷九：“其徒從而和之，更相標。”《明史·李攀龍傳》：“諸人多少年，才高氣銳，互相標榜，視當世無人。”

詞組凝固成詞有一個詞匯化的過渡階段，詞典釋義要盡可能反映出詞組凝固成詞的詞匯化演變過程。如《漢語大詞典》釋“睡覺”：

進入睡眠狀態。茅盾《子夜》四：“不瞞你說，我已經吩咐我的手下人都上了子彈，今晚上不許睡覺。”“睡覺”一詞本也是由“睡”和“覺”兩個單音詞組成的詞組凝固而成。直至唐五代，“睡覺”一直作為詞組，表“睡醒”的意思，尚未凝固成詞。^[1]如白居易《長恨歌》：“云髻半偏新睡覺，衣冠不整下堂來。”由于“覺”在“睡覺”這一詞組所處的語境中總是后發生，形成“睡”和“覺”語法位置上有先后和主次之別，在語言的具體使用過程中“覺”逐漸演變而為“睡”的補充語義，成為動補結構，其詞義也漸由實變虛，至宋代大致消失，虛化為一種語法功能上的補足構詞成分，從而凝固成一個偏義復合詞。如宋周密《齊東野語·崔福》：“會夜大雪，方與嬰兒同榻，兒寒夜啼，不得睡覺。”用至現代，化為“進入睡眠狀態”義。^[2]《漢語大詞典》收釋“睡覺”一詞，引茅盾的《子夜》為首見書證，偏晚，且未能揭示其由并列結構的詞組演變為動賓結構的復合詞的過程。

漢語中的復音虛詞也往往先由詞組演變成詞，繼而進一步演變為虛詞，同樣是一種詞匯語法化現象。語文詞典在收釋這些詞語時也應注重揭示其演變過程。如《漢語大詞典》釋“不成”：

1.未成年。《左傳·哀公五年》：“齊燕姬生子，不成而死。”杜預注：“不成，未冠也。”2.無所成就；不成功。《史記·項羽本紀》：“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下略)3.不像。《南史·徐[FF]ND461[F]傳》：“后主為文示陵，云他人所作。陵嗤之曰：‘都不成辭句。’”亦指不像樣(下略)4.不行；不可以。《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二：“今日寧可置我死地，要我誣人，斷然不成的!”(下略)5.助詞。(1).用于句首，表示反詰。宋陳允平《清平樂》詞：“誤了海棠時候，不成直待花殘?”(下略)(2).用于句末，表示加強反詰語氣。《儒林外史》第一回，“你又不曾犯罪，難道官府來拿你的母親去不成?”(下略)

考“不成”在唐代以前尚是一個松散的偏正詞組，表示各種否定的動作和狀態，如《漢語大詞典》所釋1—3各義項。隨著表示否定的“不”與表示被否定的“成”這兩個單音詞之間的搭配關系的逐漸固定，這兩個單音詞也就由臨時組合的詞組凝固成一個詞，表示“不能”、“不行”義。由于其在句中經常作為修飾補充成分依附在中心動詞的前面或后面，這種語法位置導致其詞義的進一步抽象虛化，發展至唐代而有“未曾”、“未能”的意思。如杜甫《自閬州領妻子卻蜀山行》：“汩汩避群盜，悠悠經十年，不成向南國，復作游西川。”到了五代，又進一步虛化，表示“沒有”的意思。如《祖堂集》卷十三：“到這里更能翻擲，自由開合，不成痕縫。”“不成”處在這種句法位置，其詞義又由“沒有”的意思進一步虛化，強調否定而產生反詰語氣，從而導致其原有的詞匯意義消失而語法化，由詞匯單位的偏正詞組語法化為語法單位的復音反詰副詞，產生了“豈能”、“難道”的意思。如《二程語錄》卷十一：“今觀儒臣自有一般氣象，武臣自有一般氣象，貴戚自有一般氣象，不成生來便是如此!”由于漢語中語氣副詞和語氣助詞都是表示語氣的，其區別只是在句中位置的不同而已，故“不成”在反詰語氣的驅使下逐漸移置于句末，這就使其由語氣副詞進一步語法化為一個語氣助詞。如唐·釋義凈《南海寄歸內法傳》卷三：“豈有既出家后，師主不授十戒，恐其毀壞大戒不成?”《漢語大詞典》所釋未能揭示“不成”由偏正詞組演變為語氣助詞的脈絡線索，且所引助詞的始見年代也都偏晚。

四、結語

詞組詞匯化客觀上體現了漢語詞匯發展的雙音化趨勢，語文詞典的編纂也應盡可能客觀地反映其古今演變的線索。《漢語大詞典》的修訂除了增補失收詞語和漏收詞義、訂正釋義闕失和提早書證年代等工作外，還需要吸收學術界近年來在復音詞研究方面的成果，從語言演變的角度廓清那些由詞組凝固而成的同形復音詞的發展線索，揭示其詞匯化過程。編纂新的語文詞典，也同樣需要這么做，才能編出具有我們時代特色的反映漢語詞匯演變特點的詞典。

附注

［1］王瑛，關于“睡覺”成詞的年代中國語文，1997(4)

［2］徐時儀略論短語詞“睡覺”詞義與結構的演變∥語言問題再認識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睡覺”一詞就從睡到醒的睡眠過程而言，也可看成是并列復合詞。

(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所200234)

(責任編輯葉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