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蘭芝有沒有“后人”?
劉蘭芝是漢樂府《孔雀東南飛》的主人公,她聰明、美麗、勤勞、善良、忠于愛情,既有教養,又性格倔強。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好媳婦,竟無端招致婆婆焦母的“不厚”。在焦母看來,“此婦無禮節,舉止自專由”。焦母對劉蘭芝的“懷忿”不但由來已久,而且到了一天也不能容忍的地步。她逼迫兒子焦仲卿“便可速遣之,遣之慎莫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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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復斗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已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遺施,于今無會因。時時相安慰,久久莫相忘。
從文本出發,審視劉蘭芝,她是有“后人”的。
劉蘭芝的“后人”是誰?
“不足迎后人”和“留待作遺施”,這兩句新的高中語文教材是這樣注解的:“不配送給后來的人。后人,府吏將來再娶的妻子”;“留著做個紀念吧。遺施,贈送、施與”。教材這樣解釋確實是有依據的。 《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也是這樣解釋:“‘人賤’二句:‘后人’,指仲卿將來再娶的新娘。此二句的大意是:我這個人既然已經被人輕賤了,我的東西也會受人鄙棄,當然不配送給后來的新娘子用了。‘遺施’,贈送,本是動詞,此處作名詞用。”
粗略一讀,這樣解釋確實有點道理,可是,仔細再讀,認真思考,便會發現這種解釋自相矛盾,根本站不住腳。細想一下,劉蘭芝既然已經認定自己“人賤物已鄙”,自己的“箱簾六七十”的嫁妝不值得留給“仲卿后來的新娘”,為什么又要贈送給仲卿“做紀念”,放在他的房間,讓“后來的新娘”天天看見?是不是想讓仲卿和他的新娘天天打架,雞犬不寧呀?如果是這樣,劉蘭芝也太有心計,太狠毒了。可是,劉蘭芝不是這樣的女人。她太善良,她深愛仲卿,又不能不離開仲卿;她請求仲卿休了自己,又希望仲卿天天想念自己;她自己不想再嫁,也希望仲卿不要再娶。因此,劉蘭芝做出了一個不合常理的決定:把自己的嫁妝全部留給仲卿做紀念。
要理解劉蘭芝的決定,還得對中國古代的婚俗有所了解。古代結婚講究“三書六禮”,女方的嫁妝有一大部分甚至全部是用男方的“大禮”置辦的。有錢的人家為了顯富,父母還要花一大筆錢為女兒置辦嫁妝;窮人家則直接用男方的“大禮”置辦嫁妝,有的還會有些盈余。就是在這首《孔雀東南飛》里,“太守迎新”部分,把這種“大禮”描寫得生動傳神:“赍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本來“大禮”和“迎親”不是同時進行的,應先送“大禮”,給女方置辦嫁妝,十天半月以后才去“迎親”。詩人把兩者合二為一,是一種文學手法,是為了突出太守家如何著急,生怕夜長夢多,被人搶去;還為了突出劉蘭芝美麗無比,人見人愛;更為了突出命運對劉蘭芝步步緊逼。而且,從全詩看,劉蘭芝的家境一般,實在拿不出多少嫁妝,所以太守才如此大方。可見這嫁妝既是男女兩家的財產的結合,又是女人的專利品。一般女人被休,女方是要把全部嫁妝帶回家的,不再嫁就留在娘家用,再嫁就一起帶到新的夫家;男方為了耳根清凈,也會要求女方把嫁妝全部帶走。可是,劉蘭芝卻把嫁妝全部留下,“輕輕的招手”作別,“不帶走一片云彩”。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呢?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仲卿“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進而表明:我不會再嫁,你也不要再娶!
論述到這里,我可以大膽地否定教材對“后人”的解釋了。這個“后人”不應解釋為“府吏將來再娶的妻子”,而應解釋為“蘭芝將來再嫁的夫君”。這樣解釋才更符合上下文意:“我已經被你休了,人已賤了,嫁妝也就不值錢了,不值得拿來嫁人了,只合留給你做個紀念。”更深的意思是:我已經不打算再嫁人了,這一生只認定你一個,希望你不要忘記我。還有一句沒說的話是:希望你不要再娶!你不是對你母親發過誓:“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娶”?希望你信守諾言!
現在再來討論“迎”字的解釋。現在的教材注解為“送給”,這種解釋單從“不足迎后人”這一句來講是可以通的,但與后一句“留待做遺施”聯系起來就矛盾了:既然“不配送給仲卿將來再娶的新娘”,卻又要給仲卿“留著做個紀念”,實際上還是送給了“仲卿將來再娶的新娘”。2000年以前舊高中語文教材對“迎”注解為“迎娶”,這種解釋似乎更本色更合理些,可是,仔細推敲起來還是說不通。既然不配讓仲卿“迎娶新娘”,就大可不必“留給仲卿做個紀念”。其實,“迎”是有“迎娶”的意思,這在任何一本漢語詞典里都查得到。問題是“迎娶”的主語是誰?賓語是誰?文言文詞語活用有一種使動用法,只要把“迎”理解為“使……迎娶”,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人賤物已鄙,不足迎后人,留待做遺施,于今無會因。”可以解釋為:我人已卑賤,嫁妝也就不值錢,不配讓將來的夫君迎娶我,只愿留給你做一個永久的紀念,從今以后我們再也沒有相會的機會了。
漢、魏時期婦女可以再嫁。婚姻更為自由。
我把“不足迎后人”解釋為“不配讓將來的夫君迎娶我”,一定會招來一些人的指責:中國古代的婦女可以再嫁嗎?“三從”、“四德”可以不遵守嗎?要知道,漢魏時期婦女不但可以再嫁,而且婚姻比現在還要自由。首先有《孔雀東南飛》這首詩為證。劉蘭芝“自遣”回娘家以后,除了“阿母大拊掌”,“阿母大悲摧”外,村里沒有任何非議,可見這在當時是司空見慣的事情。蘭芝才“還家十余日”,一縣之令的父母官就遣媒人來,為他的“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的第三郎求婚。蘭婉言拒絕后,馬上就有太守派人來為他的“嬌逸未有婚”的第五郎“結大義”。可見,婦女再嫁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當然,有人會說,這是文學故事,有不少夸張的成分。的確如此。可是,歷史會證明這種文學故事是有現實基礎的。后漢鴻儒蔡邕之女蔡文姬一生三嫁,至少可以證明一點:漢魏時期婦女再嫁是自由的。
(作者單位:南寧北京大學附中,廣西南寧,53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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