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20世紀初期的新派史家,陳黻宸在史著中已嘗試著用進化史觀來剖析歷史,并能夠從歷史事實本身去尋找歷史發展的原因。他在如何撰寫民史方面也做出了有益的嘗試,同時又對如何建設新史學提出了一系列獨到的看法。
關鍵詞:陳黻宸;進化史觀;民史;新史學
中圖分類號:K0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7)02-0081-06
陳黻宸(1859~1917),字介石,浙江瑞安人。1878考取生員,1893年考中舉人,1903年中進士。在考取功名的過程中,他基本上一直以教書為生,考中生員后的次年,即設塾于家授徒,自1887年后直到1902年他又先后在樂清梅溪書院、平陽龍湖書院、永嘉羅山書院、青山書院、三溪書院、上海速成學堂、時務學堂、杭州養正書塾等處掌教、閱卷以及擔任山長、監督和教授等職。1902年下半年至1903年初,在上海主編《新世界學報》。1903年中進士后,先后任京師大學堂史學教習、浙學堂總理、兩廣方言學堂監督等職,1913年后在北京大學任史學教授,是近代著名的教育家。陳黻宸不僅在教育方面成就卓著,在政治方面也頗有建樹,1909年浙江咨議局成立后,他當選為正議長。武昌起義后,曾與他人一起組織民團準備響應,后被推舉為浙江省民政部長,旋即辭職,轉赴上海任世界宗教會會長。1913年當選為國會議員。袁世凱復辟帝制期間,曾嚴辭拒絕使北大師生上書勸進,后又彈劾總理段祺瑞。在學術方面,陳黻宸以史學而知名當世,是當時頗有成就的新派史家。其重要史學著作有《經術大同說》、《獨史》、《地史原理》等數篇論文,以及《京師大學堂中國史講義》和《中國通史》兩種專著。其中《中國通史》最為重要。該書撰成于1913年,從傳說中的黃帝寫到清代,全書由春秋、秦、前漢、后漢、三國、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等十四部分構成,共二十卷,提綱挈領,間發議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陳黻宸的史學成就。考陳黻宸史著的成書年代,皆在1900年至1917年之間,而此時嚴復、梁啟超、章太炎等時代巨子們風頭正勁,因而盡管陳黻宸在史學方面頗有建樹,但在學界的地位并不顯赫。故而當代史家在探討20世紀初年的史學發展狀況時,多將注意力放在了引領時代潮流的那幾個史學大家身上,鮮有關注一般史家者。就陳黻宸而論,近年來雖有學者予以表彰,但論文篇數既少,論述又多流于浮泛,顯示出學界對當時一般史家的冷漠。而事實上,在這些一般史家的論著中也不乏真知灼見,并且在他們的言行背后往往還蘊含著當時史學發展的真實狀況,故而頗有探討之必要。為此筆者打算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陳黻宸的史學成就進行較為深入的剖析,并嘗試對當時史學發展的一般特征進行把握。
一、“物競天演之論,雖百世無以易矣\"
如所周知,自從嚴復的譯著《天演論》在19世紀末出版以后,“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學說很快便風行學界。處身于這樣一種學術背景下,為學一直求新求變的陳黻宸自然也深受影響。如他論及人類發展史時說:“人為進化之動物,由近古觀中古,其進亦猶是耳。由中古觀上古,其進亦猶是耳。我謂自有生人以降,積耳目之經驗,知識之發生,天演之例□物競之義歟?推而彌大,莫能抑遏,必不至遲之久,遲之又久,而文化稍稍萌芽之跡,乃遙遙然得之數十萬年以后。\"[1](P616)他還具體探討了人類歷史上的優勝劣汰:“自辟為大宇而人類以成。其始也獸化人,其進也人勝獸,其進也人勝人。相維相系,相感相應,相抵相拒,相競相擇,歷數十年數百年數千數萬年之遞相推嬗,遞相陶汰,莫不優者勝,劣者敗,又莫不多者勝,少者敗。\"[1](P679)并總結說“物競天演之論,雖百世無以易矣\"。[1](P784)
由于深受進化論學說的影響,陳黻宸常常有意識地運用進化的觀點來分析歷史。如對于史稱自夏代時的諸侯萬國發展到春秋時僅140余國的史實,他解釋為“夫亦強者并弱,眾者暴寡,相吞噬而不能自存,社稷不守,而其民棄之\"。同時三代之初邦國林立,也與其時社會落后、人們缺少聯系、朝廷缺乏有效的統治有關。“抑自古山川錯處,都邑不相屬,畫界自立,聚其族而居之,大小眾寡無定制。\"其后隨著時代的發展,朝廷統馭之權得到加強,因而“稍稍得以天子命,賞罰而變置之\"。由此他總結道:“故世愈治,封愈大,而國愈少,其勢然也。\"[1](P725)很顯然這是對社會進步的一種肯定。在論及漢魏以后的歷史時,同樣貫穿著這種進化思想。他說:“自漢而魏而晉,而南北分立,而隋而唐而五季,而元明,無三百年無革命運,此亦天演之常理,而亦無所左右進退于其時者也,競爭之勢哉。\"[1](P586)他還用進化的觀點分析經學歷史,認為經學歷史就是一個經學不斷發展變革的歷史,即在漢武帝時立五經博士,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經術“排外之世界\",此后學官競立,經學成為專家之學,而世世守其說,是為“經術封建之世界\",東漢以后專門之學衰,有識之士往往“網羅眾家,折中于一軌\",直到唐朝近千年而不變,是為“經術一統之世界\",至宋儒倡理學,是為“經術專制之世界。\"[1](P530)而這個變化的過程是有一個規律性的東西在其中的。“經二千年之馀而更排外者、封建者、一統者、專制者,日轉移變革于經術世界間,而其時亦自有若盛若起之勢。人以其盛也起也,以是為經術之將行也。然亦知天地之運,必有無數之小盛小起,起而復伏,盛而復衰。積之既厚,而后有其大盛而大起者,因歟?果歟?經術之衰甚矣,經術之伏久矣。夫亦必有二千年將盛而衰,將起而伏之大因,后有二千年不衰而盛、不伏而起之大果。\"[1](P541-542)又說:“夫天下必以異而致同。其異焉者,又必有其所以異之之故。各造其極,各附其顛,而后有其所以同之之時,此亦天演之公理通例也。且即有其小異者,而亦有其小同者。\"[1](P543)
很顯然,陳黻宸在探究歷史時,試圖運用剛剛為學界所了解的進化論思想來分析、把握歷史。但也正因為他所運用的這個理論方法還是一個剛剛從西方引進過來的新事物,學界對它的了解還相當有限,同時他自身又是一個中過舉人和進士、舊學功底深厚的學者,因而在他的敘述中不免又常夾雜著傳統史家的陳辭濫調,呈現出一種新舊雜陳的現象。如他稱引五德,認為隋代北周是以火德代木德,所謂“木行已謝,火運繼興\"。[1](P928)宣揚天命,稱湯代夏是“天人之所同歸,豈湯所能辭而去之哉\"。[1](P720)北齊皇帝高洋無道,他說“高洋不亡國,而但奪之年,天與高氏何私歟\"?[1](P923)強調圣人的作用,宣揚英雄史觀,認為“古禮樂政教之盛,至黃帝為大著……古圣人之明德遠矣\"。[1](P718)戰國時六國相繼為秦所滅,他認為這是因為“六國無湯、武之君,又無桓、文之佐\"。[1](P839)宣揚退化論,如他說“我觀于三代以下文綱益密,上下之等,懸若地天,詐偽相尋,藉行其私\"。[1](P782)又說“自羸、劉以降,天下寧復有名義之可言哉\"。[1](P859)鼓吹復古思想:“漢文帝生三代之后,去古未遠,制禮作樂之盛,拭目可俟。而謙讓未遑,終于王霸雜施,古治不復。漢文帝于此不文矣。\"[1](P919)
二、“以人事之推遷,探化工之秘鑰\"
陳黻宸治史宗浙東史學,注重探討王朝興衰。時人稱其“志趣品行、識解文字皆近黃梨洲\",[1](P1170)“學宗陽明、梨洲,博古通今\",[1](P1171)“講學嘗出入唐陸宣公、白樂天,宋司馬溫公、葉水心,明顧亭林諸人之間\"。[1](P1225)同時他又從西學中汲取到了相當多的營養。他說:“善哉英倫文明史曰:‘天下精微之理,極數千年通人學士,竭慮研思,萬方未得其解者,求之日用見聞之間,而其理悉備。’\"[1](P680)又說:“美之統計家曰:‘理亂之循環,盛衰之變態,孰為原因,孰為效果,吾人宜下切實考察工夫,不能以歷史偶然之事視為天然之勢力。’\"[1](P586) 由于具有深厚而廣博的史學底蘊,因而陳黻宸對史學有著獨特的認識。在他看來,通過了解歷史可以把握當時的“得失之林,利病之數\",[1](P578)可以使人們更好地了解現在,所謂“抑我又未見有知古而不通今者,古者,今之代表物也\"。[1](P552)因此他認為人作為歷史發展進程中的一分子,要想為增進本國文明做出貢獻,就應該對歷史有所了解,不了解歷史的人是一個不健全的人,所謂“人而棄史,是謂痿人\"。[1](P569)
至于如何把握歷史,陳黻宸認為應該“以人事之推遷,探化工之秘鑰\",[1](P540)即從事物的發展過程中來探討歷史,因為歷史的發展是有規律可尋的。例如他說:“夫文明之阻,必有其所自來,及其興也,又必有其所自始。\"[1](P600)又說:“一物之始,而必有其理焉;一人之交,而必有其事焉。\"而學者治史的目的就是探求此規律,“即物窮理,因人考事,積理為因,積事為果,因果相成,而史乃出\"。[1](P675)
在對歷史的探討中,由于陳黻宸找到了從歷史發展的過程中去尋找原因這一治史利器,因而在剖析歷史的過程中,往往宏論迭出。如他論東漢宦官之禍說:“我謂東漢宦者之禍,非宦者所能為也。自中朝集權之制,為吾國二千年一成不易之局。安帝以后,綱紀大亂,宦者遂因而利用之,以恣行其威虐,無顧忌。將相拱手受成,而州郡望風震懾,相顧愕眙,無敢誰何!\"[1](P876)他在論五代時期后漢之衰亡時說:“夫當民不聊生之際,而出以重斂暴征之政,與不學無術之臣,相與論議政治,損下以益其上,雖欲求緩須臾,而幸國家一日之不亡,不可得矣。\"[1](P966)論北宋之亡時說:“有蒙古亦亡,無蒙古亦亡,天下未有內治不修而能久存者也。\"[1](P977)論金朝之興時說:“金之起也,自兄弟伯叔同心協力,勤于輔政,無猜忌之心,故功臣出于宗室者獨多,吁,亦盛矣夫!\"[1](P982-983)
陳黻宸對歷史的分析不僅獨到,而且有時還相當全面。如對于宋代長期受制于少數民族政權一事,他認為原因有三:其一,宋代鑒于唐末方鎮擁兵自重,導致江山屢遷的事實,而采取了削奪武人之權的重內輕外政策,因而導致兵力長期衰弱,是“所矯昔人之枉而過于正者也\"。其二,是由于此時的北方少數民族經過長期發展,已開始擺脫原來各自分立的狀況,而趨于統一,其實力已非漢唐可比。“我謂漢唐之時,諸夷勢分而力弱,各部落相角立,以太姓擁兵不相統屬者,往往數十數,故必有五單于之爭立,而后匈奴降漢,有東西突厥之并峙,而后突利入隋,勢之所漸者然也。自唐以降,諸夷之分者漸合,強食弱并,蔚為大國。\"其三,遼國占據了有利的戰略地帶。“扼北方之勝,俯瞰中華,而益以燕云舊土,恣其豕突,門戶坐擲,闊然大開,枕榻之側,皆非我有。\"因此曹彬、潘美雖稱良將,然皆成敗將,是有其必然性的,“非直宋兵之不利也\"。[1](P969)
陳黻宸在史著中常有總結性的論述。如:“夫天下之治亂,由于在上之政治者顯,而積于在下之風俗者微……行修于家,而化成于國……此萬世龜鑒之準也。\"[1](P898)“夫亡天下有二道:曰暴,曰弱。隋與秦皆以暴亡天下者也。\"[1](P928)“由五代而宋,天下盛衰之一轉局也。\"[1](P968)“夫自古外患內亂之交乘,其來有自。”[1](P971)同時還試圖對影響中國歷史發展進程的決定性因素這一命題進行探索,認為這一因素是學術。他認為,“夫經者,天下萬世之公言\",[1](P530)“所以啟萬世天下之人之智,而逼出其理想精神以用之于其時者也\",[1](P552)因此“我嘗謂中國必亡而后無經,抑中國一日無經,即中國一日必亡\"。[1](P549)他還常常把是否提倡學術即經學視為王朝能否興盛的重要原因。例如,他認為秦焚書與漢求書這兩種行為與秦漢兩個王朝的興亡關系極大。“我觀《漢書#8226;藝文志》,輒為之概然興起曰:‘秦漢之一興一亡,不亦宜哉!’\"[1](P865)而東漢末年國勢危而未傾也與東漢王朝提倡學術、形成尚氣節重操守的世風有關。因而,他贊同范曄的評價,認為“桓靈之間,……所以傾而未頹,決而未潰,皆仁人君子心力之為\"。[1](P898)很明顯,這是一種宣揚文化決定政治、決定歷史發展的文化史觀,是錯誤的歷史觀,然而其良苦用心還是值得肯定的。
此外,受傳統觀念的影響,陳黻宸在分析歷史現象時,對于他不能理解的現象仍時不時地用一些沉舊的觀念加以解釋。如他把明代元而興解釋為“蓋亦天厭元德,遠邇所歸。不然,其不至芟夷殮滅,一無遺種者幾希矣\"。[1](P993)在評明代王振禍國,導致土木堡之變發生時,他說:“是役也,禍始于王振,而功成于于謙。夫國以一人興,一人亡,豈不然哉?\"[1](P997)
三、“天下最可恃者惟民耳\"
作為新史學勃興時期的重要史家之一,與其他史家一樣,陳黻宸也反對那種視野狹窄的君史,重視民史。他說:“史者民之史也,而非君與臣與學人詞客所能專也。\"[1](P574)又說:“史者天下之公史,而非一人一家之私史也。\"[1](P675)而且在他看來,這也正是西方所推崇的。“我觀于東西鄰之史,于民事獨詳。\"[1](P562)由于陳黻宸具有強烈的重民傾向,因此在他的著作中非常注重闡發民眾在歷史上所起到的作用。在他看來,民心向背是一個國家成敗的關鍵。眾所周知,兩晉時期五胡擾亂,北宋末年汴梁失守,然而晉、宋仍能偏安江南,與異族對抗,究其原因,他認為乃在于這兩個王朝民心未失之故,所謂“胡羯入關,晉民東徙;金師下汴,宋民南遷\"。正是由于有廣大民眾的支持,使這兩個王朝得以延續下去,對此他認為“天下最可恃者惟民耳\"。[1](P839)他認為“國之本在民\",如果失了民心,那么就會國將不國。明末的局勢就是如此。他指出如果不是明統治者失了民心,那么“一李自成輩豈能亡明室哉?\"并且在這種情況下,縱使是“出師有功,群憝授首,一自成死而百自成又生,百自成死,而千萬億兆之欲為自成者又起\",明朝最終還是要滅亡的。[1](P1007)
由于認識到人民的重要性,所以陳黻宸強調統治者要注意收攬民心。他認為,夏朝時期少康復國靠的就是民眾的支持,所謂“少康起田一成,起眾一旅,與民更始,民卒歸夏而棄浞\",以至于他嘆息道:“則民詎可欺歟。\"[1](P720)他要求統治者不要忽視了人民:“當閹黨亂政之后,歲饑民窮,而朝廷方憂外患,專力一方,征調歲百出,取之于民者多,內治遂不可問。\"[1](P1006)
對于平民百姓在歷史上所遭受的苦難,陳黻宸也給予了深切的同情。五胡十六國時期“干戈之禍,無歲不興\",陳黻宸對此痛心疾首地說:“伊古以來,未聞生民縻爛之慘至于如斯之甚也。\"[1](P905)明末山西百姓飽受天災人禍之苦,為了活命,不得已大都去作了盜賊。對此陳黻宸說:“嗚呼!我聞盜賊滿天下,益為欷?流涕不自禁曰:‘是盜耶非盜耶?’\"[1](P1007)對于歷史上不斷發生的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無窮災難,陳黻宸說:“我嘗太息流淚于三代以后,天下無二百年無大亂,干戈滿地,爭者四起,詎復有南巢牧野之師,為天下生民請命者。\"[1](P848)
對于那些給人民帶來了極大苦難的暴君污吏,他給予了嚴厲的抨擊。北齊皇帝高洋荒淫無道,陳黻宸說:“綜高齊有國二十八年,唯孝昭在位一年馀,稍稍有人道可言,馀皆昏亂無恒度,彼固以盜賊為帝王,非族無倫理之儔,然為鳥獸行,不得自比于人,古未有如高氏之甚者也。\"[1](P924)對歷史上出名的暴君如十六國時期的石虎、隋煬帝楊廣、五代時期后梁太祖朱溫等,他更是視之如禽獸。他說:“我謂自古禽獸無倫之君,至趙石氏、齊高氏極矣,彼固一夷耳!楊廣、朱溫二人,乃亦居然人君也。\"[1](P962)
他不僅抨擊那些殘暴的統治者,而且還把是否能為民眾做出一定的貢獻,作為評價一個歷史人物的重要標準。例如,他指出,在戰禍連綿,生靈涂炭的危急關頭,如果有人能“爭萬死于一生之際,與其民相保聚,守一城一邑,以求休養生息,偷性命于須臾,聚父子家人,飲食居處如平時,此亦不世出之大功也\"。[1](P963)韓建是唐末五代時的官員,在唐時曾誅殺昭宗親信,脅迫昭宗,然而他任華州刺史時,在天下大亂的情況下,卻又能夠做到督民耕植、安撫百姓。對于這樣一個人物,舊史家從倫理綱常出發,批評其不忠于唐統治者,雖有愛民之舉,但也無法彌補他的罪惡。然而陳黻宸卻認為韓建的行為是“提赤子于強虎狼之口,而置之慈母懷中者矣,雖謂之不仁,我不信也\"。[1](P963-964)
陳黻宸對民史之重視還表現在他在他的新史方案中為民眾留下了相當大的空間。如他認為“民有恒業,富強之基\",因此應作“平民習業表\"記述其所從事的行業;戶口的統計對于振興文化、治理國家意義重大,因此應作“平民戶口表\"以敘之;[1](P570)由于各地風俗不一,所謂“中國之民,益非一類,性情嗜好,隨地而分,而又以其教之不齊,治之不一,中國之民風歧矣\",故應作“平民風俗表\"以記其事;[1](P571)因俠士“亦古百家之一也\",行俠仗義,為海內雄杰,故須作“任俠傳\"予以發揚光大;有感于“趨舍有時\"的民間隱德君子多堙滅無聞,而作“高士傳\"以顯揚之;[1](P573)有感于女子為社會所作貢獻之大,而地位之卑下,故要作“列女傳\"以表彰之;民眾在歷史上貢獻極大,付出極多,然而“吊荒墟而問故事,無一人知其姓氏者\",因而作“義民傳\"而褒崇之;強暴者以“以其民為魚肉,為羊豕\",因此須作“盜賊列傳\",“擇其尤者而筆誅之\";胥吏乃“民之蠹也,而亦國家之大螫也\",故須給以充分的重視,而作“胥吏列傳\"。[1](P574)
陳黻宸對民眾給予充分的重視,這無疑是具有積極意義的。但我們也應該看到,他的對民史的撰述也僅僅是從道德的角度對一些史實進行重新評判,并沒有什么實際的內容。其新史方案中雖為民史留下了相當大的空間,但也只是方案而已,并未能付諸實施。究其原因,其時新史學正處于草創時期,學界多在“破\"上下工夫,還談不上“立\",因此可資學者利用的成果有限。事實上,這不僅制約著陳黼宸的撰述活動,而且也對其他史家構成了約束。從而導致當時史家普遍出現理論與實踐脫節的現象。如張書學等就發現“自從20世紀初梁啟超等人倡導寫“民史\"以來,響應者多,而實踐者少\"。[2]王?森也指出雖然新派史家早就在提倡所謂的“民史\"和“群史\",然而各類新派真正“講述老百姓故事\"的史學論著始終少見。[3]其原因即在于此。很顯然,陳黼宸在他的著作中所表現出來的這些缺陷乃是當時新派史家們的通病,它顯示出要想撰寫出真正的新史,要想建立真正的新史學,學界還有相當長的路要走。但陳黻宸等新派史家的開創之功是不可埋沒的。
四、“融會中西,貫穿古今\"
在建設新史學方面,陳黻宸反對那種妄自菲薄的文化虛無主義傾向。他指出晚清“通商以來,風氣稍移\",受西風東漸之影響,學界出現“轉或芻狗《詩》、《書》\"的現象。[1](P511)“矯古自異者,輒復師智自用,為是今非古之談,以為遐古無可讀之書,六經皆欺世之作。“陳黻宸對此甚為不滿,稱這是\"逞臆斷不平,適形謬誕\"。[1](P719)在他看來,傳統文化博大精深,值得人們借鑒和繼承的文化因子很多。如他對司馬遷和鄭樵極為推崇。他說:“惟司馬子長氏、鄭夾?氏二家,頗能匯眾流為一家,約群言而成要。余每讀《史記》八書與《通志》二十略,反復沉思,得其概略,未嘗不嘆今之談史學者輒謂中國無史之言之過當也。司馬氏,鄭氏,蓋亦深于科學者也。\"[1](P676)在繼承傳統文化的同時,他又主張借鑒西方文化,認為西方各國也是“人各有學,學各有科,一理之存,源流畢貫,一事之具,顛末必詳\"。[1](P675)又說:“今泰西學術之盛,夫人而知之矣,蓋庶幾乎望大同之域,而躡其影以追之矣。\"[1](P544)因而,他主張治史應兼容并包,融會中西,貫穿古今。
其一、提倡經世致用。與同時代史家一樣,陳黻宸也高標史之經世致用,反對為無用之史學。他認為:“以史家著述自命,日報一紀,夕覽一傳,評騭是非,聲動四座,而問以當時得失之林,利病之數,噤口不能一語,是謂瞽史。\"[1](P578)但與同時代史家相比,陳黻宸走得更遠。他認識到科學發達是國家強盛必由之路,同時他又認為要想科學發達,首先必須使史學興盛起來,所謂“不佞竊謂科學不興,我國文明必無增進之一日。而欲興科學,必自首重史學始\",[1](P675)“無史學則一切科學不能成\"。[1](P767)陳黻宸又認為國家應讓史家“有參政之責,議政之任\",直接參與到政治中去。[1](P568)他還認為史學應為社會發展服務。由于各國社會交往頻繁,而風俗文化卻大相迥異,這給人們交往帶來了諸多不便,為此他主張建立一個“萬國公吏會\",專門負責解決這方面的問題。[1](P568)
其二、兼容并包,創新體例。在如何編纂新史方面,陳黻宸有自己獨到的看法。所謂“我以謂史于古今理亂,中外強弱,宜求知其所致此之故,而作一比例以發明之\"。為此,他對中外史學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在他看來,中國的古史編纂固然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紀、傳、表、志等史體的優點還是值得肯定的,他認為“故讀史者,于志可識憲令法度之詳,于表可明盛衰治亂之故,而一君之賢否,一人之終始,于紀傳特見之\"。[1](P561)但對此他不盲目地接受,而是有所揚棄。他認為“太史公作紀傳世家,有年可紀曰本紀,有家可述曰世家,無年可紀、無家可述曰列傳\",由此他指出“傳固非卑,紀亦非尊\",[1](P561)進而提出“我謂今之作史者,宜效《史記》作帝王年月表,效陳壽《三國志》而去本紀之例。而其君之矯出者與其不德之尤者,效《穆天子傳》、《漢武外傳》之例,為之作傳\"。[1](P562)對于西方史學,他也給予了足夠的重視,如他說“今作史宜效泰西比較史例,而推太史公、鄭樵二家之意,作平民表\"。[1](P563)在充分借鑒中西史學體例的前提下,他提出了自己的新史編纂體例。“于是論列故事,據我中國古書,旁及東西鄰各史籍,薈萃群言,折衷貴當,創成史例,無假褒譏,疏陋之稱,所不敢辭。\"[1](P574)具體而言“自五帝始,下迄于今,條其綱目,為之次第,作表八、錄十、傳十二。十錄、十二列列傳,皆先詳中國,而以鄰國附之,與八表并行,蓋庶乎亙古今統內外而無愧于史界中一作者言矣。\"[1](P574)
其三、治史貴獨。陳黻宸認為一個優秀的史家首先應對歷史有獨到的見解,亦即“獨識\",只有這樣才能富有創新意識,而創制出與歷史事實相配合的體例,亦即“獨例\",所謂“史必有獨識,而后有獨例\"。[1](P561)然而要想撰寫出卓絕一時的史著,單有此二者還遠遠不夠,所謂“夫有獨識以成獨例,而尤貴有獨力以副之\"。[1](P564)同時,撰史者還要有不受統治者約束的自由地撰寫史書之權力,亦即“獨權\",歷史上,因為統治者往往對史著撰述施加強大影響,使史家缺乏“獨權\",不能自由地撰述史著,以致于史書中充滿了阿諛奉承、虛偽不實之辭,因此他每每為之嘆息說:“我念至此,未嘗不喟然嘆息而起曰:于乎,我中國無史久矣。\"[1](P568)因此,要想撰述出真正的史著,就必須有“獨權\"。但這種“獨權\"指的并不是史家擁有可以獨立地褒貶歷史的權力,所謂“史冊以詳文該事,善惡已彰,無待美刺\",[1](P567)而是指史家應該擁有獨立地撰述歷史的權力,因為在陳黻宸看來,史家若能夠把歷史實事求是地敘述出來,那么善惡自然也就顯現出來了。
陳黻宸對史學的諸多見解無疑是值得肯定的,但我們也應看到他的思想中的一些主張如視史學為一切科學之源,設想史官參與國家大政等等,不免給人以陳義過高、或構思過于理想化之感。同時,前已述及,由于此時新史學正處于草創時期,史學可資借鑒的成果有限,因此陳黻宸的史學構想只能停在紙面上,而難以實現。例如雖然他對構建中國通史提出了許多設想,但他的《中國通史》卻僅是以朝代為綱將歷史粗線條地貫穿了下來而已。同時又由于陳黻宸深受傳統思想影響,即使得到了他所推崇的所謂“獨權\",恐怕在一些方面也難以做到真正秉筆直書,如他對于史書所載的三代以上所謂的圣人們的尚武行為便深致懷疑。“軒轅氏蓋古有道人君也,阪泉、涿鹿之師,非黃帝所得已而用之,抑所謂三戰然后得其志者,其信然歟?孟子論武成,而曰:‘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我于軒轅氏亦云。\"[1](P716)“周武王遂斬紂頭,懸之白旗。雖然,此非信史也。\"[1](P722)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20世紀初期,即便是一般史家也已開始嘗試著用“天演\"、“進化\"、“民史\"等新的話語來闡釋歷史,但由于時人長期受傳統史學的影響,雖已知傳統史學之非,然一時卻仍無法從中擺脫出來,從而顯示要想撰寫出真正的新史,要想建立真正的新史學,學界還有相當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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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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