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王莫里斯已經很老了。
他常常遠離部落,穿過荊棘叢生的北坡一直往上爬,最終來到一面高逾二十多丈的懸崖前。懸崖光溜溜的,幾乎沒有落腳之處,別的猴子對這片懸崖毫無辦法,但老猴王莫里斯卻深知訣竅,自從他成為猴王以來就一直在這里爬上爬下。
翻上懸崖,前面就是一片波浪翻滾的無垠大海。莫里斯坐下來向遠處眺望,長時間地一動不動。許多年來,猴子們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腦子里只有一片空白接著一片空白。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了下去,大海卻總是那樣,以它的呆滯和永無變化昭示著生命的虛無。這讓老猴王越來越迷惘,他覺得自己精疲力竭,歲月和精力都在空氣中緩緩流失,日漸強烈的衰弱感讓他頭顱沉重。那天傍晚,太陽緩慢經過了沒有一絲云彩的天空,終于落了下去,它一半浸在水里,另一半無比妖冶,散發出一道道難以言喻的神奇的光,莫里斯忽然驚醒過來,想到了自己的責任。
他站起身,像所有垂垂老矣的猴子一樣,兩臂低垂,神情疲憊。從懸崖下來的路上他碰到了老伙伴阿里。阿里正在用一塊石頭使勁地砸著掰下來的樹枝,他患有非常嚴重的妄想強迫癥,多年來他一直認為被砸過的樹枝總有一天會突然開花結果。
“回去吧,阿里。”莫里斯招呼他。
阿里點點頭,咕噥著:“快了,快了。”
一路上,兩只老猴子都沒再說話,他們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對這世界和生活彼此心照不宣。當年莫里斯父親死于一場爭奪王位的叛亂,臨死前把昏厥的莫里斯交給了阿里。“阿里,”老莫里斯的父親眨巴著眼睛望著他。阿里心領神會,把莫里斯從一片狼藉的戰場上背了下來,藏匿在一棵樹上。直到莫里斯重新振奮起來,在一場新的戰斗中奪回了王位。
這種生死不渝的交情讓他們足以通過沉默來交流。
天已經黑了,猴子們正團團圍坐在一簇簇篝火前,在等候著老猴王回來宣布開飯。晚餐在莫里斯的部落里,是一項非常正式的儀式,無論發生什么情況,只有等猴王發布命令并吃下了第一口之后,猴子們才能紛紛進食。
接近營地,莫里斯看到在營地前那棵巨大的銀杏樹上有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那是他的妻子艾瑞和女兒小莫里斯。她們蹲在隨風起伏的樹枝上,和樹的陰影融為一體,沒有年輕銳利的目光根本分辨不出來。莫里斯已經很老了,他之所以能夠看到她們,靠的是對她們母女的深深的愛。
老莫里斯走到部落的中心坐下,艾瑞心事重重地牽著小莫里斯跟在后面。
猴子們是靜默的,有秩序的。
莫里斯深知,目前這種靜默和秩序更多的是出于一種習慣,而非尊敬。
“吃吧,”莫里斯說。
他發布命令的聲音有點發悶,透著一股飽經滄桑又無可奈何的勁頭。
最近一段日子,每一天都這樣重復著。在乎日,接下來猴子們就會唧唧咬吱地吃起來,偶爾有一、兩只譖越搶食的小猴子會遭到長輩的訓斥,總體氣氛仍然堪稱祥和。但現在,氣氛不但沒有變得祥和起來,反而顯得十分陰森,莫里斯感到了這一點,他知道大大小小近百只猴子正盯著他看。
在整個部落的凝視下,莫里斯心里產生了一絲恐慌,威脅雖然不知來自何處,但是確實存在。經驗和尊嚴告訴他不要理會這些,莫里斯繼續不緊不慢地咀嚼著一塊大肉,他如此專注于食物,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
“莫里斯!”突然,一個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
“怎么了?”莫里斯放下食物,向聲音看去。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站起來一個身材健碩的中年猴,即便在晚上也能看到他油光發亮的毛發,那表示著力量、野心和不可抑制的荷爾蒙。其實莫里斯知道這個聲音是誰發出的,野心勃勃的卡西爾對王位覬覦已久,暗中挑釁過好幾次了。
“怎么了,卡西爾?”老莫里斯又問了一遍。
“我有話要說。”
“有什么話,”莫里斯慢吞吞地說,“吃完再說吧。”周圍一片沉默,似乎所有的猴子都知道卡西爾今晚有話要說,只有老莫里斯沒有防備,這真是不祥的兆頭。莫里斯看了妻子艾瑞一眼,然后轉過頭來,繼續盯著卡西爾瞧。
“不,我現在說!”卡西爾堅持道。
“已經很晚了,”莫里斯語調和語速都沒什么變化,“你想耽誤整個部落的晚餐嗎?”
卡西爾思索著,片刻后出人意料地坐了下來,專心吃起了整整齊齊排放在他面前的六只蘋果。老猴王也低下頭來,似乎剛才什么也沒有發生過。直到晚餐結束,莫里斯帶著妻女回到洞中,他始終一言不發,也沒有再問卡西爾到底想要說些什么。
洞中有一團小小的火,讓整個洞暖烘烘的,十分舒坦。侍妾們把干草鋪開,伺候著莫里斯躺下,艾瑞憂心忡仲地蹲在一邊。“莫里斯,”艾瑞說,“這樣下去不行了。”莫里斯仰面朝天,心里盤算著一旦發生沖突自己可能調動的力量,默默點了一遍名后他嘆了口氣,兄弟和密友們都已經太老了,決戰沒有任何取勝的希望。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艾瑞說。
“這樣的事,”莫里斯說,“過兩年總會發生一次的,你不要太擔心了。”
“卡西爾非常殘暴,他決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老莫里斯沒有吱聲。“我們走吧,”艾瑞緊緊握住莫里斯的手說,聲音里帶著難以言喻的憂傷。莫里斯睜開眼看著艾瑞,他妻子年輕美貌,而且以睿智和善良贏得了整個部族的尊敬。
“我們能去哪里呢?”莫里斯問。
“隨便哪里,只要我們在一起,”艾瑞說,“還有小莫里斯。”
“一個王,”沉默了很久,老莫里斯平靜地說,“是不能放棄自己部落的,做一個王的意思,就是要等到死于非命的這一天。”
第二天清晨,一縷清爽的風飄進了洞里,老莫里斯知道這會是天氣非常好的一天。
和往常一樣,艾瑞和小莫里斯蜷曲著睡在一邊,很安靜。他坐起來,捋了捋被睡眠弄得有點亂蓬蓬的毛,它們有三分之二已經成為了絕對的白,三分之一則是白中摻灰。這些摻灰的雜色讓老莫里斯有些遺憾,因為一只渾身純白的猴王看起來會更有威嚴。
當然,這些現在已經不重要了。莫里斯從彎彎曲曲的洞里出來,清晨的營地在銀杏和松樹的包圍下,猴子們按血緣的親疏遠近零零星星地分布在四周。睡眠和夢是多么美好,老莫里斯想,但睡眠和夢又是什么呢?小路在草葉的掩映下若隱若現,露水打濕了莫里斯的全身,他摘了幾顆野草莓放在嘴里嚼著,酸甜的汁液順著他有些枯澀的喉嚨流了下去。
在營地入口處的那棵巨大的銀杏樹下,他看見卡西爾盤腿坐著,身后站著他的八個呲牙咧嘴的兄弟,其中的一個還叭叭地撅著一根棍子。
“早啊。”卡西爾向老莫里斯不懷好意地打招呼。
“早。”經過卡西爾身邊時,老莫里斯客客氣氣地回答道。
卡西爾仍然端坐不動,臉上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古怪的笑容,他的一個兄弟突然伸出腿來,把老莫里斯絆了一個筋斗。莫里斯爬了起來,向那個卡西爾的兄弟點了點頭,繼續向前走去。
“老莫里斯,”卡西爾兄弟們唧唧嘎嘎的譏笑起來,“你可太老啦。”
“為了一個王位,這樣做值嗎?”卡西爾忍不住咆哮了起來,“一點臉面也不要了嗎?”
莫里斯對此充耳不聞,繼續繞過山坡,向他每天攀登的懸崖進發。
身后,卡西爾似笑非笑的表情變成了獰笑。“我給你一個忠告,”沖著老莫里斯的背影卡西爾吼著,“忍耐是混不過去的!”說完,卡西爾就帶領著他的兄弟向營地走去。
此刻老莫里斯的心里非常難過。對于一個衰弱的王,羞辱常常比決斗更難以接受,許多先輩和其它部落的王就是因為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羞辱才選擇了毫無希望的戰斗。但他現在還不愿選擇戰斗,是的,他承認,對于徹底的失敗和臣服他還沒有做好準備,一個在決斗中失敗了的王的最終命運就是諂媚和做奴隸,盡管諂媚和做奴隸幾乎是所有部落王的最終命運。當這些王老了,就會有更年輕、更健壯、更有生命力的王通過一次決斗,打敗他們并取而代之,成為新的王。
坐在懸崖頂上,老莫里斯看著大海,太陽慢慢升了起來,由慘淡的白色變得金黃,天空藍得似乎能把所有的東西吸進去,但不包括自己,莫里斯想,自己被這個世界遺棄了,孤獨的靈魂是得不到救贖的。
莫里斯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石頭。
中午。卡西爾率領他的兄弟們已經來到了王的洞口,他要實施自己的計劃,老莫里斯的軟弱根本不能阻擋他去獲得他已經唾手可得的一切。戰斗、戰斗、戰斗!只要在一次公開的戰斗中打敗了莫里斯,他的地位就能得到整個部落的承認。卡西爾召集起了部落所有的猴子,他讓他們湊近圍在老王莫里斯的洞口,以便讓他們聽到將在洞中發生的事情,然后讓他的四個兄弟守住洞口,另外的四個兄弟跟他一起進了洞。多年來,這個洞是權力和享受的象征;現在這些都必須成為自己的象征。
艾瑞帶著小莫里斯坐在洞里一塊較為寬敞平坦的地方,兩邊三三兩兩是老王莫里斯的侍妾。“你終于來了,”艾瑞梳理著小莫里斯的毛說。
“我來了。”卡西爾咧了咧嘴。對艾瑞,他心里懷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懼怕,他弄不大明白這種感情,自己為什么要懼怕這個柔弱無力的母猴子呢?說到底,她只不過是一只母猴子,只要自己做了王,她就必須和所有的母猴子一樣,在自己需要的時候撅起屁股讓自己操一頓,這一點是沒什么疑問的。但他仍然只是小心翼翼地向前邁了半步,神態間不失恭謹地說:“我要成為新的王了。”
“我和莫里斯已經決定了,”艾瑞說,“我們帶小莫里斯離開部落,把王位讓給你。”
“這是不可能的。”
“我們永遠不回來了。”
“不是這個問題,”卡西爾說,“我必須和莫里斯決斗一次,這樣大家才會承認我是王。”
“我不希望決斗,”艾瑞說,“莫里斯一家為部落已經犧牲得太多了。”
“這我不管,”卡西爾說,“我要做王。”
卡西爾笑瞇瞇地看著小莫里斯:“我做了王以后,你就成為王后了。你不愿意嗎?”
“不,我爸爸是王。”小莫里斯說。
“那我現在就讓你做王后。”卡西爾下了決心,他一邊用眼角的余光瞟著艾瑞,一邊向小莫里斯走去。艾瑞的表情十分平靜,她明白有些事情一旦發生了,接下來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得順理成章,這就是邏輯,邏輯的力量是她的美貌和尊嚴也無法阻擋的。卡西爾的兩個兄弟擋在她面前很多余,她側過頭來,目光繞過他們笨重的身軀,看著卡西爾把小莫里斯強暴了。卡西爾心滿意足,看著疼得吱吱叫的小莫里斯說:“看來你不大愿意做王后,那我只好另選更美貌的姑娘了。”說完,他就讓他的四個兄弟逐一強暴了她。
“艾瑞,不是我心狠,”卡西爾說,“你要怪老莫里斯,如果他跟我決斗一次事情就不是這樣了。”
“現在你不是已經滿意了嗎?”
“不,”卡西爾說,“現在輪到你了。”
“強奸你們只是一個圈套,”卡西爾邊干邊說,他感到很滿意,“可這是一個多么舒服的圈套啊。”
下午。心神不定的老莫里斯提早從懸崖上下來,走到銀杏樹下時,他看到他的好朋友阿里已經被打死了,頭被砸得稀爛,一群蒼蠅圍著嗡嗡亂叫。老莫里斯在阿里的尸體旁坐了一會兒,一哄而散的蒼蠅又飛了回來,把老莫里斯也圍在了里面。和往常一樣,莫里斯的腦子里只有一片空白接著一片空白,猴子們都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然后他站起來,拖著沉重的步子,向營地中心他那個象征王權的洞口走去。
洞口鴉雀無聲,所有大大小小的猴子都在,卡西爾的八個兄弟分列兩旁,艾瑞遍體鱗傷,四肢著地,臉的正面沖著他,背后是卡西爾正頂著艾瑞的屁股向前一拱一拱。看到莫里斯回來,猴子們讓出了一條通道,老莫里斯繞過卡西爾和艾瑞向洞里走去,他經過艾瑞身邊時,艾瑞的表情十分平靜,什么也沒有說。
老莫里斯所有的侍妾都不見了,洞中間躺著小莫里斯。他彎腰摸了摸她,小莫里斯身體還是熱的,下身沾滿了血污和尚未干透的精液。莫里斯心里充滿了懊悔,如果他早一點屈服的話,事情就不會鬧到這一地步,僅僅因為一點自尊,僅僅因為不愿意提早一些接受做奴隸的命運,他害死了女兒小莫里斯,接下來還將害死妻子艾瑞。莫里斯心里十分悲傷,他明白卡西爾是不會放過她的。
他轉身回到洞口,艾瑞還趴在卡西爾的胯下,一瞥之間,老莫里斯看到了卡西爾暗紅的、粘濕的、堅挺的生殖器正在艾瑞的屁股下面進進出出,卡西爾的臉上放射出一種即將成為王的光輝。所有的猴子都靜悄悄地看著老莫里斯,充滿了興奮的期盼,他們在等他開口宣布放棄王位,這將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
老莫里斯向大家點了點頭,然后非常迅速地向狂熱的卡西爾伸出手去,速度快得不可思議,當他手縮回來的時候,指尖上捏著卡西爾的一只眼球。卡西爾尖叫一聲,慘烈得讓周圍的銀杏樹撲簌簌地掉下了許多葉子。卡西爾的八個兄弟撲了上來,局勢是一邊倒的,老莫里斯被打得奄奄一息,躺在洞口再也無法反抗。
“我成王了!”卡西爾摘下身上的亂毛,堅定地宣布。
“獨眼王!”一個兄弟補充道。
“獨眼是獨眼王的通行證了另一個兄弟又做了補充。
卡西爾滿意地看著匍匐一地的猴子們,指了指躺在一邊的老莫里斯,發布了他成王后的第一道命令:“把那團東西扔到海里去!”
猴子們吆喝著聚集起來,慶典游行似地抬著老莫里斯,他一條折斷的手臂無精打采地耷拉在身后。
隊伍浩浩蕩蕩地翻過山坡,繞過懸崖,向大海前進。
猴子們把老莫里斯扔進了他天天眺望的無垠的大海。
被冰涼的海水一激,莫里斯醒了過來,求生的本能使他拼命上浮起來,向海岸掙扎。
“誰也不準救他,救他的一起死。”卡西爾說。
猴子們在岸邊列隊,每一個都向在海水里撲騰的老莫里斯扔出一塊石頭,表達他們對新王的敬意和效忠。石頭紛紛砸在莫里斯的身上,然后滑落到海里。
“你這樣做開了一個壞頭,莫里斯不該死的。”艾瑞說。
卡西爾狠狠打了她一個耳光。“你不扔石頭嗎?”卡西爾憤怒地責問道,“你不扔嗎?”
老莫里斯的身體四肢攤開,在離海岸不遠處隨波浪一起一伏,那種姿勢十分自然,看起來像是在海里已經漂浮了許多年。
艾瑞從隊伍里出來,走下海灘,她下到水里把莫里斯撈了起來。
“連她一起砸死吧!”八兄弟怒吼了起來。
“不!”卡西爾輕蔑地看了一會兒,然后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命令道:“把他們倆都給我弄上來!”
八兄弟接受了命令,排著隊向海灘走去。
躺在艾瑞懷里的老莫里斯體無完膚,兩只睪丸被扯爛,實際上已經死掉了。
艾瑞覺得他還沒有死透,還在呼吸。
“卡西爾追來了,你再堅持一下。”
艾瑞說著,抱著莫里斯向大海走去。
艾瑞一瘸一拐地走在沒膝的海水里,吃力的樣子就像在爬著一面巨大的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