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粹想象

我的眼前是半圈白色的鋼管圍成的欄桿。我坐在欄桿之內的地方。我的眼前浮現起水流過管道的樣子。匆匆滑過，從龍頭流出來，就不會再流回去了。我坐在椅子上。藍色的鋼制的椅子，豎在我面前的是沒有上漆的鋼管，擎起一頂陽傘，任憑晚風拍打。水流過去，沿著欄桿的鋼管，沿著陽傘的鋼管，流過去，不再流回來，這是我所希望的。所有的水都這樣流過去，不再回來。水是這樣一種一次性的東西，不會糾纏。陽臺下面的馬路上，一輛輛車呼嘯而過，轉彎，立刻消失在十字路口，不會糾纏。不斷地劃過，不再牽扯。

中午的時候，我看見她拿那把閃光的水果刀慢慢地削著蘋果，眼淚就滑了下來。她一手拿刀，一手按住蘋果，熟練地滑動，果皮一截一截地掉下來，掉在我張開的垃圾袋里，發出輕微的響聲。她把蘋果放到我手里，我抓著它，手開始發抖。我使勁地抓住它，怕它掉下去。我開始啃的時候，手繼續發抖。還沒有咽下去，又咬了下一口，塞滿了。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以為這么往嘴里塞東西可以把腦子塞滿。她把刀擱在桌子上，我的眼淚繼續滑下來了。我想起那三道疤痕，長在《異度空間》的女主角的腕上。四月二號晚上我在上海影城看的《異度空間》，那天晚上的尖叫似乎還在耳邊靜靜回響。

我回寢室洗了一把臉，毛巾燙在熱水里，擦在臉上時卻早已涼透。有東西一絲絲地爬在我的臉上。深呼吸。早晨已經洗過臉，毛巾還是濕答答的。早晨是九點半起的床，然后去圖書館找伍爾芙的書看。打開《戴羅薇夫人》，看了二十頁。她的遺言通過書本再通過杜轉到我這里，她說：親愛的雷納德，要直面人生，永遠直面人生，了解它的真諦，永遠的了解，愛它的本質，然后，放棄它。

要直面。可是，我怎么直面。想到拿把閃著銀光的水果刀，我的眼淚就靜悄悄地滑了下來。我要把它拿起來，在我的腕上留下口子，血涌出來的時候，我不知道會不會盯著看。或者我會別過頭去。那個時刻會不會有陣痛一絲絲地劃過心頭。還是會有陣痛劃過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陣痛劃過后，一切是不是會好起來。呼吸停止的時候，身體的重量會不會真的減輕。是不是真的那么精確，剛剛好二十一克。我永遠無法知道我的靈魂是不是剛剛好是二十一克。我覺得它不止二十一克，因為它已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鼻子里的神經似乎在有秩序地抽動，然后沿著某些固定的紋路走出去，走到額角的地方。但抽動得最厲害的地方還是在眉間。那里似乎聚集了無數雙腳，不停地踩在那片空地里，踩痛了我的神經，于是那些神經興奮地抽動著，抽動著。我聽說過十指連心，但是我不知道鼻子跟額頭竟然有這樣的親緣關系。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連醫生也無能為力。那個醫生只是反復地說，這就是神經痛，過度勞累，就是這樣的反應，沒什么藥物可以快速恢復，只有休息，好好休息，不要用腦過度。

第一次有人說我用腦過度。是嗎。應該不會吧。我只是感覺到某些東西在我腦子留下的印記，可能會比同樣的東西在別人的腦子里留下的印記要深一些而已。那些東西看在我的眼睛里，然后通過各種各樣的生物學上的聯系和反應就留在了我的腦子里。這個過程不是我能夠控制的。這個過程在一霎那間完成，我怎么抵擋都抵擋不住。所以有的時候我情愿閉上眼睛。不，我不是情愿閉上眼睛，我是不得已地閉上眼睛。因為通過眼睛記錄、進而存儲到我腦子里的東西有時候刻得太深，都劃出了印子，之后就像是疤痕那樣的東西。這是不是就是通常稱之為記憶的東西。

那把水果刀的光在我的腦子里劃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跡。我開始眷戀它，眷戀得淚水靜靜地流淌。但是那天晚上我問他要不要買水果，他說不要。那時候我想如果要吃水果的話，還要買一把水果刀。我們沒有水果，因此也沒有買水果刀。我以為人每天都要吃水果，讓那些汁液慢慢地匯進身體。我想我削芒果的手勢一定會讓他心跳不已。后來這件事情很快就過去了，我們就在便利店里買了一瓶水，就走了。那家便利店的門是自動開關的，開關的時候都會響亮地發出滴的一聲。

我以為這個細節早就一晃而過，但是我現在重新記起。不是我記起它，是它自己跳出來，纏繞在我的腦子里。我以為——不如說我現在希望它會像水流過龍頭那樣，不會再流回來。可是它又回來了。基于某些客觀的原因，我現在必須趕走它，但是它并不是很愿意。雖然我也很不愿意。但是這件事情已經不由我決定。我只好活生生地把它剝離出我的腦子進而剝離出我的身體。可是它粘得更緊了，并且像花朵綻放的時候那樣，一輪一輪的花瓣次第地生長開來。我想我之所以想拿那把刀，是想割除這些記憶。

我始終沒有拿那把刀，因為我已經回到自己的寢室。我想應該會有另外一些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我慣性地打開電腦，即時聊天工具自動登陸。她跳了出來，說，洗好臉就上樓來吧。回她：我活不下去。她回：你怎么了。回她：我覺得呼吸好困難。我覺得好冷。我的鼻子抽痛得厲害。她下樓來敲我的門。我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干。她拉我上樓。我說，你先上去，我過十分鐘上來。她笑了笑，俯身看我的電腦上顯示的時間。我笑笑。那個時候我正在寫博客，我至少要在上面說明，我的出走跟任何人無關。我怕我出去了也許就回不來了，我不想讓別人把我的死歸咎于其他任何人。我的死生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任何其他人都無關。她看我的電腦時我迅速地把網頁最小化。

我現在有四個博客地址。一個早已經隱藏掉，只是偶爾去寫點最最私密的事情。有一個剛剛重新開通，寫最最普通的事情，在這里寫東西的時候一般心情都比較好，記的大多是流水帳，順帶勸告自己勸告他人好好生活。有一個是寫些日常的冥想，大多是關于死亡，會記錄很多噩夢，帶著悔恨或者自責或者其他。這個地址只有一個讀者，就是杜。最新近的一個是他開通的，用戶名是flashinfish。他是flash，是光；我是fish，是魚。他要用光照亮魚塘。這是他的原話。但是我想我是再也不會去開這個頁面了。雖然當初開通這個地址是如何如何地興致勃勃，但那終究已經是記憶了。只是現在，這個記憶究竟要如何剝離，如何按照他的要求活生生地剝離。

杜說他會經常來看我的博客的。那天我笑著跟他說，對啊，你要經常來看，否則我要是遺言都寫過了，你還不知道呢。他說，我還是了解你的，你不會的。五分鐘后我把我的遺言發出去了，然后刷新了一下博客，看了看有沒有錯別字。沒有。我的出走與任何人無關。其實我不知道自己最后到底會不會死。但是總是有可能性的，所以還是先囑咐好為好。如果我真的死了，我不想把我的死歸咎于任何人。我聲明，我的出走是為我自己，不是為任何其他人。是為我自己，僅僅是為我自己，是我自己活不下去，不是別人不讓我活下去。我沒有辦法承擔生命的重量。如果它僅僅只有二十一克，它怎么會奇跡般地這么這么沉重。

八分鐘后我收拾好書包出了門，包里只有幾件東西。錢包，手機，信用卡，這些東西保證我后悔的時候還可以回來。還有半包一百抽的紙，我哭的時候總會流很多鼻涕，我不想我死的時候鼻涕連連。我記得我關電腦的時候腦子里晃過一個即時聊天工具的頭像，猴子，兩只很大的耳朵，黃色的皮膚，隱約地笑。頭像下面是名字：生，不如夏花。我們寢室里一個小姑娘第一次沒看清楚這名字，以為是：生不如死。笑，怎么會起生不如死這樣的名字呢。不過，生，不如夏花這個名字再有勁，從此以后也跟我沒有關系了。兩天了，它沒有再亮過，總是如死灰一樣的顏色，藏在下面。

我以為她會猜到我出走，于是加快了腳步，我怕被她追上。但是很久以后我才發現并不是這樣的。她沒有找我，她沒有猜到我出走了，直到傍晚五點的時候她發消息問我想不想去吃飯。于是從兩點到五點這段時間里，我幸運地屬于我自己一個人。走出校門的時候，我的眼淚開始自如地掉，我甚至不需要拿紙巾去擦。任其洶涌，反正不會再有人看見不會再有人勸導。走上橫跨蘇州河的橋，看下去，一片灰暗和狼籍。我記得，那天我在公交車上我說，你看，那就是蘇州河。他說，就是拍電影的那條蘇州河?我說，當然，否則我干嘛指給你看。他說，剛沒看到。我說，我們回來的時候還能看到，到時我再提醒你看。他笑著點頭。

那天的蘇州河和今天的沒有兩樣。它總是一派灰蒙蒙的景象。走過它的時候，我的腦子劃過電影里的女主人公一躍而下的畫面。她跳下去的時候劃出一道弧線。后來她變成了人魚。我想我是需要到水里去的，但是我肯定不是人魚，我是魚，真正的需要水的魚。所以我總是要沉下去，沉下去，就像魚一樣，要沉下去，沉下去。但是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竟然沒有跳下去，甚至沒有駐足觀看。我想的我目的地是江邊，那里的風帶著輕微的腥味，很吸引人。

那天我們從水族館出來后，就去了江邊。那是我喜歡的輕微的腥味。水的味道。水里長了草長了魚就自然會有的味道。純凈水不會有的味道。海洋會有的味道。河流會有的味道。采沙船平緩地從水面上移過去，移過去，一片嘟嘟的聲音，傻得可愛。他跨過鎖鏈圍成的圍欄，說，這叫什么圍欄嘛，這么低，都不用跨的，正常走就走過去了。我叫他小心點別掉下去。他說哪那么容易就掉下去。其實那時候我就想讓自己掉下去，這是我見到水的最最本能的反應。沉下去的樣子永遠有一種難以解釋的迷人魅力，而是我恰恰是最最抵擋不住這種魅力的，無法抗拒的吸引。

這是一個奇妙的過程，從眼睛里轉化到腦子里再轉化到心里。那天我們從江邊回來，走過學校的那座很小很小的橋，我對著他指點著旁邊的花花草草，跟他講夏天來了荷花就會鋪滿這條河從這里一直鋪鋪到河的那一頭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從此就要融進他的生命里。我的眼睛里看著那條河，我的眼睛里看著那座橋，我的眼睛里看著他順著我的手指出去的方向看過去的樣子，那個時刻，我就知道，他從此要融進我的生命里。他回頭朝我笑笑，我看著他看著我，那個時刻我就知道我們從此要融進彼此的生命里。那個時刻心里頭子生起許多許多的希望，還有那些誘人的關于天長地久的誓言。雖然到后來我連哄帶逼，他也沒有對我承諾出哪怕只是下一刻的未來。他說，我不對無法承諾的事情做出承諾。

我沒有停下來，我走下橋，在轉彎的地方，車呼嘯而過。司機回頭看我。我愣在那里。我沒有看見紅燈。我想起他教訓我不要闖紅燈。即時聊天工具里頭有一個很有趣的表情，一個拿著水槍的小人，用手拍一下旁邊的一個小人，被拍的那個小人頭上就冒出一朵烏云，并且眼角擠出兩滴淚來，這個表情是他專門用來教訓我的各種各樣的小毛病的。我想如果我稍微再快一步的話，我肯定已經被那輛車軋死了，軋得血肉模糊。然而這件事情我不會讓他知道的，因為我說過，我的死跟任何人無關，我只是無法承擔自己罷了。何況我只是差點被軋死了，并沒有真的死了。我并沒有死去，我對自己重復道，我還活著，我居然還活著。這足夠構成一次驚奇。

我很快把這次驚險以及之后的驚奇忘卻，拖著沉重的雙腳走進了地鐵站。那里曾經鋪滿了他的腳步，從這里，一直鋪到那里，我在心里這樣對自己指點著，然后視線就沿著這樣的路線劃過去。我買了一張三塊錢的票，到陸家嘴。我要站在我們曾經一起站著的那個地方，看江水。我記得那天江邊的人并不多，那正是我所希望的。我想我今天會站在最邊緣的地方，看江水。我甚至希望自己會不小心失足。我扎進水里的時候，水被翻起卷來，像花朵一樣層層綻開，一輪一輪的花瓣，均勻地，緩慢地。不用太激烈，生命本是一個緩慢的過程，結束只是輕輕打上一個句點。

他說，我們是不是坐過站了?我說，當然沒有，我一邊跟你說話一邊看站名呢，放心吧，坐過站的話，我們可以下來，乘對面那一班地鐵，不用重新買票。我知道，但是我們得抓緊時間，他說。我說，是嗎，為什么要抓緊時間，我們現在有的是時間。他笑笑。但是現在，我已經坐過站了，并且，我不想下來換對面那班地鐵。我猜想外面一定很冷了吧，江邊一定吹著冷風吧。我討厭冷，我寧愿這么腦子不動地蜷縮著。我把頭靠在塑料玻璃上，閉上眼睛，從起點站中山公園一直乘到終點站張江高科。到終點站的時候，廣播里響起：請乘客全部下車。整班地鐵空蕩蕩的，只剩下我一個人沒有下車，好像這班地鐵是為我而開的。但是人群馬上又洶涌了進來，我只好繼續閉上雙眼。

車開動了。由于加速度所需要的力，我感覺我的頭被塑料玻璃抵住了。一種濃烈的依靠感從我的心底里升起來。忽然地，很安心，好像我生命的重量就這么卸下了一點，卸下來壓在塑料玻璃上了。我心安理得地閉上眼睛，不去管旁邊換了多少次人，不去管到了幾站還剩下幾站。我的生命在流逝，我要這么貼近地去感覺它的流逝。我要把它慢慢地從我的感覺里釋放走。我要眼看著它從我的手心里生長出來，然后緩慢地離去。沒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因為人人都在關注他們要下的那一站。沒有人會從起點站乘到終點站，就算有，也不會剛好就坐在我身邊，所以我可以安心地，讓這班地鐵帶我去任何一個地方。沒有人會注意到我。讓我一個人安心地享受這趟沒有終點沒有起點的旅程。

有那么一個時刻我以為他還在我身邊，我以為他融進了我的生命就不會再溜走。我聽到一個男人靠在我靠著的那片塑料玻璃上對一個女人耳語，我以為是他在對我說話。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旁邊的一個小孩恰巧拿她的手來抓我背包上掛著的bubu熊。我本能地把它從她的手里搶回來，然后把包緊緊地抱在懷里，眼睛直直地瞪著那個小孩。那一刻我忽然發現自己像是一只毫無保護的動物，一點點外界的刺激都會讓我做出很大的反應。不過是一個孩子，她不過是喜歡你的熊，她是出于善意，我這么對自己說的時候，那個孩子已經到站。她安心地拉著她母親的手走出去，沒有再回頭。她已經忘記。而我真的真的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臉，她已經消失在人群里了。

他準備從另一個城市趕過來見我的前一天晚上，他問我去水族館遠不遠，乘什么交通工具，是不是要乘地鐵。我說，是啊，怎么你不喜歡嗎。他說，不是，我還是挺喜歡地鐵這項交通工具的，充滿了都市的浪漫氣息。我說，不乘也得乘，我只知道地鐵的路線。我記得他在他的博客上曾經寫到在北京出差的時候，在地鐵里看見情人相互依偎著，就特別特別地羨慕。但是那天他沒有拉我的手。難道不是嗎，我們不過只是初次見面。兩個人各自拉著冰涼的扶手，只是在靠站的時候，袖口會不小心擦過對方的手背。那個時刻我的心跳快了一拍。我只好低著頭，不讓自己的表情變化讓對方看出端倪。那天我真的沒有想到后來這個人是怎么叫囂著要退出我的生命。那個時候我們剛剛進入彼此的生命，新鮮蓋過了其他的一切。

我以前從沒想過地鐵從起點站乘到終點站需要多長的時間。今天我終于知道。我在地鐵上呆了整整四趟來回，從下午兩點踏進去到傍晚五點半鉆出來。我的頭以同一姿勢靠在那片塑料玻璃上以至于站起來的時候脖子一陣酸痛差點扭不過來。我在起點站買的票，我在起點站出的站。順利通過，沒有被卡住。原來地鐵是這么一個低級的系統，只買一趟車票，卻可以乘四個來回。其實如果你有時間的話，還可以乘更多來回，只到最后一班。我想是設計地鐵的人沒有想到，原來一個人還可以這樣有時間。地鐵是用來節省時間，現在讓我用來消磨時間。世界終究是個牢籠，我也就是要點小把戲，于是開心也就只持續那么短一段時間。

我想我應該開始讓自己相信，他的這一大舉動也不過是跟這個世界開了個玩笑耍了個把戲而已。異地，怎么戀?戀肉體還是戀精神?大約應該是戀精神吧。可惜精神敵不過感官需求，非得要見一次才能安心。于是開始策劃驗貨的時間。由于工作的原因一推再推，終于敲定時間的時候忽然發現那天是愚人節。于是一早趕到機場，一邊害怕被騙，一邊策劃耍人的細節。時間快到的時候，發消息跟他說我穿米色上衣米色褲子。他下飛機后回消息說他穿亞麻色外套，戴黑色帽子。其實那天我是穿了紫色上衣黑色褲子，只是想趁著愚人節狠狠耍他一把，把旁邊一個等候的女孩的穿著告訴他。結果被他識破。兜了個圈，我朝他招了手。一米八的個頭，帥氣的輪廓，我看在眼里，歡喜在心里，但仍面不改色因為要保持尊嚴。

我想那一刻開始我徹底地改變了我自己，還有我的生活。或者說我自己徹底地被改變，還有我的生活。然而這一次改變絕非突然，它是由點滴積累而成的。于是我開始追溯那個最初究竟是怎么樣的。處在那個最初的人永遠不明白處在最后的人，雖然這兩個人擁有同一個名字屬于同一個軀體。然而我們現在要說的是最初。最初他通過一個朋友的博客連接到了我的博客上，開始在我的博客上留言，常常一針見血。但是我不喜歡陌生人看自己的博客于是拒絕他的來訪，事后才知道是朋友的朋友，于是放進來。誰知道一發不可收拾，兩個人經常胡扯到深更半夜，開心的時候就相互吹捧或者相互貶損，不開心的時候就認真地安慰，接踵而來的關懷開始大過于朋友，顯示出曖昧的趨勢。

我想那天我不應該拆穿那層薄膜，或者即使拆穿了我也應該堅守。就算我不能夠堅守，我也不應該心血來潮地加劇它。在他慫恿我接受他之后，我開始慫恿他來見我。我雖是冷漠，卻又心血來潮地喜歡玩火。對，喜歡玩火，我猛然地想起自己現在是在出走。但是，我還活著，我竟然還活著。

原來每個人的感覺機制和記憶機制真的是不一樣，他不想去了解也無法理解他給我的記憶有多深切，正如我竟然沒有想過也許我給他的記憶不過是如空氣般淺薄。我的心有多頑固，我的心就有多軟弱。因為軟弱，所以保守，因為保守，所以頑固，但一旦被開啟，就會像水決堤一樣洶涌，淹沒每一寸肌膚，每一根神經。我記得我拒理力爭過。我說我沒有辦法同時做兩件事情，我心里惦著人，我就會沉浸在里面，無法自拔，無論男人女人或者其他什么人都一樣。我沒辦法讓自己的注意力在幾樣事物之間自由穿梭。我缺乏這樣的能力。并且悲慘的是這種能力是先天就不具備的，無法依靠后天的努力習得。

我分析得頭頭是道：況且你跟我又不在一個城市，這是客觀原因。你不用跟我講什么距離不是問題，那是饑不擇食的表現，純粹是言情小說的思路。反正就是這樣，不用多講了，我明確地告訴你，我不會接受這種不明不白的感情。沒有共同的回憶，又沒有建立共同回憶的客觀條件，如果對著電腦我能夠產生感情，如果對著即時聊天工具的對話我能夠產生感情，我豈不是很變態，我不如抱著電腦過一輩子，如果我能夠抱著電腦過一輩子我還省心許多呢，人是最麻煩的動物，養個人不如養臺電腦簡單。

他在電話那頭擺出辯論的架勢，一串天問嘩啦嘩啦地砸下來：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為什么要分析那么多呢，還分主觀原因客觀原因，你以為是做政治論述題啊，有感覺不就行了。我冷笑了一聲，說，典型的言情小說的思路。他說，那好，我換個思路，我按照你的思路。你說沒有共同的回憶是嗎，我們現在在打電話不就是共同的回憶?當時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心里想著是怎么把它駁回去。當時的我沒有想到后來這次電話，這第一次電話會在現在這個時刻給我帶來那么多，那么多。它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變成了我們的共同回憶，只是，回憶已經在那里，可是人在哪里。那個人穿透自己的記憶，嬉笑而過，并且要我也把這份記憶退還給過去。

他繼續說，難道你說這不算是共同的回憶?回憶是要慢慢建立的，不是說有就有的，我這不是要跟你開始建立嗎?可是什么?沒有可是。要我去見你?航班那么多，一個小時就到了。我隨時可以挑個周末過去。你這不是變著戲法讓我過去嗎?我笑翻過去，說，不是我變著戲法讓你過來，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不在我的掌控，全部都是你一手操縱的好不好，你現在還賴在我頭上，好像是我在暗示你一樣。對方鬼笑了半天說，我就是以為你是在暗示我。我叫了一聲，我的老天。他在那邊叫道，叫我干什么。后來我的心里上升起一股暖流，胡謅和瞎扯全都在記憶里鋪展開來，不斷地延伸，直到某一天，他要求我把記憶停止。我想我是沒有辦法輕易地逃脫記憶的籠罩，我想我是沒有辦法按照他的要求讓過去成為過去，我的記憶不是一次性的，不是用過了就沒有了，它會在一定的時刻回來，纏繞著我，拖著我往某一個點沉下去，沉下去，以一種極其緩慢的姿態。對，我的記憶不是一次性的。

如果再去開聊天記錄的時候，我將發現里面滿滿有七百多頁的記錄。我想我不會再去重溫，因為重溫將會是一次更加漫長的旅程。舊的風景一道道更加深刻地劃過，傷痕會加劇，而不是被遮蓋。但是現在我無法抑制住自己，去溫習那些舊的場景，畫面也許比文字更有感染力。于是我現在在這里，躲避開死亡，任憑地鐵拖著身體，在黑暗的隧道里暢快地奔馳開來，到站的時候，一陣清新的風涌進來。深呼吸，我對自己說，要適當地學會深呼吸。

沒有辦法做決定，其實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決定。人們通常以為會有決定。決定是一種決斷的姿態，它鮮明地分開一前一后的兩個過程，決斷之前之后不會一樣，應該說會有重大的改變。但是決定只是一種幻覺。這個世界上沒有那句話或哪次行動會成為一個鮮明的決定。無數的前因后果各自涌動，人在其中只是被夾裹。我還沒決定是否接受他，他已經出現在我的面前。而到后來，我還沒決定是否放棄他，他已經先走一步了。沒有所謂的決定來劃分兩個過程，一切都那樣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緩慢轉化的過程。由濃轉淡，然后漸漸消失。而這個過程，需要堅忍的力來維持。捱過去，就好了。就看你，捱得住，還是捱不住了。

五點整的時候我收到她的消息問我是否該去吃飯，我沒有回復。到后來我才知道她等我等到晚上十點都沒有吃晚飯。五點半的時候我走出地鐵。那天晚上我們兩個人前胸貼后背地擠出了關卡，把留下來的那張票抓在手里興奮地揚著。我就這樣留下了這么多地鐵站票。只是它們現在和我以前留下的混合在一起，我不知道其中的哪兩張，是他在的那天我們一起留下的。后來我們拉著手了嗎，似乎沒有。地鐵站里全是身體貼在一起四肢絞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看得我一陣暈眩和惡心。我想那個時候我是希求他拉拉我的手的，簡簡單單地拉拉手，彼此傳遞溫度。然而他沒有。我們各自看管好自己的四肢，保持風度。

如果說真的有決定，那只有一個，那就是那天晚上我們沒有作愛。如果說我的記憶真的不是一次性的話，我真的慶幸自己做了這么一個有效的決定，因為我不可能遺棄自己的身體。我們一起走過一座橋，那么我只好遺棄那座橋；我們一起看過花，那么我只好遺棄那朵花；我們一起走過那條路，那么我只好遺棄那條路；第二天早晨他拉了我的手，那么我是不是要轉頭不看見自己的雙手。我以這樣的方式遺棄記憶，好按照他的要求重新過自己的生活。索性沒有作愛。索性沒有。否則我就得遺棄自己的肉體，讓靈魂飄蕩開去，去尋得另一個依附。如果靈魂飄蕩開去后還可能找到另一個依附的話。我想靈魂剝離開肉體的時候，不會是那么那么容易，我想那個時刻一定會發出某種特定的聲音，以顯示出它的不愿意。至于究竟是不是那種果實成熟后爆裂開來的聲音，我想應該是，卻無法證明。

我們的一系列計劃都實現了。下飛機后解決了溫飽問題，就去水族館看魚，因為我是魚；那天晚上在學校里逛一圈，告訴他我在這里生活的點滴。第二天去野生動物園看猴子，也就是看他，因為他的屬相是猴，他朋友有時候干脆叫他悟空。第二天晚上去上海影城看《異度空間》，好證明一下我們倆都是文化人。來一趟上海就干這三件事情，現在自己想想還覺得挺有趣。后來我的那個朋友說，你們倆還真有勁。后來我的那個朋友還說，我真想看看你們倆一起坐在我面前是什么樣子一定很有趣吧。也許吧，可能吧，可以隨便猜測，只是永遠得不到驗證，因為這個善良到讓人悲傷的愿望永遠都不會成為事實了，因為那天他被我的一句話警醒，而我現在后悔說出那句話早就來不及了。而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心里不知道有多傷痛。我說出的是一個事實，不是一句評價。

我想我一定是夠不上健康人的標準了，頭痛總是那樣忽然襲來，伴之以神經性的腸胃功能紊亂，最后是四肢乏力酸痛，站不住，只能躺著。醒著就想結束自己，睡著就噩夢連連。我想那個噩夢根本就不是噩夢，而是一種先兆，一個暗示。后來我想，夢是一個人的夢，它一定跟人存在著某種特殊的聯系，它不可能脫離開那個人而獨立存在，去表達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意思。只是后來我才發現，這個夢與在現實生活中正時時刻刻都在逼迫著我的那個感覺，居然可以那么容易地聯系起來。只是當時，我徒有恐懼，徒有預感，卻說不清楚究竟預示了什么。

那天早上我五點多就醒過來了，那個時刻正有人在向我做遺體告別。這是一場極其特殊的遺體告別，因為那時候我還醒著。其實那時候我完全可以不死，因為我即將變成遺體的原因不是疾病，而是另有隱痛。我記得、是她在向我說再見。她沒有經過我的同意。但因為我的喉嚨發不出聲，所以我想拒絕她的告別，她卻是什么都聽不見。她的表情微略有些遺憾，但是卻并不非常地傷痛。她說完什么，回頭就走了，下一個對我做遺體告別的人走上來了，但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他／她是誰，就醒過來了。

我感覺到她轉身走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身體被抽走了一部分。我覺得我的身體原本是一種拼貼。雖然她本不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甚至有時候我并不非常地喜歡她，但是她的確是在我身上留下了些許記憶，或明或暗。我覺得她跟我說再見的時候，抽走了她在我腦中的那些記憶。然后我發現我的身上出現了空缺，似乎是長出了一個洞。我說過，所有的人在跟我擦肩而過的時候，都在我的眼睛里映出一幅景象，那幅景象通過各種各樣的聯系傳達到我的腦子里，然后儲存起來。這些儲存的東西慢慢地拼起來，拼成一份記憶，自我就依托在這份記憶上。記憶被抽走的時候，自我感到空缺和陣痛，切膚之痛。

遺體告別需要一個遺體，但是這場遺體告別需要的遺體是在告別之后才真正出現。

我想我是在所有的人向我告別后消失掉我的最后一部分身體的。

我的夢總是在丟棄中成形并且成長。我不想這樣，我不想被告別，我不想被推掉，即便是這么委婉的方式。無助一直在生長，我想抓住任何一樣可以抓住的東西，好讓眼淚可以稍微地忍住。我想抓住東西。于是我的夢繼續生長。我出現在一棟樓下面，我發消息給那個家教過的小孩跟他說，我來找你了就在你們樓下。他回了兩條消息，第一條只有一個字：靠。這個時候我的眼睛已經因為眼淚的遮掩而什么都看不清楚了眼前一片迷糊，當然眼淚這么洶涌起來是為自己而不是因為這條短消息。接著我收到第二條短消息，三個字：我來了。我看到這三個字就本能地要逃走。但是他已經下來了我立即被他逮住。我求他放了我。他說我是不是發神經。我默認。然后醒來。

他不在我身邊。他只來了兩天。我想我是想抓住他，而不是那個家教過的小孩。夢醒后我只好拉著她在校園里拼命地轉悠以熬掉時間，免得回到寢室覺得太悶又頭痛。忽然地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說你知道我現在有多害怕嗎。她丟來一個訝異的眼光問好好的害怕什么。我說，害怕生病，害怕頭痛，總覺得這個時候會被別人像垃圾一樣地丟棄掉。她笑著拉緊了我的手說，我這不是在陪你嗎。忽然地我的眼淚都要掉出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不再需要別人的幫助可以獨立生活。很長的時間里我可以忍受住時間在我身上劃下的傷痕。難道這又是一次長久的積累以及積累之后的爆發。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包括醫生。小時候總是以為醫生是萬能的，現在才發現不是。沒有人是萬能的。每一個人的生命都危危可及，每一次生命都是一場冒險。一場車禍或一次服毒自殺就可以很快地消失掉一個人。

車禍。自殺。不，我還活著，這真是一場驚喜，一次驚奇。

每次頭痛的時候我就開始抽風，跟周圍的人作對，把周圍的人當奴隸使喚。我不斷地發消息跟他抱怨說你怎么不能在我身邊照顧我啊，我就快死了啊。我抱怨了一天，不斷地發脾氣，幾乎想要求他來代替我的身軀之痛才肯罷休。他發消息來安慰我的時候我就想把手機摔碎。我想周圍所有東西都掀掉，看著它們噼里啪啦地掉下來碎開。我不斷地拿雙手去拍桌子，只要有人跟我說話我就試圖大吼。最后，我發出一條無可挽回的消息，我說，我現在特絕望，要你這種人做甚，又不能照顧我。終于這句話刺痛了他的心，讓他開始反思我們這場遭遇究竟該如何結束。

他終于開始思考，對，他開始思考。我靠在椅子上，雙手放在冰涼的桌子上，我的眼前是那圈雪白的欄桿，晚風拍打著陽傘，整張桌子都在晃，我要的美祿差點被風掀掉。從這里看過去，可以看到地鐵站，半個鐘頭前我從里頭鉆出來，爬到這里。他前兩天開始對這場遭遇進行反思。我發現我自己開始跟他對換位置。我不停地削減他思考這件事情的熱情，我不斷地岔開話題，我帶著我身上還沒有褪去的肉體之痛，強裝笑容。我道歉，是我語氣太重，我保證，以后再不會。悲慘的是引起的不是他對我的語氣的憤懣，而是對于現狀的無能為力。他說，我已經不敢再去問你的狀況，因為我忽然發現自己的關懷是蒼白無力到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的，給出這樣的關懷讓我自己鄙夷自己。

我幾乎無話可說，我不想因為感情跟別人吵架。然而他的沉默引起了我的巨大的不滿。我質疑他，當初我說這樣不會有結果，為什么你卻那么自信地說可以試試看，現在我剛開始要努力你卻因為這么點小事，跟我說無力，你當初是怎么說服我的，你當初又是怎么說服自己的?我當初那么堅持自己的看法，你究竟是怎么說服我的?你當初就是拿那些調侃把所有的問題都直接pass掉了，根本沒有考慮清楚。

我當初怎么就沒有再堅持一些呢。如果當初我繼續堅持我自己的看法呢。也許會有失望，但是至少不是現在這樣的悲慘狀況。但是根本就沒有可以追悔的事情，被推向這條路并且走下去的時候，其他的千萬條路上的風景和最后的目的地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了。而我說悲慘的，是他的辯白。他的辯白真是讓我覺得搞笑。他說，我當初就是沒想這么多，但是我現在想停下來思考。我想他根本就沒有想過當初他的那些話根本就沒有說服力，我想他根本就沒有想過當初不是他戰勝了我而是我戰勝了我自己。他永遠都不知道當初他在電話那邊調侃的時候，我的內心如何地掙扎過。我的妥協不過是繼續給出事實來證明自己當初要堅持自己的看法才是正確的。如果當初沒有狠下心說服自己，給自己給對方一次機會彼此介入生命，現在也不會像這樣逼迫自己剝離記憶的痛楚。

有趣的是從頭到尾我們兩個人都是在各自的道路上走。我說的是，心靈的路。原來所謂感情所謂相愛所謂諸如此類的東西都是籠而統之一概而論的說法。在每個細微處，雙方得各自斟酌，調節腳步，配合不好的話，就會絆倒。走錯了一步，可能人生的路線就這么永遠地錯開。而他是明白這個道理的，所以他從來不會說諸如我愛你我要永遠跟你在一起你是我今生的唯一之類的話。不過是協調腳步，看看能不能配合好而已，如果沒有默契，那就試圖找找默契。每天每個街口都有那么多人走過，誰和誰會比較好誰也不知道，只好這么擺出一副艱苦卓絕的架勢，碰到一個試一個，碰到一個試一個。他只是說，試試看嘛。那就試試看吧。于是那么多千差萬別的頭緒就開始這么各自進行著，事情一路被推著搡著朝一個不明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走到這一步，不是由雙方的其中一方惡意決定的。最后我們都只能夠說，事實如此而已。

心靈的路，都要各自走。心靈最深處的那一部分，只能夠自己保管，自己交不出，別人也接不住。那一部分東西，據說就叫做自我。自我不能被開啟，一開啟，滿滿的全是無法忍受的傷痛。那里有一個旋渦，只有對它視而不見，才不會陷進去，才有勇氣生活。對，就是那樣：親愛的雷納德，要直面人生，永遠直面人生，了解它的真諦，永遠地了解，愛它的本質，然后，放棄它。

晚上七點的時候我頂著沉重的頭抱著背包在商場里亂晃看各種漂亮的衣裳。七點一刻的時候我躲回那半個陽臺對著下面的風景發呆。旁邊的一對情侶不斷地接吻，時而停下來對著我指點。我想我大概已經目光呆滯了好久。有一個在這個餐廳打工的女生不停地上樓來在我身后走來走去。我不管，我喜歡呆滯多久就可以呆滯多久。那些車從我的眼前呼嘯而過，像水從管道里流過一樣，不再回來。我希望我跟他的記憶，在我的腦子里過一遍之后，永遠不再回來。而我這么把它陳述出來，它就從我的腦子里，轉移到文字里，儲藏在其中，而我相信自己再也不會去重讀。

八點鐘的時候，晚風平靜地吹過，眼前的高樓大廈燈火逐漸輝煌，路上的車仍是以迅疾的姿勢往前奔跑，但是因為流量稀少所以看起來很輕松很明晰。這個時候我終于能夠這么平靜地去想，我想，改變終究是造成一切痛苦的根源，那些看似細枝末節無關緊要的東西其實最不能去觸碰。以前一個人的時候手機都不大帶在身邊的，每天三餐隨便吃點東西打發掉就行，剩下的時間就是看書或者對著電腦發呆，偶爾跟老朋友聊聊。后來不一樣了，三餐飯前飯后都要發消息互相關懷，出門前要關照多加衣服雨天要記得帶傘，以前總是在網上混到兩三點，后來就是一到十二點就去睡覺，躲在被子里發消息跟對方互道晚安。兩個月后的今天，一切必須回復到最初的我一個人的時候的狀態。

我想起他的話，他說現實讓他感覺到無力承受。我想他是要讓我們放棄對方。我想，這次我要比他先走一步，在他決定要放棄我，但是還沒有開始放棄我的時候，我已經徹底地刪除了有關他的所有記憶。我想只有這樣，才能夠讓他更加輕松自如地去實踐他所做的決定。我想我們都很愿意放開對方，讓彼此朝有更多幸福的方向，飛去。

八點一刻的時候，我回到寢室，開始寫這些字。十點的時候，她們發消息問我跑到哪里去了。我才想起來還沒告訴她們我回來了。我跳出來告訴她們沒事沒事，我還活著。她們帶著些微的憤怒責備我不應該這樣一個人跑出去。我說沒事沒事，這不是回來了嗎，就是想一個人出去走走透透氣。她下來叫我出去吃夜宵的時候，我才告訴她我走之前差不多算是遺書都寫好了，我聲明，如果我死了，我的死跟任何人無關。她大叫了一聲，天哪。

我原想去江邊，后來我沒去，只是躲在地鐵里乘了四個來回，然后坐在地鐵旁邊一家KPC的二樓的陽臺上看風景而已。我想，如果不這樣放逐自己，我就永遠嘗不到回家的味道。我躺在床上設想死亡的味道，就一定不會了解到生著的味道。雖然走的時候那么地決絕，根本就是在跟自己冒一個巨大的險。我原想晚上十點的時候去火車站，去一個自己從未去過的地方。但是后來我沒去，我想我是已經放逐夠了，四趟的地鐵來回，足夠稱得上一次長途旅行。和另一個生命彼此交融，也不過就是一次長途旅行，并不值得像之前那樣自虐般地為告別那些迷人的風景而悲嘆。因為，告別意味著回家，而回到家的時候，就會忽然發現，自我已經生長出足夠的力量，愈合了記憶被抽走時候留下的傷口，使它更加趨向堅強，和完滿。

那一場遺體告別，那一場自我和靈魂的煙消云散，不過就是純粹想象而已。

作者簡介：

曾一璇，女，1983年11月生于福建泉州，現就讀于華東師大中文系。曾在本刊“全國大學生原創小說展”欄目發表過小說《憂郁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