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照舊交糧納稅“政策是太平天國定都天京后,隨著戰略任務的轉變很自然采取的社會經濟政策,與《天朝天畝制度》和天京糧荒并無關系。所謂“石達開安慶易制”并不是石達開主導意識下的創造性政策,而是楊秀清主持的太平天國領導集團“照舊交糧納稅”政策的具體執行。太平天國1853年到1861年的安徽農村政治,表現為太平軍貴族習慣的非制度性征貢行為,不斷破壞著制度性傳統農村社會經濟政策的實施。
關鍵詞:太平天國;照舊交糧納稅;石達開安慶易制;安徽農村政治中圖分類號:K254.2:D091.4
文獻標識碼:A
一“照舊交糧納稅”政策辨
考量太平天國農村政治的標準,是太平天國農村政治的基本規律。太平天國農村政治一般經過“貢單”、“門牌”和“田憑”三個逐級上升的社會經濟政策階段,分別以征貢、傳統農業政策和確定土地關系的田憑為標志性特征。太平天國農村政治具體上升到哪個階段,取決于兩個要素:首先是主政太平軍貴族的政治稟賦,這直接支配著太平軍貴族的政治作為;其次是鄉官政治和地方行政的成效。當然,該地的客觀軍事政治環境也會對該地的農村政治產生一定影響。
“照舊交糧納稅”政策是太平天國定都天京后,隨著西征的展開和統治方式的轉變,很自然采取的社會經濟政策。關于“照舊交糧納稅”政策,有論者將之與《天朝田畝制度》(以下簡稱《制度》)相聯系,認為是因為“《制度》的分田法因不具備施行的環境,而它的農村‘國庫制’是不符合農民意愿的錯誤主張,因而不能貫徹施行”,同時“1854年夏季時,天朝總圣庫告匱,天京發生糧荒,亟需籌措軍需與民糧”,導致太平天國被迫實施“照舊交糧納稅”政策。
該論將“照舊交糧納稅”與《制度》相聯系,略顯牽強。太平天國政權雖然制定《制度》,但是并未對之廣泛宣傳,更無意于推行之。太平天國政權貢役制的權力結構決定了他們不可能實行平均分配土地的政策和建立公正原則的農村政治。當時太平天國政權高層的權力斗爭也抑制了《制度》實施的可能。而把天京糧荒問題與“照舊交糧納稅”相聯系,也缺乏必然邏輯關系。在太平天國史上,因為糧荒即總圣庫危機引發政策改變的事,也曾在1852年的永安發生過。太平軍在永安半載,“糧草殆盡,紅粉亦無”,物資儲備瀕于枯竭。太平軍被迫于1852年4月5日從永安突圍,以“尋求補給和喘息,在困境中殺出生存發展的出路”。如果定都天京后發生糧食危機,太平天國決策層為何不效法永安突圍的前例,全軍繼續戰略轉移,如北伐燕都呢?太平軍如果單純出于解決糧荒問題,安徽和江西也不是最理想的選擇。比南京更處長江下游的蘇南地區是中國最發達的農業地區.負擔著中國最沉重的漕糧田賦收入。太平軍完全可以東征蘇南,且當時條件也完全具備??磥?,爭奪安徽和江西實際上完全出于政治目的,因為既然以長江下游重鎮南京為政治中心.就必須沿江上溯爭奪中上游以固金陵根本。而這也正說明了定都后太平天國政權戰略任務的轉變。這種轉變也必然帶來社會經濟政策的變化?!罢张f交糧納稅”就是這種變化的結果。
太平天國實施“照舊交糧納稅”,應該是統治方式轉變的必然結果,而不是經歷《制度》碰壁或總圣庫危機這樣的沉痛反思。因為定都前,太平天國作為一個流動的軍事政治團體。對沿途城鎮據點只能隨占隨棄。一切軍需給養,自然全部依賴軍事共產主義性質的總圣庫制度,即一切財產與繳獲歸國庫所有和平均分配。對所占領城鎮,太平天國是通過吸收人口來充實隊伍的。這一方式一直實行到定都為止。太平軍在湖南、湖北和安徽都吸收了大量人口,將他們編入由廣西客家人拜上帝會眾支配的社會組織里,沿途獲得的財富也盡歸圣庫。可以說,太平天國是以滾雪球的方式將人口和社會財富逐漸擴大的。這個龐大的社會集團在天京時形成一個以廣西客家人貴族為特權集團的貢役制的社會結構。在這一時期,太平軍走州過府的行軍模式,使他們不可能真正接觸農村社會,更不可能實施農村政治。因此,永安突圍后,軍興途中的太平軍,自然無法實現“照舊交糧納稅”政策。而定都天京后,太平天國既然確定了自己的戰略基地和政治中心,就此完成了流動作戰階段,流動王國就真正成為一個與清朝對立的區域性農民政權。于是太平天國的任務就很自然地從流動作戰時期的尋求戰略基地和政治中心。轉變為通過針對清朝的王朝戰爭,實現“太平一統”,滅亡清朝。因此,隨著戰略任務的轉變,太平天國開始實施正常狀態下的農村政治、亦或社會經濟政策的轉變是十分自然的。特別是他們在西征時不可避免地接觸到農村社會,面臨著實施農村政治的問題。如前所述,在太平天國由于主觀認識能力和客觀現實條件的局限,不可能實施《制度》規定的平分土地政策的前提下,在太平軍貴族集團缺乏行政經驗的情況下,沿襲清朝舊制.采用傳統的地方行政.可以說是順理成章。
所謂“照舊交糧納稅”。就是這一轉變過程中的自然過渡的產物。這一政策雖然直到1854年夏才以“本章”形式確定下來,但實際上早就隨著西征的展開而逐步實施了。1853年6月在賴漢英指揮的西征軍圍攻南昌期間,就實施了“按畝征糧”的政策。史料記載:“計畝征糧憂富室(鄉間計田一石,或出谷一石、二石不等,分與無田者食,于是有田者多受累)、得錢相搏快游民。吾村前后分三次(吾家一回出谷五十余石,一回出谷三十余石,一回出谷二十石),此舉難期苦樂均”。賴漢英的政策雖然仍是征貢性質,但是已經具備了傳統經濟政策的某些特征?!坝嫯€征糧”,即按照田地數量確定征收標準,這符合傳統經濟政策中漕糧與田賦的特征。石達開1853年9月到安慶督理軍民事務,“張偽榜,假仁義,要結民心,網羅無賴充偽鄉官,征租賦”。“征租賦”政策屬于傳統的社會經濟政策,即地主收租,并向國家交納賦稅。在當時楊秀清僭主政治條件下,石達開的施政應該是在得到楊秀清的首肯后才得以推行的。這說明石達開主政安徽時的“征租賦”政策,已經可以認定是太平天國實施“照舊交糧納稅”政策的直接證據。至于1854年夏的“本章”則是法律程序,旨在向天國轄區推行。因為“建都天京,兵士日眾,宜廣積米糧,以充軍儲而裕國課”,又因為“安徽江西米糧廣有”,所以太平天國領導人才“令鎮守佐將在彼曉諭良民,照舊交糧納稅”。意思是,太平天國確定天京為政治中心后,將奪取全國政權作為主要任務,而為了完成這一艱巨的政治和軍事任務,太平天國今后將以開拓疆土和戰略基地為主要任務。而“米糧廣有”的安徽、江西占領區,正可滿足“廣積米糧,以充軍儲而裕國課”的現實需要,所以天國要著手實施“照舊交糧納稅”政策,迅速恢復地方行政,使之服務于太平天國農民戰爭的需要?!敖ǘ继炀睅淼膽鹇匀蝿辙D變是因,“安徽江西米糧廣有”是客觀條件,而“照舊交糧納稅”是自然發展而來的結果。由此可證,“照舊交糧納稅”政策與《制度》實在是毫無關涉,亦與天京糧荒無必然聯系。是定都天京帶來的戰略任務的轉變,自然發展而來了這一政策。這一政策隨著西征軍事活動的展開,就已顯端倪,賴漢英在南昌附近的“計畝征糧”就說明了這一點。而石達開安慶安民時的“征租賦”政策則說明這一政策已經進入成熟實施階段。在這一基礎上,楊秀清主持的太平天國領導集團決定推廣這一政策,促進太平天國施政方式的良性轉變。
二“石達開安慶易制”辨
1853年9月,石達開被楊秀清派往安慶主持安民事務,史學界一般稱為“安慶易制”。有論者認為,“‘安慶易制’,是從貢獻制到‘照舊交糧納稅’的農村賦稅政策的轉變”,這個觀點符合筆者上述關于石達開安慶安民的結論。有論者認為,“正是石達開能根據不同情況的環境條件,采取適合民情,又有利于太平天國革命的政策措施,才贏得了安徽江西人民的熱烈擁護。”此說似乎認為,“安慶易制”是石達開的創舉,具有明確的個性和主導意識,筆者認為頗有商榷必要。
關于所謂“石達開安慶易制”的史料有以下幾種:
凌善清《太平天國野史》稱:“皖省民情頑悍,以太平宗教法律之不相習也,多抗命。八月,天王命達開赴安慶一帶安民。達開既至安慶,以誠意相要結,擇鄉里之有聲望者為鄉官。緝盜賊,嚴軍旅,使各安其業。更督民造糧冊,按畝輸錢米,于鄉里之豪暴者抑制之,無告者賑恤之。立榷關于星橋,以鐵索巨筏橫截江面,阻行舟征其稅。軍田裕,而百姓安之,頌聲大起,達開亦以自負?!?/p>
李濱《中興別記》記載:“石達開既距安慶,張偽榜,假仁義要結民心,收羅無賴充偽鄉官,征租賦,立榷關于大星橋各屬,支河曲港,遍設偽卡,苛斂雜稅”。又有杜文瀾《平定粵寇紀略》卷二載:“石逆在安慶分兵回掠,擇本地助虐者為鄉官,授以偽職,令按田畝收銀糧。詭托安民,實資科斂?!?/p>
謝介鶴《金陵癸甲記事錄》:“癸丑五月,安慶再陷,秋,東賊命翼賊往守,翼賊稍易東賊苛制,皖民少受害。東賊聞懼其得皖人心,急趣之歸,調燕賊秦日綱往替?!?/p>
以上《太平天國野史》成書于民國,諸多細節與《中興別記》、《平定粵寇紀略》相仿,可斷定借鑒后二書頗多。惟二處為后二書所無。一處論及石達開安民背景,有“皖省民情頑悍,以太平宗教法律之不相習也,多抗命”情節;一處論及針對富豪政策,“于鄉里之豪暴者抑制之,無告者賑恤之”。前者多被論者作為所謂“石達開安慶易制”的原因加以強調,后者則被論者作為太平軍打擊封建地主階級.保護貧苦農民利益的證據而著意引用。但該書“天王命達開赴安慶一帶安民”,則明顯為常識錯誤。如果是太平天國同時代人記載,斷不會有此紕漏。因為楊秀清主政、洪秀全淪為虛君人所共知。因此,本文專以后三份史料做根據。綜觀上述史料,只有《金陵癸甲記事錄》有所謂“稍易東賊苛制”,有“易制”之意,而《中興別記》和《平定粵匪紀略》這兩份史料,均沒有“易制”或與“易制”相關的記述,故值得辨析之。
謝介鶴所說石達開“易制”是“易”所謂“東賊苛制”,于理不合。首先,在當時太平天國權力結構下,楊秀清憑借其宗教和政治權力,實施所謂“僭主政治”,將天王權力架空,擁有最終決策權。石達開雖貴為上帝家庭成員,在楊面前也只能跪聽筆錄,其政治生命完全由楊掌握。楊秀清對石達開雖然不象對韋昌輝那樣加以防范,但也談不上親密。舊他派石達開到安慶安民,是出于工作上的絕對信任。換言之,石達開此行是奉楊秀清的旨意,無論是不是“苛制”,他都只有絕對服從。因為政績良好而“自負”,他更沒有這個膽量。
其次,所謂“楊賊苛制”子虛烏有。石達開在安慶推行的政策不是“苛制”,而他執行的又是楊秀清的旨意,更沒有所謂“楊賊苛制”。事實也正是如此。楊秀清雖然乾綱獨斷,實行集權獨裁的“僭主政治”,但他在主政期間有意改變太平天國在文化政策方面的過激趨向,并教導各級官員對待百姓要寬厚為懷,慎重決斷,以免造成冤獄。楊秀清在武昌期間曾親自謁孔,“惟圣宮牌位不敢毀傷,偽東王具衣冠謁圣,行三跪九叩禮。又將武昌府學,用紅緞金書‘天朝圣宮’四大字作匾額”。雖為孤證,但聯系后來楊秀清在天父圣旨和“四書十三經中闡發天情道理者甚多,宣揚齊家治國孝親忠君之道亦不少,當可信。楊秀清有可能改變金田起義時的社會經濟政策,采取比較溫和的統治手段。隨著西征的展開,從賴漢英的“計畝征糧”,到石達開安慶主政時的“征租賦”,無不出于楊秀清的政治安排。到1854年夏季,更是在楊秀清的倡議下,把“照舊交糧納稅”政策正式確定下來。
所以,石達開到安慶安民是在執行楊秀清主持的太平天國政權“照舊交糧納稅”政策。前文已述.太平天國定都天京后,統治方式隨著戰略任務的改變而自然發生轉變,既然定都天京的主要決策者是楊秀清,那主導這次統治方式轉變的也應該是楊秀清。楊秀清僭主政治的客觀政治條件也不允許石達開有主導政策意識的機會。石達開無非是通過充分領會楊秀清的政治意圖,圓滿執行了安民任務而已。因此,所謂“石達開安慶易制”無從談起,如以“安慶安民”冠之或許更科學。
但是石達開在主持安慶軍民事務期間,的確因為取得良好的政治效果而聲譽鵠起。從史料看,石達開主持安民采取的政策主要有以下兩方面:其一,建立鄉官制度。所謂“收羅無賴充偽鄉官”、“擇本地助虐者為鄉官,授以偽職”即是;其二,推行傳統地方行政,所謂“征租賦”、“令按田畝收銀糧”即是。另有設卡征稅等為一般經濟手段,于農村政治意義不大。鄉官制度完成了從“貢單”方式到“門牌”方式的初步過渡,而“征租賦”、“令按田畝收銀糧”則說明了傳統地方行政的進一步的深入?!罢髯赓x”可理解為允許地主收租后再由地主交納國家田賦。而“按田畝收銀糧”更是傳統農業政策的延續,不僅征收時以土地占有面積為單位,而且傳統的田賦正包括了地丁“銀”和“糧”米兩部分。有論者認為未觸及封建土地所有制,但太平天國并未把推行《制度》規定的平均分配土地作為急務,因此恢復傳統的地方行政,不僅順理成章,而且行之有效。石達開主持安慶安民的效果就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因此所謂“石達開安慶易制”并不是石達開主導意識下的創造性政策,而是楊秀清主持的太平天國領導集團“照舊交糧納稅”政策的具體執行。石達開主政安慶期間,既不可能“易”所謂“楊賊苛制”.更沒有“易”太平天國的基本政策。他推行的一系列政策,仍不出“照舊交糧納稅”范圍。
三太平天國安徽農村政治
石達開安慶安民后,一度回京,由秦日綱代領其政。二人品性迥異,“達開尚外假寬和,惟日綱則惟事兇狡”。其實這不過是二人行事氣質不同,石達開較溫和,秦日綱較粗暴,具體施政并無明顯差別。因為在楊秀清僭主政治下,主政將領的施政尚無明顯個性可言。
目前關于天國安徽農村政治較詳細的史料,有反映潛山情況的《皖樵紀實》,可作為太平天國安徽農村政治的縮影:
(咸豐)三年冬十二月,賊首偽翼王石達開竄皖城,踞之。
四年甲寅春正月,賊竄潛城,偽春分副侍衛李丙傳、偽小雪正侍衛周汶鳳縱賊四鄉拷索,弗從者屠滅之,民大恐,相繼納賄。賊竊周官制,立偽軍帥、師帥、旅帥、卒長、兩司馬、伍長等鄉官。脅潛立六軍帥、十八師帥、七十二旅帥。三月,賊偽監軍侯萬里竄潛城,踞之。賊偽典硝豫召能竄潛城設館,拆衙署庵廟熬硝。夏四月偽軍帥旅帥建館理詞訟,用聽使,出文札,潛民各戶懸偽太平天國門牌,賊勒我潛貢黃金二兩。五月賊安徽鄉試……賊勒收戶米,妄稱偽天王三殿下降凡。秋七月,賊勒征地丁銀。賊勒收戶米,每戶出米三十斤,曰報效米。十一月賊勒征糧米,十八兩為一斤,每百八十七斤為一碩。
五年乙卯春正月,賊鳴鑼催銀糧。二月賊查庵觀寺院田產充公。賊偽將軍董沈升竄潛城,踞之。夏五月賊安徽鄉試,勒士至……賊勒損費刻偽書,熬硝。十二月,賊偽將軍謝得功竄潛城,踞之。
六年五月,賊偽國宗楊恒青閱潛城,勒鄉官供應數千金,剖文廟木主。冬十月,安徽巡撫福濟復廬州,圍桐城,潛賊索糧,偽鄉官逾城逃。
七年丁巳夏正月,賊日出城肆掠,附郭居民苦之。北鄉起團練……西鄉起團練……龍山、磋水坂起團練……三月偽鄉官議每畝捐錢三百七十五文,賊以交接官兵為通妖,罰贖捐,潛民多受勒者。十四日。賊偽殿右一百零八指揮何知涼率賊二千圖竄霍山,由水吼嶺進駐衙前一日,經上清竄霍河口寺,聞團練至,焚擄返。勒偽鄉官供應數千金。三月,賊勒各縣開童子試。夏四月,賊偽堅忠侯陳得才敗,自鎮陽關冀竄黃梅縣,初三日由霍山驟竄天堂……二十日賊偽監軍黃振鈞奉偽將帥張潮爵令竄天堂,詐稱招撫流離,踞五日,返催銀弗繳者,鎖押辱之。賊偽亮天侯藍繡春由舒城經龍山、官莊竄潛城,大肆害。(五月)賊于皖城開偽鄉試……賊偽翼王石達開竄皖城,踞之,偽示云避嫌也。賊勒征上忙地丁銀。
以上為安徽潛山自1853年太平天國克復安慶到1857年石達開從安慶出走,三年多農村政治之大概,從中可分析太平天國前期安徽農村政治的主要特征,即安徽北部太平天國當局雖然實現了從征貢方式的“貢單”階段向以傳統地方行政為手段的“門牌”階段的過渡,但仍然經常受到軍興時期“擄掠”方式的影響,而屢屢退回到“貢單”階段的水平。
其一,鄉官制度得到初步確立,但經常受到軍事貴族的壓迫,獨立理事余地有限。太平天國社會結構的貢役制特征暴露得十分明顯。太平天國以縣監軍作為縣級地方守土官,監軍負責監督農村以軍為單位的社會組織。1854年春太平天國在潛山建立鄉官制度,“脅潛立六軍帥、十八師帥、七十二旅帥”,三月便以侯萬里為監軍。鄉官按照天朝田畝制度的規定,履行農村司法職能,“偽軍帥旅帥建館理詞訟,用聽使,出文札”,普遍推行門牌制度。但守土官的權威明顯無法與軍事貴族相比。在不到四年的時間里,潛山先后更換過春分副侍衛李丙傳、小雪正侍衛周汶鳳、將軍董沈升、將軍謝得功等多位軍事首長,而監軍的記載卻直到1857年4月始有黃振鈞奉安徽省文將帥張潮爵之命理事五日的記載??梢娭贫人幎ǖ恼顟B下的守土官制度,受到軍事首長頻繁更換的干擾。這一切都說明正常的守土和鄉官制度很難得到保證。這就使守土官和鄉官變相成為太平軍貴族的征貢工具。
其二,傳統地方行政得以恢復,“照舊交糧納稅”政策得以實施,但不斷受到外來軍事首長各種征貢的影響。太平軍在潛山很快實現了由四年正月“縱賊四鄉拷索,弗從者屠滅之,民大恐,相繼納賄”的“貢單”階段,向是年“秋七月,賊勒征地丁銀”的“門牌”階段的轉變。傳統的田賦征收計有四年秋七月的地丁銀、十一月的糧米以及七年五月上忙地丁銀這三次。特別是1857年這一次是太平天國重新收復潛山后恢復的,可說明太平天國實施傳統農業政策的連貫性。但這僅有的幾次正常良性的田賦征收,與各軍事首長殘酷而頻繁的征貢勒索相比,顯得微不足道。潛山在不到四年的時間里,多次遭到名目繁多的征貢勒索,計有三年五月借天王三殿下降凡勒收的戶米、五月的報效米每戶三十斤、六年五月國宗楊恒清勒收貢銀數千兩、七年三月因潛山失守而被報復勒索的贖捐每畝三百七十五文、被殿右一百零八指揮何知涼過路勒索的貢糧數千斤,至少五起,還不算被陳得才、藍繡春借過路所行的勒索,完全屬于“打先鋒”性質的劫掠。如果說太平軍征收地丁銀等傳統社會經濟政策,是出于統治手段轉變的結果,那頻繁的征貢則說明太平軍貴族們仍然習慣于按照軍興時期流動作戰時的行為方式施政。特別當軍事形勢嚴峻時,太平軍貴族們的習慣會變本加厲。脆弱的守土官、鄉官制度和傳統社會經濟政策,在太平天國的安徽僅僅是征貢習慣行為壓迫下苦命的種子,永遠也不可能生長成為一棵參天大樹,因為太平天國貢役制的權力結構不給它充足的陽光,而地方上桀驁不馴的團練也絕不會滋補給它充足的水分。因此,太平天國1853年到1857年的安徽農村政治充其量只達到“貢單”階段到“門牌”階段之間的水平,或者說這時的“門牌”階段仍然帶有“貢單”階段的血污。因為太平軍貴族的統治行為方式,在其主導意識上,仍然隨定都后戰略目標的轉變而改變。過去的習慣性定勢,表現為非制度性的征貢行為,不斷地破壞著制度性政策的實施。
從1857年石達開出走到1861年安慶淪陷這四年的皖北政局由英王陳玉成主持,農村政治大略仍可參見《皖樵紀實》:
(丁巳七年)冬十月,賊勒每畝收銀二百文。八年戊午二月初四日,賊偽格天燕陳時永率賊萬余,自潛城犯水吼嶺…竄天堂,肆焚殺,復將所擄衣物錢糧,遣其偽火五十五將軍李廷見解回皖城。二十二日,賊偽丞相應得竄響腸,假招撫勒取錢糧。三月十八日,賊偽監軍黃振鈞、偽典圣糧馬蚊起率賊百余竄天堂,勒索錢糧,追呼二十余日,民不堪。五月,賊偽潔天燕賴桂英竄潛城,踞之。賊勒每畝收錢二百文,米六升。六月初三日,賊首陳玉成竄回皖城…時地方久苦賊殘,兼荒歉,勒偽鄉官追呼供給之。七月初一日,賊竄舒城主簿園,擄掠回。二十四日,竄上清,來榜河刈田稻,擄掠尤慘。二十九日,賊勒鄉官其民夫,筑二壘于漱牛嶺。九年己未春正月二十七日踞賊甫離境,賊偽誠天侯陳惟一、偽昆天侯黎標王,自皖城竄衙前,搬取前賊所遺稻六千余碩,脅民折銀。
從以上史料可折射后期天國皖北農村政治之大概。主將陳玉成由于在地方建設上并無觀念更新,仍然停留在征貢貴族階段。由他主導的農村政治自然不可能比石達開、秦日綱時期有所突破。從1857年農歷十月到1859年農歷三月,太平天國當局沒有再征收一次正常田賦,相反征貢成為其農村政治的主旋律。這其中固然有戰爭形勢慘烈的原因,但考慮到1857年潛山在失而復得后仍恢復地丁銀征收,從而保持社會經濟政策的連續性的事實,說明主政者的傾向仍然是具有主導和決定作用的。陳玉成作為天國后期主要領導人,基本是以軍事活動為主要歷史內容的,對地方建設確實沒有如李秀成那樣,形成一次觀念上的飛躍。雖然也有史料記載陳玉成“有三樣好處:第一愛讀書人,第二愛百姓,第三不好色”,但所謂“愛百姓”條,尚缺乏證據。
太平天國始終未能在皖南建立起穩定統治,但仍然不乏建立良性政治的愿望。池州郡在太平軍到來后,隨著清朝統治秩序的崩潰,“民間遂藐無王法,或從逆夸張,或乘亂恫嚇,良懦亦畏禍蓄發,而偽官之役,漸至編籍抽丁,計田索賦,賊勢日以內陷,而徽嶺以外,幾不在普天率土中矣”。編籍抽丁和計田索賦都是傳統政策的恢復,這是和太平軍重用地方名流為鄉官的政策分不開的。面對太平軍“勒銀池城貢黃金六百兩,否則剿洗”的要求,“時城紳耆紛紛勸捐,納貢呈冊”。之后太平軍推行鄉官制度,“有日軍師旅帥,計得公正生監充當,庶免為地方害”。鄉官制度在池州的運作尚屬正常。“(咸豐五年)到處軍師旅帥,有以貢監充當,有以廩秀才當,設局收費,苛索民脂,籍以肥己者”,同時守土官“偽總制偽監軍等職盤踞在城,監收錢漕”,理事正常。征貢方式自然吸引希望借助鄉官職位自肥的地方人士,因此“時有鄰鄉廩生某,貪眾斂費,愿充師帥”。另有吳彩屏,“本系文生,充賊旅帥”。這種雖為征貢,但又有推行傳統社會經濟政策意向,并維持鄉官制度運作的穩定局面,一直持續到1858年,是時“池郡屯扎曰定天義,匯鎮日乃天?!?,“各鄉偽職,五家則有伍長,二十五家則有司馬,百家則有卒長,五百家則有旅帥,二千五百家則有師帥,萬二千五百家則有軍帥,縣有監軍,府有總制”。之后池州陷入韋志俊反叛與楊輔清討韋戰事的拉鋸中,日益凋零殘破。
青陽情況也曾經十分樂觀,“青陽分上下二鄉,下鄉從賊志堅,不遵剃發之令”。徽州則由于是太平天國與清朝反復爭奪的地區,加之民風強悍,紳士思想頑固,長期對抗太平軍,不服從天國建政,因此太平軍的統治長期不穩固。太平軍于1854年農歷二月十五日攻占徽州,“假仁假義,不殺百姓,不燒民房,不打擄,只殺官兵劫庫而已”,打下良好建政基礎。但檢點白某在黟縣征糧,因皖南乏糧,而太平軍征貢甚重,結果引發與鄉民的激烈沖突。經此挫折,太平軍失去建立穩定統治的耐心,“以后之賊無信無義,放火殺人,打擄三者當先”,退回到打先鋒的野蠻狀態。征貢式統治離不開主動效命之輩的協助。所謂“籠絡巨紳狼狽奸,憑依猾吏走犬噬”,說明太平軍得到部分希望借亂世發橫財的紳士和舊胥吏的支持,此輩“機心弗盡金滿”,在為太平軍辦差的同時,也妄圖掠取不義之財,希圖“千年萬年子孫計”。
皖南因為太平軍和清軍長期拉鋸,太平天國很難展開農村政治,加之大多數太平軍貴族缺乏轉變思維定勢的主動意識,皖南地區的農村政治水平并不高。然而太平軍在池州仍然表現出良好的施政水平和良性政治的愿望,其鄉官行政體系保持穩定達四年之久,在戰局復雜的皖南難能可貴。這充分說明太平天國當局只要主觀愿望有推行良性政治,其施政水平還是可以保證的。
總之,1853年到1861年太平天國安徽農村政治情況表明,太平天國當局有意識隨著定都天京后政治任務的轉變而改變舊的統治方式?!罢张f交糧納稅”就是這種統治方式轉變的自然過渡結果。如安徽潛山在四年內有過三次征收傳統田賦地丁銀的記錄。但由于太平軍貴族習慣于征貢方式,而引發對正常傳統社會經濟政策的干擾。因此這一時期太平天國的農村政治,為其繼承者提出了這樣的期待,即期待著在太平軍貴族階層即執政者群體中出現一次思想認識上的革命,至少應該突破舊有的習慣性思維定勢。可喜的是,這個問題因為天國后期李秀成地方建設的新思維而得以突破。從這個意義上說,太平天國安徽農村政治,即使是不盡如人意的,也仍然因為其艱難的嘗試和擺脫舊習慣的愿望,而具有自身的歷史價值。
(責任編輯 張忠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