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人”的悲劇

[摘 要]勞倫斯的《逾矩的罪人》用象征化的現實主義手法，表現了一個“自然人”的悲劇故事，主人公西格蒙德的不幸遭遇和心理感受以及他作為“自然人”的代表的悲劇成因是復雜的。

[關鍵詞]勞倫斯；“自然人”；悲劇

[中圖分類號]1561．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7)Ol-0111-02

大抵可以說，每一個作家在進行創作時都不可避免地、有意無意地會受到他所處時代的影響。D·H·勞倫斯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便免不了留下維多利亞時代的烙印。英國是資本主義世界第一個完成工業革命的國家，到了維多利亞時代，隨著工業化和社會改革的進一步深入，英國最終成了日不落帝國。英國的強大與維多利亞時期逐漸形成的維多利亞時代的精神是分不開的，這種精神就是：克己、保守、虔誠、自傲。不可否認，這種精神在規范當時的社會道德方面發揮過作用，但也產生了許多弊端，諸如陳腐過時的道德習俗風行全國、拜金主義和享樂主義大行其道、人們失去了勇氣和信仰、尤其是高度發展的工業文明更是疏遠了人與自然及人與人之間和諧的關系……，這一切，都使思想敏銳的勞倫斯痛心疾首，他不無感慨地說道：“我們實質上就生活在一個悲劇的時代。”(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卷首)勞倫斯畢其一生之精力揭露過度工業化和英國社會對人們生活的影響，思索著如何重新構建和諧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及和諧的人與人的關系。在勞氏看來，資本主義所謂的機器文明不僅因為其非人的勞動條件而損害了人的物質生活和家庭幸福，而且破壞了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同時還束縛了人們的思想、摧殘了人性、阻礙了人的自由精神的健康發展，導致人們不得不在精神和物質的雙重壓抑下痛苦地生活。勞倫斯認為，只有恢復人的全部自然本性，甚至是人的原始本能，即做一個“自然人”，才能改變社會現狀。

《逾矩的罪人》是繼《白孔雀》之后，勞氏的第二部小說，其男主人公西格蒙德就是一個“自然人”形象。他英俊健壯、感情細膩、有知識、懂藝術；他的內心充溢著擺脫一切枷鎖，從而獲取自由，即恢復其自然本性的渴望。但這樣的一個所謂的“自然人”一出場便顯出與社會、與家庭、與資本主義條件下一個正常人的一切極不和諧甚至是格格不入的一面，從而也注定了其悲劇性的結局。因而，我們可以認為，即便是在作家本人的眼里，“自然人”也只不過是一種理想，“自然人”是無法立足于現實世界的，在那個擁擠的讓人透不過氣來的資本主義社會里，勞倫斯沒有也不可能為他的“自然人”覓得一隅生活的空間。這是一出個人的悲劇，更是以西格蒙德為代表的“自然人”的悲劇。

(一)

《逾矩的罪人》的情節并不復雜，也無隱晦難懂之處。它基本上是用象征化的現實主義手法，表現了一個“自然人”——同時也是“異化人”——的悲劇故事。

西格蒙德是一位音樂老師，他的生活出現了危機。幾年來，他一直壓抑著自己的靈魂，在絕望中機械地履行著自己作為丈夫、作為父親應盡的職責，忍受著周圍的一切。海倫娜是他的學生。海倫娜來他家以后就覺察到了西格蒙德的孤獨以及命運讓他蒙受的羞辱，他感到她的那雙藍眼睛一直在深沉而又執著地凝視著他的靈魂，他在她的面前亂了方寸。受到了溫柔誘惑的靈魂決意從束縛中解脫出來，兩人相約到海邊度假。在海倫娜的身邊，西格蒙德看到了自己的價值，肆意燃燒著自己的激情。對于海倫娜來講，西格蒙德就是上帝——理想中的上帝，然而，西格蒙德只是西格蒙德，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西格蒙德過高地期望著他的海倫娜能將他從罹難中解放出來，但海倫娜只是想占有他——他的肉體、他的靈魂、他的一切。這種占有式的愛情本身就不會結出燦爛的果實。兩人根本無法相互理解。現實生活不容許過長時間的游離，五天的“自由”之后，這一對情人終又結束了他們的美妙之旅，回到了西格蒙德久已厭倦的生活中。這次偷情非但沒有減輕西格蒙德的精神壓抑，反倒將其置于死亡的邊緣。他無法忍受妻子和孩子們的冷嘲熱諷，終于在自己的臥室中離開了他深深倦膩的世界。

人總是具有社會性和時代性，一定社會和時代中的個體免不了要帶有該社會和時代的特征。以生產資料私有制和社會化大生產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社會中，財富和資本比勞動力，比人的能力和一切有生命的東西更有價值，因此常常用來作為衡量一個人價值的標尺，從而免不了地對現代人的性格結構產生深遠的影響。越來越多的人成為機器的附庸物，失去了獨立性。德國精神分析學家E·弗洛姆曾說：“……個人失去了個性，成為機器中一個可磨損的齒輪。現代資本主義的人的問題可以概括為：現代資本主義需要大量默默予以合作的人。……人的關系從本質上說是陌生的、自動機械的關系……”。資本主義的機器不需要不和諧的齒輪，但畢竟有一類人，默默地懷抱著對真、善、美的追求，小心翼翼地在嘈雜的機器轟鳴聲中耕耘著一小片精神家園，廝守著它，不想被人破壞。但是，這談何容易。就如同人們不可能在漆黑的夜空中發現一隙光亮一樣。人們只能做一個順從、聽任擺布的機器，人們的生活永遠只有一個目的：奮發工作，發揮作用，力求完善，不斷前進。這類人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概括起來，不外乎以下幾個方面：一，職業的特殊性與機器文明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二，婚姻生活的不幸。三，崇尚自由，不愿束縛，當無力抗衡時就選擇逃避的天性。作為藝術工作者的西格蒙德就是一例。他的職業和他的浪漫天性與工業社會格格不入，他只有微薄的工資收入，滿足不了沉重的家庭負擔，而又不愿從事他不喜愛的其他職業，最終招來妻子的不滿和孩子們的怨恨。從這個層面上看，西格蒙德并非一個孤獨者。資本主義社會中有許多人和西格蒙德一樣，因為不能和大機器奏出和諧的樂曲而成為“廢棄物”，即便是在人跡罕至的大海邊，西格蒙德還遇上了自己的知音，又一個“自然人”，一個虛無主義者，一個活著的“鬼魂”。因此，我們能說，勞倫斯并不是在敘述簡單的一個生活失敗者或者一個偷情者的花邊故事，而是描繪了一類人，他們散居在資本主義社會的各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中，因為無法融入工業社會而最終淪為工業文明的犧牲品。

(二)

勞倫斯是一個長于心理分析的小說家，《逾矩的罪人》中充滿了大量的心理描寫，反映了主人公的苦悶、擔憂、疲倦的悲劇性心理經驗。首先，在西格蒙德的內心里，他認為他的婚姻是災難性的。他十七歲剛成人便倉促完婚，他對自己的女人一無所知，她對他也是如此。當他的大腦和心靈開始成熟時，由于妻子不能對他的興趣產生共鳴，他自然而然地與她疏遠了。又加之他菲薄的收入更是加深了他與妻子的裂痕，但他坦言自己是個道德上的懦夫，他深愛著自己的孩子，實難背叛他的家庭。因此，他只能絕望地壓抑著自己的靈魂，機械地、毫無生氣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默默承受著孤獨與羞辱。直到有一天海倫娜走人他的生活。對西格蒙德來說，海倫娜完全屬于另一世界的人，她擁有他最最需要的兩樣東西：安寧與愛情——西格蒙德的甘霖與食物。西格蒙德思索著從束縛中解脫出來，在另一個人身上找到擺脫孤獨感的庇護所。然而，對于一個誠實的人來說，這意味著拋棄義務、斬斷血緣的紐帶，當然同時也可能意味著新生。在經歷了感情上的激烈搏斗之后，西格蒙德終于走上了不軌之路。如果說，西格蒙德死氣沉沉的家庭生活帶給了他無盡的壓抑、孤獨和疲倦的話，那么，西格蒙德與海倫娜短暫的偷情對他的傷害卻是致命的。海倫娜冷漠、超然而又高傲的個性使西格蒙德感到更加孤獨。在海倫娜的眼里，一切事物的價值均存在于它們所激發起的幻想之中，西格蒙德也不例外。她所要的是一個快樂而漂亮的小伙子。而不是一個古怪而又倔強的中年男子；雖然她也認為愛情同生命和死亡或青春一樣，是人生中唯一神奇的事情，但她同時也認為那畢竟是暫時的，，只是人生中的一個小插曲。然而對于西格蒙德而言，海倫娜是他最后一處避難所，他無法放棄它，但又不能懷有過多的奢望。他覺得自己似乎永遠也無法了解她，“她是一本書，書中的任何人物對他來說都是不可理解的。”“她自為一體，獨斷獨行；她需要我僅是為了像探索礁石上的小水潭一樣探索我，并以我為浴場。片刻之后，待我一離開，她會發現我并不是必不可少的……”因此，西格蒙德難以全身心地投入到他與海倫娜的度假之旅，在他的潛意識里，他與他的海倫娜就像是“天地星球的急旋疾飛之中的兩粒生命之粟，肩并肩地共同行進了一程”。在短短的五天里，他既體會了激情燃燒的興奮，又經受著前途未卜的彷徨、擔憂、苦惱、焦慮，還有對自己孩子的思念和負疚感。真可謂一邊是晶瑩馥郁的美酒，一邊是純無雜質的毒藥，這兩種東西都會既損害他的肌體又摧殘他的靈魂，使絕望中的西格蒙德更加絕望。他幻想著自己能回到一個充滿魔力、純樸、自然的原始社會里。甚至“希望自己是個農夫……有一個簡單的、活動緩慢的大腦，過一種活生生的生活。”但那太遙不可及，所以“讓我隱藏起來，讓我躲進黑暗。……我渺小、我無用。我的渺小、無用的悲劇……”但他無處可逃，除了把頭埋在海倫娜的懷中作短暫的休憩之外，他無處可躲。他想到了死。當逃避已成為一種習慣，而又無處可逃時，死亡便是最好的選擇，是一個絕望、負罪的靈魂最好的去處。西格蒙德想到人一旦死去，他生前的一切便都失去了意義，況且，“寧為活著的狗，不做死去的獅”，“死去好象是一種恥辱。它意味著被人遺忘，甚至是被地球上最小的生物遺忘。那無疑是莫大的恥辱。”他因此無法坦然面對死亡。他到底能做什么呢?即使他能設法維持自身的生活，他也永選不會有足夠的錢把海倫娜永遠留在身邊，因此，他們的來往只能偶爾為之，還得在暗中進行，這是一件無法容忍之事。“如果我腰纏萬貫，便不存在任何障礙了，我可以給每個孩子足夠的錢，還有比阿特麗絲，那樣我們就可以遠走他鄉了。然而我已年近四七，我不是天才，我永遠不會腰纏萬貫。”西格蒙德搖擺不定，是死，還是生?西格蒙德的生命之火就像是一根擺放平穩的蠟燭上那飄忽不定的火焰，隨時有熄滅的可能。他迷迷糊糊地圓了家，但等待他的是：輕蔑、沉默、哀怨、憎恨、挖苦、家人平靜外表下難以言表的煩亂。他感到自已像一只歡天喜地棄家外逃之后重新回來圍著家到處亂爬的狗。別無他處可去。持續的惱怒、羞辱、痛楚和不安終于送走了神經久已麻木的西格蒙德。西格蒙德死了。

一個“自然人”死了，在如此龐大的資本主義社會里竟找不到一席安身之地，他只能去他應該去的地方，他唯一的去處。正如西格蒙德死前所言，“我是迫不得已，我認為這并不完全是我的責任。”是的，對西格蒙德的死負責任的不應完全是他自己，更多的是那個時代，那個無情的社會，那個毫元人味媳資本主義世界。是那個時代、那個社會以它的冷漠和無情撲滅了西格蒙德生命之火焰。我們可以說是“自然人”超越現實的夢想違背了社會發展的規律，而他又根本無力抗衡于遠遠強大于自己的大機器。再加之他本人也無法容忍無情的社會和那些對感情生活早已麻木而顯然力不從心的人們。所以，他總是習慣于逃避，這恰恰是對當時資本主義社會最強有力的控訴，是掙扎在社會邊緣的“異化人”無奈的嘆息和無聲的吶喊，它從根本上否定了資本主義社會。因此，我們可以說，西格蒙德一一個“自然人”的典型代表——的悲劇固然是他個人的悲劇，但更是一個時代的悲劇。

這是一個特殊時代一個特殊人物的特殊命運。

[責任編輯：秦玉珍]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