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初次接觸陶鑄同志是在1948年11月初,沈陽市剛剛從國民黨手里解放出來。那時我還不滿二十歲,作為新華社遼北分社的記者,隨軍進入沈陽采訪。有一天,突然接到沈陽市委辦公室負責人薛光軍的一張紙條,要我到市委去一趟。去了,才知道要調我擔任陶鑄同志的秘書。我說,還要到遼北后方鄭家屯去取一下行李。他說,來不及了,馬上就要隨軍進關,缺什么衣服,這里補發點就行了。就這樣,我來到沈陽市委住下。此前,我只在鄭家屯遼北省機關干部大會上,聽過陶鑄同志的一次報告,與他并沒有任何接觸。陶鑄在文革落難時,造反派曾經質問過我:“你是怎樣投靠到陶鑄身邊的?”我答不出,至今仍然答不出。
第一次見到我,陶鑄也沒有問什么,知道我沒有回后方取衣服,便把他的毛衣、毛褲送給我。他的夫人曾志大姐也挑了幾件衣服給我。我說,我沒有干過秘書工作,不知道應該干些什么。他說,慢慢就會做了。實際上,作為首長,他對身邊的秘書也真的沒有什么要求。我除了每天收收發發一些文件、電報,接接電話之外,確實也沒有多少事。本來照顧首長生活也是秘書分內的事,可是他不要我管。管理處派來一個炊事員,從處里領東西做飯,其它起居生活,都由兩個年齡較大的警衛員袁三民和趙國治管起來了。相反,倒是他經常關心我的生活,每到一駐地,他總是看我住的怎樣,有地方吃飯沒有,不少時候就同他一起吃飯。這些瑣碎的事,今天看來似乎有點不可思議:秘書就是這樣當的嗎?
盡管我那時那么幼稚,那么不懂事,盡管我在他身邊只有兩年的時間,但是,他的一言一行,他對工作的充沛激情,他處事的果斷明快,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不知不覺地在影響著我,有的甚至影響了我的一生。
二
我隨陶鑄進關后,第一件工作是,他作為解放軍平津前線指揮部的全權代表,于1949年1月23日先期進入北平城,與傅作義進行和平談判。這是應傅作義將軍的要求,我平津前線指揮部作出的決定。本來,雙方的商談已經進行了多次。在北平的中共地下黨與傅方多次接觸,尤其是傅作義的女兒、中共地下黨員傅冬菊也對傅作義作過有力的說服。大軍兵臨北平城下,傅作義似乎也沒有多少選擇的余地。但是,傅作義仍然不放心。他派鄧寶珊將軍和周北峰先生來到通縣,直接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林彪司令員和羅榮桓政委表達愿望:在城里直接與我平津前線指揮部的高層代表見面。林、羅滿足了他的要求,決定派剛剛到任的第四野戰軍政治部副主任陶鑄前往北平。
看起來,此行和平使命,應該是沒有什么危險的。然而,事情也并不如此簡單。這期間,蔣介石和他的親信們沒有閑著。他們在北平城里修筑簡易飛機跑道,達官貴人乘飛機南逃,說客們則紛至沓來。蔣介石派他的兒子蔣緯國帶了親筆信面交傅作義,要求他帶部隊撤到青島,并許諾委任他為東南行政長官。美太平洋艦隊司令官白及爾也傳話傅作義,美國今后將拋棄蔣介石,全力支持傅作義,由美派海軍來協助傅作義南撤。蔣介石向駐北平城里的蔣軍軍以上人員發出親筆信,要求他們“在北平與共軍決戰”,“不成功便成仁”,或者想方設法“離開北平”。蔣介石還派參謀次長李及蘭、后勤總司令部參謀長吳光朝飛來北平,召集蔣系軍以上人員開會,許以重賞,勸他們在必要時“只身離開北平”。當然,大勢所趨,真正響應蔣介石招呼的實在寥寥。不過,城里城外,蔣介石嫡系和非嫡系部隊,有兩個兵團、八個軍部和下屬的二十五個師,共25萬人,是個龐大的武裝隊伍,再加上特務猖獗,有些情況,也不是傅作義能夠完全控制的。
就是在這種形勢下,陶鑄由鄧寶珊、周北峰陪同,乘車進入尚未解放的北平城。隨行的人員,除了作為秘書的我以外,還有以政治部科長名義隨行的新華社特派記者劉白羽、華山等幾個人,真正帶槍的只有袁三民和趙國治兩個警衛員。
我們一行來到北平,住進東交民巷御河橋二號傅作義將軍接待賓客的“聯誼處”。這里抗戰前原是日本駐華大使館的舊址。庭院十分寂靜,鐵門邊有國民黨軍隊士兵站崗,偶爾還有便衣人員悄悄地逡巡。陌生的環境,戒備的氣氛,有點令人緊張。尤其是,進城的次日,《平明日報》發表了中共代表團進城的消息。本來雙方的約定是秘密進城,不作報道的。可能傅作義出于穩定人心考慮,有意將消息透露給他控制的報紙。消息一出,當然就會引來更多國民黨特務活動。我們為陶鑄的安全擔心。我安排袁三民和趙國治住在陶鑄同志旁邊的房間里,要求他們晝夜值班,隨時都有一人在陶鑄身邊。但是,陶鑄對這一切似乎并不在意。晚間,他指點著樓下那間華麗的房間對我們說:“知道嗎?這就是當年袁世凱派人與日本簽訂喪權辱國二十一條的地方。”他舒了一口氣:“這一切都過去了,屈辱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今后是我們人民的天下了!”幾句閑話,立時感染了我們,使我們的緊張情緒很快平穩下來。
經過雙方談判協商,確定成立北平聯合辦事處,以葉劍英為主任。陶鑄為七委員之一,負責對國民黨部隊的和平改編工作。這之后,國民黨部隊除九兵團司令官石覺等少數幾個人飛離北平外,都隨傅開往北平城外接受改編。這又是一個龐大而細致的工作。雙方剛剛從敵對狀態過來,稍一疏忽便會釀成大的災難。所以,那幾天里,陶鑄是晝夜繁忙,一刻也不得休息。每天一大早,他就坐上吉普車,帶上身邊的警衛員,開到城外,一個團、一個團的向接受改編的部隊官兵講話,講黨對改編部隊的政策,強調他們為和平解放北平有功于國家,有功于人民,并且指明今后方向,留者歡迎,走者歡送。那時各部隊多半沒有擴音設備,在部隊聚集的廣場上,陶鑄有時站在臺上,有時站在部隊中間,高聲講話,幾天下來,嗓子都嘶啞了。
陶鑄的講話很有鼓動性,官兵們受到激勵,都表示要留下來,為新中國的誕生出把力。但是,也有少數頑固分子和潛伏下來的特務,不甘心失敗,仍然伺機搗亂。有一次,四野文工團在為一個改編部隊作慰問演出時,幾個反動家伙竟往舞臺上扔了手榴彈,炸傷了我們的同志。保衛部隊擔心陶鑄的安全,建議他不要在改編部隊多的場合下出面講話了。陶鑄拒絕了這個建議。他說:“發生了這樣的事,正說明需要我們去做工作。受編部隊官兵覺悟性提高了,特務分子就無隙可乘了。我們直接與受編官兵們見面,才能有利于他們的思想轉變。我怎能僅僅為了避免個人危險就不去做工作呢。”他堅持按原定計劃,逐個到受編部隊各團去講話。
對于陶鑄來講,這的確算不了什么“危險”的工作。幾十年的戰斗生涯,他哪一天不是以這種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精神度過的呢。南昌起義的激烈槍聲中,廣州紅花崗奮戰的血泊里,廈門劫獄的驚險搏斗,直到南京監獄的鐵窗生活,面對死亡,面對酷刑,他從未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和動搖。他無愧于共產黨員的英雄本色。
三
在北平和平改編部隊的工作甫告結束,他又著手展開了另一項龐大的組織工作:經黨中央批準,在解放后的北平和天津招收萬名大專院校的學生,組成南下工作團。這是一件富有遠見卓識的工作。吸收大批知識分子加入解放軍,不僅為即將解放的廣大南方地區準備接收力量,同時,也能為提高我部隊的政治和文化素質創造更好的條件。
招收南下工作團員的消息一經傳出,立即在平津學生中引起報名的狂潮。一些學生運動的精華,都帶頭申請參加南工團。總團團長是譚政,副總團長陶鑄實際負責全面組織工作。在北平中山紀念堂舉行的南工團成立大會上,他的精彩演說,使年輕的學員們群情振奮。“到南方去,為全國人民解放出把力”的口號,點燃了青年心上的革命烈火。事過幾十年,現在已是古稀之年的那些老學員們,談起那次大會和那次講話時,仍然激動不已。
南工團學員們到達長江兩岸后,參加了許多新解放城市的接管工作,發揮了很大的效能。但同時也遇到諸如工作安排、生活待遇,甚至戀愛等等問題。到當年的七八月份,大量學員來到陶鑄住處上訪,要求幫他們解決問題。最多時一天有三四十人。陶鑄當時還兼任武漢市軍管會副主任的實際工作,各行各業各個部門的事情都堆在他的面前,甚至《長江日報》每天出版前的大樣,都要由他來簽發。但是,他仍然抽時間,逐一接見這些學員,聽取他們的意見。有些能立即解決的,當即作出答復;有些需要各部門解決的,則讓我電話或文字通知有關部門解決。
通過與大量學員交談,他對學員們實際處境和思想狀況作出認真的分析,經過四野黨委研究,他執筆寫出了《關于爭取南下工作團學員參加部隊工作的決定》。這又是一個帶有戰略性的決策。《決定》確定將六千名南下工作團學員再加上新招收的萬余名軍政大學學員,分配到部隊工作,做到每個連隊能有兩三個知識分子。指出“這將使我軍面貌為之一變”,它“關系到我軍今后能否提高文化,提高科學知識,建設成為現代化國防軍的嚴重問題”。《決定》中分析這批學員的優點是“絕大多數思想純潔,有正義感,要革命,有事業心,工作熱情很高,還能吃苦,容易接受新鮮事物,進步快,思想理論懂得一些”。同時也指出,他們的特點是“英雄主義和自尊心很強,愛鼓勵表揚,怕批評指責,小資產階級幻想很濃,受不了打擊與挫折,容易悲觀失望。再就是存在著很厲害的平均主義與自由主義和溫情主義思想。對人家嚴,對自己寬。嚴格的組織紀律生活過不慣”等等。如何團結教育好這批知識分子,《決定》中說,“我們尚沒有經驗”,“特別是由于我軍是從農村斗爭中產生與發展起來的,對知識分子一般的還很生疏與不理解,甚至可以說在相當一部分老干部中,還存在看不起與嫉妒知識分子的思想”,認為“組織上太重視知識分子,將來是知識分子的天下,工農老粗吃不開了”等等。因此,對知識分子“工作上要求太高,而幫助他們的工作做的很差,對生活上不太照顧、冷淡,有的則對他們缺點不是采取循循善誘的教育方法,而是諷刺打擊,弄得關系很壞,最后是送走了事”。分析了知識分子和工農干部兩方面的情況后,《決定》有針對性地提出了在生活待遇方面、政治學習方面等六條具體規定,要求各級領導加強思想工作和組織工作,把這批知識分子團結好,使用好。
今天重新來閱讀這份《決定》,回顧這段歷史,不能不說,陶鑄在當時就對吸收知識分子加強軍隊建設這個問題,有著極為深刻的認識。不要忘記,那是在五十多年前的建國時期,有這樣的認識和工作,是彌足珍貴的。
這份《決定》是他親自調查和執筆寫的。現在看來,一個高級領導干部自己動手來干這樣具體的事,也有點難以想象。其實就是在當時,許多人也認為這很不一般。但是,陶鑄卻習慣這種“親自動手”的工作方法。1950年秋天,朝鮮形勢緊張,戰火已經燒到鴨綠江邊。為了教育部隊,鼓舞干部戰士保家衛國的戰斗熱情,四野各部隊普遍進行愛國主義教育。教育怎樣進行?作為政治部主任的陶鑄,又自己動手來寫《愛國主義教育大綱》。開始,他請政治部研究室的同志提供一點資料和數字。他的原意是幫他作點資料卡片就行了。不想研究室的同志積極性很高,很快就拉出了一個初稿。他看了,感到不足,就自己動手來寫。他還笑著對研究室的同志說:“只要提供些資料就很好了,如果你們把稿子都寫得好好的了,那你們就是主任了。”他連續奮戰了幾個通宵。夜深了,我睡醒一覺,見他室內燈光依然亮著,偶爾又聽到他思考時來回輕輕踱步聲。他寫一部分,我謄清一部分。有時,他又在謄清的稿子上再改,我再謄清。就這樣一字一句,終于寫出了這份大綱。發給部隊,為部隊的教育提供了有力的依據。
對于他這種工作精神,當時四野政治部的同志們中有一種贊賞,說:“陶主任像一盆火,干什么都是把火燒得旺旺的!”他激情如火,同時也把大家的激情燃燒起來。
四
還應該再講一講他到廣西剿匪的事情。
1950年末,他奉中央電令,帶領工作組到廣西剿匪。廣西已經解放一年多了,可是匪患仍然很嚴重。流散在民間的槍支不下五六十萬,成股的土匪也有十五萬人。他們襲擊公路上的軍車,破壞水上的交通。就在他去廣西之前的幾天,四野司令部幾個干部乘坐的汽車還被土匪打了。這時我已調任四野機關報《戰士報》記者,隨他去廣西采訪。當我們乘火車到達柳州,換乘汽車到南寧時,考慮到公路經常被土匪襲擊,駐軍派了一個加強排,在卡車上架起兩挺機關槍,武裝護送。他風趣地說:“三年解放戰爭,往來戰場上,與國民黨打仗,我還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優待。這次勝利打回南方來了,沒想到倒要武裝護送。”說是風趣話,實則他的心情是極為沉重的。解放都一年了啊,我們怎么能容忍這種狀況繼續呢。
一路上,他每到一地,就與當地的軍政領導細談,了解情況,分析研究,尋找匪患難以消滅的原因。到達南寧后,工作組的同志分頭下去,他也帶著幾個人到連隊和農村調查,聽取各方面的意見。這時,他已把廣西匪患的主要問題弄清楚。于是,在廣西區黨委會上,他果斷地指出,必須首先堅定地糾正剿匪政策上的寬大無邊。他說,由于我們政策上的失誤,已經給人們造成一種錯覺,并被土匪利用。不少土匪被抓到后,說是“寬大教育”,沒有幾天就放了。有的土匪抓抓放放達五次之多。結果是土匪不怕被抓,可為我們提供情況的群眾和當地的干部卻大量被殺。有的土匪殘酷地殺害給我們報信的群眾,當眾用刺刀把他們的胸膛破開,挑出心肝,炒來下酒。群眾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共產黨講寬大!”過去不到一年里,土匪殺我干部群眾六千余人,而我們鎮壓土匪只有二萬余人。他說:“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沒有嚴厲地鎮壓,談什么‘寬大教育’?對那些罪行嚴重的土匪,抓了,要公審、鎮壓!讓群眾信服,也讓土匪畏懼。對于散落民間的槍支,限期收繳,以避免為土匪武裝制造條件。”
正是由于政策上的改變,再加上軍事上的重點進剿和駐剿相結合,發動群眾一起剿匪,局面迅速改變。從1950年11月到1951年1月中旬,三個月內消滅土匪十多萬人。接下來,又在農村中普遍進行剿匪反霸,打倒土匪的后臺,挖掉土匪的根子。終于,到1951年“五一”前夕,廣西全境土匪已被肅清,黨中央通令表彰。
五
當然,講到往事,我們也不必為尊者諱,應當尊重歷史,尊重事實。陶鑄的一生,也并不是處處功績,事事輝煌。他工作中也有失誤,思想上也有困惑,性格上也有弱點。實際上,這些也就不可避免地鑄就了他后半生中一些悲劇性的經歷。
比如,在農業合作化和后來的所謂“大躍進”中,作為廣東省的第一把手,無疑也同全國一樣,頭腦發熱,為生產和生活帶來了重大損失。陶鑄從來工作是比較注重調查研究,比較注重從實際出發的。在1956年1月31日的廣東省委擴大會議上,他曾就全省農業合作化發展到高級社的步驟上,提出一個稍稍符合實際的規劃,即第一年(1956年)發展到28%;第二年達到80—90%;第三年掃尾。據時任廣東新華分社社長的尤淇回憶,本來陶鑄堅持的這個穩步規劃,事隔不久卻被突破了,不到半年時間就由30%發展到50%,這時出現了一些社員殺豬、宰牛的現象。尤淇對這種高速發展的高級社報道上有些遲緩、壓縮。陶鑄當面批評他:“你對高級社的報道為什么這么消極?”陶鑄為什么由慎重到著急?原來毛澤東的一篇《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的報告,對“小腳女人”狠狠地“猛擊一掌”,使全國立即形成了合作化熱潮,各省形成了連篇累牘地進入高級社的報道競賽。尤淇說,干工作從來不肯認輸的陶鑄坐不住了,他當然不愿當“小腳女人”,他“身不由己”地卷到這個“高潮”之中。原本計劃在1962年完成的全省農業合作化計劃,提前六年匆匆于1956年宣布完成。接著又同全國各省一樣,一哄而起搞人民公社化。歷史已經證明,它給農業乃至全國經濟帶來的破壞和損失,是難以估量的。
與人民公社化一起哄起的是生產上的浮夸風。全國到處大放生產“衛星”,廣東也不例外。連縣星子鄉北莊放了一顆“衛星”,把六十多畝即將成熟收割的禾穗堆在一畝田里,加上重復過秤,竟放出了一顆30218公斤的糧食特大“衛星”。在這種處處虛假的產量“衛星”烘托下,又提出全省的糧食產量要由1959年的300億斤,增加到400億斤或500億斤。一切“奇跡”似乎都可以產生了。在廣州中山紀念堂召開的一次全省干部大會上,陶鑄提出了:“放開肚皮吃三頓干飯不要錢!”這也是他一生中很“著名”的一句錯話,是他以后多年里沉重地反復向群眾檢討的一句話。這句話的后果是,多吃糧,高估產,多征購,以及隨之而來取消自留地和農民家庭副業,全民吃食堂,共產主義的“窮過渡”等,使廣大農民陷入了深深的災難之中。
不切實際的充滿幻想的“大躍進”比賽,與農村的實際情況相距越來越遠,陶鑄的思想困惑也越來越重。當時《人民日報》駐廣州記者林里回憶了這樣一段經歷。1959年2月底到3月初,黨中央政治局在鄭州召開擴大會議。這就是著名的第二次鄭州會議。出名就出名在這次會議開始比較冷靜地發現了大躍進中的一些問題,但是,會議并沒有解決實質問題,甚至連當時正在廣大農村進行著的“反瞞產斗爭”還在繼續著(所謂“反瞞產”,就是認為糧食是有的,只是隱瞞不報)。會后,陶鑄到廣東四會縣調查。他輕車簡從,直接到農民群眾家里調查。他的秘書湯龍夫,沒有通知縣社干部,出了縣城,直奔農家查看米缸、谷倉。米缸是空的,谷倉也是空的。說是糧食都集中到公社食堂去了,家里連給嬰兒煮糊糊的米都沒有了。在一戶農民家里,湯龍夫看到鍋灶上正在冒著蒸汽,走上去想去看看煮的是什么。女主人搶先一步,擋住了湯龍夫,沒有好氣地說:“看什么,鍋里煮的是野菜!”女主人背過身去,又順手揭開鍋蓋:“要看,給你看個夠!”鍋里確確實實煮的野菜。
這種令人落淚的事實,后來陶鑄同林里、湯龍夫又到臺山、南海一帶視察時,幾乎到處可見。這時的陶鑄,沉重如鉛的心情,已經無法再按照上面布置去搞什么“反瞞產”斗爭了。他給中央寫了報告,一語道破:“沒有那么多糧食!”他在報告中分析說:1958年報產報高了,征糧過頭了;其次,農民集中到食堂吃飯,浪費了不少口糧;第三,他還承認不適當地提倡一日三餐干飯,敞開肚皮吃飽,又造成大浪費。為此他建議:向農民讓步,停止反瞞產,減免高征購。他說,反瞞產使基層干部和農民群眾關系相當緊張,要是再反下去,反使矛盾更加尖銳,后果不堪設想。他還說,農民家無隔夜糧的狀況,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陶鑄在大躍進中的思想矛盾和困惑是:既不甘后人,堅決執行來自中央的諸多指示,又每每在農村實際調查中遇到完全相反的情況,使他處于困難的境地。最后,拿出了有關停止“反瞞產”斗爭的報告。現在看來,這也許很簡單,實事求是嘛!可是,在當時那種氣氛下,要提出這樣的問題,恐怕還是要有點勇氣的。值得慶幸的是,這份報告沒有給他帶來嚴重后果。那時候,毛澤東也已經感到農村糧食不夠的問題了。看了這份報告,毛澤東于1959年4月27日寫出了一份《假話一定不可講》的黨內通信,印發給省、地、縣、社的同志,還破例規定將這份文件發到基層小隊長。通信中說:“老實人,敢講真話的人,歸根到底,于人民事業有利,于自己也不吃虧。”信中甚至號召生產隊的小隊長“根本不要管上級規定的那一套指標,不管這些,只管現實的可能性。”
陶鑄是幸運的,他的這次報告得到了應有的評價。之后不久的廬山會議上,彭德懷也講了真話,就沒有這么幸運了。彭德懷一封有關農村問題的信,引發了一場反右傾斗爭,終于成了反黨集團的頭子,直到文革中被迫害致死。鮮為人知的是,廬山會議上,陶鑄也是被點了名的。在8月1日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上,進一步清算彭德懷的歷史總賬時,毛澤東指著彭德懷說:“現在右傾情緒,右傾增長。問題不少,不在老問題,現在是新問題……以信(指彭德懷給毛的信)為代表,相當部分人同情你的信,省是陶鑄、周小舟。新問題是要反擊右傾進攻。”所謂“同情”,就是陶鑄在批判彭德懷的長篇發言中,表示了自己的一點看法:“彭總的信對這次會議深入一步開展討論,起了好作用”,還說“應該提倡彭總的那種不隱諱自己的意見,大膽地講出自己意見的精神。”這自然是不能允許的。所幸的是,最后陶鑄沒有被劃到彭德懷反黨集團中去,躲過了一劫。由此,他的心情如何,也就不難揣摩了。
1959年9月,已經調離廣東多年的新華社浙江分社社長尤淇,在體育館偶然見到陶鑄,說:“三年沒見到你了,你的身體還挺好!”這本是一句極為尋常的問候話,想不到卻引起陶鑄的一連串嗟嘆:“好什么,老了,一身是病!”他那時才五十出頭。尤淇說:“你一點也不老嘛!”陶鑄半晌才說:“尤淇,個中情況,你不知道,現在的事,真是難啊!你是搞新聞的,你不見現在報紙上登些什么?一天一個模樣,一天一個花頭,叫人無所適從,怎么也趕不上,催人老化!”那時他剛從廬山會議上下來,有許多事是屬于高級機密,他當然不可能對尤淇談。但是他沉重和苦悶的心情,卻也難以控制地溢于言表了。
這里還要談到的是,陶鑄一生最大的失誤應該說是在廣東組織領導開展的兩次“反地方主義”的斗爭。令人欣慰的是,在這兩次斗爭中受到迫害的古大存、馮白駒等同志,前些年已經得到了平反。曾志在世的時候,曾對來訪的《當代中國的廣東》編纂委員會的同志說:“馮白駒、古大存長期堅持革命斗爭,對廣東是有貢獻的。把他們打成‘反黨集團’是不對的。”曾志說這話時,陶鑄逝世已經多年。相信,如果陶鑄還健在,經過多次曲折和磨難之后,以他的個性,他定然也會像曾志一樣,實事求是地正確對待這個問題的。
六
《陶鑄傳》中說:“他(陶鑄)一貫積極貫徹執行毛主席的各項指示,對毛主席指示的正確性從未有過懷疑和動搖。”當他發現實際工作中有問題時,他也總是把問號往自己身上打,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找責任。他不僅把國家的命運和前途完全放在領袖一人身上,把個人的安危得失也放在領袖一人身上。即使在自己遭受到錯誤批判和不公正待遇時,他也總是認為那是“誤會”,或者是別人在毛澤東面前講了壞話。陶鑄在被江青一伙“揪出來”并指責他為“最大的保皇派”時,他還把最后的一線希望寄托在毛澤東對他的“保”上。江青在政治局會議上對陶鑄突然發難之后,只隔一天,毛澤東與他單獨談了一個多小時,“態度十分親切”。會見后,他回到家中,高興地對曾志說毛主席保了他,認為沒有什么問題了。可是誰又想到,此后他的遭遇是造反派開大會對他的批斗(曾志陪斗),失去自由,連電話也拆除了。每天從早到晚,包括睡覺時,都有衛兵站在身邊。這時候,還談什么“申訴”、“辯白”!
令人唏噓的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在被關的幾年里,他還在認真地讀那本《名臣錄》,從古代的那些忠臣名將中尋求支撐的力量。在廬山會議上,他曾親筆寫信給黃克誠,勸說自己的這位老戰友“檢討錯誤”,信中說:“你我都讀過一點所謂古賢之書,一個人立身于世,不講求操守是很可悲的。尤其我們作為一個黨員,對于黨的忠誠,等于舊社會一個女人嫁了人一樣,一定要‘從一而終’,決不可‘移情別戀’,否則便不能稱為‘貞潔’之婦。”作黨的“忠臣貞婦”,這是他至死不渝的信念(盡管此時的“黨”已經同領袖一個人劃了等號,“反黨”與“反毛澤東”作為罪狀是相提并論的)。當他帶著嚴重病患,被趕出中南海遣送安徽合肥時,臨行前還深情地囑咐曾志:“我怕是難見到亮亮了。你看到她,要告訴她,爸爸對不起她,讓她受委屈了。但是爸爸在政治歷史上是清白的,是對得起她的。希望她要堅強,要緊跟毛主席好好做人……”這以后,只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就不幸含冤去世了,終年只有61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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