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吳沃堯(就是寫《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那個吳趼人)的《趼廛筆記》里,有這樣一則記載。說的是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四川總督(比現在的省委書記官大,略相當于中共中央西南局書記)鹿傳霖任命翰林院檢討(大概相當于現在的中國科學院院士)出身的宋育仁為管轄招商事務的道員(相當于現在的省經貿廳廳長),創辦重慶招商局。
宋育仁新官上任,打算燒他幾把火,做一個為人民謀幸福的好干部。他做了一番調查研究,發現重慶的照明主要使用煤油燈,燈用煤油的消耗量非常大。而當時國內不能生產煤油,全都要靠進口。進口的煤油運到上海港,再從上海走長江水路運到重慶,成本非常高昂。重慶的燈用煤油市價要賣到七十多文錢一斤,或者約等同于五分六厘銀子。按照大米的比價折合成現在的貨幣,大概相當于二十五塊錢人民幣一斤,而現在的時價才不過兩塊八毛錢,貴了大約九倍。眼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就這樣流失到了國外,好干部宋育仁感到痛心疾首。他下定決心,一定要生產出中國自己的煤油!
宋育仁自己生產煤油想法的出發點是有一定道理的,用今天的話來說,這就是發展經濟學里講的“進口替代戰略”。大致意思是說,把頭幾年的進口情況掃一眼,看看大把大把的銀子都花在了什么地方,買了什么東西。如果嘩嘩的銀子都用于進口某一種商品,則說明該種商品在國內有巨大的市場需求量。政策上就應該鼓勵自主生產這種商品,同時對這種商品的進口設立貿易壁壘,征收高額關稅,就可以用國貨擠出洋貨,創造很高的效益和大量就業機會。同時能夠“為國家節省大量外匯”,省下來的銀子還可以投資到其他“有利于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事業上去。
當然,“進口替代戰略”現在從經濟學的眼光來看是非常有害的,不過我們按下不表,且看宋育仁生產煤油的方法——
宋育仁手下的國有企業重慶招商局,職能范圍是招商引資,要想生產出煤油,好像還缺點什么,于是,宋育仁找到了重慶道道員(相當于重慶市長,高于現在的地市級而低于副省級),請他協助解決原材料問題,宋育仁自己則負責引進機器設備。
在宋育仁的建議下,重慶道道員開始大量采購原煤,堆積如山。而重慶市場上的煤便因政府的大量采購而發生短缺,煤價暴漲,民怨鼎沸。英國駐重慶領事館的領事對此事感到奇怪,便徑直跑到衙門里詢問重慶道道員:“請問大人采辦原煤,有何用意?”重慶道回答說是宋觀察(道員的尊稱)要求收購的,是要拿來提取煤油的。
接下來的情節,被吳趼人加油添醋地寫到了他的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里,相信讀過這部小說的讀者是比較熟悉的了——
領事愕然道:“甚么煤油?”重慶道道:“就是點洋油燈的煤油。”領事聽了稀奇得不得了,問道:“不知宋觀察的這個提油新法,是哪一國人哪一個發明的?用的是哪一國哪一個廠家的機器?倒要請教請教。”重慶道道:“這個本道也不甚了了,貴領事既然問到這一層,本道再向宋觀察問明白。或者他的機器沒有買定,本道叫他向貴國廠家購買也使得。”領事搖頭到:“鄙國沒有這種廠家,也沒有這種機器,還是費心貴道臺去問問宋觀察是從哪一國得來的新法子,好叫本領事也長長見識。”重慶道到了此時,才有點驚訝,問道:“照貴領事那么說,貴國用的煤油,不是在煤里提出來的么?”領事道:“豈但鄙國,就是歐美各國,都沒有提油之說。所有的煤油都是在油田里穿井數百丈,開采石油得來的。煤里哪里提得出油來?”
重慶道急了,找來宋育仁質問。宋育仁說:“我是聽一個寧波籍的商人說的。”
宋育仁找到了那個寧波籍的商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里叫做時春甫的。時春甫說:“這個要去問起來看,我不過聽得一個廣東朋友說得這么一句話罷了,若要知道詳細,除非再去找著那個廣東人。”
宋育仁催他去找,找了幾天才找到那個廣東人。那個廣東人聽了事情的原委大驚失色,說:“我是說過要引進榨油機的,打算在清江(在江西省)開個榨油廠。但是我是用花生榨食用油呀!”
僅從這個故事里看,宋育仁是一個頭腦僵化、不曉得外面世界情況的顢頇干部形象,四川總督鹿傳霖所用非人。但是,宋育仁事實上卻是當時難得的精通洋務的新式人才,而且是不折不扣的“海歸派”。
宋育仁早年師從于洋務運動的領袖張之洞。并且在約1880-1885年,當經學大師廖平寫出《今古學考》時,他也寫出名著《周禮十種》,其中的《周官圖譜》為托古改制提供了藍圖。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認為,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制考》中的托古改制思想就淵源于廖、宋。
1886年,在時稱“開明”的領袖戶部尚書(相當于政治局委員、財政部長)翁同的鼓勵下,宋育仁進京會試,中進士,入翰林院。并且與著名的改良派主將黃遵憲交往密切。1894年,宋育仁作為參贊出使西歐,先后到過英、法、意、比四國。1896年在四川出任道員時,是剛剛從駐英國參贊位置上卸任回國的。
何以像宋育仁這樣一個當時難得的“通達時務”的海歸派人才,也會鬧出“從煤里提取煤油”這樣相傳一時的“官場笑柄”來?
應該看到,官員也是人,而人都是會犯錯誤的。關鍵是在制度設計上,不能讓官員一犯錯誤,就造成不可挽回的重大損失。宋育仁這樣的人才,在當時顯然是最適合掌管招商局的人選,但是,畢竟像哈耶克指出的那樣,知識在社會中的分布是分散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全知全能。做出生產煤油這類決策,需要高度專業化的知識,交給以行政為本職的官員來操作,是難免出亂子的。
學者李曉寧在研究中國洋務運動的失敗和日本明治維新的成功時指出,日本的薩摩藩、長州藩倒幕之后,政治領袖大久保利通、西鄉隆盛、伊藤博文等人,并沒有直接去經營這個國家的商業,而是把企業交給倒幕時期的隨軍糧草商人三菱、三井、川崎等去經營,這樣國家就發展起來了。而晚清的洋務運動和新政,都是由官營企業壟斷的,因此,當時中國的市場始終是畸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