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魯迅先生逝世七十周年,我卻想起另一個人來,這就是魯迅的親密弟子胡風。本來,胡風與我年齡相差五十余年,完全是兩代人,而我卻有幸結識他,并有幸受到他的牽連,說起來真是令人唏噓。
事情要從上世紀三十年前說起。1976年10月,“四人幫”剛剛粉碎,我就有機會進入了設在上海復旦大學的魯迅著作注釋組,這個注釋組承擔了《魯迅全集·日記(1927~1936)》的注釋任務。我當時還是一個工廠的小青工,當時時興“三結合”方式,就是由工人、農民和學校師生共同參加。我是作為“工人代表”誤打誤撞進入魯迅研究領域的。
為了注釋《魯迅日記》,我們當時要做的事,首先就是外查內調,除了查閱各種文獻資料外,還要到處走訪與魯迅有接觸的老人,尤其是那些在《魯迅日記》上出現的名字。但是,很多重大問題和重要線索,都在胡風這里斷了線索。于是,當然地,我們想到了找胡風查證和核實。
但當時胡風還在監獄里,我們怎么能找到他呢?芽經過多方打聽,了解到胡風關在四川某監獄里,據說是南充第三監獄。于是我們經過當時上海的市委“文教辦”開了介紹信,到公安部轉了介紹信,準備去成都,通過提審胡風來了解那些詳情。
1977年6月,我們復旦魯迅注釋組一行六人到北京開始調訪。8月上旬,我們又兵分三路,分頭到各地調訪。我和青年教師李兵先生兩個人一路,經鄭州、西安轉向四川一線展開調訪。在西安時,巧遇當時上海師范大學的王自立、陳子善二位,他們負責《魯迅書信》部分的注釋。得知我們要去四川提審胡風后,就托我們代問一些《書信》中與胡風有關的問題。
8月下旬的一天,我們兩人懷揣公安部的介紹信,到了四川省公安廳。但一個接待我們的中年女警官和顏悅色地告訴我們:中央有命令,任何人不得提審胡風。如有什么問題需要問胡風,可以通過四川省公安廳代訊。她告訴我們:你們想要了解什么事,可以把問題整理一下,交給我們,由我們代審,然后寄給你們。你們把地址留下來就可以了。我們保證負責寄到。
我們聽了,很不甘心就這么打道回府,就說,有些問題不是一次能說清的,需要反復盤問。她仍然和顏悅色地告訴我們,如果一次問不清,可以再來信問,我們一定負責辦好。話既然說到這種地步,我們也沒了轍,只好回到旅館,把我們所要問的關于《日記》的問題歸納為十五個問題,又把與《書信》有關的問題歸納為七個問題,總共二十二個問題。實際上每個問題中又套著幾個相關的問題。我們交了提問單,悻悻地返回了上海。
過了將近兩個月,我們覺得胡風的資料大約已經沒有希望了。忽然有一天,收到一個像期刊袋一樣的掛號紙包,打開一看,全組的人都興奮得跳了起來:是胡風寫的對于我們提問的詳細答問,足足寫了五十一頁!題目叫做《關于三十年代前期和魯迅有關的二十二條提問》,是寫在藍色的雙線報告紙上的,落款的“胡風”二字,是他標志性的手跡。里面談的全是關于三十年代左翼文藝運動和“左聯”、魯迅及馮雪峰、周揚等重大史實問題。而且很明顯,他不是全憑記憶,而是有很多查證和考辨的,而且同樣明顯是:梅志也在一邊幫同回憶和佐證。有些地方,他明白表示已記憶不清了,但是可以根據當時的一些背景情況來反證,他會舉出一件當時相關的事,說明這件事與我們要查證的問題之間的關系,來確認事實。
后來,胡風夫人梅志曾在《胡風沉冤錄》中寫到這件事,但他們并不知道這是誰要求寫的。只是因為監獄領導說,要好好寫,盡量詳細、準確。這使他們覺得這個任務很重要,于是兩人商量著寫了四五天,又重新核對了一遍,再重抄一遍,然后才寄出的。
毫無疑問,這是一份極其重要的證詞,他態度客觀,證據充足,很多材料聞所未聞,解答了許多疑難問題。
但我們研讀之下,覺得還有一些問題要再問,于是又理出十一個問題,寫信給四川省公安廳,請他們再次代訊。
與此同時,我們把其中與《書信》相關的七個問題的答問提供給了陳子善兄。子善兄要求看全文。我們考慮到都是為了同一任務,就給他們看了,但要求第二天就返還。但復旦方面領導考慮到這事很敏感,怕引起什么問題,就要求他們不要外傳。
過了不久,又收到四川省公安廳寄來的郵包:這回胡風又寫了整整九頁補充材料,還是一樣的嚴謹、扎實、豐富,非常精彩。
與此同時,外間卻開始傳說胡風寫了一份材料談三十年代敏感事。有人來打聽,復旦方面都回說沒有這事。可是有一天,忽然收到北京大學著名的現代文學研究權威王瑤先生的來信,要求看這信。這下注釋組領導感覺問題大了,趕緊向中文系領導匯報。當時“文革”結束未久,人們心有余悸,中文系領導一聽此事,吃驚不小,立即決定:馬上將此材料上交,要求立即掛號寄給中宣部。注釋組領導回來把領導的決定跟大家一說,大家都很懊惱:這么重要的珍貴資料,竟要上交?選我們千辛萬苦挖來的資料,反倒招惹是非了?選
但有什么辦法呢?芽誰敢承擔這個責任呢?芽只好上交吧?選但大家還是心有不甘,于是大家分頭,連夜抄寫,合成一份,第二天,注釋組把原件上交,而偷偷保存了那份“手抄本”。然后回信給王瑤先生,說是已經上交給中宣部了。王瑤先生也沒再來信。
這事也就算過去了。過了幾個月,忽然看到友人間傳閱著一份上海師大魯迅著作注釋組編輯油印的《魯迅研究資料匯編》,其中卻已經將胡風寫的第一份材料印進去了。而第二份材料即補充材料,子善他們是沒有的,我們也沒有告訴他們有這第二份。
這是1977年的事。胡風提供的新材料也被吸收進了1981年版《魯迅全集》的注釋。
1979年,胡風出獄后到了北京,1980年初,我當時正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參加《魯迅日記》注釋定稿工作。二月初的一天晚上,我和包子衍先生一起到北京醫院拜訪了胡風,但我并沒有向胡風提起這事。以后我又多次拜訪胡風和梅志,也始終沒有提到此事。
但后來的事卻跟我個人關系更大一些,還真使我受了點牽連。
這是在1991年,正是魯迅誕生一百一十周年紀念的年份。我當時在上海魯迅紀念館編輯館刊《上海魯迅研究》。為了挖掘新資料,我想起了這份胡風寫的珍貴史料,決定拿出來正式刊登。雖然曾在小范圍傳播,但畢竟知道的人不多。
為了慎重起見,我先請梅志先生審讀了原稿,征得她的同意。這時胡風已去世,梅志先生說,她到這時才知道,原來我跟這批材料還有這么個過程。她仔細看后,做了一些局部技術處理,并寫了一段附記后,交給我發表。在刊登時,出版社逐條對照了有關出版規定,確認沒有違礙,還打破“三審”規定,特地由上海市出版局一個分管副局長親自審看了稿件,一字一句做了斟酌,還寫了一段批文,確認最后刊出的面貌。實際上,主要對胡風原文中個別涉及人物定性的稱呼做了技術處理。
9月12日,刊登胡風材料的《上海魯迅研究》第五輯送到,我即開始分發各處,除部分作者外,當天下午就寄發了一部分,其余準備次日早上再郵寄。13日早上,我因孩子生病請假一個小時。到單位時,忽見單位領導正要出門,看我來了,一把拽住,說是出事了,趕緊到局里去。路上我問是怎么回事?芽領導告訴我:《上海魯迅研究》刊登了胡風的《二十二條提問》,上級怪罪下來,要我們馬上去談話。
我們到了局里,領導十分氣憤,認為這是嚴重政治錯誤:因為中央曾有擱置三十年代問題的指示精神。并且當時“風波”剛過,刊登這《二十二條提問》有可能引起不良后果。但把主要責任歸咎于我館領導,批評館里缺乏政治敏感性,擅自決定刊登這樣一份違反中央有關精神的敏感材料。
見此情形,我趕緊聲明:這不關館領導的事,我可以對此負責。因為我是責任編委,而且已由出版局領導再三審查,嚴格把關,沒有問題。如果有問題,也責在出版局,不屬我局和我館的責任。
但局領導仍要求我館領導寫出檢討,并作出整改。
之后,我館馬上采取了一些措施:收回已發出的《上海魯迅研究》,并停止發送該刊。為此還特地派兩個人出差去追回已經寄出的刊物。但是,當時該刊已經新華書店征訂將近一千份,必須滿足,怎么辦呢?芽有個領導想出一個絕招:把《二十二條提問》撕掉再寄發。于是又發動一批人緊急行動,撕掉這篇材料,然后把這缺了整整三十頁的刊物郵寄出去。當時拿到它的人,無不為之絕倒。其實,這種行為拿到今天來看,簡直是違法行為。可是當時人們卻做得嚴肅認真,而且是繞過了出版局做的。而出版局方面,卻是從來沒有認為這有什么問題,也不知道后來竟還發生過這些故事。
接著,就是整頓編輯部。我被調出編輯部,去參加魯迅生平陳列的改建。
到第二年,不知怎么一來,上海的《文匯讀書周報》有個記者了解到這事,便大驚小怪起來,就在該報上作了一個連續五期的追蹤報道,說是在大力反“左”的今天,居然還有如此荒唐的極左做法。
不久,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原國家出版局局長王子野在中央理論刊物《學習》上發表署名文章,嚴厲批評“左”的余毒,而他所舉極左的例子,就是《上海魯迅研究》胡風史料被禁一事。
緊接著,《新文學史料》全文刊登了胡風這篇《二十二條提問》,再接著,是《新華文摘》全文轉載!封面上還用黑體字標出!
這下,事情才算起了變化。到1992年底,有關領導便悄悄下了一道指令:《上海魯迅研究》可以發行。
后來我才了解到,原來,有個領導原是《二十二條提問》中涉及的某公的弟子,胡風在文中對某公有些不敬之詞,而當時某公還健在。這位領導看了,覺得在前輩面前不好交代,就向局主管領導提出:這材料有嚴重政治問題,發出去要出大亂子?選當時主管領導原是正直之士,但并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哪里知道個中奧妙,聽他說得嚇人,不敢不出重典,于是就有了后來的故事。以后當他們了解到真相以后,對我卻是另眼相看,給了我很多獎掖,使我至今銘感。如今這些領導全都已經下世,常令我想起來仍不勝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