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讀郁達夫詩詞,在抗日戰爭中流亡南洋行將被日寇殺戮前夕寫下的一組蕩氣回腸的七律里面,有這么一首:“贅秦原不為身謀,攬轡猶思定十洲。誰信風流張敝筆,曾鳴悲憤謝翱樓。彎弓有待南山虎,拔劍寧漸帶上鉤。何日西施隨范蠡,五湖煙水洗恩仇?!?/p>
律詩的最后兩句寫的是春秋末政治家越國大夫范蠡,因越為吳所敗時曾赴吳為人質二年,期滿回越,幫助越王勾踐刻苦圖強,勵精圖治,終滅吳國。范蠡不為吳王高官厚祿所誘,游齊國,到陶(今山東定陶西北)暫定居,改名陶朱公,不問政治,以經商致富。并寫下經商致富著作,后人稱為《商經》。雖然文字不多,可是我國第一部商貿著述。說明范蠢不但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而且是一個商界高手。用今天的話來說,是一個古代難得的企業家。
范蠢在政治、經濟兩個方面都有出色的成就后,不想在這些方面再作過高的追求,選擇一條息影湖山,歸隱山水的道路,于是攜著美人西施,來到無錫蠡湖,打發閑適的余生。
古代美女西施,本來是越王勾踐獻給吳王夫差的美人,由于西施貌美的天生麗質,成為夫差最寵愛的妃子。既然大差成了越國的階下囚,也就失去了美人西施,功高績著的范蠡,在完成了協助越王擊敗夫差之后,再多的金銀也不要,再大的官也不做,只要美女西施。哎!“不愛江山愛美人”,看來是由來已久了。
關于范蠡與西施的故事,也就是吳亡后,西施隨范蠡偕人五湖的故事,《吳越春秋》、《越絕書》、《浣紗記》等均有記載。
郁達夫在他生命即將走向盡頭,他的真實身份已暴露在兇殘的日寇面前之時,借范蠡與西施的故事,還在寫作這樣風流倜儻,感嘆報國無門,憂憤地澆泄胸中塊壘的詩篇……
郁達夫詩詞里提到范蠡與西施的,還有好幾首,以上只是其中之一。
慕千百年來流傳至今的范蠡與西施的故事,我來到昔日這對名人與佳麗隱居的無錫蠡湖,想尋覓一點千古風流痕跡。哦!蠡湖周邊,肯定不是那時的情景,惟有這一湖秋水沒變??赡茉幯^范蠡與西施的小舟,乘載兩人千古風流韻事。愛情的力量,將范蠡這樣的大政治家、有錢的“闊老板”,吸引到遠離滾滾紅塵的湖畔,這不能不說是范蠡奮斗一生取得極大成就后選擇的一個很好歸宿。倘佯在秋風吹皺一湖碧水的湖濱小徑,天下幾多興亡事,幾多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故事,聯翩而來。其中最撩撥心弦的,莫過于范蠡與西施了……
蠡湖所在的蠡園,早已辟為無錫一個公園,因蠡湖而得名。湖濱的長廓、水榭,也還曲折有致,聊可駐足。當然,亭子間、閣樓里少不了介紹范蠡的生平事跡。他的著述《商經》,亦赫然宣泄在閣樓的廳堂上,供人一睹。說起來,這蠡園如果沒有范蠡與西施的故事,與國內其他公園一樣,也沒有什么可記的地方??墒?,中國共產黨的兩個高級人物,在那極不正常的政治生涯中,因講了真話而大倒其霉,不同時期,被貶黜到范蠡曾住寄跡過的美麗湖濱,消磨了他們的一段失意光陰……
1959年的廬山會議,彭德懷、張聞天等因面對現實,在黨的高級會議上講了真話而遭到批判,最后被削職為民。彭德懷被遣送至無錫蠡湖,居住在湖畔一幢黃色兩層小樓里。當然有人看管,準確的說法,可能是“監護”。蠡湖的這段隱史,我哪里知道?還是陪同我游覽的同窗、無錫江南大學教授李儒荀君告訴我的。他指著離小黃樓不遠的還未拆除的一道鐵欄柵頗為憂傷地對我說:當年彭德懷“幽禁”于此時,只能在鐵欄柵內的湖濱活動,不得越雷池一步。凝視著小黃樓及其鐵欄柵內有限的活動范圍,想當年彭德懷一定長時間地屹立在樓邊湖畔,望一湖碧波及湖中蕩起的輕舟,還有那翱翔于湖上的小鳥,他多么希冀他的身心一如輕舟與小鳥啊!當然,彭德懷被監護于蠡湖,根本不能與春秋時期的范蠡歸隱于蠡湖相比。他哪有范蠡那樣的風流瀟灑,連起碼的自由都與他無緣。
時過境遷,與彭德懷一道在廬山會議上倒霉的中國共產黨相當長時期的一個領導人張聞天,于1975年6月舉家安排遷居無錫。一個75歲的老人,在中共的高層領導崗位幾經摔打之后,開始在無錫度過他滄桑的余生。
說起來,無錫地處江南,有江南的山水,江南的美景,張聞天來這兒生活,還是不錯的。但政治的風浪,讓他在其中浮沉,加上年老多病,他在無錫的心境,想而可見。所幸有忠誠的革命伴侶劉英的無微不至的關愛與陪護。張聞天來無錫之前,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由王震收轉,表示希望到北京生活和養病,希望到各地參觀學習??傻玫降幕匾羰潜本┳】植缓线m,可另換一個地方住。張聞天想,到北京不成,就回他的家鄉上海吧,也不同意,最后提出到蘇州或無錫,才批準到無錫。于是,無錫終于成子他的埋骨之地。
張聞天在無錫的日子,寂寞與孤獨的時候,與夫人劉英、養女小倩等常到蠡園。于是,映照過春秋時代政治家范蠡身影的與共和國開國元帥、彭大將軍身影的一湖碧水,又留下一個忠誠的馬克思主義者、無產階級革命家張聞天落泊的身影。他一定在這靜靜的湖濱望穿秋水,想念他的故鄉上海和全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京華。但命運讓他只能長留無錫,而且要讓他在這里終老。畢竟在春秋佳日他還能與家人在蠡湖邊流連。這點,比起彭德懷來,其處境還是要好得多。歷史上的范蠡,是在功成名就之后,攜著傾城傾國的美人西施,來此歡度余生,享受人間至情至性的美好歲月。這是人性所期、人情所至。而彭德懷與張聞天的選擇呢?他們之來無錫,完全是一種無奈,一種精神上的戕害。
現在我們能看到的,張聞天在蠡湖邊曾留下三張照片,應該說是蠡湖的光榮。彭德懷留在蠡湖的照片,至今我還沒有看到。以他當時的處境視之,可能沒有留下照片,因為當時是一種秘密行動,不為外人道也。當然,一千多年前的范蠡,根本不會在蠡湖留下玉照,今天,我們在蠡園看到的,是一幅巨大的范蠡挽著西施駕著小舟心花怒放地暢游蠡湖的畫作。視之,令人不無艷羨。
張聞天在無錫生命垂危的三個月前的一天,也就是1976年4月,還不忘作為一個老布爾什維克對中國共產黨應盡的義務。病危時刻與妻子商定:“二人的存款,死后交給黨,作為二人最后所交黨費。張、劉1976年4月”。
1976年7月1日,在中國共產黨生日這一天,張聞天懷著憂國憂民無比悲憤的心情走了,懷著要為黨工作又長期得不到安排而感到無限遺憾的心情走了……
來蠡園游玩的人,大多知道范蠢與西施留在湖上的故事,對于彭德懷與張聞天,在蠡湖的遭遇,不知道的多。
哦!蠡湖,你歡樂地接待過范蠡,你秘密地接待過彭德懷,你憂傷地接待過張聞天。
哦!喜也蠡湖,憂也蠡湖;樂也蠡湖,哀也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