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大文章以此開宗明義

摘要：《考城隍》在《聊齋志異》的各種版本中都處于第一篇的位置，可以說《聊齋志異》的“立言之旨，首揭于此。”而且，它不僅提供了早期《聊齋志異》創作動機和創作風格的范型，也為我們研究《聊齋志異》的美學思想以及蒲松齡的生活趣味乃至人格精神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關鍵詞：蒲松齡；聊齋志異；考城隍

中圖分類號：1207．419 文獻標識碼：A

一

在繁復的《聊齋志異》的不同版本中，收錄的小說在數目上、卷次上、篇目排列的次序上各有不同，但有一點，那就是，《考城隍》無論是在蒲松齡的手稿本中，還是在后人不同的編輯歷史階段中，它一直都是放在《聊齋志異》第一篇的位置上的。

在《聊齋志異》的評論史上，何垠和但明倫是重要的兩家，他們都非常重視《考城隍》在《聊齋志異》中開篇的地位：何垠說：“一部書如許，托始于《考城隍》，賞善罰淫之旨見矣。”但明倫說：“立言之旨，首揭于此。”“一部大文章，以此開宗明義。”這些都說明，《考城隍》在《聊齋志異》中處于不尋常的位置，應該給予較高的重視。

《考城隍》小說敘述的是什么故事呢?

它敘述作者的姊丈之祖宋燾在病中夢見被差役喚去參加關公等神祗主持的考試。考試的題目是“一人二人，有心無心”。宋燾試卷中的“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的話得到考官的一致贊揚，于是被錄用為河南某地的城隍。但此時宋燾頓時明白這是死亡后的考試，于是以老母無人贍養為由，請求放自己返回陽間侍候老母。考官們很欣賞他的孝心，便答應了他的請求，應允暫時由和他一起考試的張秀才代理城隍一段時間，待宋燾的母親去世后再正式上任。宋燾活轉回來以后，得知果然有一個張秀才和他當日同時死去。后來，當宋燾的母親去世，宋燾營葬完母親后無疾而終，而當日他的岳家看見宋燾穿著官服拜別。

故事說得有鼻子有眼，主人公是作者的親屬，事情還見于作者的“自記小傳”，只是這“自記小傳”沒有傳流下來。故事的含義淺顯易懂，宣傳忠孝觀念充溢于天地宇宙之間，為神人所共同具有。誠如何垠、但明倫二人所言：“篇內推本仁孝，尤為善之首務。”“以此開宗明義，見宇宙間惟仁孝兩字，生死難渝；正性命，質鬼神，端在乎此，舍是則無以為人矣。”

在中國文言小說史上，表現瀕死中的人游歷幽冥之后還陽的題材并不罕見，甚至還形成了文言小說中的厶大母題。它們共同的特點是都缺乏曲折的情節，人物也單純，不過借“張皇鬼神，稱道靈異”，表達某種理念。《考城隍》也不例外，正是在這點上，處于篇首位置上的它，才格外引人矚目。不過，這篇作品如果不是蒲松齡所做，那么，盡管它在結構上比較完整，情節上也還曲折動人，在語言上相當的簡練形象，——是技巧比較成熟的小說，它仍難逃平庸之作的惡謚。因為它立意平庸，落入了老套。不是說宣傳孝道的作品就一定不好，是因為這樣的作品太多太濫。如果從文學欣賞的層面去評價它的話，(考城隍)只能歸人二三流甚至不人流的作品，實在不配我們勞心費神地去審視。但是，文學欣賞和文學史的研究是兩回事。文學欣賞重在美感，文學史的研究重在史的意義。兩者有不同的價值取向。有時美好的文學作品其文學史的意義并不大，而有時不起眼的文學作品在文學史上卻具有不容忽視的意義。就一個作家而言，有時他的一篇作品可能意境頗美，技巧很高，但對于研究這個作家的思想和藝術可能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有時一篇作品雖然從思想和藝術的角度不甚出色，卻是研究這個作家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獻。《考城隍》大概就屬于這后一類作品。

二

那么，《考城隍》對于研究蒲松齡及其《聊齋志異》的意義在哪里呢?

首先，它提供了早期《聊齋志異》創作風格及創作動機的范型。

關于《聊齋志異》創作和編輯的時間，目前學術界比較一致的看法是，蒲松齡大致是按照時間的順序編排的，《考城隍》雖然不能決然地斷定是蒲松齡創作《聊齋志異》的第一篇作品，但是說它是早期的作品當距離真實不遠。而且，蒲松齡把它放在卷一的第一篇的位置上也絕非單純的從創作時間上考慮，同時也有內容上宗旨上的考慮。就是說，《考城隍》教忠教孝的內容和議論純正的風格也比較適合做篇首領起全書。

在《聊齋志異》眾多的序跋中，唐夢賚和高念東的序是惟一在蒲松齡生前所作的兩篇。高念東的序寫于康熙已未，即1679年。唐夢賚的序作于康熙壬戌，即1682年。他們的序是在并未看到《聊齋志異》的全璧的情況下寫的，看到的只是《聊齋志異》的早期作品。根據唐夢賚的序：“向得其一卷，輒為同人取去。今再得其一卷閱之。”這“一卷”，大概相當于現存稿本的第一卷，當然包括《考城隍》在內。以前，我們在閱讀唐夢賚和高念東的序言的時候，非常驚奇于這兩位老先生的序言怎么會異口同聲地強調《聊齋志異》的教忠教孝精神，說《聊齋志異》“其論斷大意，皆本于賞善罰淫與安義命之旨，足以開物以成務”。往往把他們的評論歸咎于冬烘，歸咎于缺乏批評的眼光。但是，假如我們把《聊齋志異》的創作看作是一個過程，意識到他們看到的僅只是《聊齋志異》的早期作品的話，我們對于他們的冬烘批評也就不會那么嚴苛了。把他們的批評和《考城隍》等早期作品相對照，他們對于《聊齋志異》的風格和內容的評論就不那么太離譜了。

其次，它為我們研究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的美學思想和人物的人格精神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考城隍》中的主人公在考試卷子中寫了這么幾句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贏得了包括關公在內的“諸神傳贊不已”。這幾句話，雖然出自于作品主人公之口，但是是全篇的精神所在，代表了蒲松齡的思想。如果我們考慮到《考城隍》在《聊齋志異》中的地位，那么，這幾句話也可以看作是《聊齋志異》的宗旨所在，用但明倫的話說就是“‘有心為善’四句，”自揭立言之本旨，即以明造物賞罰之大公。

“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強調人的主觀意志是判斷行為的標準，主觀動機善良，雖然犯了過錯，也不應該受到懲處；而有所圖的行善，即使在客觀上是作了好事，也不應該得到獎賞。話語雖然簡單，命題的內容卻頗為豐富，可以說是以哲理性的語言表述了以心為本體，以心觀照萬物，以善惡為道德評價尺度的觀念。

強調心的真誠，推崇本心、童心在人的行為中的統領地位，一直是明末清初一些知識分子所強調和提倡的。如李贄說：“夫童心者，真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蒲松齡也不例外。他的審美理想也是真，也是所謂童心。在許多場合，他同樣強調真心，童心，他說：“天付人以有生之真，閱數十年而爛熳如故，當亦天心所甚愛也。”“斷葷戒酒，佛之似也。爛熳天真，佛之真也。”他描述自己是“生平寡親合，至老同嬰孩”。此外，他在《聊齋志異》的開篇中提出這一命題，實際上揭橥了衡量作品中的價值體系標準，對于我們研究《聊齋志異》小說深層的美學含義提供了很重要的參照系統。《考城隍》開宗明義上的重要，其實并不在于它教忠教孝的老一套的內容，而在于它從哲學和美學的層面張揚了《聊齋志異》所表現的理念，而這一理念對于我們了解蒲松齡的創作動機以及美學思想提供了一把鑰匙。

“有花有酒春常在，無燭無燈夜自明”這兩句詩，閱讀《考城隍》的人一般不太留意，認為不過斷篇零簡，是作品中的另一主人公隨手無意寫的詩句，借以調整嚴肅的考試氛圍，渲染幽冥的非人間的環境而已。實際上這兩句詩也頗值得玩味，為什么呢?這幅聯句從語法上看都是復句，上聯可以看作是因果復句或條件復句，強調花和酒是春常在的必要條件；后者是讓步復句，意為即使沒有蠟燭沒有燈盞，作者心中自有明燈存在。假如我們翻檢《蒲松齡全集》就會發現，在蒲松齡的生活中，花，酒，是他的兩大嗜好。而且花和酒往往連屬出現，比如“對月常愁尊易盡，看花猶恐福難消”。“今日重陽又虛度，淵明無酒對黃花。”“飲少輒醉獨先眠，猶覺寒香到枕邊。”“放懷盡飲三蕉葉，酒醒床頭香夢殘”等等。正由于此，所以蒲松齡在《聊齋志異》的《黃英》篇中干脆塑造了陶生的形象，把花和酒結合起來，讓主人公之一的菊花精陶生以醉死。《黃英》中的“異氏史曰”中有“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植此種于庭中，如見良友，如對麗人，——不可不物色之也”那樣的話。所以“有花有酒春常在”實際是蒲松齡自敘人格美感和風度。再說“無燭無燈夜自明”，這句是對于上聯的襯托，暗示非人間的環境，雖不如上聯重要，但也體現了作者悠然自得昂然向上的胸襟。你可以把它理解為在貧困潦倒的生活中的達觀從容，也可以理解為在仕途不順利境遇下的堅忍不拔，更可以理解為作者的胸襟理念，——種從容的生活態度。

三

《考城隍》的敘事框架是幽冥里的考試，它考的既不是詩詞歌賦，也不是表章頌贊，而是科舉的八股文，這不僅體現了當日《聊齋志異》是“于制藝舉業之暇”創作的特點，也體現了蒲松齡對于科舉制度的態度。《考城隍》篇中參加考試的共有兩個人，宋公提供的是八股文試卷中的一段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是比較嚴肅的形而上的話題，表達的是蒲松齡的哲學和美學層面的理念；張生提供的是類似于試帖詩中的一聯：“有花有酒春常在，無燭無燈夜自明”，相對比較輕松灑脫，闡述的是蒲松齡生活層面的趣味和人格精神。兩者在《考城隍》中有主有從，交互出現，都是蒲松齡精心的點睛之筆，都很值得玩味。

戲劇有所謂的“開場”、“楔子”，說唱有所謂的“人話”、“開篇”，從某種意義上，《考城隍》可以看作是《聊齋志異》的人話開篇。從理解《聊齋志異》創作宗旨的意義上，它的重要性并不亞于《聊齋自志》，甚或可以看作是《聊齋自志》的小說形式。但明倫和何垠說它是“一部大文章。以此開宗明義”，的確具有批評的眼光。

(責任編輯 王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