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南京路成為步行街和淮海路商務樓的迅速增加,上一代人記憶里的上海只能蜷縮于車墩影視基地,在那條快被用濫的景觀地標里,中國電影人試圖尋找這個城市發展的軌跡,近年來在此取景的《如果愛》、《搖阿搖,搖到外婆橋》、《理發師》、《做頭》、《上海倫巴》、《美麗上?!贰ⅰ堕L恨歌》等影片對于上海的理解卻是遠隔而浮淺的,這種誤讀的本身消解了80年代《逆光》、《大橋下面》、《快樂的單身漢》等影片對于新上海的塑造。它直接損害了上海人的真實形象,年輕的觀眾看到的是充滿糜爛氣息的殖民文化,然而,這決不是這個城市的全部,張藝謀曾經公開承認《搖阿搖》的失敗,這是因為一個城市的人文狀態不是那么容易可以獲得的。而侯詠的《茉莉花開》出現讓我們欣喜地看到這個外來的導演讀懂了上海,他從人文意義上層示了這個陰柔城市的本質,在表面的燈紅酒綠表象背后真正支撐城市的那些隱忍的女性們,這是真正意義上對于上海女性形象的解讀,誠懇而平實。
《茉莉花開》時間跨度長達50余年,它改編自蘇童的小說《婦女生活》,編劇是熟悉上海文化的張獻,影片通過一個小業主家庭四代人的經歷描繪了從租界的上海重新改革開放的進程。影片非常準確地描繪了時代給兩代人思想造成的代溝,不過,滄桑和政治的更迭都沒有改變她們頑強生活的勇氣,這是其他描繪上海的當代電影所忽視的,對于上海的形象眾多電影里出現的是男性的猥瑣和女性的妖媚,這其實根本無法代表上海,我們也可以去看看三、十四年代電影里的上海人去做對比,電影作為影像藝術它必須和它的真實環境匹配。
影片開始于30年代茉(章子怡)的明星夢,傳統的上海從母親(陳沖)很是反對女兒進入這魚龍混雜的電影圈,追逐明星光環的茉當然不會聽從母親的規勸,這是她們家第一次的變故,夢終于隨著813的炮火而覆滅,電影場的老板攜茉挺著大肚子回到母親家,導演在這里運用了籠中鳥、下降的電梯和壽衣店標注著局勢的轉變和動蕩,而娘舅(在上海這類人通常應該被稱為爺叔)的出現則回應著洋場文化里特有的寄生群體。他促使了茉母親的宿命,這樣的男人導演通過茉的手給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莉和她的母親茉終于迎來了新社會,女孩子的追求也因為時代而變化,于是英俊的工人子弟、黨員鄒杰必然成為那個時代女孩的選擇,可是生活背景的差異讓他們矛盾不斷,陸毅飾演的鄒杰是本片里最有上海男人特征的形象,穩重、克制和飽受“夾板氣”,對于上海男性而言他們的承擔不是懦弱而是骨子里對于自己太太的疼愛和為了維持家庭盡心盡力,這也是中國銀幕上難得一見的上海男人真實形象,就這點而言上海的爺們應該感謝侯詠導演。
鄒杰和莉的悲劇在于莉不會生育,這導致了莉的心理偏差,她看世界的心態扭曲了,在想象中認定丈夫猥褻他們的養女,在六十年代中期特定的歷史時期她間接使得丈夫走投無路,也使得她沒有了遮風避雨的家,悲劇同樣降臨在她的身上。同前幾代相比養女花則有了掌握自己命運的可能,她雖然也經歷了一次不幸的婚姻,但是,她再也沒有像她的上一代那樣依附于男性的庇佑,電影里對于她的描繪是頌揚性的,離開那個負心漢之后,她沒有走上茉、莉的老路總想在男人的庇佑下做個安穩的小女人,而是選擇了獨自面對的勇敢方式,導演故意讓她遠離了人們的關切,當觀眾看見她一個人去醫院探路,準備生產棉花等物的時候一定會敬佩這個瘦弱的女子,這也隱喻著這個陰柔城市得以延續的力量所在。
上海的城市改造速度已經讓大片舊城消失,因此當我們無法再現那時的環境氛圍,細節就顯得重要,侯詠在這部關于上海的電影里做了許多功課。這可以從他的導演筆記里看出,電影開始時胡蝶銀幕形象的發型一致的莉反映了上海市井女孩想做大明星的心態和追求浮華時尚的愿望,花露水、格子尿布、沙鍋燉雞等等場景都是當時市井生活的一部分,細微的生活狀態描寫彌補了上海現在無法找到合適外景的窘迫。
蘇童的小說為影片打下了基礎,而侯詠在營造氛圍上的用心讓影片成為了一部上海女性的現代史,至于三代人之間形象的差距不大,我想這正代表了上海中心城區文化里蕓蕓眾生的某個,她們的普遍性讓我們可以理解海派文化在任何局勢里得以延續的基礎所在,正是這些母親從骨子里傳遞了這樣的文化,使得上海女人至今有著一份時髦和從容。上海演員陳沖的加盟是影片的亮點,她的舉手投足之間有著上海女子的細膩,步入中年的她已經從明星順利轉型為演技派,片中不經意流露出的上海話和眼睛里的傲氣演活了上海殷實之家的小家碧玉。
我們可以注意到導演鏡頭里上海女人都非常剛烈,她們甚至以死來辨白自己和抗爭命運,在這個前提下花在雨中生子的場面就非常有意義,當年出道不久的章子怡雨中生子的場面催人淚下,相信對于章子怡演技的疑惑將隨著這部影片而煙消云散,章子怡今日可以成為戛納電影節的評委確實是腳踏實地走過來的。這部影片就是很好的例證。
《茉莉花開》毫不張揚地描繪著漸變的上海,這些平凡的人們創造了上海的昨天,而孩子的誕生給這個城市帶來了希望,驟雨之后總會有晴空再現,導演把生生不息的祝福留給了上海,也為這部女性話題的影片留下光明和期待。
我認為任何想描繪上海的導演都應該深入了解海派文化的多樣性,在上海,由于戰亂和政權更替形成了獨特的棚戶、石庫門、公寓文化的豐富性,上海男人也不是只有阿林這樣猥瑣的一種。上海女導演彭小蓮的上海三部曲之所以沒能表現出城市精神是因為她的視點總是游離在人文環境之外,而人文的上海卻依舊等待著人們來發掘。
據說影片做過一些修改,刪掉了鄒杰在自殺前的一些戲,作為一部誠意記錄上海女性命運的影片這樣的安排其實已經足夠。第五代的導演大抵都負載著他們年代的深刻,只要逮著機會就會借題發揮,《茉莉花開》最讓人震驚的不是阿花雨夜產子,而是阿花母親莉在文革里的精神錯亂,她處于無法生子的嫉妒使得自己產生幻覺直接導致了鄒杰的死亡,這個段落極有政治話語的影射,它將矛頭直接指向了文革變態的人際關系以及相互的不信任,這個夢魘的場面具有很強的控訴性。
在整部電影場景不多,它倒反而讓塑造人物塑造內心有了可能,而這些人物的性格淫浸著市井文化的印記,在選角上老一輩的陳沖一些戲份很是到位,特別是她臨窗坐在暮色里的鏡頭有著上海女子的超然和端莊,境由人生,在流失的歷史里人才是關鍵。上海已經被一大堆豫園和新天地式的偽仿建筑占據,城市的復原在資本時代已經顯得迷漫,與其在車敦制造繁華若夢的假相,還不如努力讓人物本身來反映時代的變遷,這點侯詠做到了。
侯詠和張獻的配合讓蘇童的小說成為了女性主義的史詩,在現實主義的框架里導演對于人物的塑造具有寓言性,在莉口中所有的男人都叫高占非,這是一個陰柔上海形象的典型,作為四十年代紅極一時的小生,他代表著上海女性的向往,這種向往華麗而縹緲。而四代女人以兩個演員表演一方面可能是資金,而另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女性在這部電影里相同的符號性,它就像隨著時局變遷的照相館,人成就著時局的風景,而照相館在此刻有了非常豐富的寓意。
看《茉莉花開》純屬偶然,我是在看完《理發師》之后看的,然而看了我非常感動,一個外來導演能夠站在客觀的角度下拍攝上海很不容易,特別是當代導演鏡頭下的上海女子充滿了風塵味和妖媚,仿佛上海許久以來是野雞的天下。而侯詠在圣歌般的音樂里讓一場花兒的暴雨里產子的場面給了這個遠東城市得以在炮火和時局里延續找到了理由,一種上海女人在嬌弱背后的隱忍和堅定,她們用自己的淚水和熱血為這個城市正名,同時,也讓我們看到那些沒有責任感的男人內心的軟弱和卑微,無論是攜款而溜的孟先生、貪圖錢財的娘舅(在導演筆記里我看到張獻和侯詠對這樣一個角色設定的討論,其實。這樣的小白臉式的軟蛋在上海家庭進行遮蔽時一般稱為“爺叔”,而不是娘舅,娘舅在上海是被視為血親,一般不會瞎摻合)和畏懼哈勢力的工人子弟鄒杰都在關鍵時刻選擇了躲避,女性想依靠的男性在時局變換里竟然如此不堪一擊,但是,侯詠沒有讓這些女人淪落風塵,她平靜地展示著這樣的剛毅和活著的堅決,特別是莉的那碗赤豆湯可謂是點睛之筆,殷實之家的女子是可以榮辱不驚的,這其實也是上海精神所在,無論是戰亂還是時局的動蕩都無法撼動租界文化和石庫門文化的做派和風格,這些只有身居這樣文化氛圍的人才能感悟得到,侯詠的這部電影讓我想到了今村昌平在他電影里女性對于男性的一貫救贖,而這樣超然的救贖和女性主義立場的堅定在大陸電影并不多見,這樣的影片背景是可以無限虛化的因為他講述的是人而不是物。
這個城市應該感謝侯詠,因為自《烏鴉與麻雀》以及文革之后,這個城市往往成為了登徒子意淫上海女子的工具,他們顧及的往往是女性旗袍開叉的幅度,他們根本沒有理解這個城市浮華背后的剛毅。
花兒雨中產子的鏡頭可以成為中國女性形象的代表,他們的活著不知要比男性艱難多少,可是,他們目光堅定,毫不妥協。
中國電影離不開政治的宿命,怎樣去更大限度的表現政治和人物命運的關系就是導演的智慧了,鄒杰的自殺和田壯壯在《藍風箏》里有著非常痛苦的共鳴,在時局里,人沒有對錯,有的只是你是否被強奸的宿命。
和《理發師》一樣,《茉莉花開》同樣有著一場偷情戲,然而《茉莉花開》卻隱藏著一種城市精神,在813戰火紛飛里片廠的偷情你可以理解為男女情欲,可是,更為深刻的意義在于活下去生生不息的寓意,這個寓意在充滿悲劇意味的電影里通過四代女人的命運得以揭示。倘若說這部影片細節上有什么瑕疵的化,牡丹煙是一處,花兒回上海時那些送牛奶的箱子在當年還沒有進化到塑料周轉箱,而80年代初的出租車上海以三個輪子的“烏龜車”居多,上海牌的出租車大抵要預約才能找到,不過這些對于整部電影而言無傷大雅。
陳沖曾經是這個城市最有知名度的演員,經過三十年的磨煉她的演技已經從好萊塢《大班》式的花瓶轉變為《面子》里的演技派,在她的身上我們找得到這個城市固有的氣息和女人味,這些是章MM或者是希圖扮演上海女子的女演員們應該學習和效仿的,而乖乖男陸毅在這部影片里克制的演出確實值得贊許,在上海大多數受著“夾板氣”的男人都是這個樣子,他們不是熊樣,而是骨子里對于女子的愛,這才是上海小男人的形象,一些隱忍當決不猥瑣。
《茉莉花開》經過三年波折終于上演,是不是里面人物關系曖昧所致我們不得而知,可是,從小高和莉、茉和“娘舅”的關系里我們感受的不應該只是情欲,而我們應該更加細致感受在大時局里女性作為人的存在以及她所固有的特性,一個孤單的女人總是渴望情欲奇跡的,一個孤單的女人總是希望有個小高的。
女性,你的荷爾蒙決定了某些宿命,反過來,男性一樣。
當我們被逐的那天,上帝決定了我們相互依存和折磨的運命。
活著,就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