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在哪里?在我們的意識當中,有一個虛構的武俠世界被稱為“江湖”。那些人飛檐走壁,劫富濟貧,來無影,去無蹤。最牛的是,他們要么不食人間煙火,要么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還能夠從兜里大把大把地往外掏銀子,可誰也不知道他的錢是從哪里來的。要知道,在農耕社會,人們都被牢牢地拴在土地上,遷徙尚且不易,何談縱橫天下?所以,我們只能把小說家們的描述當作一種成人童話來閱讀,人們通過把自己和小說中的人物對號入座,獲得心理上的安慰。
但是,江湖一定是有的。著名評書演員連闊如的遺著《江湖叢談》就是一本江湖素描集錦。這本奇書寫于上世紀三十年代,先是在報紙上開專欄,后結集出版。該書洋洋近四十萬字,介紹了清末民初所謂“江湖”上的事。內容豐富,分類繁多,揭露了很多內幕。拿江湖行話來說,里面就有很多說道。我們經常說的一個詞“調(音“條”)侃兒”,其實應該念作“調(音“吊”)侃兒”。江湖上,果子行、油行、估衣行以及拉房纖的,騾馬市里纖手,各行都有各行的術語,俗話叫做“調侃兒”,江湖藝人管他們所調的侃兒,總稱叫做“春點”。比如管男子調侃叫“孫食”,老太太調侃為“倉果”,小偷調侃為“老榮”,當兵的叫“海冷”。江湖上有這樣一句話:“寧給十吊錢,不把藝來傳。寧給一錠金,不給一句春”,這說明“春點”是個寶貝,非一般人能知曉。不過,因為流行日久,外行人也能耳濡目染地重復幾句。今天依然在應用的一些常用語,比如“腕兒(萬兒)”、“托兒”、“走穴”等就是來源于江湖行話。他們之所以把行話看得這么重,原因之一大概是謀生太難,資源有限,教會徒弟,就會餓死師傅;此外,將自己的生意神秘化,有利于圈內人緊緊團結在一起共同對外。
那么,江湖人到底包括哪些呢?《江湖叢談》中介紹有算命的、點痦子的、打把勢賣藝的、擺攤賣估衣的、做小買賣的、賣野藥的、變戲法玩雜耍的、坑蒙拐騙的、說相聲講評書的、唱大鼓的等等,五行八作,樣樣俱全。其實所謂江湖,完全是農耕社會的產物。官僚體系之外,只有直接跟土地打交道的人算主流,其他人是游離于主流之外的邊緣人。他們不想行俠仗義,就是要混口飯吃而已。即使掙到了大錢,也不會被人羨慕。有些人是被生活逼迫,無奈踏入江湖,有些則干脆就是徹頭徹尾的騙子。《江湖叢談》中用很大篇幅介紹了種種騙術,且摘下一段來:
走在天津的租界或是富庶的區域里,常有一種乞丐,頭上沒帽子,上身赤著膀背,下身穿條單褲,向人行乞。別人穿著一身棉衣還凍得難受,他那樣有多可憐哪!誰瞧見亦得動心,人人能給幾個銅子,有闊人瞧見,三元兩元的一樣周濟。可是我這人好奇心盛,遇見了這種乞丐,我豁出冷去在他身后跟著,倒看他們能要多少錢?要完了錢,他去干什么?結果,有個乞丐叫我看了個全始全終。
那天,他不到三個鐘頭要了四元多錢。他不要了。我以為他是拿著錢買衣服哪,不料他亦有家。回到家中,一會兒出來,亦穿上大棉袍、棉馬褂、棉褲、棉鞋,戴上皮帽子出門亦坐洋車。我莫名其妙。他到了第二天又赤著膀背,穿條單褲向人要錢,求人可憐。我最納悶兒的是那么冷的天,三四個鐘頭會凍不壞他!其中定有不怕凍的妙法。我把這事記在心里,沒事的時候和江湖的朋友閑談,偶然談到這假乞丐不怕凍的事兒,有個江湖人某君知道其中的內幕。
某君說:“世上的善人雖多,可是善財難舍。普通要飯的乞丐,怎么說得可憐亦沒人注意。這種假乞丐,每逢冬天出去騙財。在未出去之先,他買一斤好燒酒,一塊紅礬,脫下衣服來,用棉花沾酒,往皮膚上擦紅礬,擦完了之后,用極少紅礬置于酒中,把酒喝下肚去。工夫不大,紅礬與酒性均發了,那身上如火炭般熱,再想穿衣服亦穿不住了。他這樣弄好后,往街巷里向行人要錢,有個三四個鐘頭絕凍不壞他。要完錢,回到家中,可得穿上衣服往澡堂子大洗特洗,洗完了吃東西。照這樣,干上幾個月,那紅礬的毒質在皮膚之上,一到了春天就會發作出來,能夠像爛桃似的遍體鱗傷,久治不愈……社會里的人都是顧眼前,不管將來。那真聰明的人沒這種舉動呀。”
騙術在幾十年后的今天依然盛行,像書中出現的“碰瓷”、“倒頁子”等,在今天更是隨時可見。時代在變遷,為什么騙術卻常用常新呢?其實道理很簡單,無論時代怎么變,人心都是肉長的,善良不變,貪圖小便宜的心理沒變,懼怕惡人的心理也沒變,只要人同此心,騙術就總能得逞。年年提防,可還是防不勝防。總體來說,以前的“江湖”雖然顯得很深,但受騙者比例還是比較少的。現在則更甚,騙子無處不在,花樣翻新,他們無需“春點”,潛伏在網絡聊天室里,混跡于常人中,很難識別。江湖代代出新人啊!
《江湖叢談》里還介紹了相聲和評書等曲藝形式的沿革。比如,唱大鼓書的門戶在北方幾省為“梅、清、胡、趙”四大門,在黃河南與大江南北,則為“孫、財、楊、張”四大門;張三祿乃相聲發始創藝之一,其后相聲分為三大派:朱派、阿派、沈派等。人們管這種靠耍嘴皮子掙錢的方式叫做“平地摳餅”。這些純草根的藝術是從北京天橋、天津三不管、營口洼坑甸等地方露天演出走出來的,如今進入殿堂,也就進入了掙扎的死亡期,所謂“生于民間,死于廟堂”。早年間藝人們普遍沒有文化,各種沿革就靠口口相授流傳下來,連闊如的記載無疑是寶貴的史料。
說起來,真實的江湖很無奈,經過世態炎涼,嘗盡人情冷暖,方為江湖。江湖是舊制度的一個反諷。一個和諧的社會,不應該有死角。
(《江湖叢談》,連闊如著,當代中國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