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版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教科書(必修)語文第三冊第八課,選李煜詞《虞美人》一首。課本為其中“朱顏”一詞作注云:“朱顏,紅顏,少女的代稱,這里指南唐舊日的宮女。”筆者以為,此解實在牽強,有悖詞脈詞旨。其理由如下:
一、查《古代漢語詞典》(陳復華主編,商務(wù)印書館1998年版)“朱顏”一詞的解釋是:“青春紅潤的面容。泛指女子的容貌”。“紅顏”一詞的解釋是:“①年輕人紅潤的顏色。②指青年時代。③喻女子艷麗的容貌。④指美女。”蘇軾《縱筆三首》詩之一:“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辛棄疾《漢宮春·立春日》詞:“閑時又來鏡里,轉(zhuǎn)變朱顏。”鮑照《擬行路難》詩之一:“紅顏零落歲將暮,寒光宛轉(zhuǎn)時欲沉。”其中的“朱顏”“紅顏”即作“年輕人紅潤的顏色”解。李白《贈孟浩然》詩:“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其中的“紅顏”一詞即作“青年時代”解。由上可知,“朱顏”與“紅顏”詞義基本相同,從其幾個義項的排列次序來看,它們的基本義應(yīng)該是“青春紅潤的面容”,在此基礎(chǔ)上衍生出“青年時代”、“女子艷麗的容貌”、“美女”等詞義。因此“朱顏”、“紅顏”并非專是“少女的代稱”。
二、有關(guān)李煜《虞美人》詞中的“朱顏”一詞的解釋,也存在著不同于課本的“版本”。如《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于非主編,1988年版)解釋為:“朱顏改,容顏衰老,憔悴,表明物是人非。”《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朱東潤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注解為:“朱顏改,作者自傷形容憔悴,雕欄二句,謂宮殿猶在,而人事已非。”綜合二家之說,雖未單獨為“朱顏”作注,但“朱顏”一詞的詞義在二家看來比較統(tǒng)一,即指詞作者“青春紅潤的面容”,并非指“南唐舊日的宮女”。
三、李煜《虞美人》詞中的“朱顏”一詞,究竟作何解?筆者以為必須結(jié)合原詞的詞脈、詞旨理解,方能明晰。
從詞脈來看,李煜此詞,看似隨口吟出,不事經(jīng)營,實則千錘百煉,構(gòu)思精致。詞作“問君能有幾多愁”之前六句,三度虛實對比,隔句相承,極有章法。首句“春花秋月何時了”,以自然之永恒,良辰之美景,實寫其富貴幻滅,歡樂不再的囚徒般生活;接著以“往事知多少”作答,由實轉(zhuǎn)虛,寫往事如煙,往事堪哀,但揮之不去,這是第一度對比。緊接著“小樓昨夜又東風”,詞人又回到殘酷的現(xiàn)實中:夜闌人靜,東風料峭,詞人緋徊在幽禁的小樓,孤枕難眠,凄清如許。一句“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又由實轉(zhuǎn)虛:冷月無聲,而故國之思,亡國之恨,在胸中波翻浪涌,這是第二度對比。下闕起句以“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虛起,緊承故國之思,遙望南國,當年流連歡樂的“雕欄”、“玉砌”還在吧?這是說“物是”;緊接著“只是朱顏改”一句短促有力,顯然是由虛轉(zhuǎn)實,說“人非”,實寫眼下“日夕以眼淚洗面”的詞人,形容憔悴,萬念俱灰,這是第三度對比。前六句中,一、二句著眼于時間的對比,昔日的“春花秋月”等閑度與今日的度日如年苦難捱,對比鮮明;后四句側(cè)重于空間的變幻,昔日的雕欄玉砌歡顏在,今日的小樓深院人憔悴,反差強烈,如此吟來,隔句相承,針腳綿密。若將“朱顏”理解成“南唐舊日的宮女”,則“只是朱顏改”一句就與上句“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一樣,也成了詞人遙想南國的內(nèi)容,同歸于虛寫之筆,思止于舊日宮廷。如此理解,則章法紊亂,詞脈不暢,全無錯綜變化之妙。
就詞旨而言,作為從一國之君淪為階下之囚的李煜,“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在一切轉(zhuǎn)眼成空,一切趨于毀滅的殘酷現(xiàn)實面前,他無力回天,一任“流水落花”,只能在詞中傾瀉自己的深哀劇痛。本詞第六句“只是朱顏改”的“只”字,看似輕松,實則沉重。行文至此,詞人追昔撫今,悲從中來,哀毀骨立,人何以堪?怎一個“只”字了得!剎句的“改”字應(yīng)是全詞的“詩眼”。一個“改”字綰結(jié)和匯聚了詞人在前五句中鋪墊的虛與實、昔與今、永恒與幻滅、物是與人非的種種感慨,一切的一切,都歸結(jié)到眼前命運之“改”上。“改”的不僅是自己的“朱顏”,不僅是自己的地位,更是自己的靈魂——由安富尊榮到忍辱蒙羞,由“春光融融”到“風雨凄凄”的巨大反差而形成的心靈劇創(chuàng)。萬千感慨,百折千轉(zhuǎn),至“改”字終于蓄積成愁的“一江春水”。下句“問君能有幾多愁”的“問君”即是“問自己”,正應(yīng)上文悲己之“人非”,使“一江春水”之愁,沖決而出,一瀉千里,令人讀之動容。因此,如果我們把“朱顏改”理解成詞人情不自禁的自感自傷,則詞義流暢奔放,痛快淋漓;如果把“朱顏改”理解成“南唐舊日的宮女”之淪落衰老,則詞義旁逸斜出,氣泄神散。另一方面,從詞的發(fā)展史來看,李煜在詞史上的貢獻就在于:他一改晚唐五代詞人通過寫婦女的不幸遭遇,曲折表達一己哀怨的手法,而直接傾瀉自己作為亡國之君的深哀巨痛。在同是作于失國之后的《虞美人·風回小院庭蕪綠》以及《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子夜歌·人生愁恨何時免》、《浪淘沙·簾外雨潺潺》等詞中李煜回環(huán)往復所表達的故國之思,無一不是對自己悲慘命運顧影自憐的刻骨之痛。再看《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一詞,其中“沈腰潘鬢消磨”一句,極言自己被俘后精神與肉體上的苦悶與摧頹;亡國之痛,臣虜之辱,使得這個本來多愁善感的國君身心俱疲。這一句正可用來給“朱顏改”作注腳。所以,只有把“朱顏”理解成詞人昔日貴為天子時的“青春紅潤的面容”,把“朱顏改”理解成詞人淪為階下囚后的形容憔悴,我們才能真正體會到這首絕筆詞所傾訴的“一江春水”般的深哀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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