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蜜蜂扯上關系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四五歲的時候,我得了慢性支氣管炎,不論怎么治,總斷不了根;每年經冬,必定復發一次。每次犯病,鼻塞咳嗽,呼吸困難,痛苦異常。母親后來不無心疼地形容說:“你那時喉嚨發出的聲音像風箱一樣。那種拉鋸一樣的聲音真是一下一下鋸到人心里去了?!?/p>
父親每到這時,只有請假帶我四處求醫。所謂四處也不過就周圍村落的幾個診療所,最遠就是到鎮醫院,二十里外,讓我坐別人病床的床頭或躺在長椅上吊瓶吊針,一天去一天回。只可惜那時候的藥不怎么靈,治了又治卻不見好。
父親在送我去醫院求醫的同時也到處跟人打聽一些民間的偏方。除了喝過一些用不知名的草和根熬成的很苦的湯外,有一種藥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父親去深山老林里捉了只大青蛙回來,把一粒雞蛋從它的嘴塞到肚子里面,然后放在煮飯的灶里燒,飯熟了的時候,青蛙肚里的雞蛋也熟了。父親把燒得焦黑的青蛙從火里扒了出來,用竹片剖開它的肚子把雞蛋挑了出來。接下來的工作由我做:在父母充滿期待的目光中,我把熱得燙嘴的雞蛋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吃得一點不剩。奇跡并沒有因為父母的無限憐愛而出現,我的病還是老樣子,冬來春去,一年一次。
七歲那年,我入學了。學校在三里外的一個小山頭上,全校十來個老師,只有一至三年級。我并沒有因為讀書而轉運。這年冬天我的老毛病又犯了,而且比往年厲害,原因是學校很破舊,教室的窗戶沒玻璃,釘上的尼龍布還沒入冬就讓一些調皮搗蛋的小男生用小刀給劃得一條一條,老北風刮來,直往領口里鉆。一堂課下來,腳凍得麻木是常有的事。盡管如此書還是得念,媽媽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給我綁上,但還是不頂用。
照往年的經驗,治是治不好的,只有等來年春暖花開,它自己好。但父親仍舊帶我四處求醫,希望能多多少少改善一下癥狀,讓我少受一點痛苦。
日子一天一天地挨。父親還是不放過所有可能的機會四處打聽能根治支氣管炎的藥方。終于,一位老中醫告訴父親:蜂蜜長服也許可行。父親大喜。方子有了,問題也接踵而來;去哪里找蜂蜜?在那物資奇缺的年月里,買油憑油票,買布憑布票;有錢都買不到東西,更何況沒錢。
憑著老中醫“也許可行”四個字,父親決定自己來養蜜蜂。開年以后,父親借窮了所有的親戚,啟程去遼寧的中國養蜂總場買蜂種,也不知道他怎么打聽到有這么個地方的。一個月后,父親帶回了兩個一尺見方的木盒子,里面各裝著一只蜂王和幾百只工蜂,另有一小罐蜂蜜和一本《養蜂參考》。在此之前從來沒有見過蜜蜂的父親從此與蜜蜂結下了不解之緣。
沒有經驗也沒有人指導,愛子心切的父親一邊教書養家,一邊憑著那本《養蜂參考》摸索著養蜂之道。父親抽下房子的幾塊樓板,請當木匠的舅舅按書中介紹的樣子做了四口蜂箱和一個搖蜜桶,這幾樣東西就是接下來的幾年父親養蜂的全部家當。好在蜜蜂這東西也不如想象中的難伺候,除了冬天要注意防寒外,幾乎不需要人照管。父親把帶回來的蜂蜜每天取出一小匙,沖稀后,一半喂我,一半喂蜜蜂。事實上我的病情并沒有因為喝蜂蜜而立即得到明顯的改善,但父親很有信心:老中醫說過,要長服。
蜜蜂繁殖得很快,冬去春來短短的幾個月里便成長成兩個大家庭。清明后油菜花開,漫山遍野金澄澄的一片。放著蜂箱的后院熱鬧得不得了,到處是蜜蜂上下飛舞;小蜜蜂屁股向外在蜂箱前倒著試飛,成年的工蜂走出箱門,“嗖”地一下飛得不見蹤影,采蜜去了。
很快,我們家迎來了第一次收獲。父親用他的搖蜜桶取下了兩大碗蜜。全家高興得不得了。父親也解除禁令,允許母親和妹妹拿蜜沖茶喝,因為看樣子,家里以后不會缺這東西。我更是不消說,以前只是一天一小匙,現在可以拿它當飯吃了。天氣漸漸轉暖,我也漸漸好了起來,父親只道是蜂蜜起了作用,更加勤心照料我和蜜蜂。
那年年尾,父親一合計,兩群蜜蜂一共產了九十多斤蜂蜜,除去自己家用以外,還送了一些給親友,賣了一些給鄉鄰。臘月二十八那天,一家人圍著火盆烤火,外面下著大雪。父親高興地說:“要不是蜜蜂大軍給我們貢獻了兩百塊錢,現在我一定像往年一樣在街邊賣對聯呢。”一家人聽了,沉默不語。我的病還是如期而至,但癥狀比往年輕了許多;或許蜂蜜真的起了作用,或許上天被父親感動,終于睜開眼看了看我。
如是春去秋來,一晃我升初中了,身體也一年比一年好,偶爾犯點感冒咳嗽。及至初中畢業,一日父親陪我去媽媽工作的醫院體檢,從一個中年漢子旁邊經過,他扶著墻,彎著腰在那里咳得驚天動地。父親猛然警覺,問我:“堅子,你的支氣管炎好幾年沒犯了吧?”我點點頭:“這三年冬天都平安無事?!备赣H欣喜道:“三年沒來,想是已經根除了。”他頓了頓,無限欣慰地說:“這都是蜜蜂的功勞啊!”
我聽了心里澎湃洶涌,又想哭又想笑:老爸,你就是那只大蜜蜂。
(選自新加坡《新華文學》。作者目前就讀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