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品寫完之后,作者其實無須再說什么。無奈《山花》主編何銳先生稱欄目有定制,一定要作者走出作品來說一說。
這個欄目叫“小說家自薦”。
說實話,我不愿自薦;即便被執意要求自薦,也不想自薦這一篇。相比之下,我更愿意推銷一下《白麂子》,那一篇的人性揭示似更為微妙;推銷一下《山歌天上來》,那一篇的人物打造似更為結實。至于這一篇《生離死別》,有什么好說?
事情很簡單:兩位逼近生命盡頭的老人,不愿承受活著的痛苦,尋求結束痛苦的權利和辦法。但這種尋求為法律制度所不容,為人們的心理習慣和公眾輿論所不容,于是生出一段小故事,生出一道幾乎無解的難題:到底是活下去還是死過去更有理由?到底死亡的權利是屬于自己還是屬于他人?
事情也許有點殘酷,像扎進情感和思想的一根小小尖刺。
每個人都向死而生,一天天走向大限,只是我們經常避免談到終點,避免想到終點,就像它從不存在。主流文明永遠在贊頌和崇尚生命,因此活就是好,就是幸福,就是道德,活著幾乎高于一切。以至斥資萬金以維持一個植物人的呼吸與脈跳,成了現代醫療業內的常例;以至一再刷新昂貴價位的新技術和新藥品,構成了龐大的全球性朝陽產業,其功能就是使風燭殘年的時間一再延長,乃至延長到當事人不耐煩的程度。
這樣做也許自有其道理。但日新月異的緩死術,也暴露了很多人對于死亡的馬虎潦草。他們在生死這樣的大事上,竟然任疾病擺布,任他人擺布,任技術擺布,任錢財條件擺布,基本上無所作為,完全失去了為人的美學自決能力。在這里,我倒想起了一位鄉下老人。他知道自己身患絕癥以后,立刻停止一切治療,因為他不覺得花大錢讓自己多活一年半載,是一件必要與合算的事。我還知道另一對老夫妻,當他們覺得自己對社會和家庭毫無助益的時候,自己在疾病折磨下已無生存的尊嚴和樂趣的時候,便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出門逛了一輪街,看了一場戲,回頭用一條繩子結果自己。我們為他們的消失而不忍,而嘆息。但在另一方面,我不能不尊重他們在死亡面前的坦誠、務實、從容以及大無畏氣概。我甚至有幾分羨慕:他們在生命最后一刻,仍爆出英雄的堅強和浪漫。
向死而生——這是海德格爾的經典說法之一。從生命個體的角度而言,死是一切的結束,因此生存注定了是一出悲劇,差不多是一個愁慘日深的過程。其實,如果換上一個生命群體的角度,每一個人的尋常終點也是向生而死,是一個群體得以保持青春與活力的必要減員,是一切并未結束甚至還在方興未艾之時的局部調整,不失為一項光明、美好、歡樂、自信的自然安排。中國民間傳統總是把喪事稱為“白喜”,是不是前人們早就領悟了海德格爾視域之外的這一玄機?
我一直是安樂死的擁護者。雖然我不一定贊成五老爹動用斧子,更不贊成所有不幸者的輕生,但老倆口面對生死困局時的尋常心,幾乎不亞于烈士們的臨危不懼和視死如歸,讓我深為震撼,耿耿于心,揮之不去,于是就有了這幾頁記錄和想象。作為人性的閃光之一,他們衰弱的身影不應成為寫作者的盲點。
有朋友說這里有黑色幽默。照我說,這里沒什么幽默,唯有一份贊美和景仰——盡管它對于我來說略顯沉重。
作者簡介:
韓少功,1953年1月出生于湖南省,漢族,現居海南。1968年初中畢業后赴湖南省插隊務農;1974年調該縣文化館工作;1978年就讀湖南師范大學中文系;1982年后任湖南省《主人翁》雜志編輯、副主編;1985年進修于武漢大學英文系,隨后任湖南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1988年遷調海南省,歷任《海南紀實》雜志主編(1988)、《天涯》雜志社長(1995)、海南省作協主席(1996)、海南省文聯主席(2000)等職。著有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暗示》,中篇小說《爸爸爸》、《鞋癖》,散文《心想》、《完美的假定》,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歸去來》等。另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等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