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電影

一

放電影的男人自殺了。

那天黃昏，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聽見幾個大人在悄悄議論。

我們這里的放映師只有一個，那就是梅梅的爸爸。

又瘦又高的男人把自己掛在放映室的橫梁上，用一根粗細適中的、柔軟的棉繩。他的手安靜地垂著，指尖戳向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地面。

在結束生命之前，他把所有的東西整理得清清楚楚。每一盤拷貝都貼好標簽，放在恰當的位置上。他還為玻璃瓶里插著的梔子花換好了水，細心地摘去了因枯萎而稍微變黃的花瓣。他甚至沒有忘記把圖書館借來的書放在桌面上，夾一張紙條說明應該歸還的日期。

這張紙條成了他的絕筆，除此之外，沒有發現其它字跡。沒有遺書。

梅梅的爸爸死了。前一天傍晚，我還看見他在散步，走在光線模糊的林蔭小道上。他的面容永遠陰郁，蒙著一層灰綠的濕氣。他的身軀雖然削瘦，卻仿佛灌滿沉甸甸的、粘稠的漿狀物。他一個人，微微聳著肩，步履緩慢地行走著。悄然無息。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保持五十米的距離。走著，走著，到了路的盡頭，他就不見了。

迎面只有一堵頹塌的石墻!空氣忽然變得凝重起來，我懷疑他融在里面。那么，我會不會把他吸人體內?我被自己的想象嚇倒，玩命地往回跑，卻在歸途中再次撞見他。他依然不緊不慢地走著，留給我一個輪廓暗淡的背影。他是什么時候往回走的?他與我擦肩而過時，我怎么沒有注意到?我驚魂未定，一直跟在他后面，未敢超越。

沒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他。這個人，在二十個小時之后，就徹底拋棄了自己的形骸。

聽到一個經常見面的人忽然死去的消息，剛開始有點兒像是一個荒謬的故事。我在心里不停地嘀咕著：梅梅的爸爸死了。梅梅的爸爸死了。梅梅的爸爸死了?！恢挥X，這個信息漸漸滲透到腦神經里，像越描越重的鉛筆痕，終于劃破了薄薄的紙面，劃進現實空間。

梅梅的爸爸死了?！@不再是單調的短句，而最終成為一個事實。

梅梅知道么?我疑惑地望著她。她正在和一群十二、三歲的女孩子玩“跳方格”游戲，兩頰通紅，眼睛異常明亮。我喜歡梅梅，她具備我們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所欠缺的穩重感。

“梅梅，過來?！蔽页辛苏惺?。她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額頭和鼻尖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我對她講：“你爸爸死了?！?/p>

“哦，知道了。”她的表情異常平靜，好像聽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消息。她抬頭看了看天，似乎思索了一陣子。然后轉過身，慢慢走向那群等著她的女孩子們。

“到你了，梅梅。”她們在不遠處興高采烈地喊叫。

“你能不能幫我請假，這幾天我可能不會去上課。”她猶豫了一會兒，又折回我身邊，用商量的語氣對我說。

“好的。”我點了點頭。

“還有，下周的數學競賽我也不參加了。幫我跟周老師解釋一下?！泵访酚盅a充了一句。

我答應了她。這時，她的眼眶開始紅了。

忽然，她撲到我身上，兩只手緊抓住我的胳膊，大哭起來。

我被她狠狠地掐著，手臂火辣辣的疼。不過，心里面卻舒坦了許多。我陪著她掉眼淚。漸漸的，一大群女孩子圍了過來。知道原由之后，大家就一起哭。我們哭得如此悲痛，仿佛喪失了自己的親人。事實上，這只是能量的宣泄。因為我們不知所措。因為莫名的恐慌。因為害怕同樣的災難降臨到我們身上。

我們被同一種恐懼所威脅，在突來的死亡面前，像一群沒有自衛能力的小動物。在那晚初升的月亮下面，我們哭得摧心裂肺，恨不能把體內的水分全部傾瀉。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梅梅先停下來。她說：“我得回家。我要安慰媽媽?！?/p>

很多人問她：“梅梅，我們陪你回去好不好?”

梅梅搖了搖頭，獨自走開了。我們看著她走遠，消失在家屬區灰色的樓群。不知是誰嘆了口氣，那種嘶啞的、從充血的喉管里透出的聲音。

于是，大家放松了，像剛剛卸下一個超負荷的重擔。有人建議：我們繼續玩吧。

女孩們又開始“跳方格”，我們單腳跳躍的姿勢像是受傷的鹿。沒有笑聲，沒有興奮的喊叫。沉默的游戲看起來有些怪異，但是我們無法停止。大家都在努力，從一個四方格跳到另一個四方格。直到夜色像黑水一般漫過來，漸漸模糊了方格之間的界線。

那天我回家很晚，卻意外地沒被家人責罵。他們全神貫注地看電視，留給我一桌殘羹剩菜，還有電飯鍋里熱著的白米飯。我吃著吃著，身子開始暖起來。

二

梅梅不是我的好朋友，甚至說不上是朋友，在她爸爸死掉之前。我們同班，但她幾乎不跟班上女生接觸，一起玩的，也就高年級的那幾個女孩。她們是另一個性質的同班——奧林匹克數學班。

梅梅爸爸的死，卻讓我們突然變得親密。辦完喪事，回來上學的第一天，梅梅趴到我桌前，放低聲音：“放學后，陪我一起走好嗎?”我點頭。

“我爸爸是為我死的?！泵访吩诜艑W路上說，“他怕等我長大了才死，我就去頂他的班，當一個放電影的?！?/p>

“放電影多好!”

“是啊，我也這么認為。我長大了就想當一個放電影的，放一輩子電影?！泵访泛芘d奮，眼睛亮晶晶。

“可你功課這么好，老師還指望你上科技大學的少年班?！?/p>

“我可以上完了再回到咱們這里放電影。你知道嗎?謝彥波是十一歲進大學的，我不行，我得再過兩、三年，十四歲進去。那我畢業就十八歲，剛好夠了上班的年齡。”

嗯，嗯。我只會點頭。梅梅就是聰明，未來人生道路規劃得這么清楚。我連以后要干什么都不知道。對了，梅梅當放映師的話，我就當售票員吧，兼賣點瓜子爆米花。這么重要的事情都告訴我了，我相信梅梅是成心交我做好朋友的。

走到一半，我想起來：“梅梅，放學后你們數學班還有課呀。”

“管它的，我爸不在了，我媽現在沒心思管我。”梅梅不在乎。

“那周老師?”

她遲疑了一會兒，很堅決地扯住我的袖管：“走，看電影去!”

四點半，下午場，放映的是日本卡通片《天鵝湖》。只有一個老阿婆帶著小孫子在看，還有我們兩人。那個學齡前小朋友拿著閃紅光的玩具槍“噠噠噠”，還不時跑來跑去，最后阿婆罵罵咧咧地把他強行拖走。就在祖孫倆離開后，公主拽著白色長裙走下樓梯，戴著金冠的、美麗的奧杰塔。

“哇——”梅梅和我同時發出驚嘆聲，然后相視而笑。借著銀幕反射的幽光，我看到梅梅的臉在閃爍，柔軟，燦爛，像影片中月光下蕩漾的湖水。

我們歡天喜地走出影院，天還沒黑，四周是暖洋洋的夕陽的顏色。

“漢斯，你會像王子愛奧杰塔那樣愛我嗎?”梅梅模仿瑪格麗特的口吻。

“嗯。?。磕钱斎焕?”我像漢斯一樣，做出無比幸福狀。

我們瘋笑著奔跑在林蔭路上，像兩只快活的小松鼠。

那場電影奠定了我和梅梅的友誼基礎，我們迅速進入一段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時期。

對我而言，幸福很簡單，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就是幸福。所以那段日子在我看來，滿是絢麗云彩。但梅梅卻一再對我說：“真抱歉，拖著你一塊受罪?！彼哪沁叄╋L驟雨。

手牽手的兩個人，一起走過的路，遭遇卻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誰也說不清楚。后來的回憶，梅梅說我們是兩塊鏡子，空對空地照著，就時光夾在中間傾瀉。

三

很多年以后，我猜想到梅梅爸爸的死因。

他應該是我認識的人群里，第一個因為抑郁癥自殺并且一次性成功的人。他選擇了恰當的時間、地點。據說，導致他自殺成功的直接原因是：那天下午放了一場電影，看的人只有一個，而且那個人看了一半就退場了。

空寂的電影院，小窗口里透出的慘白強光，膠帶轉動的沙沙聲……電影還在放映著，梅梅爸爸就已經在為結束自己的生命做準備。有人看見他下樓，去找裁縫店的老趙要了一條棉繩。那是最后一個觀眾走了以后。

有人講：如果電影院里還有人在，哪怕只有一個人，他就不會擅自離開自己的崗位。他是一個非常敬業的人，大家公認。

如果電影放映完畢，也就是清場時間，售票處的沈阿姨就會端著搪瓷杯去找梅梅爸爸，問他要茶葉。然后跟他嘮叨她家的破事，然后就到了下班時間，他們都回去吃飯，然后再過來放夜場。放完夜場，老趙的裁縫店早就關了。這樣，梅梅爸爸就拿不到棉繩了。

那天，沈阿姨去要茶葉的時候，梅梅爸爸已經掛在了橫梁上。一切都不可挽回?！哉f，看電影的人一定要看完。中途退場，可能會害死人。這是當時我的理解。

但是，梅梅認為不關看的人的事，她爸爸遲早要死。那天，梅梅那么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關于頂班的事，我還以為她爸爸真的為她而死?？蓻]過兩天，她馬上就否認了：“怎么可能呢?他那么大的人了，不會幼稚到這個地步。等我長大，他不想讓我頂班，我又能怎么著?”

是呀，我想不出梅梅能怎么著。梅梅也去上吊?像她爸爸，或者像我們前樓那家考不上大學的女兒那樣去跳樓?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看了梅梅一眼，不敢說什么。

那時候顯然還沒有抑郁癥這種說法，大人們成天討論梅梅爸爸因何而死。他老婆溫文賢惠，梅梅聰明乖巧成績好。工作穩定，收入正常，與人為善，跟誰都相處得很好。

有人提到了沈阿姨，做了一丁點暖昧暗示，卻立刻被人嗤之以鼻：沈翠霞?她哪里能跟小梅(梅梅的媽媽)比呀?端洗腳水都不配。

梅梅媽除了不愛笑之外，全身上下挑不出一絲缺點。白皙，清秀，會理家務，會輔導梅梅學習，待人也和氣。關鍵，她還是大學畢業生，不像梅梅爸，是中專技校出來的。

大家都說，梅梅爸能娶上梅梅媽，那是幾世修來的福氣。這兩人，出了名的相敬如賓。

這樣的人，怎么能去死呢?死得太不講道理了，大人們憤憤然。

找不到原因就瞎蒙，總是要找出來的。有人開始對號入座，比如沈阿姨。沈阿姨很內疚，她覺得是自己害了梅梅爸爸。她丈夫賭博進了派出所，好容易把兒子弄進國家單位做工人，沒兩天就跟一個女人跑了，大他十幾歲的。她整天就跟梅梅爸爸發牢騷，叫他幫忙出主意。梅梅爸爸總是皺著眉頭，點頭，點頭。卻拿不出具體方案來幫助她。

沈阿姨說梅梅爸爸厚道，想不出怎么幫她，就把自個兒煩死了。“早知道他那么上心，我一句話都不敢說的。這種事情，誰幫得了誰呀?都是他們爺兒倆不爭氣，連累了老梅?！彼f。

梅梅爸爸姓梅，梅梅媽媽也姓梅。所以梅梅叫梅梅。

裁縫老趙就對他們的姓氏很忌諱：“都是孤絕的姓，這兩人還要湊一起。沒了，什么都沒了?！庇腥苏f他迷信，他還列舉：“那姓梅的不是有個梅妃?爭不過楊玉環也就算了，安史之亂還被人殺死。這個梅就是個晦氣姓?！庇腥朔瘩g，說梅妃不姓梅，姓江。老趙搖搖頭：“橫豎是葬在梅樹下了。那個木是不祥的木，死于非命，怪不得別人的?！?/p>

梅梅爸爸就是掛在木上死掉，用的是老趙的繩子。每年忌日，老趙會搬出個小鐵爐，對著電影院燒紙。

大人們什么想法，跟我們總有一段距離。事實上，我們并不想追究死因，我是指除了梅梅之外的這批孩子，包括我。我們只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死亡嚇了一跳，過后就游回各自安全的生活了。沒心沒肺，是健康成長的前提。

四

“我媽神經了，她煮了兩餐晚飯。第一頓剛吃完，她洗了碗，又去煮。她叫我一會兒回去吃?！蔽覀冊诿访钒职纸洺Ｉ⒉降哪菞l路上散步，梅梅對我說：“一會兒你陪我回去吃吧。我吃不下了，我的胃不太好。”

我就跟她回家吃飯了。

這種情況有過幾回吧，梅梅媽燒的菜比我媽燒的好吃，早知道，我就不在家里吃那么飽。

后來，梅梅媽不神經了。她還煮晚飯后的第二餐，卻不是正餐，是紅棗桂圓燉銀耳之類的甜品或其它補品。她解釋說，梅梅要用功讀書，得補一補。她給我們一人盛了一碗，我狼吞虎咽吃掉，梅梅趁她媽媽出去一下，就把自己的倒到我碗里。我則榮幸代勞。

梅梅爸爸死后，梅梅媽唯一的想頭就是讓梅梅好好讀書，能跳級就跳級，最好三級跳，早日考上大學。

我們就是在那年升上了初一，就以我這個智力中等且勤混多于勤奮的學生來說，課程也還算輕松。更何況梅梅。剛開始，梅梅媽虛弱恍惚，并不怎么管梅梅。我們倆沒事就去看電影，爬山，偷摘我妹妹幼兒園里的月季。

一向穩重的梅梅還做出了讓我大跌眼鏡的事情：她承攬了一樁批復情書的業務。客源是她奧林匹克數學班的學姐們，那些十四、五歲的女孩開始收到來路不明的情書，然后相互傳閱，商討如何處理。一般處理方案有兩個：一、上交老師；二、回信拒絕。畢竟厚道的人多，最后表決，采取方案二。

具體措施：狠批一通，原信退回。

又有人說：“你給他批復了，他說不定以為你對他還有意思，又寫來了怎么辦?”小集團再次表決：不要當事人批回，請人代筆。那么，誰來完成這項工作呢?

年齡最小的梅梅挺身而出：“我來。我經常幫老師批作文，改起來快。反正又沒人給我寫?！?/p>

于是，梅梅時不時拿著幾頁信紙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狠批那些無恥男生。以我們當時的見地，寫情書是低級下流的行為，是應該表示深惡痛絕的。而收到情書的人，是倒霉的受害者，但多少也要檢討一下自身的原因。那么看人家的情書，則完全是一項有益身心的消遣，看出其中文理不通之處并修改它，還能提高我們的語文能力。

梅梅認真地把情書里的錯別字挑出來，把正確的字寫在旁邊。語法錯誤，也在她的修正范圍。用詞不當，她就幫人家找出一個更恰當的。最后寫批語，一般都是責令那些想入非非的男生把心思收回，用功讀書。偶爾也會冒出尖酸刻薄的一兩句，譬如她損一個男生：說得好聽，你是懶。說得難聽，你是笨。說得客觀一點，你是又懶又笨。

被批的人是我們班一個老留級包，信是寫給高我們兩級的學姐的，因為她曾經輔導他。表示一下感恩加懺悔加那么一點朦朧好感的意思罷了，算不上露骨情書。但梅梅特別憤憤然，批語寫得力透紙背。

梅梅，到現在我念這個名字，浮現的依然是最初記憶中那張文靜得有些寂寥的臉。我們一起胡鬧的日子，她竟沒有什么開朗的表情留在我印象里。她肯定笑過的呀，我還記得她的笑聲。那笑聲是流動的水，她的面孔碎在水底，卻怎么也看不清楚了。

梅梅媽恢復理智，意味著我們快樂時光的終結。她對我保持著對待一個孩子應有的禮貌，但也很有技巧地讓我看出：她不喜歡梅梅跟我在一起。

我不是個壞孩子，也不算差學生，但我不思上進，滿足于現在的狀態。這不是梅梅媽愿意選擇的梅梅的朋友?；蛘咚箤幵肝沂且粋€有羞恥心的差生，起碼做出點發奮圖強的樣子，可是我連表面文章也做不出來。我只會一面享受她的燉品，一面神神叨叨跟梅梅講校里校外的八卦，還有模仿電影片段吃吃傻笑。

梅梅媽在，梅梅做出一副目不斜視、心無旁騖的樣子，筆在作業本上沙沙寫，書翻得嘩嘩響。她一轉身，梅梅就把臉扭向我，用口型暗示，催促我繼續講下去，有時候還用動作配合我的模仿秀。

梅梅媽不是好蒙的人，我們底下的小動作，她不可能不知道。她不點破，只是端來的燉品越來越淡，要么沒有放糖，要么沒有放鹽。梅梅沒有說什么，那天我卻不知深淺問了一句：“阿姨，這個怎么沒有味道?”

“有營養就可以了，我們梅梅知道沒養分的東西是可有可無的?！泵访穻尩卣f。

第二天，梅梅放學就不跟我一起走了。她整理書包說要去奧數班，不過我知道他們那天沒課，我沒說出來。

五

本來，我是想過幾天再去問梅梅，她媽媽同意不同意我們繼續好下去。我甚至決定用功了，考個好成績去討梅梅媽的歡心。我知道，梅梅不跟我一起，一定是她媽媽的意思。

可過了幾天，我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梅梅有梅梅的那群學姐，我有我的一群朋友，我們不是非要做好朋友的。像原來那樣，只是遠遠地望著她，看她跟別人玩，不也挺好?

她們在游戲的時候，我經過，有時候我會喊一聲：“梅梅?！?/p>

梅梅會沖著我點點頭，有時候也叫一聲：“要不要一起玩?”

“不了。”我擺擺手，獨自去看電影。

以前我和梅梅一起去看電影，沈阿姨讓我們免費進場。我自己去看的時候，她有時候放我進去，有時候叫我買票。票不貴，五分錢，相當于一根奶油冰棒。我們這里是單位自建的電影院，屬福利設施，爸媽經常會領到贈票，就跟他們扛回的整筐整筐不花錢的水果一樣。

其實我們那邊的小孩對看電影并不抱太大的興趣，在跟梅梅成為好朋友之前，我也不怎么看的。我寧愿守在家里，看小區內部有線電視，放《霍元甲》、《上海灘》，還有《射雕英雄傳》?？擅访烽L大了要當一個放電影的，我對電影總要有些了解。

下午場，四點半到六點。六點散場我就回家吃飯，吃完飯我散步，然后約一群同學寫作業，打鬧，講笑話，相互抄答案。我們以最快速度完成功課，然后就玩各式各樣的游戲，但沒有跳方格。

我忽然領悟到跳方格是愛學習的孩子玩的游戲，因為它只能在天黑下來之前進行。天黑了，她們就收心，回到自己家里，吃飯，然后用功讀書。直到睡覺。

初二，梅梅媽為梅梅辦理了轉校手續，送到省城一所重點中學。我們這邊是子弟學校，不上進的孩子太多。負責奧數班的周老師差點跟梅梅媽翻臉，眼睜睜看著培養了兩三年的種子被挖走，她非常不是滋味。可她最后還是嘆了口氣承認，那邊的環境更適合梅梅成長。

梅梅要走了，我想送她一件禮物。我找了一本舊的童話書，在每一張單數頁碼的紙角上畫畫，畫的是奧杰塔公主拎著裙邊下樓，然后旋轉，跳舞。要快速翻紙頁，就可以看到活動的效果。我花了好幾個晚上，熬紅了眼睛才完成。這是我活了那么大，做的第一樁認真事。臨別，交換禮物，梅梅送我的是一些數學參考書，對我而言要上了高中才有用的。我把畫書交給她，她翻了翻，淡然一笑。后來她留在課桌的抽屜里，忘了帶走。

之后我們很久沒有聯系，再后來，我聽說她并沒有上少年班，甚至沒有考取普通大學。那時我早已經離開了我們少年時期共同生活的地方，隨父母的調動，到南方城市讀書了。

再次聯絡，卻是在MSN上，因為一個彼此熟悉的同學的牽線。我們都是養育了下一代的婦女，她驕傲地告訴我，她的兒子比我女兒大八歲。怎么會呢?我吃驚了。

深入交談，我才知道她居然早戀，跟那個寫情書的老留級包，他給她回了信。梅梅媽辦理轉校，為的是斬斷她的情絲?！拔野趾臀覌尵褪窃谥袑W的時候相好的?！彼嘎?。梅梅跟她媽媽最像的地方，應該就是處理感情上的不動聲色了。當年，我一點跡象也看不出。

——你跟他結了婚?

——不，那人沒什么出息的。我離開以后，我們就斷了。女孩子太早動情不好啊，后來我根本沒心思讀書。呵呵，我老公讀書倒很厲害，他是他們科室的骨干，現在評高級工程師了……

我們講了很多無關痛癢的話，也做了些煽情但有所克制的回憶。最后，她突然問了一句：

——如果我媽是個賣電影票的，我爸就不會死了吧?

我打了好多行字，刪了又寫，寫了又刪，卻始終沒有發出去。

梅梅給我傳了一個微笑的符號，下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