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世界之市民社會理論的再建構：柯亨與阿拉托的努力

內容提要 在汲取葛蘭西以來特別是哈貝馬斯市民社會理論資源的基礎上，柯亨與阿拉托構建起了一種三分甚或四分的市民社會理論模型，從而實現了對市民社會概念的重建?？潞嗯c阿拉托所論市民社會，基本上是與哈貝馬斯界定的生活世界相對應的，指的是生活世界的機構或制度。這一市民社會概念注重對權利的強調和對民主制度的分析。

關鍵詞 柯亨 阿拉托 市民社會 生活世界 民主

〔中圖分類號〕B5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6)04-0013-06

平心而論，在當下全球性市民社會理論平臺的構筑中，柯亨與阿拉托的工作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回避的。他們討論市民社會問題的標志性著作《市民社會與政治理論》（Civil Society and Political Theory）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出版之后，立時招來歐美學界一片驚異的目光，贏獲巨大的學術反響，其觀點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引領了市民社會研究的最新潮流。然而，在中國思想界，他們的理論引起的影響多少顯得有些波瀾不驚，雖然其成果隨著形形色色的“后”主義思潮的堂皇登陸而被引入。如果我們不滿足于現有零零散散的研究由于過于簡單化因而不足以反映問題之根本的狀況，那么，以文本為基本依托、以呈示柯亨與阿拉托工作原景為基本旨向的討論就是一條必要的替代路徑。

一

柯亨與阿拉托因市民社會理論建設而走紅，雖然是90年代（20世紀）以后之事，但他們對市民社會問題的關注則是始于80年代初期。具體地說，阿拉托最先關注的是東歐社會主義的危機，而柯亨最早研究的是有關資本主義新社會運動的問題參看何明修：《溝通行動理論與市民社會》，載阮新邦、林端主編《解讀〈溝通行動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

在阿拉托看來，舊的批判理論將矛頭主要指向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并不意味著其基本構設不可用來解析社會主義的問題，相反，若以批判的眼界審視波蘭、民主德國、匈牙利等前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它們的問題則會暴露無遺。在《市民社會對國家：波蘭》系列卷中，阿拉托指出，波蘭動蕩局勢之形成，雖與意識形態的顛覆不無相關，但究其內緣，則在于市民社會抗拒全面官僚化和吁求平等、自由政治情境的民主運動。對于前東歐社會主義國家而言，波蘭的情況只是一個縮影，放大來看，則為這些國家的整體社會問題。亦即威權統治在這些國家中的持續存在，造成系統整合的不堪重負，由此引發正當性不足與意義缺失等深層危機，這些危機關乎到市民社會的結構存在，映射出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復雜矛盾。

在柯亨看來，自60年代（20世紀）以來，發生在資本主義國家中的諸如和平運動、環境運動、婦女運動、人權運動等大規模的新社會運動，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參與運動，它們拒絕生活世界被納入行政管理，要求獲得充分的自由和民主權利。這些社會運動不同于革命，它們采取的是和平的方式，最終目的不在于取消既有的國家與市民社會界限，而是提出結構性的改革訴求：一方面，用強大的社會壓力迫使執政者采取符合民意的政策；另一方面，在這些社會運動的內部，通過溝通建立起集體的政治認同，以共同對抗威權政治。

無論是東歐前社會主義的民主運動還是西方資本主義的新社會運動，都涉及到如何重新劃分國家與市民社會的界限以及如何獲致和捍衛民主的問題。面對這些問題，柯亨與阿拉托認識到，只有建立一種有說服力的市民社會理論，獲得一個明晰的市民社會概念，才能有效地對它們予以透析與解釋。于是，他們提出了“重建市民社會”的響亮口號，將構建一種“能反映出新型的集體認同（collective identities）的核心，并能表述出基于這種認同的計劃賴以促進更加自由且更加民主社會的誕生的各種條件”②③④⑤柯亨、阿拉托：《社會理論與市民社會》，載鄧正來主編《國家與市民社會》，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173、178、178-179、179、175-176頁。的市民社會概念作為畢生的理論目標。

2006年第4期生活世界之市民社會理論的再建構：柯亨與阿拉托的努力但他們又體悟到，要構建一種新的市民社會理論模型，必須訴諸于有效的理論資源。而在他們看來，近代以來以私人經濟規約市民社會的理論體系已不可用，因為它們是典型的化約主義，即將復雜的社會關系簡單地約化為市場經濟關系，而“經濟從來就不是國家的唯一社會環境；經濟分化以其他領域（法律、科學、藝術和家庭等）的分化為先決條件，并推進其他領域的分化。”②而且，他們認為，單純強調市民社會的經濟意義，實際上是屬于以自由市場對抗國家的經濟自由主義立場。但經濟自由主義并不一定支持民主，相反，它經常以分配效率為由來反對人民的結社自由。在這種情況下，市民社會的自主性只限于有產者，其他身份的人群則被排除在市民社會范圍之外。同時，由孟德斯鳩學派傳人托克維爾開出的以民主政體為主要考察參數，從多元的結社團體中尋找市民社會自主性的政治自由主義的市民社會概念也不可取，因為如果說托克維爾在19世紀前半葉的美國社會中找到了結合民主與參與的可能性，那么，他看到的現象早已成為歷史的回憶，在晚期高度復雜的資本主義社會中，能否再按照托克維爾的方案構設民主是一個難題。若再考慮到對應經濟自由主義市民社會概念的經濟自我規置原則與對應政治自由主義市民社會概念的社會自我保護原則之間的沖突“還在升級和日益公開化，尤其當官僚威權國家以其從以往承繼下來的形式作為社會力量的素敵而被消滅或徹底削弱時，則更是如此”③的事實，情況就更是明察了。

無論是經濟自由主義市民社會概念還是政治自由主義市民社會概念，都是典型的二分法模型。而“無論二分法模型在描述古典自由主義時代方面具有什么樣的相對價值，它既不能描述隱藏于其轉變背后的力量，也無法描述新的社會結構。”④因此，對于柯亨與阿拉托來說，構建市民社會概念必須要另辟蹊徑，特別是要以破傳統二分法思維之定勢為前提。

基于這種分析，柯亨與阿拉托認為，必須從葛蘭西以來的當代市民社會概念傳統中尋求構建市民社會理論的資源。在他們看來，葛蘭西批評經濟的化約論，重視市民社會內部的文化領導權意義，這實際上就是對經濟與市民社會的區分，因而葛蘭西首開反市民社會經濟化約主義之先河。葛蘭西市民社會概念傳統中的帕森斯則直接將市民社會界定為社會共同體，而社會共同體與經濟子系統又是完全分開的。因此，柯亨與阿拉托指出，他們的市民社會概念力圖“深化從葛蘭西和帕森斯那里繼承下來的范式”⑤。然而，他們又指出，葛蘭西難以分清國家與市民社會、支配與霸權；而且，在大多數情況下，他愿意根據市民社會在再生現存國家與經濟時的功能而將市民社會的獨立結構作為探究主題。在葛蘭西的這一市民社會圖式中，市民社會依然會被看作是服務于再生既定經濟秩序的國家本身的延伸。而帕森斯雖然將社會共同體作為社會的規范中心，并宣稱它具有獨立性，但他將社會共同體看作是同國家和經濟完全類似的子體系，這意味著他用方法論的化約主義取代了實質性的內容。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他看不到各體系的融合趨勢，也不能夠發現現代國家與資本主義經濟大型化、擴張性結構的邏輯對市民社會構成的威脅。因此，葛蘭西與帕森斯提出的兩個不盡相同的功能主義，雖然對市民社會理論的建構產生了相反的后果，但兩者都是不可欲的。前者產生出一幅在既定的支配政治結構方面過度整合的畫面，而后者導向一種并非能夠免除非自主性的自我規置的模型。

在柯亨與阿拉托看來，真正可求而可欲的理論資源是由哈貝馬斯提供的。作為當代市民社會理論的集大成者，哈貝馬斯對市民社會的探討大致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以公共領域理論為基本話語背景，著重從歷史角度分析市民社會特別是公共領域的演變過程及其后果；第二階段則以生活世界學說為主要構架平臺，著重從“交往行為”和“生活世界”的角度規約市民社會，從而強調對“理想的生活世界”的建構。第一階段以國家和社會的界分為理論前提，架構的是政治國家（公共權力領域）——市民社會（經濟領域＋公共領域）的分析模式；第二階段則以體系和生活世界的界分為理論前提，架構的是體系（政治＋經濟）——市民社會（生活世界）的分析模式。在拙文《哈貝馬斯市民社會理論探討》(載《哲學研究》2004年第6期)和《葛蘭西與當代市民社會理論傳統》(載《學術月刊》2004年第1期）中，我對哈貝馬斯市民社會概念的兩個階段做出過詳細討論?？潞嗯c阿拉托對哈貝馬斯市民社會理論資源的汲取，主要是針對其第二階段之討論。他們認為，哈貝馬斯闡述的生活世界與體系的二元論，潛含著超越市民社會二分模型的概念框架。乍看起來，體系與生活世界方法論上的二元論區別，似乎還是一種國家／市民社會的兩重性觀點。然而，如果仔細分析，就會發現，經濟和政治兩個子體系，既互相不同，又都異于生活世界，因而蘊含著一個三元框架的模型。在哈貝馬斯那里，政治和經濟兩個子體系具有相同的功能，即系統整合的功能，它們遵循著同一的運作原則，即目的——工具理性原則，因而它們是兩個整合在一起的部分。而柯亨與阿拉托之所以將它們看作是不同的兩個部分，是因為在他們看來，整合著經濟與國家的貨幣與權力媒介，在運作方面并不具有功能的相似性。貨幣與權力的標準定位涉及到基本不同的結構：就貨幣而言，交換連接著獲益，最終連接著一種“積極約束”；而就權力而言，服從－命令最終連接著一種“消極約束”。而且，與貨幣不同，權力的產生甚至是以在交往行動中權力的再生作為前提的。因此，哈貝馬斯關于體系和生活世界“方法論上的二元論造成了一個三分框架”柯亨、阿拉托：《社會理論與市民社會》，載鄧正來主編《國家與市民社會》，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186頁。

二

通過重新理解和詮釋哈貝馬斯關于體系和生活世界二分的市民社會理論框架，柯亨與阿拉托得到了一個三分結構的市民社會分析模式，即政治社會—經濟社會—市民社會的模式。政治社會由以國家為中心的一系列政治制度所組成，包括政黨、議會以及行政部分等。經濟社會以資本積累為中心，涉及到財產權、商品交換等。政治社會與經濟社會都屬于子體系之范圍，權力與貨幣主宰著它們的運作。與它們相對，市民社會則是以交往為中心的世界，雖然它不具有直接的權力，但通過自發的結社活動，型塑一定的公眾輿論，并能維持一定程度的自主性。具體的市民社會定義被表述如下：

市民社會是介于經濟與國家之間的一個社會相互作用的領域，主要是由私人的領域（特別是家庭）、團體的領域（尤其是自愿性的社團）、社會運動以及公共溝通形式所組成?，F代市民社會是經由自我建構與自我動員的形式而創造出來的。它是經由穩定化社會差異的法律與主體權利所制度化與概念化的J．L．Cohen and A．Arato， Civil Society and Political Theory， Cambridge， Mass: The MIT Press， 1992. pⅨ.。

柯亨與阿拉托此處所論市民社會，基本上是與哈貝馬斯界定的生活世界相對應的，更準確地說，市民社會主要是由生活世界的機構或制度組成的。這樣，柯亨與阿拉托就將市民社會一詞嚴格限定于交往行動領域。以他們之見，商談倫理學構成了市民社會的規范性基礎。從商談倫理學的觀點來看，任何具有約束力的規范都基于所有成員的理性共識。所謂的理性，指的是對話雙方遵行一套交往的程序，在完全相互了解的前提之下，達成他們都能同意的結論，這即是交往理性。交往理性是程序性的，因為它立基于人類社會生活中不可否認的言語性，而不涉及到實質的內容規定。如果對話雙方之間出現了歧異，他們總是可以援引后設的交往程序，以作為最終的裁判。同時，在他們看來，在市民社會中，可以型塑有效的集體認同。通過公共的對話，市民社會的成員分享到一組共同的我群意識，從而劃分了群體的外在邊界。這比哈貝馬斯所說的普遍化利益的形成更有意義。在哈貝馬斯那里，生活世界的理性共識所表達的是可以普遍化的利益（generalizable interest），亦即符合所有社會成員的期望，而并不局限于某個群體。但柯亨與阿拉托指出，可普遍化的利益經常被掩蓋，因為現實的交往常在不良的情境中進行，從而無法滿足真正有效宣稱的所有基本條件，致使交往的結論被扭曲。所以，只有在集體認同的基礎上談論什么是符合群體利益的，才更現實。

柯亨與阿拉托認為，建立政治社會—經濟社會—市民社會的分析結構，關鍵是要把握這三者之間的互動關系，這于現實的討論將更有意義。為了更好地達及這一目標，他們認為可以對生活世界進行再分。他們援用了哈貝馬斯早期對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區分理論，由此按照公／私之別的標準將生活世界劃分為公域和私域兩部分。而生活世界之公域和私域又分別對應著政治子體系和經濟子體系。因為他們斷定，貨幣和政治權力要成為牢固確立的中介，就需要在二者都與之相區別的真實生活世界之中被制度化，而這種制度化的實現乃是經由私法與公法機制分別完成的。這兩種機制不僅構成了兩種迥然不同的制度復合體，而且也植根于私域和公域之中。這樣，從引導系統的觀點看，如果不僅從公域復加、而且也從私域復加的意義上加以理解的話，三分模型就清晰地變成了四分模型。如下圖：

公私體系政治子體系或“國家”經濟子體系生活世界公域私域很顯然，上圖四分模型實際上區分出兩套“公”與“私”：一是在子體系層面上的國家（公）與經濟（私），另一是在市民社會層面上的公域和私域。而且，兩套“公”與“私”之間取得了十分對稱的關系。按照柯亨與阿拉托的觀點，這樣一來，經濟和國家同生活世界之間便也具有了原本只能根據貨幣和權力之間的交易方可建構的輸入—輸出關系。與此同時，生活世界中的公域和私域也建構著國家——經濟關系。這種四分模型在他們看來具有兩大優點：

其一，可以用漸趨復雜的輸入—輸出關系的觀念、同時也是不斷增加的自主與互賴的觀念，去取代融合的觀念。根據前一觀念，公域和私域之間即使沒有整合，結構也可以運作。

其二，通過切斷市民社會同私域之間的意識形態的一對一的對應關系，以及通過切斷國家同公域之間的意識形態的一對一的對應關系，能夠更好地說明在市民社會、經濟與國家之間的結構性相互關系。

根據四分模型，國家對經濟的干預和國家對私域的滲透并不是相同的，但是任何干涉經濟自由化的東西在邏輯上都必定意味著對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侵損。反過來說，假定“私”有兩重意義，而不像國家與社會兩分法那樣“私”即指社會，那么，國家的退縮在這里就未必對私有經濟的擴張有益，而對私有經濟的限制也不必僅僅看作是國家干預增長的另一側面。

柯亨與阿拉托同時解釋說，這一四分模型也存在一個相應的缺陷。將生活世界區分為公域和私領域兩個部分，只是激活了生活世界三個制度層面中的兩個層面，即文化和個性繁衍的層面，而忽略了社會整合、制度化群體、集體行動以及社團等方面的制度。在忽略這些制度的情況下，關于生活世界可能影響“行動的形式組織化領域”這種想法就不會成為主題。而且，關于生活世界與體系之間的溝通可以運用不同于貨幣和權力媒介的途徑之想法也不會出現。

實際上，四分模型與三分模型并不沖突，前者只不過是在后者的基礎上進行了更細的劃分。而柯亨與阿拉托這樣做的目的，正如上文所指，即為了更細致的把握市民社會與政治和經濟社會之間的復雜互動關系。在下面的論述中，這種關系得到了更明確的解析：

構成整個社會現代化的這兩個總過程——經濟子系統和行政管理子系統的出現，以及生活世界的語言文化層面和社會層面的理性化——是互為前提的。如果沒有這兩個子系統的發展以從戰略上減除溝通行動協調的負擔，生活世界就難以現代化。反過來，這兩個子系統就要求在那個仍保持著象征性的結構、保持著語言上的協調而且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講達致了現代化的生活世界中能在制度層面被穩固下來。這種要求并不限于調整沖突或糾紛的中間制度的存在。通過貨幣交易進行協調的經濟（基于契約關系），需要有私法上的主體，而由科層結構的權力關系組織起來的國家行政管理，需要有能承擔政治義務（其后果就是公民權利）的主體。這些“主體”要能夠產生，唯一的條件是在生活世界中能夠獲致必要的認知能力、道德能力和制度化結構。這種前提條件包括市民社會制度內部的變遷。從這些制度之間的相互關系看，從生活世界的制度與其現代化的語言文化基礎的關系看，市民社會制度內部的變遷，是造成文化繁衍、社會整合與個性發展的原因②③柯亨、阿拉托：《社會理論與市民社會》，載鄧正來主編《國家與市民社會》，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201-202、202、203頁。。

由上可見，柯亨與阿拉托是將體系和生活世界解釋為現代化的兩個層面，并在此基礎上論述它們之間的相互依賴關系的。他們特別強調的是生活世界的現代化，認為生活世界的溝通可以扮演一種后傳統的和具有民主潛力的角色。然而，雖然貨幣和權力中介解除了對溝通的許多時間限制，但由它們所協調的子體系的擴張，隨時都有可能取代溝通行動的機制，從而構成了生活世界最大的潛在威脅，使生活世界的現代化面臨被扭曲和被吞沒的危險?；谶@種情況，柯亨與阿拉托認為有必要對市民社會的概念進行調整。由此，他們指出：這種情況，迫使我們從生活世界的觀點重新將我們的市民社會概念界定為，通過基本權利實現穩定的現代生活世界的制度性框架，這一框架將把公域和私域都包括在其范圍中。②

柯亨與阿拉托之所以把市民社會規定為“基本權利制度”，是因為在他們看來，基本權利是與法律原則相連，而不是與規范原則相連，也就是說，權利是得到法律認肯的，而不是經由規范來確認的。而生活世界所面臨的威脅是體系的權力擴張，因而法律之“權利”才是真正抵制“權力”的有效力量。即“面對著文化的、社會的和社會化的繁衍，面對著內在過程可能出現的滲透和扭曲，只有基于由權利所代表的司法裁量的新歷史形式，它們才能夠得到穩定?！豹鬯?，必須把基本權利看作是市民社會的組織原則。這樣，基本權利制度就代表了生活世界現代化的基本組成部分。市民社會制度化方面成功的標志，也就是對權利的肯認。

柯亨與阿拉托以市民社會制度化領域為焦點，分立出三種權利的綜合體：一為涉及文化繁衍的權利綜合體，包括思想自由、出版自由、言論自由和溝通自由等權利；二為保障社會整合的權利綜合體，如結社與集會的自由；三為保證社會化的權利綜合體，諸如保護隱私、私人關系以及人身不受侵犯，如此等等。另外，在市民社會與市場經濟和市民社會與現代科層制國家之間也分別存在一個權利綜合體。前者涉及到財產權利、契約權利和勞動權利，而后者則主要指公民政治權利和當事人的福利權利。這些權利綜合體的內在關系，決定著制度化了的市民社會的類型。

然而，柯亨與阿拉托以權利制度來界定市民社會，還將面對這樣一個質問：權利的制定，尤其是它的法律化，都是國家使然，這能否保證市民社會不受“權力”的滲透和損蝕？對此，柯亨與阿拉托申解道，雖然國家是使權利法律化的機構，但它既非權利的淵源，也非權利的有效性基礎。毋寧說，權利始于個人和群體在正在出現的市民社會公域中主張其權利要求之時。權利可以由實在法加以認肯和保障，但權利并不等同于法律或起源于法律。在權利領域中，法律保護著社會行動者所自主實現的東西，并使之確定下來。

這樣一來，在柯亨與阿拉托的論述中，就形成了市民社會概念的兩種定義：一是指生活世界的機構，一是指基本權利的制度。這兩種定義看似相互抵牾，其實并不矛盾。從概念之內涵來看，基本權利始終指向生活世界，而生活世界又需要通過主體權利加以確認；從柯亨與阿拉托討論的旨趣來看，兩種界定都在于構造一種民主話語，以此捍衛民主制度和民主生活。

在此，我們必然要予以拷問的一個問題是，市民社會是否能夠成為民主制度的必然支撐？柯亨與阿拉托堅定地指出，作為民主制度之基礎的正當性其實就肇源于市民社會的自由溝通之過程。一方面，在集體認同的基礎上，群體成員可以自發、自覺地參與交往過程，這意味著沒有人被排除在外，都享有參與溝通的權利；另一方面，理性的交往程序也保證了互動過程的有效性。因此，交往基礎上的整個話語倫理學的基本構想蘊涵著民主的基本價值。它是平等的，每一個有言語和行為能力的人都有入門資格；它又是自由的，每一個參與者都有權利發表自己的言論，只要他遵守交往的程序性規則和普遍語用學的基本要求。這正如柯亨在80年代的一篇文章中所總結的，“當代市民社會中的復雜性和多樣性，要求民主化問題要根據不同過程、形式和依賴人們所認為的分配軸心而存在的地點的變化來擺正姿態。實際上，在話語倫理學和作為一種制度化的民主多樣性能夠出現的氛圍的市民社會之間存在一種有擇親和勢（elective affinity）?！盝ean Cohen， “Discourse Ethics and Civil Society”，Philosophy and Social Criticism 14， no. 3/4(1988):328.

與此同時，柯亨與阿拉托還必然會面對另一個問題，即如何以市民社會理念規導未來的生活，使之更加民主？正如上述，在他們看來，政治和經濟子體系作為現代化的一個層面，亦為生活世界的現代化減除了一些負擔，因而，它們作為目的理性自然運作的產物，是不可能被完全取消的。所以，他們指出，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取消政治和經濟子體系的運行機制，而在于在承認它的自主性的前提之下，如何抵制它的無節制蔓延，控制它的無度量滲透，從而窄化它的運作管道，縮小它的布控范圍，盡力使交往生活處在一種優先場位，達到一種更加民主的生活樣態。因此，柯亨和阿拉托指出，市民社會的路線代表的是一種自我設限的革命（self-limiting revolution）。所謂自我設限的革命，是指在尊重既有的政治和經濟制度之完整性的前提下，從不放棄更廣泛的民主訴求，并依憑生活世界而發起一場由下而上的抗拒體系凌駕之力的運動浪潮。

總之，柯亨與阿拉托依據哈貝馬斯所提出的體系—生活世界的市民社會分析框架，型構起了一種三分甚或四分的市民社會模型，從而實現了對市民社會概念的重建。我們承認，柯亨與阿拉托的討論在很多地方并未太多地超出哈貝馬斯的問題范圍，有時甚至是重復了哈貝馬斯的論述。但不同的是，他們對問題的討論更加細微、更加集中，而且更加強調市民社會的民主視角（對市民社會之權利制度的界定即是一個顯證）這事實上是反映了當下市民社會大討論的總體視角和大概趨勢，因為就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市民社會思潮來說，總是與民主的主題緊緊相扣，總是以民主制度之構建作為最終旨歸，而柯亨與阿拉托對市民社會問題的理論思考也正是以這一語境為背景依托的。?？潞嗯c阿拉托的理論工作引起了廣泛影響，大凡對目前市民社會問題進行思考者，無不提及他們的理論成果，或褒或貶，不一而足。他們的作為甚至影響到了深深影響他們的哈貝馬斯，促使哈氏在新近的著作中再度討論市民社會問題。在《在事實與規范之間》以及《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1990年版序言中，哈貝馬斯還特別提到柯亨與阿拉托。他在前一文本中指出，柯亨與阿拉托對市民社會問題作了范圍寬廣的研究，并指陳出市民社會的四大特征，即多樣性、公共性、私人性與合法律性參看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童世駿譯，北京三聯書店，2003年，第455頁。。在后一文本中，他說道：“阿拉托（A. Arato）和柯亨（原文譯作科恩——引者注）在嘗試把市民社會概念有效地運用到當代民主理論中的時候，采用了交往行為理論中所提出的‘制度和生活世界’這一結構?！惫愸R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1990年版序言），曹衛東等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第31頁。在這里，哈貝馬斯雖無太過明顯的褒獎之辭，但起碼是予以肯認的，這對于我們體悟柯亨與阿拉托的工作在現下市民社會討論平臺構筑中的作用，無疑是個支持。當然，問題是互動的，我們從柯亨與阿拉托的思想中，欣賞到了哈貝馬斯的魅力。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哲學系

責任編輯：張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