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青年詩人黃葵從詩歌的邊緣地帶,驅動詩歌的犁鏵,走向了遙遠;而那遠方同真理一道誕生,是用葡萄藤編織思想的堡壘,它讓人類找到了居所那博大的中心。從邊緣走向遙遠,詩人一路綻放思緒的花朵,把憂傷與鄉愁、抽思與歷史、日常生活與詩性抒寫舞蹈成詩歌的舞蹈。
關鍵詞:黃葵;歷史意識;鄉愁;抽思中圖分類號:1227
文獻標識碼:A
乍一看,“海南航空股份有限公司宣傳室經理”與“青年詩人”的稱謂放在一起總有些不協調。2004年,中國民航出版社一次性出版了安徽安慶籍詩人黃葵《曙光妖嬈》系列詩集六冊(包括《安慶的棉花》、《民歌的中國》、《他鄉的都市》、《夏娃的玫瑰》、《黃葵的卷尺》、《唐宋的才子》),盡管在此之前他已有好幾個詩集出版,但黃葵的名字此前并未在詩界響亮起來。黃葵并非一心一意要做詩人,可他的“海南航空股份有限公司宣傳室經理”的身份讓人多少不免心犯嘀咕:當詩歌一旦與商業或政治有些關聯,詩歌的純潔性就要受懷疑,這是多年來讀者群中一個見怪不怪的反映。其實也難怪,詩歌作為語言藝術中的藝術,它更要求一種情緒的純粹性和語言的純粹性,而排斥小說的故事性和散文的完整性。純粹性并不是簡單化,它更強調的是一種中國古典詩歌所呈現的自身具足和自我完成。似乎商業、政治等因素必然與詩格格不入,這實在是一個誤會。不必說商業、政治題材可以入詩,因為題材決定論早已是文學創作的陳腔濫調的遺跡了,題材豈有高下、正反之分?單是說語言,人們也似乎以為在日常語言之外存在著一種詩所特有的專門的詩歌語言,而這早已為巴赫金所斥為謬見,他認為在我們的語言之外不可能存在著一種詩的專用語言。詩歌語言的創造性與一種特殊的語言本身并不是同一回事,這亦無需贅述。更何況詩絕非某階層的專有,從某種意義上說,人人都是詩人,挖掘那份詩人的潛能則因人而異。當詩歌從文學中心滑向邊緣,失落的也許不只是詩歌,詩人如何保持一份自在的心態,在詩歌艱難的外在生存環境中如何突進詩歌內部,堅持詩性的自我完成,則顯得尤為可貴。這種堅持不是抱殘守缺,而是多向度可能性的打開。青年詩人黃葵正是從詩歌的邊緣地帶,驅動詩歌的犁鏵,走向遙遠,而那遠方“同真理一道誕生”、“是用葡萄藤編織思想的堡壘”,它“讓人類找到了居所那博大的中心”(《哦,遠方》)。從邊緣走向遙遠,詩人一路綻放思緒的花朵,把憂傷與鄉愁、抽思與歷史、日常生活與詩性抒寫舞蹈成詩歌的舞蹈。
“彎月紡織灰色的憂傷”
面對歷史、現在和未來,如何在三者之間打通關捩,承繼過去,啟向未來,是詩人義不容辭的責任。一個詩人的歷史意識,往往在其作品中□亮并不斷豐富。《巴爾干》系列獨節短詩對人性、戰爭、生命和存在的思考與焦慮,都充滿著鮮明深厚的歷史意識。“高山夷為平地/石粉走不出石頭的家族/歷史被戰機的雙翼劃傷”,這里,除了對戰爭毀滅性的破壞的厭惡,更難得的是一份理性的清醒:石粉走不出石頭的家族。明白如話,詩意卻大大溢出語詞,頗有古典詩詞“意在言外”、“韻外之旨”的絕妙。“彈片躺在土地上/小草給它綠意/鮮花給它芳香”,把“彈片”與充滿“綠意”、“芳香”的“小草”和“鮮花”并置,三個意象的內蘊反差給人的不僅是強烈的視覺沖擊,其間張力更是對心靈的巨大震撼;不論這“彈片”是美國“人道主義的彈頭”的欲望化展覽,還是塞族人氣節的“預警”,生命與戕害生命對立意象的并置,總是那樣觸目驚心!詩人不置一情感價值評判的字眼,而其隱含的情感價值評判俱現,詩的旨意也更充盈,真可謂古人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樣的例子在黃葵的詩中不勝枚舉,沒有故作深沉的艱言晦語,沒有板起面孔訓人的說教,完全是幾個意象的自身具足、詩意自現。這也可說是黃葵詩歌中短詩的一大特色,這種特色自然得力于傳統古典詩學的熏染。比如我們的美學宗師老子主張“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莊子則警醒“封始則道亡”,強調未“封”(分析)前的境界,而司空圖要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嚴羽也認為詩應“不涉理路”。著名學者葉維廉在談及意象的自身具足時說:“一個好的自身具足的意象,事實上就可以看成一首自給自足的詩。它之所以是自給自足,因為它是承載著情境的力量。”黃葵短詩所載的“情境”,最重要的便是面對歷史、戰爭、生存等流露出的那份“彎月似的憂傷”。
在《與唐詩宋詞對話和共飲》、《宋詞的斷腸》、《大唐才子》等組詩中,詩人以唐宋詩詞上的名家為詩題,以其名詩名句點染成詩,詩與詩人渾融一體,皆成短小精悍之構。如寫蘇東坡:“生活在一首詞里/上半生在上闋/下半生在下闋//上闋是上弦月/下闋是下弦月/夢一輩子都沒有圓過”(《蘇軾》),俏皮中透出感慨和憂傷;寫李幼安:“尋尋覓覓/在物是人非的時候/好不容易找到一條蚱蜢舟//卻蕩不走比黃花還瘦的西風/也喚不來舊時相識的雁只/更載不動細雨織就的愁字”(《李清照》),這也絕非原來名詩的現代翻版。這些組詩自然有些不及原著的含蓄雋永,但詩人把一個現代人對歷史人物的表達以詩的方式呈現了出來,同時完成的是詩人必需的價值觀念和歷史意識。艾略特1917年在《傳統與個人才能》中對歷史意識這樣說道:“歷史意識又含有一種領悟,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存性;歷史的意識……是對于永久的意識,也是對于暫時的意識,也是對于永久和暫時合起來的意識。就是這個意識使一個作家成為傳統的。同時也就是這個意識使一個作家最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在時間中的地位,自己和當代的關系。”也許正是這一點,使得詩人黃葵的詩顯出了難得的不同。
“無法抵達的蛙鳴”
在城市邊緣眺望鄉土是黃葵詩歌呈現的另一特色。也許一個人對故鄉的眷戀是與生俱來的,不管是現實層面與故鄉的接觸,還是精神層面對故鄉的遙望,而前者的耳濡目染更是后者得以產生的重要心理基礎。當社會生活的急劇發展和變化進一步攪亂了往常的平靜甚至破壞了舊有的習慣和秩序,身處都市的漩渦其實并非擁有中心,反而更加襯托出人的邊緣性時,人對故土的思念與遙盼即所謂鄉愁也便滋生蔓延。像大多數詩人一樣,黃葵也以詩解愁,把濃濃的鄉思鄉情化成詩句詩意,把鄉村經驗化成詩性抒寫。鄉愁鄉思如“春天就在安慶大地紛紛發芽”,“待到梅子黃了/安慶人就把滿籃的豬草/切成了黃梅調”(《黃梅戲》)。詩人沒有對于故土的難以指認的苦苦追問,而是把自己的鄉土情結直指出生地安慶,讓“米粒”,讓“拾穗者”,讓“逆光勞作的父輩”在詩中鮮活起來。詩人這樣寫拾穗者:“你把腰彎下去/一把天然的鐮刀/把秋天重新翻割一次/你不得不這樣做//偶爾也站在田畈里/你把自己站成了/秋天不忍收割的/一株沉重的稻穗”(《拾穗者》)。“彎下”的“腰”與“天然的鐮刀”,“站在田畈里”的拾穗者與“一株沉重的稻穗”,意象的疊指(類似意象)與悖離(收獲者與收獲物),增添了詩句間的張力和間離效果,同時意蘊紛呈。稍嫌遺感的是,筆者以為“你不得不這樣做”一句純屬多余的說明性語句,甚至差一點毀了這兩節詩,因為這種敘述性的插入語會直接破壞詩的和諧。如果說鄉村經驗的詩性抒寫是較多在鄉村長大的詩人的共有特征的話,黃葵詩歌對鄉土的遙望卻有自己不同的地方。
首先,在鄉村與城市的對立抒寫中,詩人并沒有做簡單化的抑此揚彼。“苦澀的/是拉開故土炊煙的距離/是久違了的/那條絞心的狗吠/是工業都市/無法抵達的一只蛙鳴/是一匝狗尾巴草/在母親的背簍里/最簡樸最夜色的敘述”(《月夜,無法抵達的蛙鳴》)。工業都市文明常常在許多詩人筆下頗受指責,可黃葵倒似乎更真誠地面對了這種城鄉的差別,“從稻禾的堅守,從黃梅戲的包圍”中“沖了出來”(《蟄居》),盡管身在“城市邊緣地帶”,還是“學會了/朝每一塊水泥地板邁出雙腿”,獲得自己的“獨行方式”(《在城市邊緣地帶》)。當然,這種面對需要的不僅是勇氣,畢竟,詩人還是流露了一份抹之不去的無奈;畢竟,有些東西工業都市無法抵達,詩人只能像月亮一樣“明亮在自己的深處”(《月亮,用蚱蜢舟作半徑》)。
在對鄉土的遙望中,詩人還有一組總題為《清明的懷念》的組詩,對爺爺、奶奶、大妹夫的懷念寫得質樸清新而又滿溢出不經意的憂傷。
“思維被切割的橫斷面”
也許因為司空見慣,我們常常對生活熟視無睹,既沒有投入的熱情,又對之缺乏必要的關照。黃葵是一位對生活很投入的詩人,他既對日常生活進行詩意的觀照和打量,又能將生活中與之相遇的每一個“事件”(這“事件”有時只是一個偶爾的心靈的片段)做一種抽思,盡管不成完整的錦匹,卻也亮光閃爍。《碼頭臨時搬運工》與《人力車夫》就是這樣的佳作。前者寫碼頭臨時搬運工“簡單而又透明”的經歷,“卸下來一座城市/又把一座城市拆零搬走”,以碼頭為“集結生命的倉庫”。然而,“當一座城市不再需要裝卸二字時/臨時工只好被當作壓倉的石頭運走”。這里,“裝卸”貨物的臨時工石頭般被“裝卸”,命運的無奈在貌似客觀化敘述的語調中完成得悄無聲息。后者寫人力車夫用“雙腳找到了一個家的支點/三個輪子找到了半截光滑的路面”。“下崗和失業”者在“沖出另一種生活的起點”之前“第一次騎車”“總要原地打轉”,“要圍繞著生命轉幾圈”,這不僅是對生活的深切體驗,更是一種形而上的“思維的橫斷面”(《哦,遠方》)。“他多想騎走車子的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一桶長翅膀的石油”,結尾更是對全詩的升華,一種急轉的突兀透出的是無奈、憂傷與希望。
黃葵詩中的這種對日常生活的抒寫,對日常瑣事的呈現,打量日常的同時又似乎少了一點亮色,這也許應歸咎于現代都市生活本身的沉重面。組詩《菜市場里的事》俏皮中的無奈、戲謔中的沉重給人印象極深。詩人基本運用的是日常口語,把這種俏皮的沉重感還原在生活瑣事中。不管這是詩人的一種策略,還是不經意的偶成,需要注意的是詩意的呈現,筆者以為詩人在這方面做得還不夠充分。
相反的,在其它方面詩人的這種抽思能力卻有著出色的表現。長詩《哦,遠方》一連串奇特的暗喻式語言組合,把“遠方”馳騁在思維的疆場,大氣宏博,讓“遠方”不斷地“照亮”和被“照亮”,仿佛一個玲瓏剔透的思想的水晶被切割成的無數個橫斷面。組詩《雷》同樣展現了一種思想的“閃電”,“給想象一個龐大的居所”,思維的截面次第盛開了思想的花朵。
“一行行飛翔的韻腳”
其實,讀黃葵的詩你很容易注意到他在詩歌形式方面的多方探索。詩人寫下的大量組詩,首先讓你相信黃葵是一個充滿激情而思緒飛揚的人。一般說來,組詩不僅僅是同類主題或題材的豐富和完整,它更顯示出詩人情緒的滿盈和厚豐。組詩《以七種方式步人藍天》在選題上與詩人從事的航空事業相關,詩意與經驗的疊合,再加上水到渠成的抽思,詩味與思意躍然而出:“我剛把一架兒童的夢想/安放在外婆的打麥場/還來不及細想/一架飛機就把跑道/當成了/一根筑巢的黃梁”(《看飛機下降》)。
他還有總題為《組詩十二行·風》的八首詩,皆以“風”為抽思的對象,“十二行詩”可說是黃葵詩形式美的一大表現。這組詩每首三節,每節四行,每行字數大致相等,但又稍有變化。組詩《在陜北》并未標明“十二行詩”,這一組詩每首六節,每節兩行,也是十二行。整齊中有變化,行與行、節與節之間的跳躍、轉換簡捷而干脆,正與陜北黃土高坡的生活相得益彰。如寫《鉆天楊》:“目標定得死死的/活著就是一個箭頭//搭在黃土張滿的弓上/任憑爬山調一支支地射走”。《飛機是鳥》、《飛越瓊州海峽》兩詩也是十二行,每首四節,每節三行;而《奶奶的拐杖》每節六行,共兩節。組詩《雷》由六首詩組成,可看作是“十二行”的變體,這組詩每首四節,前三節每節四行,最后一節兩行,這些詩都呈現了詩的形式美。
還值得一提的是,黃葵的《與唐詩宋詞對話和共飲》、《宋詞的斷腸》、《大唐才子》三個組詩中寫了許多唐宋詩人才子,這些詩每首皆兩節,每節三行,詩行較短。還有題為《巴爾干》的四十五節(首)短詩及十八節的《短章》,每節(首)三行。此外,《黃葵五行詩選》也有好幾十首詩,每首二節,前節三行,后節兩行。這些詩皆可謂言短意長,有耐人咀嚼的地方。
黃葵對詩歌形式美的多樣化和多方面探索,顯示了詩人難能可貴的對于詩體的自覺。當然,這種形式的追求并非是要求詩歌的單調化的統一,《海》詩行的參差,幾個短句組成一個長詩行,并加標點,這些都表明詩人黃葵自己對新詩的思索。但要指出的是,盡管黃葵在詩的整體方面深得傳統詩詞之妙,可在詩中連接媒介的大量運用卻很容易破壞詩美。“因為你是一味冬蟲夏草/所以四季藥用食用總相宜”,連接媒介“因為”、“所以”就將詩的客觀效果和直接性都毀掉了。當然這不是黃葵詩的獨弊,而是白話詩普遍存在的也應亟待解決的一個問題。詩人正當盛年,勢頭健旺,我們有理由期待與祝福他驅動詩歌的犁鏵,“把理想撒開/去碰撞遠方吧”。
(責任編輯 王 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