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潘金蓮被視為“虎中美女”,武大則是“紙虎兒”。“虎中美女”加人間真虎西門慶為何曾在“紙虎兒”前退避三舍呢?這得從封建婚姻制度上去找原因。
關鍵詞:潘金蓮;西門慶;武大;武松;封建婚姻制度中圖分類號:1207,412
文獻標識碼:A
《水滸》中潘金蓮與武大及西門慶的故事,是作為打虎英雄武松故事的陪襯出現的。到《金瓶梅》中,武大、武松兄弟的故事,是作為潘金蓮、西門慶故事的陪襯。兩相比較,乾坤整個顛倒了,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但它們在宇宙間的秩序卻被造物主重新作了安排,它們的色調也隨之而變。這造物主自然是那化名為蘭陵笑笑生的作者。
從文本看,蘭陵笑笑生完全有能力獨立完成一部文學巨著,但他偏偏要借《水滸》的一根肋骨來再造一具藝術生命,這就有弊有利。利者,借《水滸》之勢而傳播,則如虎添翼;弊者,擺脫不了殺害武大的固有模式,其實整個小說若無殺害武大的故事,它就清爽得多。
但中國讀者的閱讀心理總有幾分偏頗,如特喜歡看奸殺的鏡頭(奸好看,殺也好看,二者結合就更好看)。魯迅就多次寫到“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作小說雖當致力于“明人倫戒淫奔”,卻免不了有作者要迎合某些“看客”(或曰“看官”)并不高尚的審美心理。這樣,就只能保留那奸殺的故事外殼,里面再慢慢來調整。
一、即使錯配了武大,金蓮也曾想“嫁雞隨雞”
潘金蓮的“戶口”從《水滸》遷移到《金瓶梅》,其性格起點也隨情節變更有了變化。《水滸》寫金蓮是大戶人家使女,“因為那個大戶要纏她,這使女只得去告訴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于心,卻倒貼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自從武大娶得這個婦人之后,清河縣里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辱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體短矮,人物猥獕,不會風流,她倒無般不好,為頭的愛偷漢子,有詩為證:……卻說那潘金蓮過門之后,那武大是個懦弱本分的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
不少論者很看重金蓮“不肯依從”大戶糾纏的行為,認為這說明她曾是個有反抗意識的使女。殊不知這一行為既與她“愛偷漢子”的性子不合,也與她在同一回對武松自稱“是一個不帶頭巾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擲不出的鱉老婆”云云無法一致。如依《水滸》的寫法,那么金蓮性格的起點到底是“不肯依從”,還是“為頭的愛偷漢子”,抑或“不帶頭巾男子漢”?令人一頭霧水,不知所云。所以徐朔方認為這段描寫“《水滸》寫得極差,虧得在《金瓶梅》中得到補救”。《金瓶梅》是如何“補救”的呢?
《金瓶梅》改為金蓮先被母親賣在王招宣府,王招宣五十歲時死了,潘媽媽又以三十兩銀子轉賣給年過花甲的張大戶,張大戶于金蓮十八歲時收用了她。對此,“詞話本”有段感慨:“美玉無瑕,一朝損壞;珍珠何日,再得完全?”充分肯定金蓮在王招宣府雖學了技藝,也學會了喬模喬樣的打扮,卻仍是尚未被污染的無瑕美玉與珍珠。(有人以林太太母子的不堪來推斷少年金蓮也不堪,這是不對的。多少年后金蓮在西門慶府上見到林太太還暗地喊她淫婦。吳月娘說她從小在王招宣府度過不該如此不敬林太太。金蓮解釋是姨媽與她為鄰才有那段歷史。這則反證金蓮從小就對林太太反感。正是這“反感”使之在王招宣府未被污染,而仍為無瑕美玉。)是張大戶玷污了這無瑕美玉,但張大戶力不從心,從此添了四五件病癥:腰便添酸、眼便添淚、耳便添聾、鼻便添涕、尿便添滴,最后一命歸天,咎由自取。
但這張大戶死前并未放過金蓮,將她作了一舉多得的殘酷安置:他收用金蓮遭主家婆嫉妒(既嚷罵大戶,又苦打金蓮),知道不容,“卻賭氣倒貼房奩”將金蓮嫁了芳鄰武大,“這武大自從娶了金蓮,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武大若挑擔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朝來暮去,也有多時。”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軟,武大白得個老婆又得了許多實惠,眼睜睜看著張大戶與金蓮“廝會”且不敢聲言。武大郎像這叫什么男人?孟超有個假設極妙:“假使西門慶也照樣地花上炊餅本錢及金蓮身價,武大郎依然會在財勢之下,犧牲金蓮和他建立經濟上的主從關系的,那么死的不會是武大郎,而被出賣與被收買了的怕還是潘金蓮吧!從這里看潘金蓮,何嘗有人的價值,而只是供別人糊口的‘炊餅’而已。”這種男人與倚妻謀財的“明忘八”韓道國還有什么兩樣?難怪連賣雪梨的鄆哥兒都笑他是“鴨”。(按,《新刻江湖切要》:“鴨,王八。”)武大名義上娶了個老婆,實則替張大戶保管了個“外室”,他從中賺幾個“中介費”而已。直到張大戶死后,他才轉正為金蓮丈夫。如此說來,武大的品格,較之《水滸》降低了不知幾何?
即使做了“鴨”,白得個美人糕,武大也心安理得。殊不知“塞翁失馬,焉知禍福”,福兮禍所伏。真該對武大哥說:“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而得之,不處也。”問題是與武大相反。“金蓮自嫁武大,見他一味老實,人物猥獕,甚是憎嫌,常與他合氣,抱怨大戶: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我嫁與這樣個貨?每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只是一味酒,著緊處,卻是錐鈀也不動。奴端的那世里晦氣,卻嫁與他,是好苦也!”——這就是金蓮眼中的武大。
武大非但徹里徹外沒有男人味,恐怕連男人的功能也很有限。金蓮稱武大為“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的“身不滿尺的丁樹”(按,《水滸》作“三寸丁谷樹皮”)。據傅憎享考,“丁樹”乃“三寸丁谷樹皮”的節縮語,“三寸丁”乃男根的代詞。崇禎本《金瓶梅》第二回有眉批:“三寸入肉,強勝骨肉”,為內證;元雜劇《百花亭》:“單則三寸東西不易降,專在花柳叢中作戰場”,為外證。“丁樹”是疲軟之鳥,今時仍言“熊鳥貨”或是其遺存。涉性小說《繡榻野史》以“短、小、軟、彎、尖”為男根之五忌,“丁樹”集五弱于一體。金蓮的性饑渴與武大的性無能構成尖銳反差,她能不哀不怨嗎?金蓮與西門慶初會之后有對比:“都說這婦人自從與張大戶勾搭。這老兒是軟如鼻涕膿如醬的一件東西,幾時得個爽利!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試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第四回)
即使如此,金蓮也認命,承認作者所披露的殘酷現實:“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些顏色,所稟伶俐,配個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著的少,買金偏碰不著賣金的。”因而幾經轉賣,又遭侮辱,且年過十八,既通人事、又多無奈的金蓮此時此地多么渴望有個遮風擋雨的家啊!她很愿與武大合力將這家經營得好一點。
當張大戶死后,金蓮、武大被主家婆即時趕出,尋了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賃內外兩間居住,依舊賣炊餅。但在紫石街又遭浮浪子弟騷擾,“住不牢,又要往別處搬移,與老婆商議。婦人道:‘賊餛飩,不曉事的,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噦唣!不如湊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里有錢典房?’婦人道:‘呸,濁才料!你是個男子漢,倒擺布不開,常教老娘受氣?沒有銀子,把我的銀梳湊(按,詞話本作“釵梳”)辦了去,有何難處!過后有了,再置不遲。’武大聽老婆這般說,當下湊了十數兩銀子,典了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徑院落,甚是干凈。”(第一回)
田曉菲非常看重這比《水滸》所多出的一個關鍵性細節:金蓮當掉自己的釵環供武大典房。她說,這樣一來,繡像本的敘述者不說金蓮“好偷漢子”便有了重要的意義:一來繡像本往往讓人物以行動說話而較少評論判斷,二來“好偷漢子”的評語與下文金蓮主動出錢幫武大搬家的行為根本不合。試想如果金蓮那么喜歡勾引男子,她又何必典賣自己的釵環以供搬家之需呢?(按,金蓮的大度,非很多女人小氣、愛惜首飾之可比。而在古典文學里面,往往以一個女人是否能獻出自己的首飾供丈夫花用或供家用來判斷她是否賢惠。若依照這個標準,則金蓮實在是個賢惠有志氣的婦人,而且她也并不留戀被浮浪子弟攪擾的生活。又可見她喜好的只是有男子漢氣概的男人而已,并不是金錢。)《水滸》全無此等描寫,金蓮遂成徹頭徹底的惡婦。順便告訴讀者,中國現代之怪杰陳獨秀當年留學欲借夫人十兩重金鐲為游資,夫人堅決不肯,陳獨秀因此與她反目,終身未有和好。
還應指出的是,從《水滸》到《金瓶梅》都保留的評論金蓮的韻文:“金蓮容貌更堪題,笑蹙春山八字眉。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閑云雨便偷期。”是作者以全知全能的視角對她性格總領性的預言,“若遇”云云是一種假設條件,并非是對金蓮與武大結合之初的行為評說。
可見盡管金蓮在《山坡羊》反復詠嘆“姻緣錯配”,自稱鸞鳳、真金,充滿著自信、自尊、自傲,卻又不得不服從命運安排,遵循著封建社會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根扁擔挑著走”的游戲規則。如無意外,她會與武大將那“小院春秋”打發得平安無事。——這才是金蓮的性格起點。有的學者無視這一性格起點,而將潘金蓮看作“生來就是個壞女人”,他們對潘金蓮的研究則起于罵而止于罵。
二、“武二眼里認的是嫂子。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子”
世俗多指責沒有婚姻的愛情為淫蕩,而沒有多少人理解沒有愛情的婚姻的痛苦。盡管恩格斯說:“再也沒有比認為不以相互性愛和夫妻真正自由同意為基礎的任何婚姻都是不道德的那種觀念更加牢固而不可動搖的了。”生活在本沒有愛情甚至沒有性情的婚姻中,潘金蓮雖有怨恨,卻并沒真的理會。那怨那恨,也只會慨嘆命也運也:駿馬每馱癡漢走,巧妻常伴拙夫眠;世間多少不平事,不會作天莫作天!因為靈肉一致的夫婦,在中國歷史上極為稀有。
也該叫樹欲靜而風不止,偏偏在金蓮與武大剛要安心過小日子時,打虎英雄武松闖入了他們的生活,立即在這小小院落,尤其是金蓮心頭掀起了狂瀾:
看了武松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蟲,畢竟有千百(角力)氣力,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著他來?如今看起武松這般人物壯健,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想這段姻緣卻在這里了。
武松、武大一母所生,卻是壯美與懦弱的兩極代表,怎叫金蓮見之不驚訝!對比之余,立即有了一番盤算。第一步方案——叫他搬來我家住——實現了,一向以“真金”、“金磚”自許的金蓮,“強如拾得金寶一般歡喜”。誰說“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這不是買金的偏撞著賣金的了么?金蓮在武松眼中也不僅是嫂子,更是個“十分妖嬈”的婦人,四目相撞難免觸電,“只把頭來低著”,不便——不敢正視。不知是武松本來就有點“壞”,還是金蓮誤讀了他的眼神。滿腔“野意”的金蓮根本就不懂得愛上小叔子是違反“倫常”的,于是她步步深入地去挑逗武松。假設武松如韓二一般與嫂子通奸,又假設武大即使知情也如當初對張大戶一般置之不理,那將是另一部小說了,或者是對《水滸》作簡單的重復。武松若真的帶走金蓮,充其量只是給梁山又添個孫二娘,那只是日益風行的“戲說”中的故事,與本題不相干。而《金瓶梅》中的武松是個“硬心的直漢”,吃衙門飯的懂得“法理”,雖在情、理之內應付著“烘動春心的嫂子”,但一旦到警戒紅線的邊緣,他立即停步,轉而睜起怒眼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風吹草動,我武二眼里認的是嫂子,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子!”這才叫“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哩。
潘金蓮想從無愛無性的婚姻中掙扎出來的努力,本無可厚非,甚至可視為一種女性的覺醒。然而她的掙扎與覺醒是以違反倫常的錯誤方式表現出來的,而且饑不擇食的她找錯了對象,這就理所當然地遭到武松的斷喝。不過,由希望而失望的潘金蓮再也難以安靜了,“春心一點如絲亂,任鎖牢籠總是虛。”這意味著金蓮會盡可能去尋找新的機遇,同時也埋藏著新的危機。
三、邂逅西門慶:第一次品嘗到性愛禁果
正當以錯誤的方式初步覺醒了的金蓮四顧茫茫之際,命運之神給她送來了西門慶,他倆“簾下勾情”,致命邂逅。金蓮心頭再次升騰起生命的呼嘯:“不想這段姻緣,卻在他身上!”(按,此句僅見詞話本。)
值得她慶幸的是,這次她邂逅的“可意的人兒”再也不是自家小叔子,而是個陌生路人,已無“倫常”之忌了:這位陌生男人有武松般的“健壯”,卻無武松般的“不通人情”;更何況他竟是“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男有心,女有意,更有王婆這天才導演牽線,潘金蓮與西門慶一拍即合。這是金蓮的第一次偷情,也是她身為女性第一次品嘗到性愛禁果的甘甜。這是在張大戶與武大那里所夢想不到的,真令她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直饒匹配眷姻諧,真個偷情滋味美。”
如果說與武松相逢,金蓮被激醒的只是朦朧的性愛意識,那么,與西門慶“廝會”,金蓮則燃起了一股生命的烈焰。誠然,金蓮平生第一次性愛的滋味是在“偷情”這錯誤方式中獲得的,人們卻沒有必要因此而鄙薄之。因為你必須正視,誠如恩格斯所指出的,既然“以通奸與賣淫為補充的一夫一妻制是與文明時代相適應的”,那么“對付通奸就像對付死亡一樣,是沒有任何藥物可治的”;其次,在古代全然不顧男女雙方當事人意愿的婚姻制度下,“如果說在自由男女之間確實發生過愛情關系,那只是就婚后通奸而言的”。盡管金蓮求愛的方式是錯誤的,但在彼時彼地,若沒有孤注一擲的錯誤方式,金蓮就無以獲得愛情(或者性愛),她就生活在這么個怪圈之中。這是她的可愛之處,也是她的可悲所在。
如果金蓮與西門慶的性愛只停留在幽會上,那她充其量可為宋惠蓮、王六兒之流,然她不像那兩位貪財,只“蒙官人抬舉,如今日與你百依百隨,是必過后休忘了奴家”,堪稱情種,由此出發她或許能升華為《西廂記》中的鶯鶯小姐那樣的形象;如果她與西門慶能徹底走出世俗羅網為情私奔,那她充其量可為孫雪娥與來旺兒之流,然她多才多藝,聰明伶俐,與西門慶又為“曲中知音”,由此出發她或許能升格為“鳳求凰”中的卓文君一類的形象;如果金蓮與西門慶初會之后,西門慶別有新歡,不再登金蓮之小院,金蓮之于情郎的戀情只是夢中想,曲中唱,靠“意淫”打發她心靈的苦悶,那她或許就可能幻化為《牡丹亭》中的杜麗娘……
四、他們為何在“紙虎兒”武大前退避三舍?
然而金蓮偏偏不蹈前人覆轍,偏偏要將與西門慶的戀情轉化成婚姻,且“長做夫妻”(按,這“偏偏”恰為作者另辟蹊徑,為中國古典小說形象長廊開辟了新的增長點)。這樣一來她就遭遇到多重對手。先看第五回“捉奸情鄆哥定計”中的一段精彩描寫,然后再來分解:
只見武大,從外裸起裳衣,大踏步直搶入茶坊里來。那婆子見是武大來得甚急,待要走去阻擋。卻被這小猴子(按,鄆哥兒也)死力頂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來也!”
那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里,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鉆入床下躲了。武大搶到房門首,用手推那房門時,那里推得開?口里只叫:“做得好事!”
那婦人頂著門,慌作一團,口里便說道:“你閑常時只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兒,見了紙虎兒也嚇一交。”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叫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走。
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些話,提醒他這個念頭,便鉆出來,說道:“不是我沒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便來撥開門,叫聲:“不要來!”武大卻待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腳來,武大矮小,正踢中心窩,撲地望后便倒了。(第五回)
潘金蓮被作者在小說開卷處就定位為“虎中美女”。這顯然不是西方荒誕美學中“野獸與美女”的配方,而是將孔老夫子“苛政猛于虎”的學理演繹為“美女猛如虎”的命題,進而強化“紅顏禍水”的通則。令人不解的是這“虎中美女”,再加人間猛虎西門慶(在另一個場合打虎英雄武松竟不是他的對手!)為何在武大這“紙虎兒”面前退避三舍呢?這里又有一個有趣的對比:武大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為捉奸而勇猛了一把(他若一向如此勇猛,其與金蓮的生活史或許要改寫),西門慶也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為通奸而狼狽地鉆入床底(他若一向如此沒智量,也就不會有許多風流故事然后風流而終)。
這是因為武大的身后聳立著一個男性世界的通則和以男性為中心的封建婚姻制度。這兩者是天然聯合體,合二而一,會化成一個巨大的魔掌,遠勝莎翁筆下的奧塞羅的雙手,會碾碎一切違規的女性。就男性世界的通則而言,魯迅曾經沉痛地指出:“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但如果恰而幸為男子,則不論他居于如何卑下的地位,受著主人如何不堪的奴役,卻總有比他更卑下的妻女來供他奴役,供他淫虐。女性由于其性別身份,不僅是丈夫的性對象,而且還是這個男性中心社會(androcentric SOCiety)中所有男性的潛在的性對象!一部中國歷史,從這個意義上來解讀,就只是一部男性針對女性的性奴役史罷了!女性生來的命運不是供淫,便是供殺,已成為中國歷史的通例。
就封建婚姻制度而言,舊時代的女性,不僅是外部男性中心社會性玩弄、性禁忌、性歧視、性凌虐、性專制的對象,在家庭、宗教內部,依然擺脫不了這樣的處境。女性的人格獨立、人身自由、人權平等從來都是不存在的,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她們從來都只能作為父、夫、子這些男性的附屬物和私有財產而存在,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價值。封建社會以“三從四德”為武器格殺了多少“淫婦”,也制造出多少痛苦的節婦,僅有明一朝見于史載的節婦就有35829人之多(據《古今圖書集成》)。封建社會對婦女從生到死都有種種禁忌,但我認為其中最殘酷的是“七出”之條(也叫“七去”)。《大戴禮》載:“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盜竊,去。”這所謂七出。完全是維護以男性為中心、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封建宗法家庭利益而制定的。《大戴禮》進而解釋:“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無子,為其絕后也;淫,為其亂族也;妒,為其亂家也;有惡疾,不可與共粢盛(祭品)也;口多言,為其離親也;盜竊,為其反義也。”它的殘酷性在于不是對男女平權雙向制約,而是男性對于女性單向專制。丈夫可以撿起其中任何一條為依據或為借口來將妻子休掉,妻子卻無任何制約丈夫的權利。《白虎通·嫁娶篇》有云:“夫有惡行妻不得去者,地無去天之義也。”因為丈夫是天,妻子是地,只有天能制地,而無地制天之理。有這鐵律在,才有多少不幸婦女的悲劇產生。
作為賣炊餅角色的武大,他確實是社會最底層的無能之輩;而作為金蓮之夫角色的武大,他雖為“紙虎兒”卻有威懾“虎中美女”與人間猛虎(西門慶屬虎)的力量。不管這位妻子是如何來的(張大戶“賜婚”也算變相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管金蓮愛不愛他,或他有無能力做她的真正意義上的丈夫,這“紙虎兒”都對“虎中美女”擁有實際上的夫權,從而將“虎中美女”視為私有財產而占有,不容他人染指。所有這些,都是男性中心社會通則與封建婚姻制度賦予他的。而封建法律(尤其是道德法律)從不承認什么情愛或性愛,而對奸夫淫婦從來是譴責與懲罰的,對淫婦的懲罰更是花樣翻新且殘酷無比,難怪他們退避三舍。
五、“欲來生快活。須下死工夫”
但是,如果此時有一方妥協,或者是金蓮知過而退,退回原來的生活格局,或者是武大既知金蓮犯了七出之條,給她一紙休書,放她一條生路,也就是給自己留條生路。遺感的是他們雙方都不肯妥協,金蓮偏偏要鋌而走險,要向男權世界挑戰;武大也偏偏不給金蓮休書,自己被西門慶踢傷臥病在床,無力履行男權懲罰,卻搬出打虎英雄的弟弟武松代他執行。他在病床上對金蓮說:
你做的勾當,我親手捉著你奸,你倒挑撥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得[待]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你若不看顧我,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第五回)
原本無謀殺武大之意的金蓮,實指望由他在病床上自生自滅。而武大的話,卻讓金蓮與西門慶如五雷轟頂。此時此刻潘金蓮、西門慶所面臨的局面,恰如毛澤東所說武松所面臨的景陽岡上的老虎一樣,要么打死老虎,要么被老虎吃掉,兩者必居其一。他們深知武松殺人不眨眼,唯一的出路是在武松出差歸來之前將眼前這“紙虎兒”干掉,讓他死無對證,然后再奔赴婚床。西門慶稱之為“欲來生快活,須下死工夫”。武大原想借武松來震懾他們,沒想到卻激化了矛盾;武松原是兄弟的保護神,不料他的存在卻加速了兄弟的死亡;男權世界的通則本是男性權威的護身符,卻成為男權挑戰者格殺男性的魔杖。
潘金蓮簡直是情欲的化身,為了情欲她竟不惜以錯誤乃至罪惡的方法孤注一擲!盡管在謀殺武大的過程中,用王婆的話說“(你)西門慶是一個把舵的,我是個撐船的”,而潘金蓮只是個幫兇。以往有的評論直呼潘金蓮為“殺人犯”,有失公道。若以法律仲裁,其實很簡單,只須按法律條文對號入座即可。但審美評論就復雜很多,因為它更注重情節的來龍去脈和更深層的原因,以及人物靈魂深處的波瀾。即使以法律仲裁,武松在狀子上也寫得很分明:“小人哥哥武大,被惡豪西門慶與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窩:王婆主謀,陷害性命。”潘金蓮充其量為從犯。當然,她也夠瘋狂了,盡管她也說:“只是奴家手軟,臨時安排不得礙手。”總之,她協從殺夫的行為是法不可恕而情實可憫。
不過,事后證明那打虎英雄武松并不可怕,西門慶用金錢勾結官場,略施小技就將武松搞定了——發配孟州。早知如此,何必大開殺戒,讓金蓮終身難以擺脫那謀殺親夫的十字架。
(責任編輯 吳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