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從書桌的抽屜里拿出那些信,就著窗戶透進來的光看那些信封上所寫的、略帶稚氣和潦草的她的名字。她一封一封地看著那些信封,每一個信封上都是同一個人的筆跡。然后她又將它們放整齊,收回抽屜。
客廳里,她的孫女兒華華和一個男孩子正坐在沙發上聊天。華華兩條腿盤在沙發上,嘴里含著酸梅。男孩子看到老祖母走出來,吃吃竊笑起來。
老祖母戴著一頂毛線帽,穿著呢大衣,圍著一條羊毛圍巾。那么冷的天,可是她穿著裙子。腿上是一雙過膝長的羊毛襪,白色的,像是少女穿的。
華華忍住笑,吐出一個酸梅核。
“我要出去一下。”老祖母說。
華華點點頭。
走到門口,背后傳來華華的聲音:“天氣冷,您不戴手套嗎?”
“不必了,我一會兒就回來。”老祖母說。
她確是忘了手套,不過再回去拿多讓人見笑。她就是這樣,委屈自己,老是怕別人說她這樣說她那樣。她干嘛要怕?她已經六十歲了,到了這個年紀,做什么事都不需要做任何解釋的。
老祖母出了門。“她去約會嗎?”男孩子問華華。
“怎么可能?”華華聳聳肩,“不過,她收到好多情書耶!不曉得那是誰。”她神秘地接著說:“她可能想跑出去探查吧!”
兩個年輕人笑了起來。
老祖母只是想散個步而已。走在河堤上。她看著腳上的長毛襪,有一點感傷;以前的女學生冬天也穿長毛襪,但現在這雙長毛襪卻分外地顯得她像是一個老太婆;還有她的羊毛圍巾、她的呢大衣、她瑟縮的腦袋瓜子。
第二天依舊有祖母的信。華華到她的房間,一只手拿著信,當然,是神秘的陌生人寫給老祖母的情書;另外一只手抓著炸雞腿。
“不要把油弄在信上。”老祖母驚慌地說。
“不會啦!我分開拿的嘛!”華華說。
老祖母取走信,等著華華走出房間,趕緊拿出老花眼鏡看信。看完后,又把先前那些信封都拿出來讀。
她想象寫信給她的,必定是一位可愛的年輕人,他的字體歪歪扭扭,言語稚氣未脫,文句別扭而不夠通順,明顯地抄襲一些詩歌或是情書大全之類的;他偶爾提及他的生活,都是一些無謂的瑣事,看起來卻那么真誠動人。
偶爾她會覺得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錯誤?誰會偷偷地愛慕她?她這把年紀了,又總是足不出戶,老頭子都對她沒興趣,何況是年輕人?難道是覬覦她的財產?想到這里,她又覺得自己未免太多疑。
她讀著,忍不住笑,她知道自己在笑,可是憋不住不撇開她的嘴來笑,幸好沒有人看得到。這一個片刻她太幸福,甚至太感動了。像她這樣懦弱的人,連獨處的時候也不忘記提醒自己六十歲的人該有的矜持,但是當她把這些信緊緊地抱在胸前,卻仍禁不住感動得掉下眼淚。
等待那些信變成老祖母每天最期盼的事。不過,后來那些信斷了,老祖母的胃疾也嚴重起來。家人把祖母送進醫院,她什么也沒帶,就是帶了那些信,每天都要讀一遍,直到她過世為止。雖然沒有再收到任何信,但是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還是帶走了一段意外插曲般動人的回憶。
老實說,那些信只不過是誤會而已。某一次祖母的郵件誤寄到巷口那戶人家,使得那一家的女孩子興起用老祖母的名字和地址擺脫窮追不舍的無聊男子的念頭,如此罷了。
(選自臺灣《意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