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對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總是要表現出強烈的傾向性的。《儒林外史》與《死魂靈》的作者,表達其傾向性時有一個共同點:含著淚水微笑,即作家用飽蘸辛酸淚水的筆來寫喜劇,對作品中的許多人物,既有辛辣的諷刺,又懷有深切的同情,甚至在諷刺之中蘊含著一定程度的贊頌。在審美學上表現出悲劇與喜劇的結合。
吳敬梓的《儒林外史》,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諷刺小說。在這部“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諧,婉而多諷”的“諷刺之書”中,作家是“混合著痛苦的憎惡和明朗的笑”[1]的復雜感情來進行創作的。因而,他不滿足于只將他所諷刺的對象身上那些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收到喜劇效果的做法,而是將悲與喜這一對對立的美學范疇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寫出人物身上可笑之中的可悲,所謂“雖以謔語出之,其實處處皆淚痕也”,[2]讓人在一陣開心的笑中,去思考嚴肅的社會問題,其中寄寓了作者對人物的嘲笑、對社會的批判和對人物的命運深表同情的思想感情。王玉輝是作者諷刺的人物之一,這個被程朱理學毒害得幾乎喪失了人性的迂拙夫子,他的大女兒早已“守節在家里”,三女兒“出閣不上一年多”,也死了丈夫,“哭得天愁地慘”,立意“跟著丈夫一處去”,公婆聽了,“驚得淚下如雨”,反復好語相慰,然而作為父親的SEt輝,對女兒不僅不加勸阻,反而極力支持,并訓斥自己的老婆不理解女兒的行動,女兒實現了殉夫的愿望之后,王玉輝則“仰天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讀到這里,我們不禁會失聲大笑:主人公在這里所發表的議論,所采取的態度既是迂腐的,又是不合人性的,而這種“和我們自己以及人的天性中最不一致”的現象,正是笑得以產生的原因之一,是喜劇性的根源,因此王玉輝勸女兒殉夫是具有喜劇性的。然而在他身上也存在著令人心酸的因素:他在女兒自盡、建坊入祠時,又“轉覺傷心”,“在家日日看見老妻悲慟,心下不忍”,見“紅男綠女”[2](455-460)出游,觸景生情,引起胸中幾多哀愁,這是人性在他身上的復歸,是人性復歸后對心酸往事的回憶而產生的幾絲痛苦,因此他又是悲劇性的。正因為作者將人物身上存在的悲、喜二重因素結合起來描寫,便使其諷刺藝術具有了特殊的審美功能。讀者看到這一形象,會陷入感情的復雜圈——是該悲?是該喜?而正是在這悲喜交加的感受中,讀者顯現出自己的傾向性:用“笑”來否定人物身上無價值的東西,用“淚”來同情人物身上有意義的方面,這正是作者主觀傾向性物化以后收到的相應的審美效果。
除了通過寫人物的可笑與可悲的性格因素以外,將人物的可笑面與可悲面結合起來,寫出人物身上的無價值的東西以及有價值的東西的被毀滅,從而為人物一灑同情的淚水是吳敬梓寫作傾向上的又一特色。這種寫法,除了在人物描寫上保持中和——不將人物寫成好就完全好、壞就完全壞的美學原則以外,更主要的是通過對這類人物的描寫,形象地告訴讀者:在這個黑暗的社會里,即使具有許多優秀品質的人,也只能利用這些美德去做那些令人發笑的事,這是人身有價值的東西被毀滅的另一種形式,最終也只能是以悲劇結局。足見封建思想對當時人的毒害有多深!由于作者是以悲喜劇相結合來塑造人物,其間融會了多種審美元素,因而它給予人們的也是多種摻雜在一起的審美感受。這些藝術形象在讀者心目中引起的,常常是一種嫌惡與惋惜、鄙棄與憐憫相互混雜的感情。可以說馬二先生就是這樣一個悲劇與喜劇相結合的人物。幾十年的刻苦攻讀,養成了他思想僵化、動作機械的特性,因而出現了游西湖這樣的喜劇場面。本來,走出書齋、投身到大自然的懷抱,對每個讀書人來說,是一種極大的享受,可馬二先生在大自然的景色中,顯得格外不協調:他以自身行為的荒謬,甚至荒唐,成為人們嘲笑的對象。在這里,馬二是個令人嫌惡的冬烘先生,但在他身上也有令人同情的一面,二十多年的科場試藝,屢屢失敗,這不能不說是人生的一大悲劇;然而他并沒有從中覺醒,仍舊醉心舉業,彌久不衰,費盡心力去追求那毫無價值的東西,這又是一大悲劇。更為可惡的是,他還那么真心實意地指引別人去走被他自己證明了是錯的老路,這便是一個用“好心”制造悲劇的人物了。有什么比身處愚鈍而不能自覺、還自以為是更為可悲的呢?與此同時,在他身上還有著許多值得稱贊的優秀品質,如善良、樸實、急人之難,不吝錢財,為了幫助蘧公子解脫災難,他拿出自己的全部積蓄;在杭州,他見到流落他鄉的匡超人,便出資出衣,幫助他回家。這些品質,不必說,自是難能可貴的,但他這樣做,充其量不過是為了讓人家能“以舉業文章為主”。良好的行動只是為著一個可笑的目的,這必然是滑稽的,而在這滑稽的形式下,良好的品質被毀滅了,這又是可悲的。這樣,作者對這類人物便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我們在對他們產生同情、報以贊許的同時,又有對其深刻的嘲笑。
同吳敬梓一樣,果戈理在《死魂靈》里的諷刺也是非常尖刻的,作品通過對具有代表性的五個地主的描繪,極其深刻地鞭撻了俄羅斯腐朽社會的代表人物——官僚、地主和貴族。而在諷刺傾向上,其突出的特點正如作者自己在作品中所表述的那樣:“由分明的笑,和誰也不知道的不分明的淚,來歷攬一切壯大活動的人生。”[3]作家對所描寫的對象,一方面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和無情的嘲笑,同時作家又對他們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和哀婉,成為所謂“含淚的微笑”。為了構成“分明的笑”,作家抓住人物的言論與行動、手段與目的、現象與本質之間的矛盾,通過具體生動的別具風趣的平常話、平常事,寫出他們特有的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本性,從而收到喜劇藝術的特有效果。例如乞乞科夫本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家伙,只要能賺錢,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可他在干這些壞事時,卻表現出十分高雅的樣子。他購買死魂靈,大發死人財,這是極為卑鄙的舉動,然而作者卻讓他以一位正人君子的面貌出現在眾人面前。他在瑪尼羅夫那兒,流著眼淚說自己購買死魂靈是“忠實于真理”、為的是要使自己的“良心干凈”、為的是自己要幫助無依無靠的“寡婦和可憐的孤兒”,說自己購買死魂靈對國家有利無害,國庫會因此而收入一筆合法的手續費。[4]他在吝嗇鬼潑留希金那兒竟然成了一個十足的呆子,說他情愿負擔死農奴的人頭稅,不怕“吃虧”,而且“連買賣合同的全部費用,也全歸自己負擔”。[4](117-119)這一切說明,主人公都是用另外一個本質的假象來把自己的本質掩蓋起來,從而形成了現象與本質、手段和目的之間的尖銳對立:只信金錢、不信其它一切的人,竟然成了真理的忠實信徒;心地骯臟的家伙竟成為“良心干凈”的人;殺人唯恐不盡,連死人也不放過的人竟成了寡婦和孤兒的救命恩人;金錢迷一下子變成了講情誼的慷慨漢。作者正是抓住人物本質與現象形成的矛盾與不相稱,導致這種現象的自我否定,從而收到了諷刺藝術所特有的“笑”的效果。此外,作者讓極端庸俗的瑪尼羅夫披著高雅可愛的外衣,侈談“優美的禮節”和“友誼的幸福”;讓富甲一方的大農奴主潑留希金穿著女管家的破舊長衫,過著乞丐的生活等等,都是利用人物本質與現象之間的“矛盾”,來達到“分明的笑”。無疑,這里的“笑”,正如作者在《劇院門前》中所說的那樣,是作品中“無往而不在的一個正直人物”,是作者對他所認為的“毫無價值的東西”進行的社會制裁,在笑聲中完成。與此同時,作家是要“籍著笑之光,探尋著這種神秘實體(丑惡)的本質”[5]讓讀者透過笑聲,達到對現實的丑惡和荒謬的認識,從而發揮喜劇所特有的矯正作用。因此,“笑”在這里,既是作者創作傾向的表現,又是作品審美價值的所在。
應該指出的是,由于果戈理無意于用革命的手段改造現實,只寄希望于地主、官吏的道德自新,加之他還沒有完全與自己所屬的階級決裂,因此,當他對本階級的人物進行諷刺時,總是“含淚的”即善心地對他們拋灑“誰也不知道的不分明的淚”,比如,對瑪尼羅夫的描寫,作者一面辛辣諷刺了他的庸俗空虛、淺薄無聊,并尖刻地指出:跟這樣的人接觸,“在最初的一會兒,誰都要喊出來道:‘一個多么可愛而出色的人啊!’但停了一會兒就什么話也不能說了,再過一會兒,便心里想:‘呸!這是什么東西呀’!于是離了開去,如果不離開,那就立刻覺得無聊得要命。”[4](18)通過簡短的議論,便活畫出一個外表顯得斯文知禮,而實則言談極端貧乏的人物形象。諷刺是尖銳的,嘲笑是深刻的。然而就在這同時,作者又說他心地單純,為人善良,流露出欣賞之意。又如對科羅博奇卡,作者一方面描寫她愚鈍自私,一方面又感嘆她孤獨無助;對潑留希金,作者一方面揭露他的貪婪吝嗇,一方面又惋惜他中年喪偶,意志薄弱,以致沒能“小心謹慎地管好”自己的“生活道路”。總之,果戈理對他筆下的地主盡了諷刺之能事,但同時又流露出為他所屬的那個地主階級墮落到如此猥瑣的地步而悲痛的思想感情。
果戈理在諷刺對象身上拋灑淚水的內在含義與吳敬梓是不同的,如果說吳敬梓更多的是為他筆下的人物的道德的淪喪、品質的墮落……有價值的東西的被毀滅而灑下辛酸之淚的話,那么果戈理則是較多地為那些無價值的東西灑下同情的淚水,因此前者表現了作者世界觀的進步一面,而后者則表現了作者世界觀的落后一面。
參考文獻:
[1]郭豫適導讀.魯迅撰.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55
[2]李匯群等校注.吳敬梓著.儒林外史[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452
[3]轉引自吳朗主編.外國文學[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469
[4]王士燮譯.果戈理.死魂靈[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30—3l
[5]魯迅紀念委員會編.魯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5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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