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非歷史專業的學生,希望我們這些當教師的能夠推薦一些史學入門類書籍,我有點犯難。好書如此之多,任何人的眼光都是有限的。而且,推薦書目,總有把自己的喜好強加于人的嫌疑。尤其在讀書方面,見仁見智,如果爭論起來,恐怕誰也難以說服誰。比如,我可能喜歡金庸的武俠,但在有些先生看來,金庸的那些玩意兒,根本登不得大雅之堂。我不大喜歡某些所謂哲學家的神神叨叨,但可能有人卻會覺得那里面才有真學問。這就好像看電視劇,我看見韓劇就直打哆嗦,避之不及,而我女兒卻一看韓劇就全神貫注,目不斜視。即使是兩個人同樣喜歡一本書,但喜歡的理由卻可能大相徑庭。好在這種推薦不帶有任何強制性,推薦歸推薦,看不看全在自己,所以說說無妨。
首先聲明,專業讀書和業余讀書是兩回事。如何讀專業書,自有老師在課程與教學中指點,不必我等饒舌。況且隔行如隔山,如果要讓我說說數理化,可能連初中生都不如。但是,大學除了課程,除了專業,還有一些別的東西,而且這些別的東西重要性恐怕一點也不亞于專業。比如歷史———在當今這個浮躁的社會,如果要把歷史作為專業,有許多人會笑掉大牙。自己的女兒高考報志愿,一本正經地征求我的意見,聽到我說出“歷史學”三字,幾乎全家人都不以為然。這也難怪,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現實中的人,總要為吃飯、就業考慮,誰也會把生存問題擺在優先位置。以歷史研究為業,從來都是極少數人的事業。如果真要全民研究歷史,就像當年全民研究哲學那樣,這個社會肯定已經走火入魔,遠非歷史學之福。但是,當你有了生活追求,有了正經專業,有了謀生之道,在生活之余、專業之外讀點歷史,我相信,你能得到某種智慧的沁潤。培根宣稱“讀史使人明智”,誠為不刊之論。
中國的史書浩如煙海,對于非歷史專業的學生,直接讀《二十四史》或《資治通鑒》,幾近于讓小學生解高數題。當然,個別天才可以。大多數人讀史,還是讀今人作品。我向來對那些動輒宣稱自己讀了《二十四史》的大人物是心懷一些疑慮的。比如,我就不相信他能把《天文志》、《律歷志》以及年表之類讀得津津有味———除非他專門從事相關研究。實際上,今人寫的史書,也有許多值得一讀的。中國古代有三個大的時期,秦漢、隋唐、明清,值得我們深入了解。這三個時期對中華民族的發展,對民族性格的形成,對民族文化的積淀,都有著深遠的影響。說不定,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同這三個時期的“遺傳基因”有關。關于這三個時期,有三本入門性質的圖書,可供初學者參考。一本是翦伯贊的《秦漢史》,一本是岑仲勉的《隋唐史》,一本是孟森的《明清史講義》。
翦伯贊的《秦漢史》,堪稱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指導研究中國歷史的代表作。現在有不少人,一聽到“馬克思”似乎就沒興趣,但實際上并沒讀過幾本馬克思的書。翦伯贊的《秦漢史》,是他40 年代在大學講課時的得意之作,在當時的環境下,他尤其重視文獻和出土簡牘、畫像磚石、碑刻、封泥等文物考古資料的綜合研究。他關于秦漢社會性質、經濟基礎、政治制度、社會文化、階級斗爭、民族關系等方面的論述,文章寫得非常漂亮。這本書通篇采用散文筆法,把翦氏的文采發揮到了極致。尤其是非歷史專業的讀者,我相信,你在這本書里會發現一個新天地,甚至會驚訝歷史竟然能寫成這種優美并略帶詩化的格局。這本書原本是1946 年大東書局出版,1983 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再版。
同翦伯贊的《秦漢史》相比,岑仲勉的《隋唐史》完全是另一種路數。岑仲勉是一位自學成才、大器晚成的歷史學家,走的是中國傳統治學道路,在30 年代深受傅斯年的贊許而被拉入中研院史語所,到50 年代在中山大學與名聲如雷貫耳的陳寅恪并稱,可見其功底之厚。他本來學的是稅務,擔任過上海江海關、廣東財政廳、陜西禁煙督察處潼關事務所的小職員達20 年之久,但他的業余研究,使他被史學界的名家刮目相看。從1937 年到1948 年,岑仲勉在史語所筆耕不輟,成果迭出,奠定了他的學術地位。1948 年到中山大學后,他的隋唐史課程,立即就成為中大的品牌之一。50 年代初期,當時的政務院高教部組織編寫高校教材,岑仲勉的講義,就變成了《隋唐史》教材。先是分冊印刷,1957 年由高等教育出版社正式出版。在他的這本書里,你看不到教材那種干巴巴的面孔,就好像一個睿智的老人在隋唐史方面同你拉家常,語言通俗,見解深邃,把隋唐時期的重大問題一個個如剝筍抽絲般給你陳列出來。尤其是對李德裕、陳子昂、藩鎮等問題的研究,新意迭出。這本書80 年代中華書局重新出版,后來河北人民出版社還把它收入了史學名著系列。
明清史大家孟森的經歷更為復雜。他早年留學日本東京法政大學學習法律,歸國后從政多年,1913 年還曾當選國會的眾議員,參與過“天壇憲草”的起草。1929 年起在中央大學任教,開設清史課程,第二年,他的講義就被商務印書館以《清朝前紀》之名出版,被學界譽為中國學術界“有關滿清祖先正確史實的開山之作”。1931 年,他到北京大學擔任歷史系教授,一直主講明清史。他的著作,偏于考證,大量引用史料,尤其是引用朝鮮李朝實錄,澄清了清史研究中的許多疑竇。比較重要的,有清人先世考證,滿洲名稱問題考證,八旗制度考證,清初三大疑案考證,清初史事人物考證等。盡管孟森繼承的是乾嘉章法,但卻絲毫沒有拘泥于傳統。其著作雖然半文不白,但讀來卻毫無滯澀。孟森的研究奧妙,在于他在研究方法上得自清代考據學真傳,而在指導思想上卻蘊含近代政治學的卓見。他曾以聯邦制解釋八旗,就是明顯一例。他自己也曾得意地宣稱,他的有些成果, “發明最多”、“前無古人”。不過,據說這位老先生不擅長講課,講義人手一冊,然后干巴巴地念講義,從來不看學生。他的講義,至今被研究明清史者奉為圭臬。讀他的講義,雖然略顯艱深,卻能發人思緒,明清史的一個個重大關節被一一解開,讓資料說話,平易之中見智慧。他的《明清史講義》,有中華書局1981 年正式版本。后來,還有多個出版社再版,或分為《明史講義》、《清史講義》出版。這三本書,讀起來使人感慨良多。有趣的是,這三本書都來自于大學上課的講義。如果說,我們的講義能夠達到這樣的水平,那么,本科教學的質量還需要什么“評估”!為什么介紹這么三本書? 為什么要鼓動學生讀點歷史? 其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們不可能割斷歷史,當我們試圖走出現實的迷宮時,歷史的路標一直在那里招手。一本好的歷史書,可以使我們在喧囂之中回歸沉靜,可以使我們在浮躁之后回歸理性。中國歷史過于繁復,這種繁復表現在同類事情總在不斷上演,有時是同前人神似,有時是同前人形似,有時是正劇,有時是鬧劇,更多的是正劇中流露出荒誕,鬧劇中表現了正義,實在令人眼花繚亂。如果就事論事,難免失于膚淺。了解點歷史的真相,對于青年朋友有好處。我一直認為,歷史不是一個個事件的堆砌,不是一連串年代的累積,也不是一些叱咤風云人物的業績賬簿,歷史是一種智慧。而這三本書,無疑都是智慧之作。12 世紀的法國中世紀經院哲學家伯爾納曾經說過:“我們好像侏儒坐在巨人的肩頭,我們能比我們的祖先看得更遠,比他們的知識更豐富。然而,如果沒有他們積累起來的智慧引導,我們將一事無成。”透過歷史,我們才能更準確、更深刻地定位現實。
(作者單位: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71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