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靠近圣貝努瓦港的時候,船上的人早已精疲力竭。在長達五千海里的枯燥乏味的旅途中,新聞記者的天職使我強打起精神,翻閱資料、找熟悉當地情況的旅客談話,以便對這個神秘的島國有一個盡可能清晰的印象。
去年剛畢業的華南工學院建筑系學生雷志誠給我找來一本《圣貝努瓦時報》,一本正經地說:“嗨,‘暈海寧’也不頂用?喏,看看這個。”
我接過來一看,第一版有一段文字霎時吸引了我:“……警方再次向市民呼吁,切勿接近鬼魂墓地!同時,希望任何知情人士向警方提供最近幾宗死亡事件的線索。尤其是本月十三日著名風景畫家多倫先生的神秘死亡最令人不安。多倫先生身穿睡衣在酒店房間內死去,經法醫剖驗證實又是那種莫名其妙的內臟出血癥。在格洛卡男爵墓地以西七十碼,有人拾獲多倫先生的畫筆和調色板,現場沒有任何搏斗或可疑的痕跡……”
在國內的時候,我就聽新聞界的同行說過,格洛卡墓地和尼羅河畔的埃及金字塔一樣,是地球上尚未解開的疑團之一。
雖然,長眠在這個地下宮殿里的不是法老的木乃伊,石壁上也沒有鑿上“誰打擾了爵士的安寧,死神之翼將降臨他的頭上”之類令人毛骨悚然的咒語,但一個多世紀以來,企圖進入墓地探險考察的人遭到的種種不測,不能不令學者和游客裹足:
一八九七年,兩名非洲土著居民的尸體在墓地旁被發現,尸體上沒有任何傷痕。死因不明。
一九一四年,英國皇家艦隊的一名少尉到島上打獵,和一名土著居民倒斃在墓內,死因不明。
一九五○年。兩名亞洲考古學者誤入墓地,回旅館后滿身泥濘,精神錯亂,發狂而死
……”
還有,警察廳里厚厚的一疊卷宗,反映許多同類型的死亡事件,都令人驚訝地發現和格洛卡墓地有關!其實,引起世界矚目的倒不單是五花八門的神秘案件,還有格洛卡男爵墓地本身!因為,人們(包括男爵的后裔)至今還找不到男爵的第四份遺囑副本,有人懷疑格洛卡家族把遺囑副本埋在法屬殖民地的墓地內,讓它遠離歐洲大陸。要知道,這關系到一筆為數可觀的遺產……
已經進入第二工程階段的圣貝努瓦醫院是中國的援非項目之一,她將是被援助國規模最大、設備最現代化的國立醫院。我和援建小組的幾位工程師、主治醫師同住一幢大樓。剛鑲嵌好墻磚的樓房是全新的,色彩柔和,富有熱帶情調。我們很快就適應下來。
這天晚上,我站在擺滿盆景和石雕獸像的陽臺上,支著下頜望著金碧輝煌的新興市區出神,欣賞著迷人的夜景。
雷志誠輕輕踱到我身邊,遞給我一杯加奶椰子汁:“你不是說過,要搜集資料寫一本驚險小說嗎?哈姆斯先生可以向你提供更詳細的情況。”
說著,他轉身為我介紹了一位棕色皮膚的中年非洲人:“哈姆斯先生,新來的翻譯。”
我們坐在一起閑聊起來。當我把話題故意扯到格洛卡男爵墓地的秘密時,哈姆斯聳聳肩膀說:“其實我也不大清楚,不過——您得了解,本地人是禁忌把男爵墓地掛在嘴邊的,認為那樣會招引魔鬼。”說著,他不安地轉過腦袋四周張望一下,好像格洛卡的鬼魂隨時會把他抓去似的。雷志誠遞給他一根香煙。他從褲袋里掏出個銀質打火機點燃香煙,徐徐吐出一口煙,說:“你們都是有學問的人,大概也不信鬼吧?可是,許多事情偏偏又是科學家也無法解釋的……格洛卡男爵是拿破侖皇帝手下的一員驍將,戰功赫赫,由炮兵上尉一直升為陸軍中將,后來又被委派為圣貝努瓦殖民地總督。于是,格洛卡將軍就攜帶家眷到這兒住下了,一直到拿破侖滑鐵盧戰敗,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島那座木頭房子里,格洛卡男爵才回巴黎。
哈姆斯從桌上倒了一杯橘子汁,喝了兩口,見我們聽得入神,又繼續說下去:“格洛卡男爵任總督期間——唔,有七年之久,搜集了許多珍寶。這兒是有名的鉆石和黃金海岸,還有象牙和珍珠。男爵大人每榮立一次軍功,皇室就授給他一次勛章和有皇家名號的鉆石,價值連城。一八○七年圣貝努瓦大地震時,地層上升,海灘上發現許多閃閃發亮的小顆粒。人們好奇地拾來看看:天啊,都是鉆石!這兒是一個和南非金礦齊名的鉆石海岸。
“男爵大人變成了暴富,卻沒有福分享受這筆財寶。他剛在巴黎購下一幢新居不久,就患急性腎炎去世了。拿破侖垮臺后,新的執政者下令追究格洛卡男爵私下搜掠民間財富的罪行,要追繳這筆相當于法蘭西全年軍費開支的巨款。男爵的兒子——海軍少尉蘇弗郎·格洛卡沒有屈服,他將父親的遺骨連同遺囑,連夜運到一艘戰艦上,劫持了這艘船開往非洲……”
“那么,戰艦就停在圣貝努瓦了?”我追問道。
哈姆斯點點頭:“是的,蘇弗郎把父親遺骨安葬在男爵大人生前就預先建好的家族墓地里,然后組織部隊,抗御法國遠征軍。第二年夏天,他和最后幾名部下戰死在海上了。那份遺囑和財產的下落沒人知道。有人說,就埋在男爵的棺材底下。可是,凡參與盜墓或進入墓地的人,都患上一種可怕的癥狀死去,不是瘋了,就是內臟出血……”
“那么,”我凝視著淺綠色的窗簾在海風輕拂下不停地擺動,若有所思地問道,“這里的警察廳對那些案件沒有作出什么反應嗎?比如說——大搜捕、派科學家進墓地考察……”
哈姆斯連連擺手道:“別提了,你沒聽說過死去或發瘋的人里也有科學家嗎?近幾年。這種癥狀越來越明顯,警察廳干脆貼告示禁止人們接近墓地了。”
——中國專家們的干勁確實是一流的,醫療中心提前竣工了。
建筑師們的任務完成后獲得了十天假期。于是,雷志誠大大松了一口氣,騰出時間跟我聊聊天,喝喝咖啡。
“說真的,我對這個國家出現的怪事也很感興趣,并且做過一些調查。”這天早晨洗臉時,雷志誠邊刮胡子邊說。 我驚愕地看看他:“你作過什么調查?”
“本地人的血壓好像普遍偏高。”
“高多少?”我心底老早就想過的問題,這會兒又給翻了上來。
“十毫米柱左右。”
“哦?!”我一下子停止了擰毛巾,“是不是當地的水質有問題?”
“不,陳醫生他們檢驗過了,是軟性的。”雷志誠專心地用電動器刮著下巴,“還有一種令人迷惑的現象:醫療隊的超聲波儀器在中午時候常出故障,像是被一種強大的超聲波覆蓋著。”
“啊,有這種事?!”我更吃驚了。本地沒有科學試驗場所,連海軍導航臺的超聲儀器也是法國的舊式產品。我們很了解這里的科技情況。既然如此,我們有責任查清這種超聲波的來源。起碼,它影響了我們的工作,還有健康!
中午十二點整,我和小雷走上放著超聲波儀器的醫院二樓。那臺嶄新的儀器是中國制造的,性能良好。
接通電源后,我看見紅綠兩色指示燈都亮了,就把旋鈕擰到“+5”的刻度。奇怪的事情果然發生了:儀器發出的超聲波,被另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所吞噬、干擾,功率被抵消,徒勞地發出難聽的“嗚——嗡”的響聲。
雷志誠擦擦汗,趕緊從口袋里掏出“萬能測向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紅色箭頭所指示的方向。可是,箭頭卻緊緊指著室內的儀器。怎么回事?我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地叫起來:“到樓上去!”
我們一時懵了,室內的儀器相距這么近,當然最能使儀器感應了!
我們跑步登上七樓后,顧不上喘氣就擺放好儀器,校正水平。紅色箭頭大幅度地搖擺了一會,最后死死地指定一個方向。
我和小雷舉目一望,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強力超聲波發出的地方,正是著名的格洛卡男爵墓地!
我和雷志誠迅速搜集了大量的資料,同時從不同的角度測量了墓地的超聲波能量。實驗證明:格洛卡男爵墓地所發出的超聲波能量,超過地球上任何高等動物所能忍受的限度。
那么,格洛卡男爵墓地的超聲波是怎樣產生的呢?是否有一個神秘的機關或集團在那兒開設一個地下實驗所,搞些見不得人的把戲呢?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這塊和其他西洋墳場沒多大區別的墓地變成可望而不可即的人間地獄?當然,還有——本地居民普遍偏高的血壓,和超聲波也可能有直接的關系呀!
我倆決心弄個水落石出。進晚餐的時候,我把我和雷志誠的大膽想法告訴了我們的非洲朋友哈姆斯先生。他一聽嚇得跳起來:“去墓地考察?那不是去白白送死嗎?”
我倒給他一杯茶,讓他冷靜冷靜,才慢慢說:“我們認為墓地里可能藏有秘密工廠或者是某種儀器,想接近那兒去看看,用儀器實地測量一下。請放心,哈姆斯,我們也不會隨便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我們已經商量好應付意外的辦法了。”
“我能幫助你們什么呢?”哈姆斯驚魂甫定,趕忙掏出手帕擦擦汗。
“給我們找一條狗,一條聽話的狗。”雷志誠滑稽地做了個搖尾巴的動作,惹得我和哈姆斯“咭”地笑起來,緊張的氣氛也就煙消云散了。
哈姆斯從“寵物店”里抱來一只純愛爾蘭種的毛色滑亮的叭兒狗。這種狗很惹人喜愛,也非常容易馴服。半天功夫,雷志誠和我就可以用“狗餅干”把它哄得滿地打筋斗了。
星期一早晨,我們三個人牽著狗來到墓地西南側,這兒離墓地外墻大約一百米,用望遠鏡可以清楚地看到墓地里的每棵樹、每塊石頭。
墓地四周沒有什么高大的建筑物和樹木,除了疏落有致的仙人掌叢和丁香圃外,十九世紀的鐵欄和鐵鏈早已銹蝕殆盡,只剩下一根細得可憐的銹桿子。男爵的陵墓就在最高的小山崗上,基調是奶白色的,占地約二千平方米。東西長,南北短,成八角形蜂窩狀。里邊有三層結構:
最外邊是一米高的矮墻,裝著通花鐵柵欄。中間是一層大理石雕砌的護壁,環型、光潔的墻壁反射著海洋和藍色天空的各種光線,發出低沉的“嗡……嗡……”聲響。最內一層也是最高的一層就是那位長眠了一個多世紀的男爵大人的陵墓,他那副銅質的棺材就葬在十米深的墓坑中。
陵墓做得相當講究,格洛卡男爵夢想自己死后仍能統治這塊土地,照樣享用榮華富貴,所以把墓室建成仿效皇宮式樣:哥特式頂部、法蘭西皇宮式墓門(銅制),弧形的護墻上雕刻著男爵生前征戰的主要功績,向后人展示出古戰場上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廝殺場面……
通過測試發現:墓地內發射出來的不但有超聲波,還有相當強烈的次聲波。次聲波殺人更厲害,現代就有一種次聲波武器,殺傷力和原子彈相提并論,而且相當“干凈”(沒有放射污染),這是因為次聲波和超強度的超聲波能使動物的軟組織出血、分離,從而導致死亡。
哈姆斯吹了一聲長長的唿哨,那頭叭兒狗就搖頭擺尾地向墓地跑去。只見它一蹦一跳地遵從哈姆斯的指示,穿過密密的仙人掌,跑向那塊死亡的地帶……
我緊張地看著手表。二十分鐘過去了,叭兒狗跑來跑去,若無其事。
“難道……”我沉吟著看看雷志誠。他瞇縫著充滿幽默和睿智的眼睛,毫不動容地示意說:“別急,等一等。”
叭兒狗第四次跑回來的時候,開始呈現出疲態了,連哈姆斯扔給它的牛肉干也瞧都不瞧,撒歡停止了,毛茸茸的尾巴搭拉下來……最后,它開始發出哀鳴,渾身痙攣著,四蹄發軟地躺倒在哈姆斯腳下,嘴角淌出少許鮮血。
“是這種癥狀?”雷志誠問哈姆斯。
“是的。”哈姆斯有點驚悸地燃點一根香煙,鎮靜一下神經:“可是——不大可能是你們說的什么——地下工廠、地下機關。比方說。這兒沒什么價值,無論是軍事或政治上的;四周都很空曠,警察也布置了暗哨,長期以來都沒有發現什么可疑的跡象。另外,糧食和物資的供給也有問題……”
他說的有道理。我贊同地點點頭:“這兒確實沒有搞間諜活動的必要。那么,又是什么原因呢?”
雷志誠默默地拿過我的望遠鏡,長時間地測量著、觀察著、思考著……
“嗚……”海洋上突然刮過一陣強烈的風,把樹梢和電線吹得不停地顫抖,發出尖叫。
雷志誠的眼睛驀地一亮,雙手用力地抓住我的臂膀,用一種抑制不住緊張和激動的聲音叫道:“風……風!共振引起了聲波!明白嗎?我敢肯定是這個原因!啊哈,什么魔鬼?魔鬼就是風呀!”
小雷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向我解釋說:“在建筑系念書的時候,我聽老師講過一個工程實例:歐洲有家公司,無意中把承建的教堂建成共鳴箱結構,風從西北角吹進去時,在石室內加壓,因為建筑物進風的地方多且趨向一致,十幾道強勁的西北風吹進教堂內部時,如果教堂的門關著的話,就會發出一種野獸咆哮的聲音;而如果教堂的大門開著,相對增加了空氣對流的機會,聲音就和諧一些,像喉音很重的人在說話。這個教堂,曾經一度轟動世界,基督徒們更以為是耶穌在向世人作某種啟示呢!同樣,男爵墓地位于高地,進風的位置和回旋壓有直接關系。當海面刮來濕度較大的風從東南角吹到護壁上的時候,分級蜂窩結構的形狀使風壓不斷增加,以強大的頻率在墓地內震蕩著,這就是超聲波。還有光潔的大理石反射著海面上的同類聲波,也有一定強度的次聲波。這種聲波,幾乎一年四季不斷。因為這個地方緯度低,海面上陣風多,因而從墓地產生的兩種聲波無時無刻地影響著島民的健康……”
——可能是我們的熱情和坦率贏得了非洲朋友的信任,哈姆斯先生答應了我倆的請求,說服圣貝努瓦市長本人關注這件事。
市長把我們請到有三百多年歷史的古堡——市政廳里。有一批專家聞風而來,準備了各式各樣的問題和我們“商榷”。
“你們肯定格洛卡男爵墓地的形狀結構是造成致命聲波的主要原因嗎?”
“是的。”小雷彬彬有禮地站起來說。
“那么,為什么一八九七年以前,在近一個世紀的年代里,這兒沒有產生同類現象?是因為那時的風沒現在大嗎?”有一位外籍專家帶著嘲諷的口吻質問,他的話引起一陣哄笑。
小雷冷冷地掃視對方一眼,不緊不慢地說:“據歷史記載,從建墓起到一八七九年。島上發生過一次地震,影響了墓地的幾何形狀;其次,有記載的十八次連續多天的颶風。也會對建筑材料產生破壞作用。經過將近一個世紀后,不會產生超聲波和次聲波的墓地石壁風化了,到現在,已足夠產生殺死人類的聲波了。”
我補充道:“整個過程是由弱漸強,風的因素是最主要的,時間則變得不易為人們所察覺。”
“啊。”本市警察局長若有所思地點著頭,他和他的同僚說著話,可能因此事澄清真相而大大松一口氣。
我們說得舌燥唇焦,終于說服市長先生和議會通過一項協助中國專家小組改造墓地的議案。
“你們需要什么呢?”市長是個黑人政治家,他張開雙手豪爽地問我們。
“我們需要一個炮兵班和工兵連!”
“什么?你們要打仗?”市長驚奇得聳聳肩膀。顯然,他不明白我們的意圖。
——星期三中午,印度洋的上空回旋著一股熱帶低壓,氣象臺報告說今天是少有的好天氣,風力只有二到三級。這,有利于我們的工作。
剛巧今天是當地的公眾假期,到格洛卡男爵墓地附近看熱鬧的人很多,穿草裙的本地人和西裝革履的歐洲游客在老遠老遠的地方站著看熱鬧。
“那位炮兵少尉真威風,今天出風頭是他哩!”雷志誠輕輕用手肘撞了我一記。我抬頭一看,唔,不錯,藍色的軍服、鮮紅的綬帶、金光燦燦的軍階、潔白的手套,真漂亮!
“瞄準護墻——”少尉神氣十足地舉起雪亮的指揮刀。因為小雷堅持認為護墻是聲波匯集和放大的“中繼器”。“放!”指揮刀猛地向下一劈,許多人不由地掩上了耳朵。
隆隆的炮聲斷斷續續轟鳴了好一會兒。當硝煙散去之后。儀器顯示出:圣貝努瓦肆虐了幾十年的超聲波、次聲波都已消失殆盡,像幽靈一樣隱沒了。這出上演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悲劇正式收場了。
剩下的工作,是工兵連的士兵修建這座可作為名勝古跡的男爵墓地,并從銅棺內起出了那份遺囑。
至于根據遺囑上的指示去起回儲放在秘密地點的財寶,那是當地人民的權利了。作為客人,我們也為這批鉆石能重新回到真正的主人手里而高興。
(選自澳門《澳門短篇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