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經濟走向如何?當前高增長低通脹的局面能否持續?IMF在未來的國際經濟事務中將扮演什么角色?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下稱IMF)正在進行被許多人視為其成立61年來最大的改革——增加新興市場經濟體的投票份額。該組織的執行董事會(Executive Board)在8月底通過一項提案,特別增加中國、韓國、土耳其和墨西哥在IMF的投票份額,并在9月16日-18日的IMF年會上由理事會(Board of Governors)討論。
IMF的這一改革動作,可看做是適應全球經濟發展趨勢的一個必要之舉。面對新興經濟國家在全球經濟中愈發重要的地位,面對私人資本在全球市場的大規模流動,面對全球的失衡以及各國進行結構改革的必要性,IMF要勝任促進全球經濟穩定和增長之責,必須有所改變。
全球經濟走向如何?當前高增長低通脹的局面能否持續?IMF在未來的國際經濟事務中將扮演什么角色?這些問題已為世人所密切關注。在IMF年會前夕,《財經》記者采訪了專門來京參加國際金融論壇第三屆年會的IMF第二號人物——第一常務副總裁約翰·利普斯基(John Lipsky),聽取他從IMF角度對這些問題的理解。
利普斯基9月1日就任IMF第一常務副總裁。此前,他先后擔任過JP摩根副董事長以及JP摩根、大通曼哈頓、所羅門兄弟的首席經濟學家。他在私人部門的長期工作經歷,被認為將有助于IMF更好地理解世界經濟的變化及風險。
全球不平衡
《財經》:你如何看待當前的全球不平衡現象?
約翰利普斯基:這個問題要從兩方面看。
一方面,全球經濟表現得非常好,最近五年更是有史以來增長最好的時期。全球經濟不但增長強勁,而且增長的分布更為均衡;同時,盡管油價和大宗商品價格高漲,通貨膨脹率仍處于40年來的低位。簡言之,增長的速度更高,其波動性更低;通貨膨脹率更低,其波動性也更低,而且增長的好處也被更多的人分享。
另一方面,全球不平衡的程度也是前所未有的。美國經常賬戶的赤字超出幾乎所有人的想象。這是從何而來?這來自儲蓄和投資的差額。美國的儲蓄率低得異乎尋常,而在美國之外的絕大部分地區,儲蓄率非常高,投資率則非常低。這樣的后果是各國內需增長的不平衡。必須采取措施來更好地平衡全球的儲蓄和投資,以維持全球經濟的良好表現。
《財經》:可以采取什么措施呢?
利普斯基:美國已經進入了一個私人儲蓄率持續上升的周期。如果政策處理得當,儲蓄率就會上升。這些政策包括保持宏觀經濟的穩定和低通貨膨脹。另外,可以采取財政方面的措施,比如說,取消對儲蓄行為的雙重稅負,甚至可以對儲蓄采取稅收優惠。最后,改善結構性的預算赤字也將為美國經濟的長期穩定增加信心。
在歐洲和日本,結構性的改革將帶來結構性的需求上升和長期的經濟增長。這些地區生產和潛在增長率的提高,可以一掃這幾年籠罩著他們的悲觀情緒。歐洲和日本的潛在增長率可不止是2%——我從來不相信這些國家有任何理由接受這么低的增長率。我相信,這些國家也確信,結構性的改革會增加他們經濟的靈活性,從而帶來良好的效果。
《財經》:你為什么認為這些地方的經濟表現會好得多?
利普斯基:它們在過去五年來的表現已經很好了,并且有望持續強勁。過去一年多以來,其內需更強,尤其是企業投資。這個趨勢會延續,這樣就會帶來就業的增長,從而帶來收入的增長以及更多的消費支出。
日本、歐洲的企業利潤表現非常強勁,說明經濟的增長主要是私人部門的企業行為驅動,而不是公共政策。當然,公共政策有助于結構改革,不過,這還有很大的提高余地。
在中國以及其他亞洲地區,國內經濟的更大靈活性以及更有效率的金融體系,將有助于他們保持強勁的增長。這個增長是建立在內需的基礎之上的,即更有效的投資,更強勁的消費,同時更少地依靠出口。因此,應當采取的政策簡單明了——從強化金融體系和金融企業結構開始,改進資金和資源的配置效率。
一般而言,通過與國際市場接軌,可以使得改善資金配置和資源配置、提高金融體系的效率這個過程更加容易;而管理這個過程的最有效方法,莫過于采取更有彈性的政策,特別是匯率政策。
結構性改革
《財經》:你一直強調結構性改革,那么在歐洲、日本和亞洲(尤其是中國)之間,其結構性改革有何異同?
利普斯基:細節在不同的國家和地區間有所不同。但最首要的是,改善金融結構的有效性應該是所有結構性改革的先導。
在歐洲和日本,迄今為止,企業融資所依賴的金融體系主要是由銀行借貸所主導,而不是證券市場。美國和其他一些經濟體在過去發生了什么?他們為什么能夠在20世紀90年代大幅度提高了生產率?答案不在于技術,因為同樣的技術隨處可得;真正的差別在于他們有更高效的金融體系。在過去15年間,美國和其他一些經濟體的金融體系發生了一場靜悄悄的革命。企業融資更多地利用證券市場而不是傳統的銀行借貸的融資,后者對公司提高管理效率和利潤的壓力不那么直接,而來自證券市場的壓力則為公司創造了動力,極大地提高了靈活性和投資效率。
在歐洲和日本,你可以看到極好的出口型制造業。他們必須維持國際競爭力,因此,他們和全球其他競爭者有同樣高效的生產率。問題是,由于某些領域(比如說勞動力市場)非常僵化,他們很難把這種效率全面擴展到國內的商品部門并超越可貿易部門。
但不管怎樣,這些變化正在慢慢發生。你可以看到這些出口導向部門良好的利潤表現,他們在驅動著利潤和需求的增長:最初,這些企業不愿意將其利潤轉化為國內投資,但在過去一年左右的時間,我們清楚地看到了這些經濟的投資在好轉。
對于中國和亞洲,藥方是近似的,只是細節會有不同。中國的起點與眾不同,國有企業占經濟的主導地位,因此其結構性改革的需要和本質都有自身的特殊性。中國經濟整體都需要更為市場化,而不僅僅限于出口領域。
《財經》:中國是否已經具備建立更有彈性的匯率制度的條件?
利普斯基:一個真實的彈性匯率制度是必要的,這是為了提高自身經濟的效率。不過,顯然你不想匆匆忙忙地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彈性匯率體系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沒有政府干預?我認為這還不夠,因為還需要不斷完善的法律和監管措施。這是一個轉軌過程。
要使有彈性的匯率政策有效,首先要求建立國內金融工具——期貨市場、期權市場等,使得國內的生產者可以對沖風險,保護自己。中國這個進程正在進行。金融機構在技術層面和財務層面必須加強,這已經發生了。因此,基本的要素已經到位,中國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有一個漸進的進步,我認為中國的金融市場和經濟進入下一步毫無問題,至少沒有嚴重的問題。
IMF改革
《財經》:在改善全球經濟的進程中,IMF將發揮什么樣的作用?
利普斯基:IMF的獨特使命就是促進全球經濟的增長和穩定。為此,我們建立一個國際性的金融體系,這個體系是多邊的,非歧視性的。我們建立一個有效的交流場所,在此,全球經濟的各個參與者認識到全球責任,并將其行為建立在這種認知之上。我們支持一個促進增長和提高穩定性的體系,提高全球經濟的開放度和增長,促進國際貿易的發展。
過去十年中,世界經濟在兩方面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也使得IMF的作用發生變化:第一,是上世紀90年代以后,全球經濟日益一體化。IMF的184個成員國,每一個對全球經濟都非常重要。第二,國際貿易和全球經濟開放性的巨大發展,是大規模的私人資本流動所支持的。
IMF現在的作用,簡單說有兩方面:首先,我們正在改變成員國結構,以及在組織內改變投票份額,以反映全球經濟格局的變化,以及新興市場經濟體在全球經濟中越來越重要的地位。因此,首要的也是最重要的是,為了更好地維持和履行自己在促進增長和穩定方面的職責,IMF需要有能真正代表全球經濟狀況的成員國結構。如大家所知,不久前IMF的執行董事會批準,特別增加中國和其他三個國家的份額投票。
第二個方面的作用則是新的,即提高我們對資本市場發展所帶來的沖擊的理解。國際資本市場一直發生著重大的變化。從歷史標準看,在跨境的資本流動中,進入新興市場的比率前所未有,這是通過以當地發行的以本幣計價的證券買賣進行的。這意味著,投資者對金融和經濟持續穩定的信心比過去要強;這也意味著,投資者期待新興市場國家能有更好的政策,從而為增長和穩定提供更好的機會。
但是它也帶來了新的風險。IMF的作用就是理解這些風險,并確保國際社會的行為可以保持穩定和促進增長,而不是增加不穩定因素。
《財經》:能否談談你們在組織國際交流方面的變化?
利普斯基:IMF有一個創新,即一種認知:IMF能創造一個獨特的聚會場所,使得世界主要經濟體政府之間可以以一種和諧、互助的方式進行政策對話。
我們的程序通常是通過一種我們稱為“雙邊監督”的方式進行。每年、隔年或者每隔一段時間,IMF的工作人員會參觀一個經濟體,和其政府討論,并向IMF的執行董事會——這是世界經濟的代表——提交一份報告。許多年來,我們創建了一個場所,用以對各個國家的經濟政策和經濟表現進行國際討論。這種討論是技術層面的,而不是政治層面的,但通過在IMF的成員國資格,各個國家會從中意識到自己對全球經濟的責任。
現在我們開始另一個程序,即一個新的多邊監督或稱多邊監督程序。由此,我們組織一組主要國家同時在一起討論他們的政策。現在進行的第一輪,是關于全球不平衡的討論,中國正參與其中。我們希望這個場所和對話是獨特、坦誠和卓有成效的,有助于促進結構性改革或者互相協調的互助政策,有利于持續增長和穩定的目標。
《財經》:具體而言,IMF對各國的結構性改革可以發揮什么作用?
利普斯基:我們以多種方式參與和支持這個過程。我們有一個并不廣為人知的技術支持項目,我們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富有經驗的專家系統,可以提供技術援助,這對我們發揮作用是極端重要的。這個項目覆蓋面非常廣,而且非常有用。
IMF還可以通過上述雙邊監督、雙邊政策討論和經濟發展分析的形式對各國的結構性改革提供幫助。首先,IMF能夠對各個國家提供有洞察力的見解,也可以由執行董事會設立討論的舞臺。這個獨特的國際政策討論可以給各個政府提供一個廣闊的視角。
所以,如果光看我們使用資源的情況,我們當然主要是為了防止危機和解決危機的,而不是結構性改革。但是,如果我們的措施有效,將可以促進穩定,而正是增長和穩定的環境促進了結構性改革的真正進展,因為有利的國際環境給各個國家政府很大的信心,選擇采取一些困難而又必需的措施。
《財經》:我理解,IMF的改革是一個不斷進行的過程,必須根據不斷變化的世界經濟進行調整。在可見的將來,IMF將進行什么改革?
利普斯基:我們改革的藍圖,是IMF執行總裁在今年4月發表的中期戰略。其中的思想,就是采取主動,預見未來的變化;IMF要根據這些變化調整,使自己適應性更強。其一,就是改變計算投票數額的公式,保證未來我們的調整是可預期的,而不需要像現在這樣為成員國特別增加重大的份額;其二,我們創建新的設施,或程序,比如說多邊監督、新的貨幣和資本市場部來針對資本市場的發展,以及它和全球宏觀經濟的互動。例如,探索建立新的融資工具的可能性。總而言之,評估我們的項目、政策和工具,確保它們適應一個真正全球化、持續自由化和資本市場規模日益增大的世界。
《財經》:你在IMF的主要任務是什么?
利普斯基:最重要的是幫助實施中期戰略,使IMF朝著維護國際環境的方向努力,試圖確保IMF和整個國際社會都能利用這個好環境來作出變革,使得全球經濟的卓越表現可以持續。
我來IMF之前有在資本市場私人部門很長時間的工作經驗,因此看問題會有這方面的視角。我將和IMF新的貨幣和資本市場部主管共同努力,確保IMF在國際市場以及與金融體系相關的監管、法律方面得到加強和提高。
本刊實習研究員Kathern Simpson、Jennifer Hsieh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