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敲打在候診室的玻璃窗上,像奔流在心底的心事。
他坐在看診桌前,焦急地等待著下一個病人。
其實他沒有理由焦慮的;現在不過九點鐘,通常要到十點才會休診。只不過剛才接連好幾通電話,都被他的妻子攔截下來,令他有些六神無主。
他知道這些電話是誰打來的。他和白玲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面了。白玲是他最新的情婦。
認識白玲時,他還沒有自己開業,而在一家大醫院做駐院醫師。
那一天輪值開刀房的小陳沒有空,要他幫忙做一個子宮外孕的手術。他就是在手術臺上第一次見到白玲的。她赤裸裸地躺在手術臺上,渾身上下泛著粉紅的光澤,看起來像嬰兒一樣無助。
從病歷表上得知這個叫白玲的女人,二十八歲,還沒有結婚。
他這一生經歷的女人太多了,容易動心,也容易忘懷。
當時他已經有一個情婦方雅。他喜歡干凈俐落的漂亮女人,方雅就是這樣的女人。她不論在什么時候,看起來永遠干干凈凈的。細細的眉、薄薄的嘴唇,一副精明外露,卻又裝得云淡風輕的模樣。就是遇到挫折或傷心事,她的表情也顯得很平靜,不容易讓人看出破綻。有一次,和她合伙做生意的好朋友背叛了她,她竟然冷靜得不像個女人。
女人,在他眼中,不過是感性的代名詞。男人不能和女人談什么道理,女人要知道的只是你愛不愛她,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而對男人來說,愛與不愛,只是一句對白,沒有那么多神圣的使命。他永遠不明白,為什么他只不過說了一句“我愛你”,女人就要求他永遠遵守諾言。
比較起來,方雅不太有這方面的問題,她冷靜、理智、現實,因此,有時會給他一種虛偽的感覺。他永遠記得他們第一次上賓館的情形。那天晚上快十點時,方雅打電話來約他。他倆是朋友介紹認識的,他只知道離婚的方雅在做生意,偶爾會和醫生朋友調頭寸,一定是有借有還的,因此對她印象很好,覺得她不像一般沒有主見的女人。
看完午夜場的電影后,他開著車在高架橋上逡巡。在深夜一點,空中飄浮著春天暖意的都市里,一男一女相遇,除了上床以外,他想不出有什么別的更好的事,可以提供將來的回憶。
對他來說,每一次的約會只是一次約會,下一次永遠要重新約定,沒有永遠不變的對象或地點。
他在建國北路的高架橋上看到一家賓館的招牌,便向她示意。方雅不置可否,僅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房間開好以后,方雅坐在床沿,他坐在沙發上。喝過茶后,他想靠過去,方雅開口了:
“男女交往,不論過程快或慢,都會走向同一個結果。我知道你很忙,只不過想把三個月之后要做的事,提前完成而已。其實我也不反對,也不是不喜歡,只是我們之間還很陌生,恐怕沒有什么默契,也不會獲得什么快感。”
他完全呆住了。他就知道這種女人,明明喜歡和他做愛,偏就有一套扯不完的道理,其目的不過為自己找一張虛偽的面具,然后能循著舞臺上的階梯下臺。
“沒有默契可以慢慢培養啊。”說完這話,他覺得自己很驢,就打住了要繼續往下發表言論的興致。“我不會強迫你的,如果你覺得不可以,那也沒關系。”
他很君子地結束了這一場男女的對峙,心中恨恨地暗罵:你不要為什么不早說?還要跟來,害我白花錢!
對他來講,錢并不是那么重要,但就因為有錢,他才有辦法朝三暮四,享受每一個男人都冀盼的生活。因此,在下意識里,他把錢看得很重要。只有當他拼命賺錢時,才感到了自己男性的尊嚴。
基本上,他把自己的生活做了妥善的分配。事業、婚姻與愛情,各占三分之一。他是高收入、有專業技術的醫生,為了這份事業,當年他可以大專聯考沒考上醫科,情愿去當三年兵,重新惡補,想盡辦法重來。
他也很清楚,一切的熱忱和鍥而不舍的執著,最終要落實在現實生活里。在這個拜金主義的年代,他要比誰都還不愁衣食。當一個社會只以金錢的數量來衡量一個男人的成就時,他認為貧窮的男人簡直是恥辱。
像方雅這樣的情婦,其實說穿了不過是他金錢的誘物,不過他美其名曰:愛情,三分之一的愛情,永遠可以更換的女主角。
另外的三分之一,他交給了婚姻。
他的妻子鮮明。是一個他怎么想也不會愛上的女人。
和方雅相反,鮮明處處顯得不夠干脆,她好哭成性,一點芝麻綠豆的小事,也夠她哭上半天。因此,他經常埋怨賈寶玉有關女人是水做的的說法。
女人是什么做的他不清楚,不過他知道妻子是橡皮做的。也只有橡皮做的妻子,才能維系現代男人的婚姻。
本來鮮明也很愛和他吵鬧。她個性要強,自己家世好,經媒人撮合,嫁給了當醫生的先生。照說應該一切如公式般完美。但婚后她屢次發現丈夫的不忠。她又哭又鬧,非要一個公道與清白不可。這就像分別生活在赤道和北極的兩個人對話,永遠有感慨不完的驚嘆號。
鮮明是個傳統而保守而壁壘分明的女人,她不能接受一個同時和外面的野女人有性關系的丈夫,那使她覺得骯臟。
不過也因為她用傳統的外衣掩飾了自己的缺乏自信,不能獨立,所以她也不會要求離婚,甚至可以逐漸地適應。
在她生活的世界里,女人一定要有丈夫,不管是什么樣的丈夫,起碼他是“我的”。
有時候他想到這一點就會嘆氣,不過,也好,能讓妻子滿足小小的虛榮心,男人說一百個謊都是值得的。
在醫學、在科學、在工作上,男人是沒有謊言的。但是在生活、在愛情、在女人身上,如果沒有謊言,他們就不能呼吸,就沒有空間。
他很崇拜歷史上記載的所有誠實的偉人,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做偉人,不過他曉得自己是不可能誠實的。
此刻,是第四通電話打進來。又是鮮明搶先接了。
“喂,你找康醫師嗎?請問你是哪一位?康醫師正在忙呀……”
他沒有心情繼續聽妻子胡扯。這種擋駕電話太多了。他每次都裝著很認真地在和女病人討論病情,其實彼此都心知肚明。接完電話,她會大剌剌地說:
“我就知道是某某女人打來的。真不要臉,一天到晚死纏爛打的!”
如果說像方雅那種女人虛偽得可怕,那么像鮮明這種女人就是真實得可憐。她不需要什么面子,可以在丈夫面前使出任何丑陋的絕招。同時她還振振有辭:“這是為了挽救我們的婚姻,我不得不去找那些女人算賬。她們太可恨了!”
這也是傳統女性的優點:丈夫永遠是對的,外面的女人永遠是欺負小羊的大野狼,妻子的責任就是把大野狼趕走,把羊拴好。
也的確有許多婚姻是這樣維系下來的,他不得不承認!讓妻子當捍衛家庭的戰士,這樣的丈夫,是絕頂聰明的男人。因為這樣妻子可以有許多事要做,才不會來煩丈夫。而丈夫要擺脫一位已經厭膩的情婦,想要另尋新歡時,把妻子搬出來,永遠是最好的絕招。
不過當初他并不想用鮮明來對付方雅。他并沒有想過要和方雅分開,要不是那天在光復南路的麥當勞碰到了白玲,他就不會和方雅這種愛面子的女人扯破臉的。
十二月底的臺北,寒氣襲人,他帶方雅來吃早餐。他們才由賓館出來,體內還留著對方的感覺,似乎不覺得冷了。
透過玻璃窗,中山紀念館的廣場空蕩蕩的。忽然他看到白玲穿了一件絨毛的灰毛衣、一條黑色長裙,一臉幽怨的表情,站在麥當勞的門口。
看樣子她在等人。能夠讓女人等的男人,一定有他獨到之處。不知道為什么,他竟然開始吃醋,并為白玲打抱不平起來,恨那個無聊男子竟讓她在寒風中站了許久。
白玲沒有看到他,即使看到了也不認識。他突然覺得人生乏味。其實他沒有什么不幸福的,有事業、有家庭、有情人,什么都有,為什么他還要自找麻煩,看到獵物就流口水?
在所有的事都還沒有理清之前,他已經下了決定。他匆匆把早餐盤子扔到垃圾桶里,然后把方雅打發走,說他馬上要去上班了。
這時他很感激是行事漂亮的方雅和他在一起,如果是糾纏不清的鮮明,恐怕就是一百個女人在他面前,他也得裝著毫不動心。他知道鮮明不會為他保全面子的。在某個層面來說,鮮明比方雅這種女人占便宜的。他走到還在等待的白玲面前。
“白小姐,我是康醫師,還記得嗎?上次幫你換藥……”
“嗯……哦,是,我想起來了。你怎么會在這里?好巧。”
“我來運動,早晨運動身體好。”他做出運動的姿勢。“你呢?等朋友?好冷啊!穿這么少,不怕冷?”
白玲咕咕笑了。他喜歡這種沒有心機的笑法。
“我穿很多了,再穿就跟大熊一樣了。你今天沒有門診嗎?”
“我有……哦,我們不一定的。看情況而定嘛。你朋友怎么還沒來?”
“不知道。”白玲皺眉,看看系在毛衣袖口上的古西手表,嘆口氣,“他每次都遲到。”
他知道白玲說的是上次陪她來動手術的男人。聽說那人是個商人,已經有家室,白玲是他在外面養的小老婆。
“在這么大的風里等,會著涼的,我請你喝杯熱茶,哪,坐在里面一樣可以看到人來的。”他殷勤地建議著。
于是白玲和他走進麥當勞。他們坐在窗畔聊天,共同等待著一個情人和敵人。
那一天的結局很完美,那個情人終于沒有出現。他在剎那之間把一個敵人消滅了。他蹺班帶白玲去了陽明山。
山里的楓樹很美,他覺得自己很久沒有這么年輕過。和白玲的每一次對話,都使他感覺新奇。
“你知道嗎?”白玲說話的時候,他們坐在一張面對著臺北平原的石椅上。“這個社會上活得最痛苦的人,就是一些自稱或號稱女強人的女人。我覺得她們都被陷害了。什么經濟、思想獨立,說穿了還不是男人怕她們要錢;最好女人能自己養自己,男人落得清閑。其實男人喜歡的還是小鳥依人什么都靠著他的女人。只有當他不在意,或不喜歡這個女人時,才會叫她去當女強人,去吃苦受罪,自己養活自己。”
“可是你們女人不是一天到晚要獨立,要平等?這是我們男人尊重你們,不是心存惡念呀!”
白玲又咕咕笑了。
“沒錯,你們口口聲聲說尊重,心里可不這么想。一旦你想要一個女人時,可不愿她是女強人哦!基本上,每一個男人都是大男人主義。其實我并不反對大男人,我覺得男人有本事才能照顧女人,男女本來是互相依存的。以前我很傻,聽信你們男人的話:和男人交往不要向他要求什么,要像西方婦女一樣,男歡女愛之后就可以結束。在我們的社會里,通常只有男歡,沒有女愛,女人如果還要逞強,表現獨立,只有自己倒霉。”
他下意識地坐正了身體,小心翼翼地問:
“那,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
白玲斜睨了他一眼。這時他知道,任何看來單純的女人,都有不單純的心思。
“我呀!我會向男人要錢。男人你向他要什么,他都會給假的,什么承諾、愛情、關心、體貼……全都是贗品,打過折,不能兌現的。只有鈔票是真實的。這是我向傳統女性學來的絕招。你看她們死要面子,不肯跟丈夫離婚,又哭又鬧,好像快活不下去了,其實她們才快活得很,心中暗笑:傻瓜,女人還裝什么清高?有辦法的女人才抓得住男人——對,不管是什么辦法,重點是她抓住了男人,利用了男人,不是嗎?”
“是……不過,我們也很欣賞那種獨立自主、不依靠男人的女人呀!”他偷偷摸了摸口袋里的皮夾,慶幸它還在身上。
“不管欣不欣賞,女強人畢竟被男人利用了又拋棄了。以前女人被男人拋棄,還可以獲得一點金錢上的補償;現在男人拋棄女人,不但理所當然,還可以不必付錢,女人在這場交易中太不劃算。”
“那你要做什么樣的女人?”
“我呀!其實我也不知道。”白玲垂下了頭,迷惘地說:“每一個人只有走到那一刻,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不可能是傳統的女人,但我也不想做現代的女強人。你說,我該怎么走呢?”
這是沒有答案的問題,他嘆了口氣,其實他很久沒有和女人談這種深刻的話題了。他一向和大哲學家看齊,絕不和女人談問題,只和她們做愛。
后來他們還是上床了。白玲在這一點上,倒是很合他的胃口。在床上,她很乖、很溫馴,沒有要不得的自我主張,完全迎合他的需要。
也許因為這點他和白玲的交往顯得特別有意思。連鮮明都感覺到不對勁,甚至暗暗跟蹤他。
不過他知道鮮明頂多吵得帶勁一點,絕不會離婚的,有時他就大膽妄為了一些。白玲果然向他要錢了,她想開一家服飾店,要五十萬作資本。他覺得可以負擔得起,也就答應了。
當他付錢給白玲的時候,他是心甘情愿的,但是不知為什么,他覺得他們之間有了變化。那是一種責任,還是一種負擔?他弄不清楚。
后來他獨自開業了,事業與婚姻加在一起,使他喘不過氣。鮮明理所當然地成了他的助手。診所生意極好,他幾乎每天忙得連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白玲在一個多月后,打電話進來。“康,我在你診所對面的電話亭,我知道你忙,能不能出來見一下面?我好想你。”
“噓!小聲點。最近病人好多,實在抽不出空。你知道我沒有變嘛,只是太忙了……”
鮮明驀地闖了過來,她在后頭聽到電話鈴響。
“嗯。好,你的狀況沒有大問題。過幾天再來復診就行了。”他掛斷了電話。
鮮明冷笑:“不是那個狐貍精打來的才有鬼!”
他不多辯解,繼續看病人。
說實在他還是很眷戀白玲,可是他只能容許三分之一的愛情,而過于纏綿的感情,就不是他能負擔得了的。
護士拿了張病歷表進來,放在桌上。他看看名字,赫然是“白玲”。
她假裝病人,只是來看看他。
這就是他焦慮的原因。雨下得更急了,而他必須做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