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崇禎年間,常熟有個叫秦蘭徵的秀才,寫了一百首宮詞,題曰《熹廟拾遺百詠》,詠明熹宗天啟年間的宮廷史事,其中有一首云:
星名次第列銀光,點將標題當飲章。
圣主青年方好武,卷頭先問李天王。
從字面上看,這首宮詞沖淡閑適,頗有“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的韻致。但實則其中卻包含著一段嚴酷的歷史。
秦蘭徵詩末有段自注,云:
鄒之麟用《水滸傳》天罡地煞星名,配東林諸人,以供談謔之資。如托塔天王,則李三才也。天罡星(筆者注:應為天魁星)及時雨,則葉向高也。崔呈秀廉得之,名之曰《點將錄》。佳紙細書,與《天鑒錄》、《同志錄》,同付忠賢。忠賢乘間以達御覽,上不解托塔天王為何語,忠賢述《水滸傳》溪東西移塔事,上忽鼓掌曰:“勇哉。”忠賢于是匿其書不復上聞。
這段自注,實際是明末閹黨迫害東林黨人的歷史的一個側影。
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是明末政壇上最黑暗、最丑惡的政治勢力,東林黨人則是一批較為正直、有骨氣的士大夫。閹黨勢焰熏天,東林黨則勢力較弱。閹黨對東林黨人的迫害,既有血腥的肉體消滅,也有流泯無賴式的攻訐陷害。其攻訐陷害的一個毒招,就是編擬東林黨人的黑名單。秦蘭徵詩注中所舉的《點將錄》、《天鑒錄》、《同志錄》,就是這種黑名單。實際上,當時各種名目的黑名單還有很多,如《東林朋黨錄》、《盜柄東林伙》、《伙壞封疆錄》、《初終錄》、《同心錄》、《石碣錄》、《偽鑒錄》、《蝗蝻錄》、《秭稗錄》等等。在這諸種黑名單中,最陰險歹毒、最具攻擊力的,當是《點將錄》。
《點將錄》,全名《東林點將錄》,即秦蘭徵詩注中所說的那份“用《水滸傳》天罡地煞星名,配東林諸人”的名單。這份名單,一共有109位東林黨人的名字,每個人的姓名前,都冠以《水滸傳》中梁山頭領的星宿名和綽號。如名單中的前幾位:
開山元帥托塔天王南京戶部尚書李三才
天魁星及時雨大學士葉向高
天罡星玉麟麟吏部尚書趙南星
天閑星入云龍左都御史高攀龍
天殺星黑旋風吏科都給事中魏大中
天勇星大刀左副都御史楊漣
天雄星豹子頭左僉都御史左光斗
這當中的第一、二名李三才、葉向高,秦蘭徵詩注中作為例子提到了。在《水滸傳》里,“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時共有頭領108人,加上早亡的晁蓋,共計109人。《東林點將錄》中的109人,就是按照《水滸傳》上的這109之數配定的。“點將錄”三字中的“將”字,暗指這109名東林黨人,如同梁山上的108將。《點將錄》中的東林黨人的排序,是閹黨按照自己眼中各黨人的重要程度排列的,而究竟以哪個梁山頭領的星宿名和綽號配給哪個東林黨人,《點將錄》的作者則是經過仔細推敲后,以牽強比附的手法確定的。
關于《點將錄》的作者是誰,秦蘭徵的詩注中說是鄒之麟,但《明史》魏忠賢傳和王紹徽傳皆說是王紹徽,《四庫全書總目》也確定為王紹徽。王紹徽,咸寧人,出身于官宦之家,中過進士,官至吏部尚書,本“以清操聞”,但后來投到了魏忠賢的旗下,認魏忠賢做了干爹。《明史·王紹徽傳》記載:“初,紹徽在萬歷朝,素以排擊東林為其黨所推,故忠賢首用居要地。紹徽仿民間《水滸傳》,編東林一百八人為《點將錄》,獻之,令按名黜汰,以是益為忠賢所喜。”按照這里所記,王紹徽是親自把《點將錄》獻給魏忠賢的,但秦蘭徵詩注則說,是閹黨崔呈秀在市上廉價購得后呈送魏忠賢的。這兩種情況,我想可能都有,因為魏忠賢的黨羽甚多,他完全可能從不同渠道得到多部《點將錄》。從秦蘭徵詩注中可以看出,《點將錄》當時在社會上已經流傳開來。
何以說編擬《東林點將錄》是個險惡的毒招呢?或許更有疑者問,這份名單以梁山好漢的綽號來稱呼東林黨人,應屬美稱,談何是毒招?
那就讓我們先來看一下魏忠賢得到這個名單時的反映。據無名氏《遣愁集》一書載,魏忠賢看了這份名單后,非常興奮,說了這樣一句話:“王尚書嫵媚如閨人,筆挾風霜乃爾,真吾家之珍也。”大概因為時任戶部尚書的王紹徽有婦人相,故魏忠賢說他“如閨人”。魏忠賢的心腸,無疑是絕頂的又黑又硬,又是個慣使毒計的陰謀家,但連他看了這份黑名單以后,都感到“筆挾風霜”,可見這份黑名單端的是厲害。厲害在何處?就在它用牽強比附的手法,把被人稱作“魔君”、“賊人”的梁山頭領的綽號,安在了東林黨人的頭上,以暗指東林黨人是與梁山“賊人”一樣的惡徒邪黨。
閹黨在這里,實際是襲用了訟師、惡吏借綽號以整人的老譜。魯迅先生曾說:“中國老例,凡要排斥異己的時候,常給對手起一個諢名,——或謂之‘綽號’。這也是明清以來訟師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張三李四,倘只說姓名,本很平常,現在卻道‘六臂太歲張三’、‘白額虎李四’,則先不問事跡,縣官只見綽號,就覺得他們是惡棍了。”(《華蓋集·補白》)歷史上的流氓、盜賊,大都有自己的綽號,他們的綽號,又都具有兇悍、刁蠻、猥瑣的色彩,因而,人們往往一聽到這種色彩的綽號,便會猜想綽號的主人決非善類。正因為有此社會心理,訟師、惡吏便得以借此整人。《水滸傳》寫清風寨的知寨劉高,捕獲宋江后,宋江不肯吐露真名,只報以張三,劉高為了把他坐實為賊盜,就上報其名為“鄆城虎張三”。《點將錄》用的正是這種手法。王紹徽這個閹黨,把不知從哪兒學來的訟師惡吏的手段,也用到黨爭上,用到迫害正人君子上了。
梁山頭領,我們今天稱之為好漢,稱為造反英雄,但在明朝人的眼里,特別是在上層階級眼中,梁山頭領都是賊人、豪猾、草澤無賴。不僅閹黨這樣看,東林黨也是這樣看的。對于《水滸傳》,明朝廷向來都采取厲禁的態度,認為此書“以殺人放火為豪舉”,應當“速令盡行燒毀”。(左懋第為陳請禁毀《水滸傳》題本)所以,《點將錄》給東林黨人冠以梁山頭領的綽號,就等于給他們扣上了“惡徒、賊人”的帽子,就是要告訴世人:這伙東林黨人,都是像梁山賊人一樣的混世魔頭,是該殺的逆種。翻開《水滸傳》第一回,開宗明義就說108將是洪太尉不慎放走的魔君,再看看“黑旋風”、“活閻羅”、“立地太歲”、“母藥叉”、“拼命三郎”、“赤發鬼”、“喪門神”這些充滿鬼氣和殺氣的綽號,確實極易讓人產生聯想:名單中的這些東林黨人,都是和梁山頭領一樣的魔頭。魏忠賢說這份名單是“筆挾風霜”,真是有眼力的評語,這份名單著實帶著一股強烈的陰冷肅殺之氣。東林黨人看到這份名單后,感受如何,不得而知,但我猜想他們一定是極為惱火和憤恨的,膽小者也許會心驚肉跳。這份黑名單,實際是閹黨下決心清除東林黨的一個信號,是一紙向東林黨下的戰書。這份黑名單的直接后果,就是《明史·王紹徽傳》里說的,“按名黜汰”東林黨人,東林黨人遭到了無情的清洗和迫害。
秦蘭徵詩注說,魏忠賢曾把這份黑名單給熹宗朱由校看,但這位“好武”的皇帝只問了一下托塔天王是怎么回事(“卷頭先問李天王”),完全沒弄明白閹黨的意思,還傻乎乎地夸獎晁蓋“勇哉”,于是魏忠賢趕緊把名單收了起來,不敢再給皇上“御覽”了。這位熹宗朱由校,是明史上有名的“至愚至昧”的童蒙皇帝(孟森語),好馳馬,好看武戲,又好水戲,更好做木匠活,而把政事全推給了閹豎魏忠賢,從而使閹黨一手遮天,搞得天下糜爛,更整苦了東林黨人。這是皇權專制主義所產生的一個典型惡果。
王紹徽這本《點將錄》問世后,因其手法新穎,陰險超群,引來了很多閹黨的仿效。一個叫盧承欽的閹黨所擬的黑名單中,把王圖、高攀龍等稱為“副帥”,把曹于汴、魏大中等稱為“先鋒”,把丁元薦、沈正宗等稱為“敢死軍人”,把孫丕揚、鄒元標稱為“土木魔神”,明顯地帶有《點將錄》的胎記。還有其他許多黑名單,也都是極盡丑詆之能事,拼命把東林黨人妖魔化。《東林朋黨錄》之“朋黨”一詞,本指結黨營私的團伙,孔子說“君子群而不黨”,《東林朋黨錄》暗指東林黨人都是小人。《石碣錄》之“石碣”,出自《水滸傳》里的石碣村,而這里正是梁山骨干頭領阮氏三雄的家鄉。《盜柄東林伙》、《伙壞封疆錄》中的“盜柄”、“伙壞”,是在罵東林黨人如同盜賊匪伙。《蝗蝻錄》、《秭稗錄》把東林黨人貶喻為有害人類的蝗蟲、莠草。僅從這些黑名單的名稱,便可以看出閹黨整人招術的毒辣和下流。
明朝最終在農民造反和清兵的鐵蹄下滅亡了,閹黨迫害東林黨人的那頁痛史,也化作云煙了無蹤跡了。但《東林點將錄》式的陷人于罪的招術,卻并未絕跡。國民黨曾給新四軍政委項英起了一個綽號,叫矮腳虎王英,意思是罵項英和新四軍是匪徒、匪軍。“文革”中,各種黑名單大行于世,各種帽子花樣翻新,目的都是要把好人定為賊人魔君。雖然沒有用訟師惡吏和閹黨起綽號的辦法,但借惡名以“臭”(批臭)人之法,卻很是得了《點將錄》的真髓。那些“筆挾風霜”的大字報、大帽子,雖然早已銷聲匿跡,但至今讓人想起來都會感到膽邊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