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濱瑣話》中末世文人的感傷情緒

摘要：《淞濱瑣話》是眾多模仿《聊齋志異》的作品中出現較晚的一部，它雖深得《聊齋》筆致，但是由于時代環境的變遷，染上了濃重的末世文人的感傷情緒。書中反映了末世文人對事功的徹底絕望和對儒家濟世原則的無奈摒棄；留戀煙花粉巷，沉醉花晨月夕，追求享樂的生活現狀以及樂死不愿生的末世心態和消極的遁世思想。這是他們在黑暗時代中身心俱疲狀態下的必然選擇。

關鍵詞：淞濱瑣話；王韜；末世文人；感傷情緒

中圖分類號：1207．41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成書以后，不僅顯異于當時文壇，且影響之遠，流于后代。聊齋先生之文心，深扣后世文人心脈，于是仿作群起，成書于光緒十三年的《淞濱瑣話》是較晚的一部。作者王韜深得《聊齋》傳奇記幻的筆致，但時光變遷，世事變換，卻在《淞濱瑣話》中打上了深深的時代烙印，使得整部書自始至終浸透著濃重的末世文人的感傷情緒。

晚清社會政局動蕩，朝綱廢弛，處處顯露出易代之憂，而易代之際往往會在文人的內心深處留下深深的烙印。《淞濱瑣話》中就處處體現了末世文人對事功的徹底絕望和對儒家濟世原則的無奈摒棄。末世文人的文化人格是脆弱而又無奈的，傳統儒家濟世安民的文化心態在黑暗現實的挑戰面前一次次地遭受沖擊而敗下陣來。他們難以保留希望，只能被迫接受現實。在《因循島》篇中，作者以撥膚見骨的深入刻畫，發出了末世文人抗爭的最強音。那與世隔絕的因循島，就是當時動亂社會的縮影。通過獵戶項某在島上的奇聞異見，刻畫了如狼似虎的晚清官僚群像：“生于門隙窺之，見前后引隨者皆獸面人身，輿中端坐一狼，衣冠頗整。駭絕，人問叟。叟慘然曰：‘此地本富厚，三年前不知何故，忽來狼怪數百群，分占各處，大者為省吏，次者為郡守、為邑宰，所用幕客差役，大半狼類。始到時，尚現人身，衣冠亦皆威肅。未數月，漸露本相，專愛食人脂膏。’”《淞濱瑣話》深受《聊齋志異》影響，《因循島》一篇亦能見《聊齋志異·夢狼》篇的影子，但把敲骨吸髓搜刮民脂民膏的無恥官僚直寫作狼，比起《夢狼》篇中官僚為虎狼的本相僅僅是白翁在夢中才得見，無疑是更加尖銳、更加深刻。而《夢狼》篇以鬼神之怒，力懲民賊結尾，《因循島》卻是由黑猿報恩，助項生輾轉逃離是非之地收束，絕望與無奈之情立現。這就是晚清社會的真實寫照。《聊齋》中雖有許多科舉名篇，如《葉生》、《賈奉雉》等，但“蒲松齡并不反對科舉制度本身，相反，他對科舉表現出十足的崇拜和由衷的擁護，他批判的只是科舉運行機制中出現的偏差與失誤。呵lI瞄)而《淞濱瑣話》中的文人形象卻多放棄儒家傳統的文人理想，追求現世的逍遙快樂。《嚴壽珠》篇中的欒生“博學多才”，“平日于書無所不窺”，乃是四方聞名的風流名士。他與金陵名妓嚴壽珠以文墨相交心，觀異書，對名花，過著神仙眷侶般優游自得的生活。而當壽珠勸生“勤習帖括，為掄元奪魁計”時，生笑而答道：“卿雅人，亦達人，何忽作祿蠹想耶!功名之得失遲早，固有命在，況余非功名中人，豈能強致哉?不過逐隊隨行，吃三場冷飯耳。”像欒生這樣飽讀詩書有真材實學的文人，把功名欲只當作“祿蠹”想，認為科舉考試的意義也不過是“逐隊隨行，吃三場冷飯”。《淞濱瑣話》中，大量文人士子的正面形象對待功名的態度皆如欒生，反映了末代文人一種共同的價值取向，但這種取向是無奈而又被迫的，是無力扭轉乾坤之后的一種逃避。深受儒學傳統熏染的文人，作出這樣的抉擇對其而言無疑是痛苦而傷感的，是動亂的社會現狀讓他們壯志難酬，表面豁達的背后則是末世文人敏感的感傷情緒。

留戀煙花粉巷，沉醉花晨月夕的享樂生活，亦是《淞濱瑣話》中所體現的末世文人之憂的另一種表現。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就曾提到過：“迨長洲王韜作《遁窟讕言》(同治元年成)，《淞隱漫錄》(光緒初成)，《淞濱瑣話》(光緒十三年序)各十二卷，……其筆致又純為《聊齋》者流，一時傳布頗廣遠，然所記載，則已狐鬼漸稀，而煙花粉黛之事盛矣。”《淞濱瑣話》中，敘寫狹邪之游，品題妓女確實占據了不少篇幅，這與作者的生平經歷是密不可分的。王韜一生曾二度長期居住的上海，是一個“花月之光迷十里，笙歌之聲沸四時”的繁華淵藪，是在瀕臨崩潰的末世社會中畸變出來的一朵靡靡之花。就王韜本人而言，他在年少求學之際，即養成了放蕩不羈的名士性格，看花逐妓，飲酒成癖。在上海的墨海書館工作時期，經濟壓力雖然暫時得到緩解，但屈膝事夷帶來的恥辱感又每每讓他痛不欲生。親人們的相繼離世，更是把他拋向痛苦的深淵。身處末世不甘隨波逐流而遭受的種種挫折，讓他有一種孤獨無依的落寞情懷，與妓女們“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從而產生一種心理上的認同感。書中大量的篇幅寫到他與妓女的交往，如《畫船紀艷》、《談艷》、《東瀛艷譜》等，連篇累牘，津津樂道。但書中所稱道的狹邪之游，不是僅僅追求肉體的感官刺激，而是把妓女作為一種具有獨立人格的人去尊重，并且對她們的不幸命運表示了同情。書中晶題花榜也是多重妓女的技藝和文化涵養，《畫船紀艷》中的觀鳳校書“工度曲，尤精琵琶”，才藝過人，作者尤為推重她“性嫻雅，無章臺習氣，喜與一二素心人，煮茗清談，娓娓不倦”。可見，王韜欣賞的不是那些倚門賣笑的庸脂俗粉，而是能與文朋詩酒相交、對席長談的紅顏知己。對于妓女們的美好品質，亦不惜大加贊頌。在《談艷下》中，“淡妝素面，不事涂澤，而獨以幽靜嫻雅勝”的朱素貞，也是一位無章臺氣息的名姬，而當她脫籍后“嫁一米賈”，卻能“布衣蔬食，甘淡泊”時，作者不禁發出“其志可嘉”的贊嘆，并不因為她的妓女身份而對其白眼相加。在這里狹邪游成為文人寄托感傷情緒，放縱自我的一種宣泄手段，一種游戲人生的處世態度。他們無意也無法從中尋找真正的快樂，只是在這歌舞升平、一派繁華氣象的幻覺之中麻痹自己，而與妓女們的文字相交，更是文人們身處末世滿腹才華無處施展的一種變形的抒發，如一時煙花絢爛，難以久長。隨著物換人非，人事交替，昔日繁華場溫柔鄉的風流云散，名妓們昔日的風光與她們日后多舛的命運，無不映射出末世文人的顧影自憐，浸透著他們的無奈和感傷。

如果說放棄了事功的理想，徘徊于煙花柳巷的感傷只是末世文人淺層的心理表象，那么樂死不愿生的末世心態和消極的遁世思想，則是他們感傷情緒深層的體現。在《李延庚》篇中，李延庚偶遇鬼女們的月下之筵。這些死于國難的亡魂們追憶往昔，念昔日繁華之盛，何其匆匆：“尚憶李建泰出師西征，我家特奉朝命，以太牢告廟，此時何等炬赫；曾幾何時，滄桑變易，抑何速耶!”繁華交替、盛衰相繼，是無法以人力而改變的，家族的衰敗正如當時的社會已經走向末途，難以挽回。其中一個鬼女更是一針見血地道出了末世中人樂死不愿生的無奈心態：“當田妃死時，我等嘆為無福；安知異日后田妃而死者，萬不及田妃哉。我家阿翁年七十有余，猶稱矍鑠，諸子皆官都督，諸孫亦并執戟明光，有位于朝列；一朝變起，同殉國難，由此觀之，高壽亦豈得為福哉!”在那種風云際變的亂世狀態下，人人都有一種朝不保夕的危機感，對現實的失望與擔憂和對未來不可預知的迷茫，有此感嘆也是在所難免。比起對《淞濱瑣話》產生巨大影響的《聊齋志異》，這種末世感傷的基調尤為明顯。《聊齋志異》的第一篇《考城隍》，寫宋公以奉養母親為由感動諸神，死而復生，終在母親死后重歸地府擔任城隍。但明倫在此評道“一部大文章，以此開宗明義，見宇宙間唯仁孝兩字，生死難渝”。“仁孝”是儒家思想的精神內核，聊齋先生用世之苦心由此可見一斑。而《淞濱瑣話》的開篇《徐麟士》中，偶為神人傳授異術的徐麟士，為滯海女君所邀，上陣殺敵，凱旋而歸，得到女君“郊迎三十里，待以上賓之禮，賜以黃金萬鎰”的隆重待遇。一時，張盛筵，備女樂，名成利就，得到一介士人最高的價值體現。但等到他“及門而覺”，“幾上一燈熒然，萬籟皆寂，寓童倦伏幾下，猶未睡也”的現實，無疑讓他感受到所謂的建功立業不過是幻夢一場的悲涼與冷落，而不由得發出“此何異邯鄲道上一枕黃粱哉?世上功名富貴，一切皆作如是觀”的感嘆。這夢是對美好事物難以久長的感傷，以此開篇，以夢的虛幻迷離、朦朧的美學特征來寄托末世文人難以言喻的心理傷痛，是末世文人無奈的心靈放逐與排遣。《淞濱瑣話》中，有大量的求仙訪道之篇，因果輪回之說，并且絕大多數的道士、和尚都是作為正面形象點化世人，許多篇章以人物得道成仙的所謂圓滿結局收篇。倪幼蓉夫婦甘享人世富貴后，終共人天臺山修道，位列仙班(《倪幼蓉》)；魏月波一生歷盡磨難，終入禪門，修成清凈之身(《魏月波》)；徐啟明黃粱一夢而驚，遂甘拜羽士為弟子，“屏棄一切，從羽士云游，不知所終”(《反黃粱》)。眾多此類故事的出現并非偶然，是末世文人在那暗無天日的時代中身心俱疲的必然選擇。

《淞濱瑣話》之所以有如此濃郁的末世文人的感傷情緒，與作者王韜的生平經歷密切相關。王韜原名畹，字利賓，號蘭卿，后改名韜，字子潛(紫詮)，號仲弢，晚年自號天南遁叟，弢園老民。江蘇長洲(今蘇州)人。十八歲中秀才后屢試不中，為生計所迫于1849年人上海英國人辦的墨海書館從事編譯工作，前后達十三年之久。1862年因上書太平天國而為清政府通緝，只身逃往香港，期間曾漫游英法等國。1870年返港后，組織中華印務總局，并且創辦《循環日報》，鼓吹變法圖強。1884年回到上海后，出任格致書院掌院。晚年以著書自娛。1897年病逝。他是中國近代資產階級第一代思想家、政論家，也是近代第一位走向世界的文學家，是那個時代浪尖上的弄潮兒。王韜所處的時代，一方面天朝上國的迷夢已經在帝國主義的堅船利炮下徹底粉碎；另一方面聲勢浩大的太平天國運動使得封建統治者疲于應付，社會矛盾異常尖銳。但與以往任何一次改朝換代不同的是，一股新生的近代化力量正在封建社會的腐朽的肌體內部積聚能量，即將破繭而出。但在那個希望猶存卻黑暗彌漫的社會環境下，在從傳統文人角色向近代知識分子轉型的過程中，他每一步的選擇都充滿了感傷與無奈。早年科舉的失敗，使自幼就肩負著家族復興重任的王韜，受到劇烈地沖擊而憤世嫉俗，終日以酒為鄰。后來迫于生計，傭書西舍。雖然經濟上稍有寬裕，但一方面遭受著親戚朋友的冷落和鄙夷，另一方面內心傳統華尊夷卑的觀念和為生計所迫不得不與西人周旋的現實，讓他遭受著更大的心靈折磨。于是“他找到了‘醇酒婦人’。上海時期王韜生活之放蕩，行為之怪異，幾乎到了半瘋狂的程度”。在流亡生涯中，他改名為“韜”，并將其居處稱為“天南遁窟”，似乎是決意從此韜光養晦，終此一生。雖然他的人生事業在此之后才達到了頂峰，但為家國所棄，有家難歸的孤獨感始終伴其左右，倍添傷感。王韜的悲劇不僅僅是個人的悲劇，是身處易代之際的末世文人痛苦焦慮、傷感無奈的心靈折射。可以說，王韜汲汲于事功的表象之下，一直都存在著末世帶給他的感傷憂郁的暗傷。

王韜一生著作甚多，在小說方面有《遁窟讕言》、《淞隱漫錄》、《淞濱瑣話》三部文言短篇小說集。《淞濱瑣話》成書最晚，是他歸山前的自娛之作。與前兩部小說集相比，其隱含的末世之情、游戲之意更為明顯。《遁窟讕言》成書于流亡香港之際，作者雖已屢受挫折，但經世之意甚濃。在《<遁窟讕言>自序二》中，他明確指出作此書的目的是“旨寓勸懲，意關風化，以善惡為褒貶，以貞淫為黜陟，俾愚頑易于觀感，婦稚得以奮興”，具有強烈的現實主義創作傾向。《淞隱漫錄》作于王韜回滬之后，他認為“今之時為勢利齷齪諂諛便辟之世界”(《<淞隱漫錄>自序》)，早已不再有創作《遁窟讕言》時那樣救世的雄心。在《海外美人》、《海底奇境》、《海外壯游》、《消夏灣》等篇章中，通過對異域風情的描述，構筑了域外理想的生存環境來反襯現實的黑暗齷齪，與現實的距離進一步拉大。而《淞濱瑣話》創作之時，王韜已“于生老疾病，悲歡離合，已遍嘗其境”(《<淞濱瑣話>自序》)，年輕時劉伶之癖，醇酒婦人的放蕩生活，又使他的身體狀況急劇惡化，再加上經歷的坎坷和家國不幸所造成的精神創傷讓他日漸消極，“日在藥火爐邊作生活，去死幾希”。成書于此際的《淞濱瑣話》，自然便帶上了濃重的末世文人的感傷情緒。

《淞濱瑣話》成書十年之后，作者便駕鶴西去。王韜身世坎坷，一生顛沛流離，飽經家國之悲。他較早的看到西方在當時無與倫比的先進之處，強烈的家國責任感使他一步步地走上背離傳統的道路；同時深受儒家傳統思想熏染的他嘗盡了與傳統剝離過程中藕斷絲連的痛楚，使他更清醒更敏感地感受到末世文人這一群體的感傷情緒，融入到他的小說創作中，造就了《淞濱瑣話》濃郁感傷的獨特藝術景觀。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