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全裸》的亮點

編者的話：如何避開“專務形式方術”的說教，從激發練習者的寫作欲、審美欲的角度評述作品，本文與《不平則鳴有憤即抒》作了可貴的嘗試，可作為“詩文品讀”、“生花妙筆”、“教你兩招”等專欄的“引路文”。

細讀王浴海近作《另類全裸》（刊于北京2004年8期《人民教師》），覺得亮點多多，現指一二。

○構思亮點

1.標題《另類全裸》，別致，新穎，寓意深遠。

特殊時期，一位偏遠小縣的教育局長憑借職權捉弄、耍弄乃至毆打教師的事，似乎并不奇特，就事論事地寫下來，也只不過是關起門來作威作福者的寫照，可是，冠以“另類全裸”的大標題呢，那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一下子找準整個事件的關鍵穴位，一下子針刺到整個事件所包容的思想的關鍵穴位！很多材料，很多材料的很多細節；很多感慨，很多感慨中的很多情思，頃刻，找到了凝聚點、聚合中心、涌流方向。整個事件雖現象紛繁，因果復雜，但寫起來有條不紊，形散神不散，原因即在于找準了這種穴位。而且，針砭一下，便獲得了一種超越。大至“四人幫”，小至市井無賴，無論當時如何聲威赫赫，如何自鳴得意，實質上，都不過是《皇帝的新裝》式的裸露，最后，只能是“光腚推磨——丟了一圈人”。

“另類全裸”四字一出，整個事件便有了特有的寓言性。

2．一處閑筆，萬種風騷。

被耍弄者禹溟蒙是語文教師，憑借職權耍弄禹先生者——教育局韓局長也曾是語文教師，鄉鎮中學的語文教師。這一筆，極易忽略，然而，卻別具深意。同是語文教師，為什么一方竟然敢于如此放肆地耍弄另一方？如果說輕蔑，那首先應該是對語文教師的輕蔑。當過語文教師，為什么竟然如此輕蔑語文教師？那是基于韓揚對語文教師的誤解和曲解。語文教師容易當，憑借教學參考書，照本宣科就行。這可能是韓揚的切身體驗，這可能是韓揚的由衷感悟，因此，他不相信語文教師有真學問，真本領，即便有了真學問，真本領，也只是耍耍嘴皮子，弄弄筆頭子，百無一用。正因為如此，韓揚敢于放肆地羞辱一位有真才實學的語文教師。（這種羞辱本身即表明，韓揚當初就不是好教師。一位連教師都當不好的人，怎么可能成為好教育局長呢？）然而，事實呢？韓揚錯了，語文教師并非都是如他一般的混子、潑皮，有真學問者，潛藏著一種令他目瞪口呆的巨大力量。這種力量，便是知識的力量。知識的力量一旦爆發，便足以造成特定的神奇。連倨傲到熱昏程度的韓揚，也如貓咪狗咪一般馴順得“突然柔情似水，突然熱情如火”了。

3．漫畫式的勾勒，直抵腠理的針刺。

教育，教導、撫育之謂也，以對人的影響、熏陶、感化、培育為中心，為內核，為本原。顯而易見，教育局，應該毫無疑問地區別于體育場和武館。然而，文中的教育局長，卻無視教育，“只知道讓他說了算，他便是貓！貓的眼里只有鼠！”“貓捉老鼠，有花不完的時間，有用不盡的精力，有數不清的‘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的靈感爆發！”結果，迫使一位“一向文弱謙和的白面書生”，也忍無可忍，不得不把“連日來郁積的火氣，變成了緊握的拳頭，回贈給了韓局長”。終于，上演了一場“教育局長與教師鬧市對打”的活報劇，“成了街頭巷尾的頭號笑料”。教育局長，竟然丟失了教育，遠離了教育，踐踏了教育，可悲，可笑，可鄙！只能定格成一幅古今中外難得一見的漫畫，成為此教育局長對此教育局一種殘酷的諷刺。

○語言亮點

1．敘述火熾如煮

例如：

不幸的是，禹先生當時的校長，是一位從來不聽課評課當然更談不上講課的、心瞎眼也瞎的天字第一號的庸才，根本沒有保護教學人才的神經突觸，竟然冷酷地把后來的事實證明萬里挑一（特級教師評選比例只有萬分之一）的禹先生，也打入“去就戴花，不去就開除”的行列，專門選派兩位出生之時幸好沒有站錯隊的老師，日日登門，驅趕禹先生搬出縣城。可嘆哪可嘆，“毀棄黃鐘”，曾經被一些人當成最為冠冕堂皇的追求和建樹。若干年以后，禹先生作為全國著名特級教師、一級作家、某名牌大學客座教授，應邀到這所曾經令他寒心至極的學校，為全校3000多名學子，舉行文章學講座之時，問到那位一度“瓦釜雷鳴”的校長，說是早已離開此校，先后到技校、職校管后勤，抓校企，現已退休，正在縣電業局發揮余熱：掃地，看屋。造化弄人，也算是適得其所，各安天命了！

雖為敘述，但并非簡單的照葫蘆畫瓢，而是事隨情動，情跟意走，火光頻閃，煙花時爆，加點處，都是相當精彩的所在。憤懣、嘲諷、揭露、鞭撻、怒斥等等千種情，萬般意，自然地從筆底傾瀉而出。既不失凝重，又不失深沉，同時，還不失尖銳。

2．描寫穿透如錐

例如韓、禹十字街頭的狹路相逢的描寫：

韓局長甩開眾人，幾大步跨到禹溟蒙面前，像奓開項上翎毛的斗架公雞一般，當街站定。一對不大的眼睛，冒著幽幽的寒光，像對待突然闖進視野的獵物一樣，死死盯視。臉上平時已見松弛的面皮此時抽得很緊，灰黑如臘腸。面皮下，曾經在別種場合十分活躍的微笑平滑肌和橫紋肌，一律深埋和收藏，鼓鼓囊囊，又如粉紅的灌腸。忽灰忽紅，忽白忽黑，頃刻，雷電交加……

這里，不僅僅是再現，而是活靈活現；不僅僅是在描摹，而是刺骨穿心，把一個瞎子摸象式的稱王稱霸者的自我感覺良好的嘴臉，從外到內表現得毫發畢現。

再如，描寫禹先生街頭被辱之后，開始反擊一節：

很快，即轉入核實程序。這天，禹溟蒙早早趕到教育局，在各個角落追來的探尋、猜測乃至同情的目光中，敲開了局長辦公室的門。

韓局長像突然見到外星人一樣，吃驚，惶惑，旋即，便擰眉，瞇眼，黑臉，似乎突然降溫到零下40度，整個面孔的各種表情，包括剛剛露頭的一絲不倫不類的笑，全都凍結了，變成一種冷峻，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

然而，當禹先生一舉刺痛韓局長的軟肋（揭露其一種丑行）呢，則描寫更見精彩：

韓局長氣沖牛斗的長臉，立刻漲紅，脖頸上的兩根青筋突地暴出。整個人似一個二踢腳，眼看著沾火即跳。可是，剎那，那滿頭滿臉膨脹的熱度，又開始消散。他敏捷地起身，用幾近閃電的速度，掩上了辦公室的門扉。遠遠近近的窗畔門旁，幾張好奇的臉，縮了回去。

當禹先生點到韓局長的“死穴”（濫用教育經費）以后，描寫則似神來：

如枝折，如杯摔，斷裂之聲入耳，炸裂之聲入心。韓局長一向自我感覺良好的倨傲，霎時被水解，被風化，只剩一臉呆滯。

“謝謝您的接待！不再過多占用您的寶貴時間，明天再來！”

禹溟蒙輕輕點首，輕輕退出，生怕驚動了已進入呆若木雞之境的韓局長。

情緒的大起大落，心態的細微轉換，都表現得惟妙惟肖；長句短句、整句散句等等跟著感覺走的順勢搭配，夸張比喻、白描映襯等等隨著感知跑的乘興交織運用，把人物的屈曲彎轉，沖突的火起火落，都表現得搖曳生姿。

3．抒情爆發如噴

例如敘述禹溟蒙在早已不是教育職工的情況下，在曠日持久的“插隊落戶”已經結束剛剛分配工作之時，卻被韓局長蠻橫指定，必須代表教育局再次下鄉插隊的事實以后，這樣抒情：

這里，沒有規則；這里，沒有法則；這里，沒有準則！有的只是隨心所欲，有的只是一意孤行！教育，是科學，不懂，也不想懂；教師，是靈魂的工程師，沒感覺，也不想感受！什么“對教育的領導，只能是教育思想的領導”，傻子才下那種憨工夫！韓局長只知道讓他說了算，他便是貓！貓捉老鼠，韓局長有花不完的時間，有用不盡的精力，有數不清的“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的靈感爆發！

一點即爆，爆即如噴，噴則“呻吟咳嗽，動觸天真”，“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其中的奧秘，如果僅從技術層面諸如語法文法的角度去解釋，那是很難說清一二的。

4.描述描寫或抒情之后的引申，掘進如鉆

例如陳述到“韓局長以花叢中揮鞭的豪氣，以秧田上躍馬的俠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他對文弱書生禹溟蒙的“賜教”“變成了一記令街頭的人流‘頓失滔滔’的耳擂子”之時，按說，文章已至高潮，理應目不旁顧，全力展開沖突進程才是，然而，卻不！作者不失時機地戛然停頓，乘勢奔涌而出一段針針見血、筆筆燃燒的引申：

終于，一位教育局長把他對教育的理解，在公眾面前，濃縮為一個特寫鏡頭；終于，一位教育局長把他對教師的詮釋，在十字街頭，熔鑄為一尊生動的雕塑；終于，一位教育局長把他對教育管理的探究，在光天化日之下，作一次精彩的展示；終于，一位教育局長把他對教師的嘲弄，還原成了對教育局的嘲笑。

幾個連續的“終于”，把感慨、感嘆逐級推向高峰；幾個連續的“一位教育局長”，把“一記耳擂子”包容、觸及、涉及的內涵和外延，全部拽出來；“在公眾面前”、“在十字街頭”、“在光天化日之下”，幾個語意相同，但用詞力避重復呆板的短語的連用，逐層深化地把“教育局長”的“一記耳擂子”的肆無忌憚的程度，表現得無以復加。教育，教師，教育管理，其內核毫無疑問是愛！愛什么？當然是對人的愛！這里包含著對人的心智、心境、心態、心緒、心曲、心潮等等的小心翼翼的愛；這里包含著對人的感覺、感知、感觸、感受、感懷、感悟、感奮等等戰戰兢兢的愛！沒有這些，何談師心、師道、師魂，教育便成了空殼！這種愛的本質是，真善美，沒有這個，這種愛，便也成了空殼，然而，這位教育局長呢？一記耳擂子，即把這些——教育、教師、教育管理的真髓、真義，全部刪（扇）除，成了其對自身及自身所處地位的絕妙諷刺。引申相當精彩，如釘入木，如鉆穿石。

總之，《另類全裸》的語言極具個性，幾乎每一句都是來自心血的浸泡，像剛剛從爐膛中拽出的鐵塊，不但滾燙，且火星直蹦。

《另類全裸》的寫作實踐，再次證明了這樣一條作文成功真諦，即體驗深，方能表現深；感情真，才能描述新！一句話：萬古常新（深）只在一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