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日的一天,我請周叔叔——原內蒙古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周惠同志吃飯,最后一個到來的客人是包頭市市長牛玉儒。他搶步上前蹲在周惠同志的輪椅前,握住周惠的手,眼圈泛紅地說:“周書記,我當秘書時你送我三句話:勤政為民,實事求是,提高領導能力。那時我才二十幾歲,并不真懂,現在當了市長,這三句話一刻也沒忘記,越照著去做,體會就越深……”
六年后,牛玉儒積勞成疾,英年早逝,《人民日報》發表評論員文章《勤政為民,鞠躬盡瘁——論學習牛玉儒精神》。
玉儒同志走后3個月,薦賢者周惠在全黨向牛玉儒學習的熱潮中,于2004年11月18日在北京醫院靜靜地合上了雙眼,他生前最后一次對我說的話是:“我這一輩子吃人民的飯,辦人民的事,是人民的兒子;做過錯事,沒做過壞事;基本上在說實話,辦實事;雖一生坎坷,卻始終心境平和……”
我哭了。只有一生為民,無愧于人的老人才能像周叔叔這樣安詳、恬淡地離開這個世界。
現在的年輕人對周惠這個名字可能陌生了;但是對許多老年人來說,他的名字并不陌生。
1959年廬山會議,他一屁股坐到彭德懷一邊,被批為“彭黃張周周”。一貫主張“縮小打擊面”的毛澤東抓筆從文件中圈掉了第二個周。他對周惠說:“周惠呀,你是被我從里面硬摳出來的?!彼麑χ芑莸娜?、江蘇省省長惠浴宇說:“惠省長呀,你那位老弟是被我挖墻角硬挖出來的。”毛澤東將周惠勾出了“反黨集團”、“軍事俱樂部”,同時也勾掉了他的“知名度”。但歷史永遠不會忘記這位一生努力實事求是、勤政為民的老黨員、老領導。
他做過錯事。戰爭中太行山根據地搞肅反,一位張縣長是北京來的大學生,被指控為特務,周惠負責審查:“你是不是特務?要老實交待!”張縣長說:“周書記,金子是黃的,黃的可不一定都是金子。我真是像特務,可我真不是特務呀!”經過調查,周惠放了這名“特務”,并真誠道歉:“我錯了,你是好同志?!蔽母镏?,這位張縣長又被打成“特務”,周惠不顧身處逆境,對紅衛兵說:“幾十年前,我們搞肅反搞錯了,冤枉了他,你們不要再冤枉好人了。”
大躍進,全國各省都在放衛星,唯獨湖南沒有一顆“衛星”,被一位中央首長斥為“在中南海是烏龜,在全國也是烏龜……”省委班子吃不住壓力,請示:“周書記,不吹看來是不行了……”代理第一書記的周惠說:“湖南不是沒吹牛,只是沒吹破天,這個烏龜我當了?!比珖r業工作會議給糧食生產低指標的湖南插了一桿大白旗,周惠又遭到一位湖南籍的中央首長斥責:“媽個×的,給我家鄉扛回一桿大白旗!”周惠說:“報喜者給喜,報憂者給憂,這才是媽個×的。插紅旗的已經向我這插白旗的討飯來了,你再罵娘我就不借糧食給這些‘紅旗’省了?!边@一年,湖南省沒有餓死人。第二年,毛澤東到湖南,見農民在舉國困難的形勢下仍有干飯吃,欣然作詩道 “喜看稻菽千重浪”。他問周惠:“你看形勢怎么樣?”周惠想了想說:“要讓我說,成績很大,問題也真不少。當然,前途還是光明的喲?!泵珴蓶|凝視他片刻,將手一指:“這次廬山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你一定要參加!”周惠的這三句話,成了廬山會議最初糾“左”的基調。
“武將死于戰,文臣死于諫”。周惠上廬山的主要觀點是:“高級干部辦事是要順民心還是順領袖之心?全國餓死那么多人,省委第一書記都該各打50大板。”
周惠被劃入“彭黃張周周”反黨集團,經受批判時,毛澤東親自召見他,談了一次話。
這次談話后,毛澤東將周惠一筆勾出了“反黨集團”,評價說:“老實人,沒城府。”彭真也曾嘆息:“周惠要是少說幾句,下山就是省委第一書記。”
“反黨分子”周小舟想向主席“講清楚”,熬夜寫了一封信,請后期上山的省委領導幫忙檢查,被斷然拒絕,不得已轉而求周惠:“老周啊,那只好求你了。幫忙把把關……”周惠明知“沾邊”的后果,仍然接過信來盡自己所能,修改了九處。結果,他修改這九處成了日后湖南批斗他與周小舟“狼狽為奸,共謀反黨”的鐵證,連續幾個月不得休息,被斗掉十幾斤肉。再與妻子相見時,妻子難過地勸說:“老周,你要想開些……”
“我能想開嗎?反我右傾可以,但組織800萬人上山大辦鋼鐵,回來就餓死了不少人?!贝箢w、大顆的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來。
周惠被打倒了,一倒就是20年,卻又應了民間那句豪言:“20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他重新出山,成了“封疆大吏”,出任內蒙古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華國鋒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他。
“今天這個話怎么談?”周惠望著昔日的戰友,今日的“英明領袖”。華國鋒溫和樸實地一笑,“天文地理,雞毛蒜皮,隨便扯扯”?!澳俏艺f幾句大實話吧”,周惠點燃香煙,“華主席,當年搞大躍進可以說是沒經驗,可你現在怎么又開那么兩個會,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你那是畫地為牢,自己劃牢自己坐進去。多少年了,老百姓還在餓肚子”,周惠將手在脖子上一抹,“你要能搞成,我把腦袋輸給你?!?/p>
華國鋒大度地問:“你去過大寨嗎?”
“我不去,我這個人從不‘朝圣’”,周惠動了情緒,“火車都往那開,去了多少人,增了多少產?當年搞人民公社你也知道的,岈山、徐水、七里營,主席講三個地方三個月有三個30萬人‘朝山進香’,結果是3年困難,餓死了不少人。在廬山我就跟主席講過,我這個人不‘朝圣’?!?/p>
“那你要怎么干?”華國鋒問。周惠沒有回答。他上任一個月后,便做出驚人之舉:
“我來內蒙已經跑了十幾個旗縣,幾十個公社。老百姓窮得可怕呀!大隊管不了,公社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我看國家也管不了,誰能管?只有農民自己能管:包產到戶,讓農民自謀生路!”周惠一路考察,一路宣布:“我知道我講的不合時宜,我是被逼的。我不上梁山,老百姓就要上梁山了。出了問題我扛著!”
《人民日報》發表文章批判包產到戶,周惠在黨委會上說:“農民沒有飯吃,是找咱們還是找《人民日報》?只要實事求是,另搞一套就另搞一套吧,最終還是實踐來檢驗真理么!”
十一屆三中全會,周惠被增補為中央委員?;氐絻让?,他說:“思想政治路線確定之后,干部就是決定的因素。我們要積極培養,大膽提拔那些實事求是,勤政為民,敢為老百姓說真話、辦實事的年輕干部……”在他任內蒙古黨委第一書記的8年里,先后提拔了幾十名省部級干部,一百余名廳局級干部,延續了他終生為之奮斗的事業。牛玉儒就是其中的一個優秀代表。
這便是我所知道的周惠同志,一個終生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的愛民為民的老共產黨人。
(此文原載《老年文摘》2005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