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史記》對魏晉六朝志怪小說的沾溉

【摘 要】《史記》以歷史、現實傳說內容為主，同時有志怪成分。它保留、改造了一些神話傳說，記載了來自民間的神異傳聞。《史記》是志怪小說的母體。從漢魏六朝時期小說家創作的實際情況來看，志怪小說家多以史學家司馬遷的實錄原則來規范小說創作。志怪小說在思想觀點和敘事方法上繼承發展了《史記》的傳統。

【關鍵詞】《史記》；志怪小說；繼承；發展

【中圖分類號】K2．0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6)11-0123-03

《史記》是一部史傳名著，雖然它與志怪小說是兩個不同的藝術門類，但它們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志怪小說是從史書中分化出來的”，史傳是中國小說的母體。仔細探討它們之間的關系，既有助于我們認識《史記》的偉大價值，也有助于我們認識志怪小說的基本特色。

一、《史記》的志怪成分及其產生原因

《史記》是我國第一部以寫人物為中心的紀傳體通史，它記載了從黃帝到漢武帝太初年間大約三千年的歷史。綜觀《史記》，我們不難發現，《史記》是以歷史、現實為主，同時也有志怪的成分。

《史記》是歷史著作，為何會有志怪傾向?這種現象的產生，是有其主、客觀原因的。從主觀方面看，司馬遷是一個富有浪漫氣質的文學家，所以在<史記》寫作中。表現出“愛奇”的傾向。漢代揚雄在《法言·君子篇》中說：“多愛不忍，子長也。仲尼多愛，愛義也；子長多愛，愛奇也。認為司馬遷有“愛奇”傾向。劉勰在《文心雕龍·史傳》中也認為司馬遷“愛奇反經之尤”。正因為司馬遷“愛奇”，所以在《史記》中，收集、記載了一些神話、傳說、異聞。司馬遷之所以特別注重奇人奇事，這也與他個人的不幸遭遇有很大關系。司馬遷因李陵之禍，慘遭腐刑，這對富于進取、熱衷于建功立業的司馬遷來說，無疑是最悲慘的命運。為了雪恥，為了向社會證明自己的價值，他把撰寫《史記》這一歷史使命看得比自己的人格尊嚴還重要。現實中建功立業的愿望破滅了，司馬遷就把自己的理想追求寄托在這些奇人身上，這些奇人就是自己理想的化身。司馬遷“成一家之言”的著作宗旨，使他用文學手法寫人寫事。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中，反復申述自己創作《史記》的宗旨是“成一家之言”。司馬遷“成一家之言”的內容豐富多彩，其中一個重要內容是要借重于《史記》的文采流傳萬世，從而洗清恥辱。季鎮淮先生在《司馬遷》中評論道：“司馬遷從根本的實錄精神出發，首先他要選擇和識別人物，從而選其可信的和重要的事件，適當地安排、剪裁，并加以一定的具體描寫，這是司馬遷寫作歷史人物傳記的一個創造性的、典型化的過程。”季先生的話，說明了《史記》寫人敘事，注重文學色彩。《史記》中的怪異成分也給歷史記述增添了光彩。

從客觀方面看，司馬遷所處時代，正是漢武帝時代。這是一個充滿浪漫、充滿精神和活力的時代。表現在文壇上，既出現了氣象宏大，極盡想象、夸張之能事的漢大賦，又出現了豪邁雄放、氣勢磅礴的論說文。而《史記》中的志怪傾向、奇人奇事就是這種浪漫精神的具體表現。《史記》的志怪傾向，繼承了先秦文學、史學的傳統。我國的遠古神話，豐富、瑰麗，記載了許多天神、怪異的故事，是我國浪漫主義的源頭。戰國時期諸子百家中的《莊子》，充滿了奇幻而豐富的想象。屈原的《楚辭》把浪漫主義推向了一個高潮。先秦時代的歷史散文《左傳》、《國語》、《戰國策》，雖以記述歷史為基礎，但也有許多神話、鬼怪等故事，充滿了傳奇色彩。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當時，無論是文學家還是史學家，都對神話傳說充滿了濃厚興趣，而且從總體上表現出把神話傳說視為歷史的趨向。《史記》的志怪傾向，正是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史記》的志怪傾向，也體現了時代的局限性。在殷商時代，有神論的天命思想占統治地位。西周末年以后，社會上出現了一種民本思想。到了漢代，雖以人為主體，但人們仍相信天命鬼神。《史記》中的志怪成分，說明了作為漢代史學家、文學家的司馬遷，必然受當時社會思潮的影響。

二、《史記》是志怪小說的母體

志怪小說的源頭，可追溯到遠古的神話。神話是原始宗教的產物，是人類早期的不自覺的藝術創作。古代神話包羅萬象，大到宇宙天地的形成、人類的起源、祖先的創世，小到草木禽獸的來歷、勞動工具的創造等，都成為神話涵蓋的內容。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指出：“希臘神話不只是希臘藝術的武庫，而且是它的土壤”，因為希臘神話的精神與文體對后代歐洲文學的發展起了巨大的作用。我國的志怪小說在精神上接受了神話的浪漫主義，但在文體上卻沒有直接的傳承關系，因為我們說的神話，只是指神話的內容，它的文體形式已無法考知。

先秦時期的歷史散文《左傳》、《國語》、《戰國策》，真實記載了春秋時期的歷史，但也不乏怪異色彩。清人馮鎮巒在《讀聊齋雜說》中評論道：“千古文字之妙，無過《左傳》，最喜敘怪異事，予嘗以之作小說看。”但是《左傳》畢竟不是小說，不是志怪小說產生的土壤。因為從體例看，《左傳》屬于編年體史書，它以時間為綱，歷史人物的活動受時間的嚴格限制，它所記載的神話傳說是零散的、片斷的。但是，《左傳》在志怪小說成長的歷史長河中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因為史傳文學的代表，志怪小說產生的土壤《史記》，吸收了《左傳》的養料。

《史記》是志怪小說產生的母體。司馬遷的《史記》，代表了史傳文學的最高成就．成為先秦文化之集大成者。司馬遷開創了我國以人物為中心的傳記文學，第一次把文史巧妙地結合，打開了史學通向文學的門戶。因此我們可以說，從神話到史傳再到志怪小說，《史記》起著承前啟后的橋梁作用，它不但是中國史傳的經典著作，而且是中國敘事文學歷史上的里程碑。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志怪小說、志人小說，是我國最早的小說形式。從魏晉六朝時期小說家創作的實際情況來看，志怪小說家仍未完全擺脫《史記》敘事文的影響，仍視小說為史家之附庸，多以史學家司馬遷的實錄原則來規范小說創作，并未將其作為一種獨立的文體自覺地去進行創作。有名的《搜神記》、《搜神后記》、《述異記》、《拾遺記》、《冥祥記》、《神仙傳》、《甄異傳》等作品的篇名，與《史記》相仿，都有“記”、“傳”二字。《搜神后記·丁令威》云：“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于靈虛山。”接著敘述了丁令威學道成仙，化鶴歸鄉的事跡。其它如《搜神記》、《列異傳》、《神仙傳》等作品敘事的基本格局，與《史記》人物傳記一脈相承。程千帆先生在《先秦文學源流論略》一文中云：“西漢之末，雜傳漸興，魏晉以來，斯風尤甚，方于正史，若驂隨靳。其體實上承史公列傳之法，下啟唐人小說之風，乃傳記之重要發展也。”雜傳，是指史傳以外的所有記傳。實際上，志怪小說、志人小說亦屬于雜傳作品，它們均受以《史記》為代表的史傳文學的影響而產生。明人吳納《文體辨體序說》云：“太史公創《史記》列傳，蓋以載一人之事，而為體亦多不同。迨前后兩《漢書》、三國、晉、唐諸史，則第相祖襲而已。厥后世之學士大夫，或值忠孝才德之事，慮其湮沒弗白，或事跡雖微而卓然可為法戒者因為立傳，以垂于世：此小傳、家傳、外傳之例也。”也說明了從藝術淵源上分析，雜傳無疑是受到了《史記》等史傳文學的影響。明代笑花主人在《今古奇觀序》中認為：“小說，正史之余也。”祿天館主人在《古今小說序》中說：”史統散而小說興”。所以傳統目錄學家始終把小說看成是史傳的附庸。《隋書·經籍志》和《舊唐書·經籍志》中，把一部分志怪小說也歸于史部。而唐前的史傳文學《漢書》、《后漢書》、《三國志》等，都是在《史記》體例影響下產生的史傳文學，它們對神話、傳說、異聞的記載，無論從廣度、深度，還是系統性、生動性方面，都不能與《史記》比擬。所以我們說，《史記》是志怪小說的母體，是它產生的土壤。

志怪小說的產生，還有其深刻的社會根源。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社會的動蕩，佛、道盛行，產生了很多談神仙、鬼怪、隱士、異人的故事，經文士們的采擷、編寫，就形成了雜談怪異的志怪小說。志怪小說萌芽于遠古神話，在歷史的征途上，它蹣跚而行，久久不能脫穎而出。《史記》哺育了志怪小說，而且在志怪小說成長的征途中，不斷供給其豐富的營養，使它健壯成長。

三、志怪小說對《史記》的繼承與發展

魏晉南北朝時期，宣揚鬼神，稱道靈異的志怪小說，現存有三十余種。其中較有名的有托名漢東方朔的《神異經》，托名晉陶潛的《搜神后記》，張華的《博物志》，祖沖之的《述異記》，王嘉的《拾遺記》，王琰的《冥祥記》，葛洪的《神仙傳》，劉義慶的《幽明錄》，顏之推的《冤魂志》，吳均的《續齊諧記》，戴祚的《甄異傳》等。其中，干寶的《搜神記》代表著這個時期志怪小說的最高成就。《史記》孕育了志怪小說，志怪小說繼承發展了《史記》的傳統。

(一)《史記》在思想觀點上啟迪了志怪小說

志怪小說繼承了《史記》鞭撻統治階級的殘暴、揭露貪官酷吏罪惡的優良傳統。司馬遷在《史記》中以“不虛美、不隱惡”的態度，敢于揭露歷史上許多暴君如桀、紂、周厲王、秦始皇等的暴政暴行，而且敢于直接抨擊當朝的開國皇帝劉邦及在位帝王漢武帝。這種仗氣直書，無所阿容的批判精神，在封建時代的史學家中是絕無僅有的。志怪小說的作家們用自己的作品揭露了當時社會的黑暗。《搜神記·韓憑夫婦》暴露了統治者荒淫兇殘的本質。《搜神記·干將莫邪》，抨擊了統治者的暴虐兇殘。《述異記·封邵》揭露了官吏吃人的本質。《冤魂志·弘氏》披露了官吏枉殺無辜的罪行。志怪小說歌頌了反抗暴政的英雄人物。《干將莫邪》中那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言必信，行必果，犧牲自己反抗強暴的俠客，不正是《史記·刺客列傳》中荊軻、專諸、曹沫、聶政、豫讓俠義行為的再現嗎?在《史記》中，司馬遷對凡是在政治、軍事、文化、科學等各個方面有過貢獻的人，以及具有高尚品德的人，都為之立傳，并充分肯定他們。志怪小說也從各個方面對勞動人民善良、勤勞、勇敢、聰明的品質進行歌頌。《搜神記·李寄斬蛇》塑造了一個智勇雙全、氣概非凡的少年女英雄李寄的形象。《列異傳·宋定伯賣鬼》反映了勞動人民不怕鬼怪，勇于鏟除妖魔的大無畏精神。《搜神后記·白水素女》歌頌了勤勞善良的仙女白水素女。

志怪小說繼承發展了司馬遷愛奇的思想。首先，志怪小說吸取《史記》的傳奇色彩。《搜神后記》多談神仙；旬氏的《靈鬼志》重記鬼怪；《博物志》長于神仙、方術妖異的記述。志怪小說在寫人敘事時，常有離魂、夢幻、死而復生、天女下嫁、人鬼結合等離奇的情節，又有象人頭跳起，頸血逆流，魂化鴛鴦等神奇的故事。其次，吸取了司馬遷對奇人推崇與偏愛的思想。在《史記》中，司馬遷為我們展現了一道豐富多彩的悲劇英雄人物的畫廊，而這些人物正是司馬遷歌頌的奇人。志怪小說的作者，不僅贊頌奇人，推崇奇人，而且獵奇為文。宋定伯、干將莫邪、李寄等人物，無不充滿傳奇色彩。

(二)《史記》在敘事方法上影響了志怪小說

《史記》的紀傳體結構，注重特異性故事情節描寫的技巧，以及立體化寫人記事的敘述方法，為志怪小說提供了基本的敘事模式。

志怪小說在體裁上大都采用紀傳體結構。《史記》首開紀傳體寫人的結構。《史記》中的許多人物傳記結構都可分為開頭、中間、結尾三部分。開頭多介紹人物的姓氏、籍貫、職業等，先給人留下總體印象。中間詳盡記述人物的主要事跡。志怪小說從篇名到整個藝術結構，都與《史記》相仿。所不同的是，志怪小說決不對主人公的生平作紀年式的記敘，只選取主人公一件完整的故事，它更關注的是故事的生動離奇。它的創作原則是實錄，常常通過想象和虛構的文學手法，以達到弘揚神道的宗旨。

志怪小說繼承發展了《史記》注重特異性故事情節描寫的技巧。司馬遷為了突出“奇人”的精神風貌，在描寫敘事時，善于選取特異性的故事，特異性的場面。句踐臥薪嘗膽，韓信胯下之辱，蕭何月下追韓信，張良遇黃石公，荊軻刺秦王等等。志怪小說繼承發展了《史記》的方法。志怪小說是用故事來宣傳神道，在敘事時不僅講究故事完整，還注重選擇離奇的情節，特異的場面。如人頭跳起，頸血逆流，魂化鴛鴦等神奇的情節。想象奇幻，內容新奇怪誕，人物奇特，真可謂出奇無窮。《史記》所記述的是真人真事，在符合生活邏輯、符合人物性格的前提下，司馬遷對所寫人物所寫事件進行合情合理的藝術發揮，但它的藝術發揮，是以真實作為基礎。而志怪小說則不同，它的藝術發揮可以任意馳騁，天上人間，神仙鬼怪，無所不能。志怪小說繼承了《史記》立體化寫人記事的敘述方法。在《史記》中，作者本人時而幕前，時而幕后，無處不在，無所不評，不但知道任何人物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干什么，而且知道任何人物所處時代環境，任何人物的內心隱秘，并且善于使用感情傾向顯露的語言表達出自己的感情。《項羽本紀》中。作者不僅知道項羽是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也知道他是一位隨意殺人的屠夫，既目睹了鴻門宴驚心動魄的斗爭。又親見垓下慷慨別姬的凄婉，字里行間，表達出作者對項羽這個失敗了的英雄人物的喜愛與同情。志怪小說不僅直接繼承了這種敘述方法，有的在時間和空間的處理上進行了富有想象的創造。在志怪小說中作者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時空自由翱翔，任何隱秘的角落，作者都能窺視到。《干將莫邪》、《韓憑夫婦》、《郭璞》即是。志怪小說的作者，有時為了把幻境寫成煞有其事，使人盡信無疑，于是在他們的作品中，便著力描寫當事人的親見親聞和親歷事件的主觀感受，通過人物的視野觀察事物，而敘事者本人不能自由進入人物的內心世界。這種敘事方法，是志怪小說對《史記》敘事方法的突破與發展。

志怪小說吸取了《史記》插入詩歌謠諺表情達意方法。司馬遷在寫人敘事時，為了更好地表現人物的內在情感。插入了許多詩歌、歌謠、諺語，清新自然，使《史記》錦上添花，《項羽本紀》中的“垓下歌”，唱出了英雄末路的悲哀。《李將軍列傳》中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民諺，表現了對李將軍的敬仰。《荊軻列傳》中的“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把慷慨悲壯的情緒推向高峰。志怪小說在記敘神仙怪異的故事時，直接吸取了《史記》這種表情達意的方法。雖然志怪小說篇幅短小，但有些篇章筆觸細膩，情節豐富，所插詩歌并非皆是佳作，但卻使志怪小說更富光彩。

[本文為基金項目：渭南師范學院科研基金資助項目，項目編號：06YKF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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