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循吏

在中國古代，無論史學家，還是黎民百姓，都把他們心目中崇仰的最好的地方官稱作“循吏”，史家寫史立傳， 百姓修祠樹碑。《循吏傳》成為二十五史最光彩最動人的篇章之一。循吏祠和碑更成為最富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的人文亮點。

好官循吏，好在何處?

司馬遷首創循吏列傳，概括得還較抽象，曰:“奉職循理。”(《史記·循吏列傳》) 班固揭示得就很具體，曰:“所居民富。”“好為民興利，務在富之。”(《漢書·循吏傳》) 循吏之好，好在一心“為民”，好在時時處處為百姓“興利”，并竭力“富之”，讓其過上富裕生活。這樣“奉職”， “循理”，在兩千多年的封建時代自是不可多見，即便在今天，依然是新聞報道的熱門話題。好官循吏，感動了歷史，感動著現實，并將永遠感動未來。

既然抱定“為民興利，務在富之”的崇高宗旨，首先自身就要不貪不占，“食祿”之外，一無所取，一無所營，決不與百姓爭利。

春秋時期，公儀休任魯相，將官員必須讓利于民明確為施政方針， “使食祿者不得與民爭利，受大者不得取小”，并身體力行，為其他官吏做出示范。他“食茹而美，拔其園葵而棄之。見其家織布好，而疾出其家婦，焚其機。云:欲令農士工女安所售其貨乎!”(《史記·循吏列傳》)

南朝宋文帝元嘉年間，江秉之任臨海郡守。他為官特別清廉，一份官俸領罷，別無所圖，甚至還常常將自家之物充作公用。他曾自掏腰包作了一張辦公桌，“及去官，留以付庫”。他經常把薪俸用以周濟貧困親友，弄得家人難免饑寒。有人勸他經營一些田產以補家用， “秉之正色曰:食祿之家，豈可與農人競利!”(《宋書·良吏傳》)

一個時期，一個地方，人們的生存條件，創造財富的方式和途徑，都有一定的限量，都有個總量平衡，一部分人生存狀況過好，甚至占盡生機，另一部分人就必然生存狀況過差，甚至完全失去謀生之路。特別是當官食祿者，已經在社會利益分配中“受大”，就不能再去“取小”，而應當把那已屬可憐的“小”讓給“下民”，讓他們也有最起碼的生存條件。這樣，才能維持基本的社會秩序。如果一味貪得無厭，社會就會出現大動蕩，甚至大改組，因“取小”而失大矣。這樣的歷史劇不知已上演過多少次了，但貪官污吏們總是不管不顧，“受大”還要“取小”，不到丟官掉頭亡家亡國不住手。江秉之、公儀休們深諳此理，自覺地讓利于民，力行以矯時弊，給人以很多啟示。當然，今天看來，公儀休和江秉之的做法，在某些方面也許有點過頭，但那種不與百姓爭利的果斷徹底，卻讓人情不自禁地生出無限敬意。

“為民興利，務在富之”，就必須堅決革除各種害民的陋規和弊政，讓老百姓有“利”可得，有“富”可求。中國古代的循吏們在這方面所做的努力，成為二十五史中可圈可點的感人細節。

龐嵩在明嘉靖年間任應天府通判、治中，屢攝府事，“歲時單騎行縣，以壺漿自隨”，了解各種害民弊政陋規甚詳，盡力革除，一府“民困大蘇”(《明史·循吏傳》) 。李信圭在明中期任清河知縣二十二年，屢屢上疏，將該縣長期所遭雜徭之害再三申述，終于被朝廷糾正，不僅清河縣雜徭得以盡免，百姓得“盡力農田”，過去那種“土田荒蕪，民無積蓄，稍遇歉歲，輒老稚相攜，緣道乞食”的慘狀被消除，“他郡亦蒙其澤”(《明史·循吏傳》) 。

害民的陋規弊政，多是上級乃至朝廷所定，革而除之，必得有一種敢擔道義的精神和一種無所畏懼的勇氣。循吏們在這方面的舉手投足，尤其令人欽佩。

金末，張彀任同州觀察判官，正碰上朝廷向同州急征十萬支箭，限定箭桿必須以雕雁羽毛為之，一時間，雕雁羽毛“價翔躍不可得”，老百姓被催逼得無法可施。張彀向州官建議，改用別的羽毛作箭桿，以解百姓急難。他說，箭是射出去的東西，“何羽不可?”節度使深知改易朝廷命令的風險，主張先向朝廷申報。張彀力爭道:“州距京師二千里，如民意何? 萬一有責，下官身任其咎!”州里采納了他的意見，而雕雁羽毛也因此“一日之間，價減數倍”(《金史·循吏傳》) ，同州百姓總算松了口氣。

元初，耶律伯堅任清苑縣尹。當時元朝各種制度尚在草創階段，隨意性較大，多有不公，耶律伯堅努力捍衛清苑縣民利益，“凡郡府賦役，于縣有重于他縣者，輒曰:‘寧得罪于上，不可得罪于下。’必詣府力爭之。”(《元史·良吏傳》) 在縣四年，革除了多項擾民害民弊政。

清朝康熙年間，姚文燮任雄縣知縣。當時滿人圈地，害民最深，雄縣靠近京畿，好地多被滿人圈占為旗產，百姓苦不堪言。姚文燮挺身而出，為百姓力爭。滿洲旗人請戶部派官員到雄縣，親為牽繩量地，并決定:“繩所及，民不得有。”姚文燮不服從這一荒唐決定，“拔刀斷繩”，戶部官員為其凜然正氣所懾，“詞稍遜”，而朝廷也下旨， “退地還民”(《清史稿·循吏傳》) 。

江皋任柳州知府時，正值康熙帝大修太和殿，派使者到柳州采伐木料，柳州百姓驚恐不已。老人們向江皋反映:明朝曾于此采木，因山大溝深，采木的百姓連人帶木“僵仆溪谷，橫藉不可數。”江皋當然無法直接抵制皇帝之命，但為解一州百姓的急難，他終于想出一個高招。待朝廷采木使者到后，江皋讓當地百姓領路，親自和使者騎馬往深山去看木材，一路上，只見“巨木森挺絕巘，下臨深谷”，無路可通。江皋將使者扶下馬，掖之“攀援以登”，而“崖益峻，無側足所”。嚇得使者膽戰心驚， “咋舌曰:是不可取!”于是“還奏免役”(《清史稿·循吏傳》) 。一場來自朝廷的害民之禍，就這樣被江皋巧妙消解了。

童華于清朝雍正年間歷任知縣、知府，史稱其“剛而忤時，屢起屢蹶”，卻從不氣餒，堅持維護百姓利益。任平山知縣時，恰逢災年，童華不待上報朝廷，即動用國家儲備糧七千石賑災，被“部議免官”。任蘇州知府，又碰上朝廷下令清查當地十五年來所積欠的賦稅，且“立求完納”。江蘇巡撫親自督責， “逮捕追比無虛日”。童華固請寬限時日，巡撫怒曰:“汝敢逆旨邪!”童華不為所懼，指出巡撫之舉“是暴征，非清查也”。堅持先調查清楚情況，奏報朝廷后再作決定，蘇州百姓才稍得喘息之機，被逮入獄中的一千余人也被全部釋放。“為民興利，務在富之”，最關鍵的是發展生產。循吏們在這方面做的努力也最多，他們的一些做法和經驗，今天仍有借鑒意義。黃世發在清朝康熙、雍正年間歷任直隸肅寧知縣、直隸營田觀察使，所到之處， “視民如家人，教以生計”。在肅寧縣，于坑堿荒地教民穿井耕種，以減輕泥土堿性。在縣城四周組織百姓種萬株桑柳，凡民間生產所需水車、蠶箔、施肥、灌溉、紡織等器具和技術， “悉為經畫”。當地不習慣種水稻，又在護城河旁廢地“穿池種稻以導之”，推廣水稻種植，改善百姓生產和生活。升任營田觀察使后，經常“巡行勸民農桑，察水利可興者。所至剴切宣諭，民多興起”(《清史稿·循吏傳》) 。“視民如家人，教以生計”，所至“民多興起”，幾乎歷代所有循吏莫不如此。

我國自古以農立國，老百姓以農業為主要生計，循吏們為百姓謀利，精力也主要放在發展農田水利上。

東漢章帝時，秦彭任山陽太守，在職六年， “興起稻田數千頃”。為了讓百姓獲得更多實惠，少受橫征暴斂、賦稅不均之苦，每到農月，秦彭便深入鄉間，“親度頃畝，分別肥瘠，差為三品，各立文簿，藏之鄉縣，于是奸吏跼蹐，無所容其奸”。山陽百姓切切實實從發展水稻生產中增加了收入。朝廷也采納了秦彭的建議，將山陽的經驗和作法“班令三府，并下州郡”(《后漢書·循吏列傳》) ，推廣到全國。

推廣先進生產方式，發展生產力，是循吏們“教民生計”的又一個著力點。東漢章帝建初年間，著名水利專家王景任廬江太守。當時，廬江一帶老百姓還不懂得牛耕，生產方式仍比較原始，“致力有余而食常不足”。王景親率吏民，將春秋時期的循吏孫叔敖所開創的芍陂稻田修復，而“教用犁耕”。廬江一帶生產力大大前進一步，“由是墾辟倍多， 境內豐給”(《后漢書·循吏列傳》) 。

拓展生產領域，增加謀生途徑，也是循吏們“教民生計”的重要方面。

在南朝齊末任建德令， “教民一丁種十五株桑，四株柿及梨、栗，女丁半之”。增加收入，豐富生活，美化環境，百姓自然由衷擁護， “人咸歡悅， 頃之成林”(《梁書·良吏傳》) 。

劉在清朝康熙年間任寧羌知州，當地“山多槲葉，民未知蠶”。劉 是山東諸城人，自幼習見養蠶織綢，知道寧羌養蠶業發展前景可觀，于是派人到山東家鄉買來蠶種，并請養蠶高手到寧羌傳援技術，寧羌蠶業迅速發展起來， “人習其利，名所織曰‘劉公綢’”(《清史稿·循吏傳》) 。乾隆年間，遵義知府陳玉壂和劉 一樣，到郡一見滿山槲樹，十分高興，曰:“吾得以富吾民矣!”當即到家鄉山東歷城買蠶種，請蠶師，在遵義試育五年， “而蠶大熟，獲繭八百萬，自是‘遵綢’之名大著”。過去，遵義鄉民只知伐槲樹賣柴、燒炭，既無多少利益可得，又有損于生態植被，自陳玉壂引導以后，滿山槲樹遂成當地一大謀生致富之源。正安州吏徐階平仿照陳玉壂之法，正安一州百姓“亦大食其利”。時人因著《樗繭譜》， “以傳玉壂遺法”(《清史稿·循吏傳》) 。在發展生產的同時，循吏們還特別重視引導老百姓改進生活方式，提高生活質量和文明程度。

楊景行于元仁宗時任會昌判官，當地百姓“素不知井飲，汲于河流，故多疾病;不知陶瓦，以茅覆屋，故多火災”。楊景行“教民穿井以飲，陶瓦以代茅茨，民始免于疾病、火災”(《元史·良吏傳》) 。西漢循吏召信臣在南陽大興農田水利之時，也很注重移風易俗，“禁止嫁娶送終奢靡，務出于儉約”。為倡導勤勞務實之風，召信臣嚴格吏治，“府縣吏家子弟好游敖，不以田作為事，輒斥罷之，甚者案其不法，以視好惡”。文明風化，鞏固并推進了生產發展，“郡中莫不耕稼力田”，“郡以殷富”。召信臣將施政經驗堅持一生，所至“治行常為第一”(《漢書·循吏傳》) 。

為了百姓的利益，循吏們真是嘔心瀝血，確乎不易。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做循吏其實也很簡單，只要一心為民，并由此出發，有利百姓的事情就全力推行，有害百姓的東西就堅決摒除，便可成為一個典型的好官。《舊唐書·良吏傳》所記李惠登的行事，就特別生動地揭示了這個真諦。

李惠登本是一員武將，由李希烈叛軍中歸順朝廷，被唐德宗任命為隨州刺史。經軍閥和戰亂殘害，當時的隨州已是“野曠無人”。李惠登大字不識一個，“居官無枝葉，率心為政，皆與理順。利人者固行之，病人者因去之，二十年間，田疇辟，戶口加。諸州奏吏入其境，無不歌謠其能”。

讀史至此，讓人很自然聯想到《論語》中的著名論述: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

子曰:“仁遠乎哉? 吾欲仁，斯仁至矣!”

只要有一顆真誠的愛民之心，什么樣的美政不能實現呢?

(作者地址:陜西省漢中市漢臺區建國路將壇小區五號樓一單元302 室，72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