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我幾乎每年都到柏羅依特學院(Beloit College)教書,不長不短,七周,從仲夏到深秋,直到滿地金紅色的落葉飄零。柏羅依特是個約三萬人口的小鎮,位于依利諾伊州與威斯康辛州交界處。市中心異常蕭條,如無人地帶;教堂林立,鐘聲應和時更顯得空曠,只有那些大型連鎖店毒蘑般在郊區迅猛生長。
偶然翻出柏羅依特詩歌節的照片,其中有我和艾基(Gernnady Aygi)的合影。詩歌節就是在他朗誦的高潮中閉幕的,詩人們上臺合影留念??扉T抓住那一瞬間:他咧嘴笑著,有一種孩子般的驚喜。
我是1992年初夏在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見到艾基的。詩歌節有個翻譯工作坊,每年選一位詩人,由與會者把其詩作譯成各種語言。往年選中的多是荷蘭詩人,那年是艾基,可見他在歐洲詩歌界如日中天。宋琳和荷蘭漢學家賀麥曉合作,每天上午去翻譯工作坊,中午帶回譯稿。艾基那獨特的風格讓我們震驚。
1934年8月,艾基生于俄羅斯楚瓦士(Chuvash)自治共和國南部的村莊,楚瓦士語是他的母語。他的父親是俄文教師,1942年死于前線,留下孤兒寡母。中學畢業后,艾基在本地師范學院讀書,由一位楚瓦士著名詩人舉薦到莫斯科高爾基文學院學習。50年代后期,他住在莫斯科郊區彼列捷爾金諾作家村,與帕斯捷爾納克(前蘇聯著名詩人、作家,著有《日瓦戈醫生》等——本刊編注)為鄰,成了忘年之交。在帕斯捷爾納克的鼓勵下,他改用俄文寫作。1958年10月,帕斯捷爾納克獲諾貝爾獎,受到官方圍攻。由于和帕斯捷爾納克的友情,艾基被高爾基文學院掃地出門。
他當時既沒身份證也沒錢,常在火車站過夜。幸運的是,在莫斯科結識了一批地下藝術家。他主要靠翻譯維生,堅持寫作。他的詩作先在東歐然后在西歐出版,直到80年代末才在俄國得到認可。
鹿特丹國際詩歌節后不久,我又在哥本哈根見到艾基。應丹麥詩人兼評論家鮑爾·博魯姆(Poul Borum)的邀請,艾基和我到他創辦的作家學校講課。艾基談到他在高爾基文學院學習的經驗。他說,直到1959年被開除為止,他所學到的全部只是知道什么不該寫。而這對于一個作家來說,也許是個重要開端。
晚餐后,我跟艾基及夫人戈琳娜,還有我的丹麥文譯者安娜到一個酒吧繼續喝酒。我們之間語言重合的部分很少。好在有酒,跨越了所有的語言障礙。艾基酒量很大。他談童年,談故鄉,談莫斯科的地下文學。最后安娜先走一步,留下我和艾基夫婦,聊得更歡了,估計連中文他們全都聽懂了。
1994年春,我在美國收到一封來歷不明的信。查字典才知道來自楚瓦士共和國。原來一直被認為是“世界主義頹廢派”的艾基,突然被封為國家詩人,各國詩人被請去參加他60歲壽辰的慶?;顒?。我最終未能成行。后來聽說艾基在壽宴上喝多了,住進了醫院,大病一場。
三年前,當我和我的同事約翰·若森沃特教授(John Rossenwald)策劃詩歌節時,我頭一個就想到他。他在美國知名度不高,我好歹說服了約翰。除了我認為美國人民有必要結識這位抒情大師,還有一個奇怪的念頭作祟,就像格什溫的名曲《一個美國人在巴黎》的曲目所提示的,我希望,艾基與柏羅依特,一個楚瓦士人與一個美國中西部小鎮,會像兩個毫不相關的詞激活一個意象。
我開車到芝加哥機場去接艾基夫婦。他們終于出現在門口。艾基見老了,花白的頭發像將熄的火焰不屈不撓;他發福了,在人群中顯得矮墩墩的。我們緊緊擁抱。艾基的擁抱是俄國式的,熱情有力,他的胡子硬扎扎戳在我腮幫上。
開車回柏羅依特的路上,“你看,那片樹林!你看,那塊坡地!你看……”他們一路驚呼?!斑@多么像俄國”,最后艾基感嘆說。這真讓我納悶,好像他們匆匆趕到美國,就是為了醫治懷鄉病。看來這個世界上顯然是差異先于認同,而認同往往是對差異的矯飾而已。
我終于把他們帶進完全不像俄國的旅館套間。這兒有種后現代的夸張:收費閉路電視,因特網接口加電腦鍵盤,燒煤氣的假壁爐,外加臥室床邊那巨大的漩水浴盆。戈琳娜在這個人工漩渦前完全呆了,既興奮又束手無策?!拔覐膩頉]有見過這樣的浴盆!”她說。艾基背著手呵呵笑著,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似乎在說,沒什么,這是所謂文明的一種病態的幻覺。從窗口望去,廢棄廠房的墻上是當年工人干活的巨幅照片,那倒與現實有關,提醒著本鎮興衰的關鍵所在。
由于經費有限,柏羅依特詩歌節規模很小,除了艾基,還有日本的吉岡正造、墨西哥女詩人卡柔·布拉喬(Coral Bracho)、美國的邁克·帕爾瑪(Michael Palmer)和土耳其女詩人白江·馬突爾(Bejan Matur),外加我。規模小的好處是,詩人之間有很多私下接觸的機會。
第二天我請艾基和他的翻譯皮特佛朗斯到我教的班上去,我正好在教艾基的詩。和我同住一個小鎮的美國朋友丹攜夫人專程為詩歌節趕來,他特別喜歡艾基的詩,也跟著旁聽。艾基朗誦了幾首詩,然后回答學生們的問題,由皮特翻譯。他談到蘇聯地下詩歌時,丹插嘴問:“那處境是不是很危險?”艾基突然生氣了,臉憋得通紅,喃喃說:“多討厭。”我估摸俄文臟字在翻譯時過濾掉了。他終于鎮定下來,舒了口氣說:“危險?那是可描述的嗎?”顯然是被美國人對苦難的好奇心觸怒了。
一個女學生問他為什么把很多詩都獻給某某,那是些什么人。艾基回答說,主要是朋友,大多是普通人。既然普希金把詩獻給王公貴族,他怎么就不能獻給普通人呢?他開始談到俄羅斯詩歌傳統,談到馬雅可夫斯基、曼德爾施塔姆和帕斯捷爾納克,談到官方話語和韻律系統的關系,以及如何打破這無形的禁錮。
柏羅依特國際詩歌節進行順利。上午我們陪艾基夫婦和其他詩人去參觀學院的人類學博物館。戈琳娜告訴我,他們剛報銷了機票,加上可觀的酬金,簡直快成了富翁。臨來前,他們連墊付兩張機票的錢都沒有,還是跟朋友借的。戈琳娜告訴我,他們生活很簡單,她教德文,艾基有一點兒版稅;再說,農貿市場的菜很便宜。由于他們還要去舊金山和紐約參加其他活動,我警告他們一定要把錢帶好,否則傾家蕩產。
在關于今日世界詩歌的意義的討論會后,艾基專門為聽眾介紹了楚瓦士民歌。他先用唱盤播放民間音樂,然后自己吟詠,抑揚頓挫,如泣如訴。讓我想起內蒙古草原上牧民的歌聲。我相信,這種回溯到人類源頭的古老形式,將會世代延續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下午和詩人們一起去附近的樹林散步。艾基夫婦就像兩個孩子,在幾乎所有花草前駐步不前,隨手摘顆果子放到嘴里,要不就采個蘑菇嘗嘗,彼此嘀嘀咕咕。俄國詩人和土地及一草一木的關系,讓我感到羞慚:中國詩歌早就遠離大地母親,因無根而貧乏,無源而虛妄。
我們來到一片林間空地,四周有臺階式的斜坡,有點兒像小型的古羅馬露天劇場。我和戈琳娜一起唱起俄國民歌和革命歌曲,戈琳娜極為驚訝。我告訴她我們是唱著這些歌長大的,這也是為什么對俄羅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我們邊走邊唱,甚至踏著節奏跳起舞來。艾基眼中閃著光,跟著瞎哼哼。戈琳娜感嘆道:“真沒想到在美國居然會唱這么多老歌。”
“這就是懷舊。”我說。她一下沉下臉來:“我一點兒都不懷念那個時代?!?/p>
晚上校方請客,我們夫婦和艾基夫婦坐在一起。艾基酒喝得很少,據說60歲大壽差點兒喝死,醫生禁止他喝酒。我問起艾基的女兒,他說她正在莫斯科大學讀書。問他有幾個孩子,戈琳娜氣哼哼地插話說:“婚生的就有六個,其他的根本數都數不清?!卑呛堑匦?,不置可否,接著又自言自語:“這幾天在美國,語言不通,整天被美女圍著……好像在夢中……”
艾基似乎有意切斷與外部世界的聯系。按說他曾靠法文翻譯維生,怎么可能在國外完全無法與人交流?或許在后現代喧囂的背景中,他寧可采取拒絕的姿態,通過俄文和楚瓦士文退回到田野與白樺樹林深處,保留一塊凈土。
詩歌節閉幕式由艾基壓軸。他走上臺,朗誦的頭一首是《雪》。他聲音沙啞,真摯熱情,其節奏是獨一無二的,精確傳達了他那立體式的語言結構,仿佛把無形的詞一一置放在空中?!堆肥且皇壮錆M孩子氣的詩。他朗誦起來也像個孩子,昂首挺胸,特別在某個轉折處,他把嘴撮成圓型,噢噢長嘯,如歌唱一般……
去年秋天聽說艾基病了,后收到新方向出版社轉來德國筆會的信,告知艾基的病情,鑒于保險費有限,呼吁各國作家為他捐款。我馬上匯了筆錢,并給戈琳娜寫信,希望夏天能專程去莫斯科看望他們。
2006年2月21日早上,我收到皮特佛朗斯的電子郵件:“親愛的朋友們:我寫此信與大家分擔一個噩耗:艾基今天在莫斯科去世。他去年秋天查出患癌癥,且已轉移到肝部。據說他死得很平靜。上個月我去陪了他幾天,他雖虛弱,卻活躍達觀——1月中旬還在莫斯科舉辦了最后一次朗誦會。他的遺體本周將運回楚瓦士安葬……”
第二天,我收到土耳其女詩人白江的回信:“昨夜收到你的電子郵件,深感震驚,夜不能寐,讀他的詩如同哀歌……我永遠記得那天我們在柏羅依特,在回市中心的路上,艾基讓車停下,走進一片玉米地。我忘不了他張望田野的樣子。我們當時都坐在車里。他微笑著回來,手里握著幾片玉米葉。現在他走進云的田野,永不回來……”
作者為詩人、作家,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