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棄之后

你有沒有被男朋友拋棄的經驗?

我有，就在上個月。

說起失戀，原本是件丟人的事，足以證明我缺乏女人魅力：身材不佳、臉孔不夠正點……種種在人生舞臺上不及格的想法，使我跌落在沮喪的深海里，高聲朗誦著羅馬悲劇的詩句，幻想自己是那個不知回頭的摯情女子，正扮演著駭人的悲涼角色。

而他，那個享受愛情甜美蜜汁，又棄之如敝屣的無情男子，不但沒能體會世間女子的苦楚，分手的時候倒發表了一連串演說：

“米琪，說實在的，你也沒什么不好，對我也一向很照顧。不過，我總覺得你把我當做小孩子，管我管太緊，和女同事出去看場電影，也被你足足嘮叨了一年。其實，我在商業界，你知道商人做生意應酬多嘛……”

“你和唐小芬出去看電影算什么應酬?”

“不，不是這個意思。男女之間的交往原本是有些戲劇化的。有時候男人只是要證明自己的魅力，并不是一定要有出軌的行為?！?/p>

“好，這個觀點我同意，那你為什么要和我分手?”

“這個……米琪，你也知道，我并不是個玩弄感情的人，雖然你可能覺得自尊心受了傷害，但為了避免以后大家更多的誤解與傷心，我覺得長痛不如短痛……”

好了，說到這里，還是沒有說出要和我分手的真正理由。我們一起走了三年多，我知道他和唐小芬以及其他女子交往已有半年多，我們兩個的關系由過去的同進同出，到慢慢疏遠，以至于形同陌路，實在令我寒心。

說實在的，我反省過自己這一路行來并無大過，而且死心塌地，從無二心。為什么男人卻不解?他甚至和好友小云說：

“其實呢，男人多交一個女朋友根本不算什么，她真要放不開，那就一塊走，我也不虧待她。要不就現在放手，我本來就不想害了她?！?/p>

說得干脆，男人呀男人，抹煞情感時倒坦蕩如小人，當初為什么又像君子一樣信誓旦旦?

幾次打起念頭，想找他的新女友談判，結果總被小云勸住。小云說：

“他既然已經攤牌，也不怕做小人，那你就對他沒轍。何況真小人總比偽君子好。我看到一些男人明明有了新歡，在舊愛面前依舊是百依百順，毫無破綻呢!這種男人你又要嗎?”

說得有理，只是我心頭的創傷又該如何平復?

早上在辦公室，不知不覺在產品考核評估表上給自己打分數：品質劣等、使用狀況不穩定、錯誤百出……

襄理走來時，不小心被他瞧見。

“李副理這是什么評估表呀?哪有這么爛的產品?”

“有，襄理，就是我。”

說得他笑了。

“米琪，”他誠意地說，“失戀不等于世界末日到來。這些老生常談你總該明白。如果你不打起精神，誰又能幫得上忙?”

沒想到襄理也知道我失戀，閑言可畏哪!

是的，有關愛情的一切格言我都明白。

拜倫說的：“愛情只是男人生命中的插曲，但它卻是女人生命的全部?！?/p>

富蘭克林說：“人不能絕滅愛情，亦不可迷戀愛情?！?/p>

拿破侖也說：“不能使你奮發的愛，不如無愛?！?/p>

丁尼遜甚至說：“曾經愛過而失戀。勝于從沒有愛過?！?/p>

但說實在的，我但愿是拿破侖，從來沒有愛過，也不要嘗這失去時心痛的感覺呀!

同事知我失戀，個個以異樣眼光看我。有時一伙人竊竊私語，見我來便打住，就像我患了瘟疫似的，不能開口，也最好不要親近。

失戀的確是城市生活里的瘟疫，容易感染，卻不容易痊愈，有的人甚至終身不愈呢!

有人說，男人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比女人還愛得深、愛得切!遺憾，我卻不曾碰上這樣的男人。

中午，敏玉好心地走來：

“米琪，一塊去吃午餐。”

“好呀!你等我把這封信打好?！?/p>

我強顏歡笑。在樣樣講求成功的九十年代，我總不能永遠豎著一塊“失敗”的招牌呀!不然，人家還真當你沒辦法，被男人一根指頭就點倒了。就算昨晚失眠，白天上班也得化化濃妝，免得別人看出黑眼圈；就算沒心情工作，還得擺出個任重道遠的模樣，強迫自己投入工作，誰叫我活在九十年代的?其實，真的下班回到家里，那才是慘境堪憐?？纯醋约壕牟贾玫募?，卻老等不到男主人的賞識，說有多慘就有多慘。說實在的，我也想出去逛街看電影，但就連看電影也得有看電影的心情哪!

洗完澡，一個人斜坐在沙發上，瞪著電視發怔。想起一位女作家說她自殺的經過，她要試試看自己心痛還是手痛，便拿起刀子割手，想分辨一下痛的感覺。結果呢?忘了她的結果；不過我知道一定是心比較痛，因為是心在受傷，不是手啊!

心理學家說在人際關系上受了挫折的人，最好去讀讀歷史，于是我也拿起一堆的歷史、小說、散文來閱讀。不巧看到介之推的故事。介之推為晉文公割骨療傷，不求回報。等大業已成，介之推“不言祿，祿亦不及身”。他默默地隱退到山林里。那個后知后覺的晉文公經人提醒．覺得“此恩不報非君子”，一定要他出山做官。介之推不肯，晉文公便聽了個鳥屬下的意見，放火燒山，想介之推必然會逃出來。結果我們的悲劇英雄就活生生地被燒死在山里。晉文公傷心不已，把這一天訂為“寒食節”。

我不懂這是什么邏輯，愛一個人就是要害一個人嗎?晉文公用這種慘烈的手段來報恩，這算是報恩嗎?

我想起他最后始終不肯承認他不再愛我的事實。

“好，我不和你多廢話，你只要講一句：你不再愛我，我馬上走，絕不纏你?！?/p>

“不，米琪，不要這么意氣用事，你以前幫我創業，弄東弄西的，我感激你都來不及，怎么會不愛你呢?我只是……哎!”

怎么?難言之隱?男人總是有很多秘密不會對女人說的。我覺得我是介之推，被人恩將仇報了!

不過我也知道每日這樣面對電視總不是個辦法，女性雜志上就常告誡女性們：當你有空閑的時候，千萬不要讓胡思亂想占據寶貴的時間，你應該拿這些時間去做些有益身心的事情，譬如學習插花、烹飪、陶藝、繪畫……要擁有自己的天空。

對呀，自己的天空；問題是整個宇宙都毀滅了，天空從何而來呀?

尤其是假日，更是“沒有天空”的日子。以前兩個人出游慣了，現在簡直不知道如何踏出門去。卻又不甘獨對一屋的寂寞，也只有去小云那兒。

記起小云新婚時請吃飯，碗柜里僅擺了四只鑲藍花邊、彩繪著山水的飯碗。

“小云，干嘛那么小氣，只買四個碗?”

誰知她是這么答的：

“米琪，這世上哪有什么固若金湯的愛情?今天這四只碗還不知能用到什么時候呢，等四只都碎了，婚姻還在，再買不遲呀!”

“嗬!”我伸伸舌頭，不敢多言語。

小云一向走在思想的尖端、時代的先潮。她常說像我這樣專情又癡心的女人早成了稀有動物。

“不過，你既然不相信愛情，又為什么結婚?”有次我問。

“傻瓜，結婚和愛情不同的啦!愛情嘛就像感冒發燒，春天來的時候你總會燒個一兩回?；橐瞿鼐褪且粡堎u身契，你既然已經賣掉了，就不要想再自由。如果你想再換回來，可得用血、用淚去換取喲!依我看呢，婚姻和愛情結合在一起很溫馨，分開來也各有各的美麗。婚姻本來是一件天長地久的事，愛情卻是一樁剎那的永恒，看你要的是什么。每一個人都不太可能永遠活在剎那的永恒里，因此大部分人會選擇婚姻，作一個天長地久的打算，然后心中偷偷渴望著愛情，窺伺著剎那間的火花……”

“老天!你的長篇大論可以發表在百科全書里了。你知道女人通常是愛一個男人才會嫁給他。如果沒有了愛情，怎么還會有婚姻?”

“這么說吧，婚姻就像是生活，盡管平淡無奇。你還是得每天吃喝拉撒睡。愛情就像是生病，再健康的人偶爾也會感個小冒，就是這么回事。男人比女人聰明，他們很早就知道沒有愛情也可以有婚姻。女人是近幾年才知道男人是這么想的。有的女人接受了，睜一眼閉一眼過了一輩子。有的血性女子不能接受，便用血用淚來換取愛情?？上矍槭亲哌^了便不再回頭的。重新開始的愛情總讓人生疑。我不大相信什么破鏡重圓，我覺得那只是自欺欺人的謊言?！?/p>

面對這樣一個愛情專家，你說我的小問題算得了什么?小云說：

“失戀就好像感冒發燒快要痊愈，但還沒有好透。你總覺得有點不對勁，流鼻水、咳嗽，好像比剛感冒時還嚴重。其實呢，過一兩天，曬曬太陽、吹吹海風、聞聞花香，不知道什么時候，怎么搞的，你就痊愈了，又是一個新人了。你可別在我面前哭喪著臉，我是不同情你的。”

我只有強打起精神，擺出一副女強人的模樣。這年頭的女強人就是有錢，事業成功，從不會被失戀打倒。哦，不，她們從不會失戀的，對不對?

何況男人們早說過，年過三十，相貌平庸的女人一旦被男人拋棄會心理不正常眠不正常?我可不想這么活著被人當標本。我這一朝被蛇咬，卻還有膽識走江湖的。

首先我去剪了個俏麗的發型，人家說的，女人一剪短發總會有事情發生。

第二天上班，業務部的經理林其寬用贊賞的眼神向我問好。

我知道他對我有意已好久了，但過去一直把自己的頭埋在沙里，故作不知。

中午他走來。小心翼翼地說：

“米琪，一塊吃飯好嗎?”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一塊吃飯好嗎?一起看場電影如何?天氣真好呀?聽起來俗不可耐的對話，不都是每一段愛情的開始?

我不知道自己的傷口到底痊愈了沒有。如果再看到那個沒心沒肝的男人，還會不會隱隱作痛?我不是漢朝、唐朝的貞潔烈女，我是九十年代不得不負傷而活著的脆弱女子，就算曾經受過重創，此刻，也只能用茍延殘喘的方法活下去。

如果能夠找到一片不漏雨的天空，為什么不能重新出發?林其寬看我在遲疑，笑容僵在臉上，他打算轉身。

我急急伸出了手。

“哦，我們就到嘉義鵝肉飯那一家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