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以養病之閑,拜讀了復旦大學著名教授、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章培恒先生的幾本學術專著和有關中文藝術美的訪談錄,一方面為他的博學泛覽、騁思善辯之功所折服,同時也為他書中經常出現不應有的知識欠缺而深感惋惜。古語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里,我想選摘幾個比較典型的例子略加考辨,供章培恒先生參考。
(一)唐代的“者”、“下”是否押韻,不能用現代讀音去判斷。
2004年4月,章先生在接受作家陳村的采訪時,談到了唐代詩人陳子昂的名篇《登幽州臺歌》,他說: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里面其實押韻都不押,句式也不整齊,也不講對仗,但是確實是很好的很美的詩。〔1〕
說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句式不整齊,也不講對仗,寫得很好很美,這些都沒有錯。作為一首雜言體的短歌,句式當然無須整齊劃一,也不必講對仗,但要說它連“押韻都不押”,那就未免有點信口開河了。
稍微懂點詩歌常識的人都知道,古詩是一種舊體詩,它在表現形式上,跟“五四”新文化運動后出現的新詩是不相同的。新詩可以押韻,也可以不押韻,無韻的新詩照樣稱詩;而古詩必須押韻,不押韻就不能稱詩。因此,是否押韻,是區別古代詩體和文體的一條基本準則。
陳子昂這首《登幽州臺歌》押不押韻,可以從兩個方面來驗證:
其一,它的題名中有個“歌”字(“歌”本身是古代詩體的一種),而且后人編纂的《全唐詩》、《唐詩三百首》都把它收了進去。這說明作者和研究者公認它是詩,因此不可能不押韻。
其二,《登幽州臺歌》一共四句,要確定它是否押韻,主要看二、四兩句(首句可押可不押)。通過查檢中古時代的韻書《廣韻》,可知第二句末字“者”屬于上聲馬韻,第四句末字“下”分屬上聲馬韻和去聲祃韻。無論馬(mǎ)韻和祃(mà)韻,它們中古音的韻母都是相同或十分相近的,完全可以通押。
既然從題目、體裁和入韻字的查檢上都確定了《登幽州臺歌》是一首押韻的雜言古詩,那么,作為古典文學研究專家的章先生,怎么會獨逞臆想,貿然地向公眾宣告它連“押韻都不押”呢?
我認為問題的關鍵,是由于章先生的專業知識結構存在著某些不應有的缺陷。從《災棗集》所收的幾篇述學憶舊的文章中,我們了解到章先生早年曾師從過蔣天樞教授。在導師的點撥下,他攻讀了《通鑒》、《史記》、《漢書》等史學名著和《說文》段注、《爾雅注疏》、《爾雅義疏》等文字訓詁學專著,還“同時泛覽目錄、版本、校勘學方面的書”〔2〕,但恰恰沒有片言只語涉及對治古典文學者至關重要的音韻學。這一專業領域知識的欠缺,使他無從了解中古語音和現代語音的演變和區別。一到需要準確表述的時候,差錯也就無法避免了。據我所知,章先生籍貫浙江紹興,平時出言吐語、誦讀詩文用的都是略帶方音的官話。《登幽州臺歌》中兩個本來押韻的字“者”和“下”,到了現代普通話里已經分道揚鑣,變成毫不相干的zhě和xià。我估計章先生誦讀時,用的是他說慣了的現代紹興官話,當然一點和諧順耳的感覺都沒有,所以才會沖口而出,說它連“押韻都不押”了。這個差錯,歸根結底,只能是缺乏音韻學常識造成的。
為了證實上述情況,這里再舉一個相關的例子。
他在《自我的覺醒和悲哀》一文中,引錄了三國魏阮籍的一首《詠懷》詩:
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
出門臨永路,不見行車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
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
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3〕
這是一首確定無疑的押韻的古詩。其中第二句和第八句的入韻字就是“者”和“下”。章先生全文加以引錄,而且還對它的思想內容和藝術形象作了細致的分析,當時并沒有認為其中的“者”和“下”不押韻。然而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后來到了要談論另一首《登幽州臺歌》時,他卻把阮籍這首同樣以“者”、“下”押韻的《詠懷》詩完全忘記了。這說明“者”和“下”的押韻與否,在他那里完全是一筆糊涂賬。
(二)研究古代文化的人,要學一點干支紀日的常識。
在古人撰寫的墓志銘中,我們經常可以發現一種用數字和干支配合紀日的形式,例如:
大唐貞觀十八年歲次甲辰九月辛未朔廿三日癸巳
上面這一日期,如果用最簡單的形式來記述,還可寫成:
貞觀十八年九月廿三日
以上兩種繁簡不同的紀日形式,在古代的墓志銘中,哪一種屬于常用的呢?說來也許讓人不敢相信,根據我對《唐代墓志匯編》的查檢和統計,前者的數量要遠超于后者。
明明有著簡單明了的表述形式,為什么古人偏要舍簡就繁呢?
這里的原因一時還說不清楚。但有學者認為,它可能跟考訂歷日的需要有關。刻在碑石上的墓志,其文中記載的時日,往往會因年代久遠而導致字劃缺損,如“十八年”缺字而成“十□年”,“廿三日”缺筆而成“廿二日”。這樣,原來的日期就不得而知了。但如果有相應的干支標注在那里,只要查一查歷表,或用干支表推算一下,缺損的數字就可以被準確地補出來。如“大唐貞觀十□年歲次甲辰”,查唐代的歷表,可知“甲辰”即“貞觀十八年”,缺損的“□”便可確定為“八”而補上。又“九月辛未朔廿二日癸巳”,已知“九月朔”(初一)為“辛未”,查干支表時就從“辛未”往后數到“癸巳”,其數為“二十三”,便可確定“廿二”系筆畫缺損而致誤,應當改正為“廿三”。
干支與數字的互相配合,可以檢驗歷日記載的正確與否,幫助人們補足缺字,糾正差錯。這種方法,已經為許多學者熟知并掌握,廣泛運用于文史研究和古籍的考訂。
運用干支和年月日的對應規律以考證歷日記載的重要性,已如上述。下面我們就來看看,作為古代文史專家的章培恒先生,是否掌握了這門知識和技能。這里試舉兩例:
1980年,章先生在《〈辨奸論〉非邵伯溫偽作》一文中談到邵氏《聞見錄》時,將此書自序所作的時間抄引如下:
紹興二年十一月十五日甲子河南邵伯溫書。〔4〕
這里的日期和干支,存在著明顯的矛盾。
“紹興”是南宋高宗的年號。查一下宋代的歷表,“紹興二年十一月”的“朔日”,其干支為“戊午”。再據干支表,從“戊午”往后數“十五”,其位置在“壬申”。這說明“紹興二年十一月十五日”的干支應當是“壬申”而不是“甲子”。邵伯溫作自序時,不可能寫上這樣一個錯誤的“干支”,章先生所據的版本肯定有誤。其實,現存邵氏《聞見錄》的本子并不少,其明鈔本所署干支即作“壬申”而不作“甲子”。章先生自稱曾“泛覽目錄、版本、校勘學方面的書”,為什么就想不到把明鈔本拿來校勘一下,以改正底本的差錯呢?看來這是由于他缺乏必要的干支紀日方面的知識,因此也就無法發現這一并不十分隱蔽的差錯了。
1982年,章先生在《〈施耐庵墓志〉辨偽及其他》和《施彥端是否施耐庵》兩篇論文中,引錄了兩處干支紀日的文字。一處是根據施氏族譜所收楊新撰寫的《故處士施公(讓)墓志銘》末尾所署的立碑時間:
景泰四年歲次癸酉二月乙卯望日壬寅吉立。〔5〕
另一處是1958年出土的施讓之子文昱安葬父母的地券所署的下葬時間:
大明景泰四年二月乙卯朔越有十五日壬寅。〔6〕
章先生抄引了這兩段文字后說:“年、月、日無一不合,這《墓志銘》絕不是后人造得出的。”這里,我不想就《墓志銘》的真偽問題發表什么意見,只想問一下章先生:你對這兩段干支紀日的文字,有沒有發現什么明顯的矛盾和差錯?如果看不出來,我就給你提兩條:
其一,比較兩句引文,可以看出上句中“二月乙卯”后少了個“朔”字。這個字是萬萬不能少的。缺了它,“乙卯望日壬寅”這樣的說法就讓人不知所云了。
其二,“二月乙卯朔”和“十五日(望日)壬寅”,其日期和干支存在明顯的矛盾。“朔日”為“乙卯”,往后數十五應為“己巳”,因此十五日不可能是“壬寅”;如果十五日是“壬寅”,往前數十五應為“戊子”,則朔日也不應是“乙卯”。這樣混亂的干支紀日,章先生怎么能照抄照搬而毫無察覺呢?看來問題的癥結還是在于這方面知識的欠缺。
(三)碧螺春、龍井茶何時出名,哪能離開史料亂說。
章培恒先生曾經寫過一篇《中國茶文化雜談》,收在《災棗集》里。他在文章中不僅大談自己喜歡瀹茗品茶的閑情雅趣,而且還向讀者詳細介紹了古今許多名茶的品位、特色及制作工藝,說來頭頭是道,如數家珍。這些隨口胡侃的東西,在外行耳中聽來,固然會感到侃者學問淵博,才華橫溢,但一碰上略通茶史的人,就會發現其間隱藏著不少常識性差錯。空口無憑,且讓我舉幾個例子來說吧。
章先生在寫到現今最名貴的兩種綠茶時說:
碧螺春的出名,始于晚清;龍井的出名則始于乾隆時期。
事實果真如此嗎?先來看碧螺春。
碧螺春是當今中國十大名茶之一,是綠茶中的極品,產于江蘇太湖中的洞庭東、西山。清王應奎《柳南續筆》卷二“碧螺春”條云:
洞庭東山碧螺峰石壁產野茶數株,每歲土人持竹筐采歸,以供日用,歷數十年如是,未見其異也。康熙某年,按候以采,而其葉較多,筐不勝貯,因置懷間,茶得熱氣,異香忽發,采茶者爭呼“嚇殺人香”……因遂以名是茶云……己卯歲(康熙三十八年,公元1699年),車駕幸太湖,宋公(江寧巡撫宋犖)購此茶以進,上以其名不雅,題之曰“碧螺春”。
又清戴延年《吳語》云:
碧螺春,產洞庭西山,以谷雨前為貴。唐皮(日休)、陸(龜蒙)各有《茶塢》詩。宋時水月院僧所制尤美,號水月茶,近易茲名。色玉香蘭,人爭購之,洵茗荈中尤物也。
以上兩例,都是專條記載碧螺春茶的重要資料。由前條可知,此茶民間原稱“嚇殺人香”。康熙三十八年,皇帝駕幸太湖,江寧巡撫宋犖購茶進獻,康熙帝“以其名不雅”,始改稱“碧螺春”。王應奎生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時代相近,所記當為事實。后來,顧祿的《清嘉錄》卷五、陳康祺的《郎潛紀聞初筆》卷四,都轉引了王應奎的記載。陳康祺還進一步申說:“自是地方有司歲必采辦進奉矣。”這表明康熙三十八年以后,碧螺春已經作為貢品每年進獻給朝廷了。再看后條《吳語》所載,碧螺春原名水月茶,近年始改今名。因為色如玉而香如蘭,所以“人爭購之”。《吳語》作者戴延年的生卒雖不可考,但書后有楊復吉所作跋語云:
?眼延年?演《吳語》二十余條,辛卯出都時舉以贈余者。久藏篋衍,今手為校錄編次,聊寄暮云春樹之感云爾。乙未夏日,同郡楊復吉識。
楊復吉生于乾隆十二年,卒于嘉慶二十五年(1747—1820)。乙未年為乾隆四十年(1775),則戴延年作《吳語》二十余條以贈楊復吉的辛卯年當為乾隆三十六年(1771)。此時的碧螺春茶,在京都地區已經出現了“人爭購之”的盛況,可以算得上出名了吧?乾隆三十六年應當是清朝前期,章先生說“碧螺春的出名,始于晚清”,這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再看龍井茶。
“龍井茶”是產于浙江杭州的極品名茶。“龍井茶”的“龍井”,起初是以泉得名的。北宋秦觀《龍井記》云:
龍井,舊名龍泓,距錢塘十里。吳赤烏中方士葛洪嘗煉丹于此,事見《圖記》。其地當西湖之西,浙江之北,風篁嶺之上,實深山亂石中之泉也。
又作《龍井題名記》云:
元豐二年(1079)中秋后一日,余自吳興過杭,東還會稽,龍井辯(一作辨)才法師以書邀予入山……從參寥杖策并湖而行……上風篁嶺,憩龍井亭,酌泉據石而飲之。
據以上兩文可知,“龍井”原名“龍泓”,實為深山亂石中的一泓泉水。秦觀曾于元豐二年應辯才法師之邀,從參寥和尚上風篁嶺,憩龍井亭,酌其泉而飲之。當時所謂的“飲”只是“酌泉”而非喝茶。
事有湊巧,也就在同一年,有位大臣趙抃致仕后曾去龍井游宿。六年后重訪故地,遇辯才法師邀飲小龍茶,作《重游龍井》詩,詩前有序云:
余元豐己未(二年)仲春甲寅,以守杭得請歸田,出游南山,宿龍井佛祠。今歲甲子六月朔旦復來,六年于茲矣。老僧辯才登龍泓亭烹小龍茶以迓余,因作四句云:“湖山深處梵王家,半紀重來兩鬢華。珍重老師迎意厚,龍泓亭上點龍茶。”
這里與秦觀寫龍井二文不同的是,趙抃重游龍井,比秦觀晚了六年;秦觀喝的是純凈的泉水,而趙抃飲的是茶水。不過這時的茶水并非當地所產的龍井茶,而是產于建州(今屬福建)北苑官焙的貢茶,稱為龍茶,又稱龍團。這說明當時的杭州可能還沒有自己的龍井名茶。
“龍井茶”的出名,當始于元朝前期。虞集(1272—1348)《游龍井》詩云:
杖藜入茶山,卻立賞奇秀……徘徊龍井上,云氣起清晝……但見瓢中清,翠影落群岫。烹煎黃金芽,不取谷雨后。同來二三子,三咽不忍漱……
詩中寫到龍井的周遭已經有了“茶山”。寫瓢中茶色的清純,可以使“群岫”的“翠影”倒映其中。尤其是“烹煎黃金芽,不取谷雨后”兩句,更是點出了龍井茶的形象和特色。龍井的芽頭翠而略黃,以采于谷雨前者尤佳。龔建華先生在其《中國茶典》一書中說:虞集的這首《游龍井》詩“是迄今為止發現的有關龍井茶的最早記載。龍井茶如今能占得綠茶頂尖位置,虞集的這首《游龍井》也可是立盡功勞了”〔7〕。
到了明代,關于龍井茶的記載日益增多。田芝蘅《煮泉小品·宜茶》云:“今武林諸泉,惟龍泓入品,而茶亦惟龍泓山為最……又其上為老龍泓,寒碧倍之,其地產茶,為南北山絕品。”
又明萬歷《杭州府志》云:“老龍井,其地產茶,為兩山絕品。”
《錢塘縣志》:“茶出龍井者作豆花香,名龍井茶,色青味甘。”
從元朝前期的名家詩作,到明代中葉的筆記、方志,都對杭州的極品名茶龍井作了具體的介紹和贊揚。章培恒先生對此似乎一無所知,只管自顧自地說什么龍井的出名是始于清朝的乾隆時期。這跟歷史事實怎么對得上口呢?
最后再提一下關于“老君眉”的問題。《紅樓夢》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劉姥姥醉臥怡紅院》中有一段賈母和妙玉的對話:
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
章先生在引完這段話后特作解釋說:
……老君眉產于湖南洞庭湖的君山,是一種銀針茶,遍身滿布毫毛,形如長眉,故有“老君眉”之稱。
據我所知,章先生這里所說的產于湖南洞庭湖君山的銀針茶,叫做君山銀針,它雖然也是一種極品名茶,但“君山”之名,據酈道元《水經注·湘水》云:“[洞庭]湖中有君山……是山,湘君之所游處,故曰君山矣。”
又王象之《輿地紀勝》卷六十九引庾穆之《湘州記》云:“昔秦皇(始皇)欲入湘觀衡山而遇風浪溺敗,至此山而免,因號君山。”
由上引資料可知,君山的命名,或因湘君,或因秦始皇,跟“老君”之稱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從來也沒聽說有人把“君山銀針”叫做“老君眉”的,有之,則始作俑者當非章先生莫屬。其實“老君眉”也是清代的一種名茶,唯產地不在湖南省洞庭湖君山而在福建省光澤縣的烏君山一帶。清光緒《重纂光澤縣志》卷五云:“茶以‘老君眉’名。烏君山前山后皆有。”
材料雖然簡單了一些,但比起章先生想當然的發揮來,恐怕是更接近于事實的。
(四)北宋早有人自編詞集,陸游根本數不上第一。
章培恒先生在陳村的訪談錄中提到,北宋的文人都把詞看作小道,認為寫男女之情的東西不好,會讓人官做不上去。他說:
[對于寫詞]簡直是認為不好的事情。所以北宋的人不把詞編到自己的集子里。到了南宋,歐陽修的后代請人給歐陽修編全集,才把歐陽修的詞編進去。那已經是很晚了。活人自己把自己的詞編進去,是從陸游開始的,陸游的《渭南文集》里邊把自己的詞編進去了……
章先生的這些話,聽起來好像有根有據,但查一查北宋的有關文獻,就會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歐陽修生前為什么不把自己創作的那些廣為流傳的“艷科”小詞編進文集里去呢?這是由他的特殊情況決定的。他身為朝廷大臣,又是提倡詩文革新運動的領軍人物,德高望重,深受士林的景仰。為了維護自己的聲譽,他在生前不把詞作收進全集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由此斷言北宋所有的文人學士都會這樣去做。特別是那些不太重視以道德文章取重于世而又喜歡填詞的人,對于將自己的詞編輯成集或者收入文集,一般并不存在什么顧慮和忌諱。章先生說:活人把自己的詞編進文集,“是從陸游開始的”。此話顯系無稽之談,并無史實依據。我在這里舉兩個北宋名家的例子,以證實章先生的上述謬誤。
其一是黃裳(1043—1127,一說1044—1130)。黃裳字冕仲,號演山。北宋南建州(今福建南平)人。神宗元豐二年舉進士第一,官至禮部尚書、端明殿學士。平生著述頗豐,晚年曾將所作詩、文、詞等編為《演山集》(四十卷)、《言意文集》、《長樂詩集》、《演山居士新詞》四種,并分別為之寫了自序。據專家考證,黃裳生前似未將其所著諸集匯為全帙。現在除《演山集》外,其余三種均已亡佚不存。但所幸的是,黃裳當年所作的《〈演山居士新詞〉自序》,還完整地保存在其后人重輯的六十卷本《演山集》中。序文云:
演山居士閑居無事,多逸思,自適于詩酒間,或為長短篇及五七言,或協以聲而歌之,吟詠以舒其情……
據上引序文可知,這本《演山居士新詞》是黃裳親自創作并編輯的,其內容有“長短篇”(詞)和“五七言”(詩)兩類,可見是一本詩詞合編的集子。雖然各自的卷數和篇數已經無可考見,但黃裳當初把它們分編成集,并準備進而將四種集子合成全帙的意圖是可以肯定的。黃裳的出生要比陸游早八十二年,去世時陸游只有四歲。他把詞收進自己的集子,無論如何也不會晚于陸游。
其二是賀鑄(1052—1125)。賀鑄字方回,衛州(今河南汲縣)人。一直在滏陽、徐州、鄂州、亳州等地做地方小官,但博學多才,擅長詩詞。尤其是他的詞深婉清麗,風格多樣,在士林久負盛名。據張耒(1054—1114)《賀方回樂府序》云:
予友賀方回,博學業文,而樂府之詞高絕一世,攜一編示予,大抵倚聲而為之詞,皆可歌也。
從序文可以看出,賀鑄是將自己的詞編成集子后,親自來找張耒為他作序的。賀鑄去世時,陸游還沒有出生。這也足以證明,賀鑄自編詞集要遠遠早于陸游。
通過以上論述可知,章先生治學所涉獵的范圍雖然比較廣博,但專精的程度遠遠不夠,知識的欠缺也很多。而且他往往喜歡對自己并不熟悉或未經深入研究的問題任意發表意見,以致屢屢出錯而貽笑大方。這同一個久負盛名的“大學者”的身份顯然是不相稱的。我衷心希望他能夠珍惜自己的令名,接受不可多得的教訓,今后如有述作,應當慎之又慎,做到立論周密,言必有據,不要再犯浮躁輕率的毛病。對于過去出版的舊著,也應認真復讀,將已經發現的差錯一一加以訂正,以免繼續貽誤廣大的讀者。
注釋:
〔1〕阿城、陳村等:《我們拿愛情沒辦法》,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197頁。
〔2〕見《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后記。
〔3〕章培恒:《災棗集》,山東友誼出版社1998年版,第154頁。
〔4〕〔5〕〔6〕章培恒:《獻疑集》,岳麓書社1993年版,第30、184~206、184~206頁。
〔7〕龔建華:《中國茶典》,中國民族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