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894年孫中山創辦興中會起,到1949年國民黨倉惶逃離大陸,國民黨在大陸度過了五十五個春秋。在這半個多世紀的歷史風云中,它從一個僅二十余人的秘密小團體成為一舉推翻清王朝的巨大政治力量、經過種種曲折終成統一全國、擁有最強大武裝的執政黨;但在權力達到頂峰時,它卻轟然坍塌、黯然離去?;厥走@一段歷史滄桑,不禁使人想起《桃花扇》中的名句:“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歷史興衰每每令人慨然興嘆,但感嘆之后的深思,恐更有意義。
“革命黨”與“執政黨”
1894年深秋,年僅28歲、可說一無所有的孫中山與二十幾位同齡人在遠離中國的美國檀香山成立“興中會”,提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合眾政府”的綱領。當時,這只被少數與聞者認為是幾個少不更事的年輕人的“癡人說夢”,沒有幾人認真看待。其實,這卻是中國歷史舞臺一出全新之劇的序曲,當然也是劇中主角國民黨的開端。
在某種意義上說,“革命”的成功與其說是革命黨人的“制造”,勿寧說是由于統治者統治無方、使社會矛盾長期積累釀成社會危機,面對危機又處置不當的結果。興中會成立的時候,正值中日甲午戰爭,清軍慘敗。不久,希望在體制內改革、變法的維新派被清廷以慈禧為首的頑固派血腥鎮壓,這就把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體制外的革命黨人推上了歷史舞臺。拒不變革,使清王朝喪失了“一線生機”。其后,各種革命小團體大量涌現,終于在1905年匯集一處,成立了中國第一個近代意義的政黨中國同盟會。
同盟會領導的辛亥革命,終于推翻了已經腐朽不堪的清王朝。中華民國的成立,民主氣氛高漲,“政黨政治”一時成為熱潮,在很短的時間內竟出現上百個政黨,出現黨派林立的局面。同盟會一些領導人甚至提出“革命軍興,革命黨消”的口號,在宋教仁的鼓動下,同盟會在1912年3月通過了新修訂的《總章》。這個新綱領核心精神是將同盟會從過去秘密的“革命黨”變為公開合法的“政黨”。在他們的心目中,“政黨”就是西方那種在議會中通過選舉取得執政權的黨,而“革命黨”并非“政黨”。在這種背景下,他們將“革命黨”同盟會改造成“政黨”國民黨。1912年8月,以同盟會為骨干、聯合其他四小黨的國民黨在北京組建。但歷史表明他們確實過于天真了,在袁世凱的統治下,政黨政治終成幻影。
1912年12月,中華民國第一屆國會選舉正式拉開帷幕,第二年3月,選舉初步結束,國民黨贏得了國會議員競選的勝利。國民黨在國會選舉的勝利,無疑是袁世凱獨裁的一大障礙。因此,他暗殺了國民黨領袖宋教仁,從而引發了國民黨的“二次革命”。但只兩個月,組織渙散的“二次革命”即告失敗,也宣告了中國初試“政黨政治”的失敗。
事實說明,在革命剛剛成功、一切尚未穩定時即匆匆取消“革命黨”確是革命黨人的重大失誤。不過,他們提出的從奪取政權的“革命黨”到掌握政權后成為“執政黨”這種轉變的意義,卻不能完全忽視。
“一黨治國”
在總結革命失敗教訓時,孫中山認為主要是由于國民黨“徒以組織號召同志,但求主義之相同,不計品流之純糅”,“故當時黨員雖眾,聲勢雖大,而內部分子意見分歧”,“徒眩于自由平等之說,未嘗以統一號令、服從黨魁為條件耳”,“至黨魁則等于傀儡,黨員則有類散沙”。因此,他著手重組革命黨時便強調“首以服從命令為唯一之要件”,黨員必須絕對服從他一個人,入黨時還要按手印。
對此,他的戰友黃興認為黨員在誓約上寫明服從孫中山再舉革命已是不平等,而還要按手印則是人格侮辱,因此堅決反對。平心而論,孫中山本意是為扭轉國民黨的渙散、軟弱,出于公心,不如此確實很難取得革命勝利。然而黃興等人的反對也確有道理,因為誓言規定只服從領袖,當領袖是出于公心時固無問題,但當領袖變質或更換時,領袖究竟仍是大公無私還是抱有個人野心則無法保證。或許,這是“革命黨”不得不面對的“兩難處境”。
對于未來的治國方式,孫中山創建的中華革命黨綱領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提出“一黨治國”模式:“一切軍國庶政,悉歸本黨負完全責任”,“非本黨不得干涉政權,不得有選舉權?!边@種治國模式對以后中國歷史的影響之深之遠,此時恐無人料及。
但如何將這種權力高度集中的“革命黨”付諸實行,孫中山畢竟毫無經驗,因此“中華革命黨”不僅無法奪取政權,本身亦漸式微。從1916年到1922年,中國政治一片混亂,陷入軍閥割據之中。孫中山兩度聯絡部分軍閥“護法”,卻都因軍閥背叛而慘遭失敗。在極度困難之中,他在1919年10月將越來越不景氣的中華革命黨改建為“中國國民黨”。中國國民黨雖對中華革命黨的章程作了一些修改,但在黨與政權的關系上仍與中華革命黨一樣,規定:“一切軍國庶政,悉歸本黨負完全責任?!边@時,以極富組建革命黨經驗的列寧為首的“第三國際”和剛剛誕生的中國共產黨,向孫中山伸出了援助之手,開始了第一次“國共合作”。在共產國際和中國共產黨的幫助下,國民黨開始了自上而下較為嚴密的組織建設和黨軍建設。
1927年4月,國共合作的北伐正在乘勝前進,兩黨矛盾空前尖銳,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政變,開始“清黨”,國共合作破裂,開始了血雨腥風的“十年內戰”。
在這十年間,國民黨建立起了一黨獨裁的政體。1928年,國民黨就通過了《中華民國國民政府組織法》,雖然規定“五權分立”,但各部門組成人員全部為國民黨員,并規定“國民政府受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之指導及監督,掌理全國政務”,初步確定了國民黨對政權的控制和壟斷。而相繼出籠的《中華民國訓政綱領》規定國民黨總攬一切權力,公民和其它一切政黨事實上不得享有包括選舉權在內的所有政治權利。以后頒布的各種條文、法規規定國民黨以外的任何其它政黨都是“非法黨”。1929年國民黨“三全”大會對國民黨“一黨治國”的解釋是其獨裁的基本“理論”:“中華民國人民,在政治的知識與經驗之幼稚上,實等于初生之嬰兒;中國國民黨者,即產生此嬰兒之母;既產之矣,則保養之、教育之,方盡革命之責;而訓政之目的,即以保養、教育此主人成年而還之政,為其全部之根本精神;故訓政綱領開宗明義即以中國國民黨依照建國大綱,訓練國民使用政權?!币虼?,國民黨要“獨負全責領導國民,扶植中華民國之政權治權”,規定“于必要時,得就人民之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等自由權,在法律范圍內加以限制”,強調國民必須服從國民黨、擁護“三民主義”。
從1929年到1931年,又進一步確立了“領袖”蔣介石的獨裁地位。總之,到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時,行政、立法、司法、人事、監察等全部權力都歸國民黨獨有。
國民黨的這些規定,通過特務體系和保甲制度得到貫徹實行。國民黨的特務機構于上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開始產生、組成,以后發展成為“中統”、“軍統”兩大特務系統。特務活動延伸到一切軍事、政治、經濟、文教系統,造成全面恐怖。同時,國民黨大力推行保甲制,從1928年到1934年,保甲制逐漸嚴密。“保甲”成為全國普遍推行的基礎政權組織,對國民實行“管、教、養、衛”。即清查戶口、監視居民,一戶犯罪、各戶株連,實行“黨化教育”,繳納各種苛捐雜稅,并以“自衛”的名義進行軍事訓練。
通過這些措施,國民黨一直實行嚴酷的獨裁統治。
“勝利的災難”
雖然國民黨一直采取種種辦法鎮壓“異黨”,但以共產黨為主要代表的“異黨”一直未被其消滅。而且,隨著日本軍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越來越嚴重,要求全國各黨派團結起來共同抗戰的要求、呼聲越來越強烈。1936年年末的“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使國共再次合作,也為中國結束國民黨一黨獨裁實行民主政治提供了難得的契機。
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停止了對異黨的鎮壓,在一定程度上與其他黨派實現了局部合作。國民黨釋放了一些被捕入獄的共產黨員和一些因反對蔣介石被捕的民主進步人士,允許各地成立抗日救國團體,放松了對新聞出版物的查禁,《新華日報》等共產黨報刊可在“國統區”公開、合法發行。特別是1938年7月國民黨邀請各黨派人士“共商國是”的咨詢機構國民參政會成立,更表明國民黨受到抗日民主浪潮的正面影響和沖擊。
雖有此種種變化,但國民黨并不想放棄“一黨獨裁”的基本政治模式。因此,它實際拒絕了中國共產黨在1944年秋提出的“成立民主聯合政府”的政治主張,因為這一主張是對國民黨一黨獨裁制的徹底否定??箲饎倮?,在國共的重慶談判中,中國共產黨仍把反對國民黨一黨獨裁專制、爭取民主政治作為談判的重要內容。
以后的歷史表明,這可能是歷史給國民黨提供的“一線生機”。然而,國民黨被抗戰的勝利沖昏了頭腦,又將這難得的歷史機遇白白丟失。
1945年8月15日,中國經過八年艱苦卓絕的浴血抗戰,日本終于無條件投降。消息傳來,普天同慶。這是百余年來,中華民族在大規模反侵略戰爭中第一次取得徹底勝利,而且,在抗戰期間,以英、美廢除對華不平等條約為先導,百余年來列強強加在中國身上的不平等條約已基本廢除,租界已經收回,領事裁判權被廢除,被日本強占半個世紀的臺、澎列島即將回到祖國的懷抱,中國在聯合國任常任理事國,百年積弱的中國一躍成為“五強”之一……這一切,不能不令人欣喜萬分,也不能不使國民政府、國民黨的威望突然高漲,達到多年未有的高度。抗戰勝利,確使國民黨得到一筆巨大的政治財富或曰政治資本。然而,就在短短的幾個月內,國民黨的威望卻一落千丈,并就此埋下了幾年后失敗的禍根。何以至此,的確令人深思。
一切,都源于對“敵產”的接收。
日本的失敗,使國民黨突然面對一筆巨大的財富。按說,對敵產的接收,應是代表國民政府的軍政大員接管淪陷區敵偽政權全部政治、行政和軍事機關及一些日偽所擁有的公、私產過程。具體說,要對工廠、公司、辦事處、倉庫、住宅等查封清點。查清財產多少,屬誰,來源等,該沒收的沒收,該還原主的歸還原主。應有統一機構和嚴格的規章制度。但國民黨的接收卻是多頭齊下,互相爭奪乃至沖突,誰先搶到就是誰的。如9月上海成立了“敵偽機關及資產接收委員會”,但10月又成立了“不動產處置委員會”和“敵偽侵占平民工商企業處置委員會”。以后各種有關機構越來越多,如第三集團軍、海軍總司令部、國防部、經濟部、糧食部、上海市政府等都有自己的“辦事處”負責接收。各機構后面是不同利益集團,代表不同集團的利益,各有各的后臺,根本無法統一。一些部門將“敵產”貼上封條,另一些部門來后撕下原封條,換上自己的封條。有時竟然架起機槍,武裝相向。在許多地方只能靠日、偽軍維持秩序,甚至誰只要有一兩桿槍,就可以軍管之名橫行,以搜捕賣國投敵分子為名,搶占房產,強行抓人,“接收”各種財富。在這種情況下,本來有關規章就不健全,實際完全無人執行。如1945年8月底,國民政府行政院頒布法令,宣布一切由日偽政權登記、注冊的土地契約全都無效,但遲至一個月后才公布清理敵有土地專門條例。這一個月的“空白期”使許多“接收者”鯨吞大量土地,后來者自然也不甘心,所以這個“專門條例”只是一紙空文。敵偽的許多財產其實是掠奪中國公民的私產,理應歸還原主,但“接收”者往往找出各種理由拒不歸還,甚至將其盜賣。金融穩定是經濟穩定的最重要方面,但許多接收大員卻正是金融投機的“推手”。日偽投降,使淪陷區使用的偽幣作廢,但國民黨中央政府不可能在短期內向淪陷區投放大量法幣,所以一時還不能不繼續使用偽幣,其“身價”自然大貶。不少接收大員隨身攜帶大量法幣進行黑市兌換,同時“利益集團”又有意推遲確定法幣與偽幣的兌換率,以牟取更多非法暴利,加劇金融動蕩。
軍隊、海關、警察利用手中特權以“接收”為名大發橫財更加便利。湖南省岳陽是敵偽遺留物資最多的城市之一,國民黨某軍接收時將日軍所建不少工廠的機器變賣一空,每天黃昏宣布戒嚴,將各種變賣物資轉運到外地。安徽省蕪湖警察局長和下屬監守自盜,把倉庫內的大米賣到外地。當時白糖緊張,屬專賣物資,上海閘北警察局長伙同他人將被查封的大量白糖偷偷賣掉。據統計,北平市被接收敵偽財產入庫率不到五分之一。全國情況,由此可見一斑。
勝利者的接收,就這樣成為貪官污吏的“劫收”。金子、房子、票子、車子、女子(漢奸的妻妾)是“接收大員”巧取豪奪的對象,被人戲稱為“五子登科”?!跋胫醒?,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這句民謠,直觀生動地說明了民心向背的瞬息之變。國民黨一位負責接收的要員也不能不承認此點,向蔣介石進言:“像這樣下去,我們雖已收復國土,但我們將喪失人心!”有人意識到,這樣的接收使政府“基礎動搖,在一片勝利聲中早已埋下了一顆失敗的定時炸彈”。當時即有輿論稱這種“光復”是“勝利的災難”。
此種情況,國民黨最高層當然完全清楚。所以在1946年3月召開的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上提出國民黨要“革新”,宋子文承認自己當時是負責接收的行政院院長,因此“不能辭其咎”。六屆二中全會“政治報告決議案”則明確提出許多“革新”的“要點”,第一項即“多年以來,官商主義,早已構成政治上最大弊害”?!敖Y果所至,官吏不知責任為何物,對于主義政策,不知尊重。此種弊害,在勝利以后,尤完全暴露。復員時期各種工作,多無準備,而一部分接收人員,敗破法紀,喪失民心,均為平素漠視主義,不知尊重國家制度之結果”。此“決議”列舉的幾十條“改革措施”,其中一條即“清查戰時暴利之財富,課以重稅。清查不法接收人員之贓產”。《中央日報》在“革新運動的綱領”中列舉四條綱領,其中第二條即:“打倒官僚資本,實行民生主義?!辈⑦M一步闡述說:“談到實行民生主義,那就必須立刻伸出打倒官僚資本的鐵拳。這鐵拳當然是從黨內打起,然后再打到黨外。我們應該查一查:黨內的官僚資本家究竟有若干?他們的財產從何而來?是‘國難財’的累積,還是‘勝利財’的結晶?是化公為私的贓物,還是榨取于民間的民脂民膏?”提出要“實行一次大掃蕩的運動,從黨里逐出官僚資本的渠魁,并沒收其全部財產,正式宣告官僚資本的死刑?!鄙院?,《中央日報》又發表題為《向官僚資本主義宣戰!》的文章,甚至主張要用調查、告密、陳報、清查等方法盡快查明“誰是戰時暴利者”、“誰是不法的接收人員”。
這些“決議”、文章其文字何其冠冕堂皇、正氣凜然,但歷史證明這些其實都是“滿紙荒唐言”,根本沒有、其實也不可能實施。孔、宋家族是公認的最大的官僚資本,誰敢動其一根毫毛?“利益集團”是此時的國民黨無法克服的頑癥,因為它在黨內堅持領袖獨裁,對外拒不接受中國共產黨和其他民主黨派提出的以“聯合政府”為主要內容的民主政治制度。既無黨內民主更無黨外力量的制約,突然面對巨大財富,它就無可避免地更加腐敗,加速其走向失敗的步伐。在“劫收”中民心失盡的國民黨,在隨后中共領導的人民與國民黨的“大決戰”中注定要“在劫難逃”。國民黨在抗戰勝利后得到的那筆堪稱豐厚、至為珍貴的政治資本,就這樣被它突然得到的物質財富所吞噬。政治財富與物質財富不是相得益彰,而是后者吞噬前者,此誠國民黨的悲劇,更是歷史的吊詭。
“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歷史,不是沒給國民黨機會,而是國民黨自己一再拒絕了歷史的賜予。
(責任編輯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