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蘇青,人們一度囿于張愛玲評價的“偉大的單純”,多論述她“充滿生活情趣的熱鬧人生的,世俗而無所顧忌”的一面,而我卻認為,蘇青始終如一的關心女性的實際生存地位、自覺地從女性角度觀照人生百態,更值得女性文學研究者們大書特書。
在那個特殊反常的時代,溢滿動蕩惶惶的空氣,蘇青無法選擇亂世,但可以選擇做個“亂世里的盛世的人”,掩蓋不住的是她那“緊湊明倩的眉眼里”“一種橫了心的鋒棱”,即要活下去就豁出去的智慧。面對“有些心酸,但卻不能使人號啕大哭”的平常人生,蘇青多的是俯就,而少了些執著。
一
如果沒有丈夫的那一記耳光,也許就沒有日后文壇上的蘇青。丈夫的回心轉意既遲遲無期,幼子的嗷嗷待哺卻刻不容緩,“如何是好呢?我只得又想到投稿了”,對于寫作,她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投稿的目的純粹為了需要錢”。
她少年喪父,家道中落,因為經濟問題差點耽誤求學,當然使她對錢有了不一樣的看法,沒有困頓過的人是不會理解沒有錢的辛酸的。中年遭受婚變,下有三個孩子,上有老母在堂,蘇青單身一人來應對嚴峻的現實,如何順應物欲橫流、如何解決溫飽問題才是最關鍵的。就算文人的天性讓她向往浪漫,可環境絕對讓她牢牢地腳踩現實。她在《如何生活下去》說到:“我要活。如何生活下去,正在設想著……”開門七件事,樣樣都要錢,叫她怎么能不談阿堵物、清高脫俗起來?她一度在偽上海市政府任職員和發表文章不問地方,向為世人詬病。然而,肚子餓才是最大的真理,“據說藝術家之類是應該‘愛惜羽毛’的,但我實實在在卻只求果腹,換句話說便是‘吃飯第一’,試問身先不存,毛將焉附?”被迫出家門的蘇青要結結實實地在社會上生存,沒有現成的少奶奶可以做了,當然要辛辛苦苦的賺銅鈿。她學得精明,還被人譏為“猶太作家”,可是她的精明也“只是自衛的,從來沒有想過要侵占別人的利益”。她以一個自食其力的職業女性身份坦然面對大家,盡管“也可能用不正當的手段換得較好的物質享受”,“然而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有自尊及尊重別人的心”。蘇青的可愛也在于此,她毫不掩飾對“銅鈿”的愛好,卻又不讓人討厭。
“生在現在,要繼續活下去而且活得稱心,真是難,就像‘雙手劈開生死路’那樣的艱難巨大的事,所以我們這一代人對于物質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夠多一點明了與愛悅,也是應當的,而對于我,蘇青就象征了物質生活。”孤高冷傲的張愛玲如是說。
上世紀四十年代,在上海戰亂的背景和商品經濟的沖擊下,很多知識分子一時找不到人生的理想支點,不得不重新進行身份定位,不少人選擇遁入市民行列,把目光投向現世人生,重視日常、安穩、可靠的東西。所以張愛玲說:“我是個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宣布要“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尋找實際的人生”。蘇青更是率直地感慨:“我很羨慕一般的能夠為民族國家、革命、文化或藝術而寫作的人,近年來,我是常常為著生活而寫作的。”
在蘇青小說里活躍的也是“為生存而生存”的人物:符小眉、蘇懷青等;而在散文中,她也自有她的“俗人哲學”。她在《道德論——俗人哲學之一》中開篇就把王弼對“道德”的注疏“道者,物之所由也,德者,物之所得也,由之乃得”中的“物”改為“人”,確認道德首先是利益的驅使,與人天性中的“趨利避害”是相一致的:“我相信人類與其他動物一樣,乃是有著求生避死、求樂避苦的天然欲望的。”而道德的本意是讓人得利,得好處。“人有利可得始去由之,沒有好處又哪個高興去由他媽的呢?”這種“有好處”論徹底顛覆了人們素來稱贊的尾生伯姬的守信守禮、比干申生的盡忠盡孝。
魯迅曾說:“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上海日益發達的商品經濟將日常生活、吃喝拉撒睡等推舉到了本體性的地位,為傳統所不容的利己主義、拜金主義在這里最有市場。海上文人對金錢的態度是開通的,受掣于商品經濟規律的“實惠性”亦蔓延于文人中,“文人在上海,上海社會的支持生活的困難自然不得不影響到文人……再一層,在上海的文人不容易找副業(也許應該說正業),不但教授沒份,甚至起碼的事情都不容易找,于是在上海的文人更急迫的要錢”。
一如前文張愛玲所說的她們那代人對于物質的愛悅,作為新一代物質女郎,她們固然不欣賞“損人利己”,同時也不愿意面對“損己不利人”的虛妄。她們用自己的語言重新詮釋一切:沒有了純情天真的少女,只有七巧、薇龍等早熟精明的都市女郎。不斷滋生的“個人本位”開始替代傳統的“人倫本位”,如蘇青的散文中神圣如道德,也得為個人服務才行,“講道德,守道德,總也得弄出些于人有好處的效果來才是”,她以比傳統文人更為坦誠的目光直視人求生避死、求樂避苦的天然欲望,痛直地喊出了“我們是人,人的利他是要索代價的”,“幸福乃吾人之唯一要求,而道德無非是致幸福的工具而已”。
二
在阿波羅神廟的入口寫著“認識你自己”幾個大字,很長一段時間里,女性創作都無法正視自己,她們更多的在男性話語中繁衍,正所謂“男性為自己創造了女性的形象,女性則模仿這個形象創造了自己”(尼采語)。女性“按照男性的愿望和意志被造就”的社會性掩蓋了她的個體性,某種程度上已經被符號化了。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談到“女性神話”時曾明確提出這個問題:女性神話把女性放在了一個概念化了的、超自然的觀念的世界里,掩蓋了分散在具體時空里的一個個具體的女人的真實面貌。這尤其體現在男性作家們創造的一系列“圣母”型女性形象上。但是事實上“神話的路對每個女人都是堵死了的,每個女人歸根到底還是得獨自面對自己的存在”,所以波伏娃說:“在現實中的關系越具體,就越少被神化。”
從現實出發,從以“生”為本的實用價值觀出發,蘇青已日益學會在現實的物質關系中重新叩問女性的意義。她筆下女性固有的母性不再是神圣不可攀的:“我相信就是愛孩子也須先自維持生存,自己連生存都不能夠了,又拿什么去愛他們呢?”(《再論離婚》)她甚至以“嬰兒需要吃奶的程度比需要母親來吻他的程度高”推斷出“精神的愛沒有物質來補足,還是支持不下去的”(《救救孩子》)。對于傳統頌揚的偉大母愛,她自有見解:“因為女子的世界太狹窄了……因此大半生光陰就非用來愛孩子不可”,“要是一個男人肯天天陪著太太上館子、看電影,或干些別的玩意兒,那時女人定會嫌憎孩子累贅,母愛起碼得打個七折”(《論女子交友》)。《犧牲論》里說有個病重的婦人掙扎著為幼兒取食,倒地而死。人多贊美她的犧牲精神。但蘇青卻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孩子嚷著要吃的是什么東西?如果吃不吃都沒有太大關系,犯得著拼上性命嗎?這位具有犧牲精神的母親,在她眼中竟成了不智之人。
蘇青樸素地從合乎自己需要、對自己有利的角度出發,瑣瑣碎碎地跟我們討論穿衣吃飯、伺夫弄兒。她在還原女性原生性和世俗性的同時拒絕了超現實的家庭神話和虛幻的女性本質:什么是婚姻的基礎?不是愛情,是物質。要求男人愛情專一永久辦不到,“但只要丈夫能邊哄邊給錢,也就算了”。促使離婚的兩個條件“丈夫動手毆打和故意作難不給生活費”中起決定作用的恐怕還是后者;為什么要講男女平等?男與女本來就是不同的,“凡男人所有的并不都是好的;凡男人所能享受的,女人也并不一定感到受用”,“一個女人需要選舉權、罷免權的程度,決不會比她需要月經期內的休息權更切”;什么是幸福?“幸福乃滿足自身的需要之謂,不是削足適履,把人家所使用的東西硬來滿足自己不盡相同的需要”……婚姻、平等、幸福這些神圣而崇高的字眼都在她的議論中一一脫冕。
蘇青其實沒有顛覆的野心,更無意什么觀點的確立和張揚,她是以生計為重的自說自話的婦人,她感性地提出“要合算”、要“有好處”這些生存法規,更多的是為自己解說。她只是懵懂地表示對一直以來宣揚的“光榮”、“偉大”、“舍生取義”等的質疑,以及對封建“人倫本位”的不敬。確實,隨著上海都市的發展,一切神圣的傳統變得不那么神圣了,正如老黑格爾說的,一切社會的進步總是以“惡”為代價的。在上海這個大熔爐中,物化的價值觀決定了金錢在都市至高無上的地位,為適應都市規則,市民必須使用相應的生存策略,變得實際起來。比方說上海的月份牌美女?押在月份牌中,特定的時代、歷史機遇、主人公、地域等外在條件都變得無足輕重了,而重要的是其中富足而悠然的生活方式,及所帶來的一種價值觀念。所以我們不難理解在那個高喊女子解放、爭做出走娜拉的年代,蘇青特別抗議:“娜拉可是易卜生的理想,不是易卜生太太的理想……身為女子,怎可輕信人家讕言,不待預備好一個合理的社會環境,便嚷嚷跑出家庭,跑出家庭呢?”
三
蘇青曾寫過一篇《自己的房間》,敘述對物質生存和精神發展雙重空間的渴求。有趣的是,英國現代女權主義作家伍爾芙1929年著名的講演集也叫《自己的房間》,其中說,一個女人要想從事文學創作,“一定要有錢,還要有自己的房子”。伍爾芙覺得“一定要有錢”是職業女文人的首要條件。而蘇青從來沒有終身寫作的愿望,她是愿意有所依附的,“只要有千年不散的宴席,叫她像《紅樓夢》里的孫媳婦那么辛苦地在旁邊照應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興興頭頭”。離婚后她干過編輯、秘書、教師等工作,經濟上雖然獨立,精神上卻沒有也不想擺脫對男人的依賴。“假如女人在職業及經濟上與男人平等了,我恐怕她們將失去了被屈抑的快樂,這是有失陰陽之道的……我有這樣的感覺,倘若同男的一塊出去,費用叫我會鈔,我就覺得很驕傲,可是同時也稍微有些悲哀,因為已經失去被保護的權利了。”
“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舊式女人的權利她也要,這是一般新女性的悲劇”,也是蘇青的悲劇。
蘇青是矛盾的,她是新舊交替時代的那個尷尬人。她掙不脫倚賴男人的舊套,“女朋友至多只能懂得,要是男朋友才能夠安慰呀”。少女時代她的夢想是像《三國演義》中趙子龍一樣白衣飄飄的英雄,長大后的理想愛人則普通得多:比她大,比她強,有男子漢氣,即使官派一點也不妨,還要有點落拓不羈……她也沒有做自由新文人的灑脫,當她不得已步入社會,男人們對她收回權利也收回了責任時,她卻借《續結婚十年》蘇懷青之口,難掩憤怒:“他們(男人)都是騙我的……辛辛苦苦一場空呀”,“我恨他們,恨一切的男人,我是一個如此不值得爭取的女人嗎?”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是男人,往往是叫人失望的,蘇青不得不悲哀地承認“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還是金錢和孩子著實些”。歷經坎坷的蕭紅曾道破天機:女性的天空是低垂的,女性的翅膀是無力的。所以處于懸空狀態的女人總想抓住點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順風順雨的冰心當然看不到人生還有抓不牢男人抓緊錢袋的悲涼一面。冰心筆下的女人是神化了的“真”、“善”、“美”:“世界上若沒有女人,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關于女人》)。在蘇青的作品中找不到這種對女人的溢美之詞,她把女人看得很透,對于女人的缺點、弱性太了解,卻又不能超脫。
當代亦舒的小說《喜寶》說,一個女人,首先需要的是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很多很多的愛,就要很多很多錢,如果兩者都沒有,就企求健康。大約女子對物質的欲望,都源于“愛”的匱乏。“究竟是安穩的普通人生、‘與子攜老’的日常生活對于動蕩的中國現代歷史就像一段傳奇呢,還是‘現代’及現代歷史對于中國的日常生活是個傳奇?”如果回到淪陷區這一特殊的時空中,我們可以看到歷史給出的答案更趨向于前者。對于蘇青、張愛玲這代人,普通人的日常幸福及其背后文化漸成“傳奇”。美滿幸福家庭既遙遙如彼岸之花,所以蘇青轉身擁抱物質社會。與其說蘇青“謀生之外也謀愛”,不如說她是“謀愛不成才謀生”,因為沒有愛,所以她微笑的眼睛里才有一種藐視一切的風情,所以她才對瑣碎的物質津津樂道。但在這看似曠達的背后其實是辛酸。蘇青的悲哀是真切的,做一個女人,看著房里的每一樣東西,包括小釘子,都是自己一手買的,又有什么樂趣可言呢?
人必須生活著,愛才能有所依附,面對強大的壓迫用自己的智慧怡然活下去是蘇青的哲學,這種哲學既不偉大也不深刻,背后甚至隱伏著漏洞和危機。但蘇青本來就不是英雄,她只是那個時代廣大負荷者中的一員,她“誠懇的忠實于一個井底之蛙的見識”,把焦點凝聚于一種經濟、實用又不乏精致的大眾化生活方式上,“繁榮的報業成全了她,龐大的市民讀者成全了她”,她比英雄更能代表那個時代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