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和平建國及收兵權的基礎上,宋初統一戰略中,和平統一的設想前所未有地突顯出來,在戰略中廣泛實施,并在一些地方大獲成功。出現了在武力威脅下不戰而降的荊南模式;沒有直接的軍事威脅,但朝廷做出過明確的歸順要求,最終主動歸順的吳越模式;既沒有任何軍事威脅,朝廷甚至也沒有做出明確的或暗示的歸順要求,自覺納土的漳泉模式。宋政府英明的統一戰略和高超的政治手段,為國家的統一和歷史的發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在分裂時期提供了和平統一的可行性,值得充分肯定。
關鍵詞:宋代;和平統一;政治優勢;吳越模式
中圖分類號:K24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7)02-0011-09
自“安史之亂”以來的200多年間,軍閥混戰國土分裂。至五代十國,動蕩局勢更加嚴重,正所謂五代如走馬燈,十國如滿天星。趙宋王朝建國后,面臨著以往任何新朝都沒有經歷過的特殊局面:契丹以外,四邊有北漢、后蜀、楚、荊南、南漢、南唐、吳越、漳泉等八個政權。要知道,他們不是朝代末期農民起義的殘余,不是烏合之眾,而是經營數十年、稱王稱帝、虎踞龍盤的軍閥割據政權。以往的統一,總是動用大批軍隊強攻猛打,掃蕩一番,雙方的軍隊和人民生命財產損失巨大,需要長時間的休養生息才能恢復,社會成本極高。統一是一個政權把其他政權置于自己統治之下的斗爭,或消滅,或兼并,通常是你死我活的武力較量。然而,事物不是只有一個模式,解決問題的方式不是只有一個,戰爭也并非是絕對不可避免的,尤其是在對手眾多的情況下,可以根據不同的情況選擇其他途徑。宋初特殊的歷史背景演變出了特殊的統一進程,那就是常見的武力統一之外,還有中國古代歷史中僅見的和平統一形式——即沒有交戰甚至沒有動用軍隊,對方就投降或主動歸順,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學術界對宋初的統一研究雖然頗多,但尚未見到專門論述和平統一方面的成果,而這一問題無論對于歷史還是現實,都有典型意義。故而不揣冒昧,試作探討,冀希引起學界對該問題更多的重視。
一、和平統一的社會基礎
1.和平建國
趙宋之建國,本身就是歷史上少見的形式,不是戰爭所得。雖然經過“陳橋兵變”,實際上只是一場軍隊短暫的騷亂起哄,并沒有像以往兵變那樣哄搶殺掠,造成災難。貫穿“陳橋兵變”的指導思想,就是非暴力兵變。在黃袍加身前后的一個時辰內,組織者反復強調的是不搶不殺。在趙普等人策劃時,首先考慮的就是采用和平方式,對諸將約束道:“興王易姓,雖云天命,實系人心。前軍昨已過河,節度使各據方面,京城若亂,不惟外寇愈深,四方必轉生變。若能嚴敕軍士,勿令剽劫,都城人心不搖,則四方自然寧謐,諸將亦可長保富貴矣。”眾將士“皆許諾”,即得到了廣泛贊同。及至趙匡胤黃袍加身,即將返回京師時,趙匡義又在其馬前請求他發表講話,“以剽劫為戒。” 趙匡胤借機道:“汝等自貪富貴,立我為天子,能從我命則可,不然,我不能為若主也。”在得到承諾后,隨即頒布了宋朝皇帝的第一道詔令,重申了這一指導思想:“少帝及太后,我皆北面事之;公卿大臣,皆我比肩之人也,汝等無得輒加凌暴。近世帝王,初入京城,皆縱兵大掠,擅劫府庫。汝等無得復然,事定,當厚賞汝;不然,當族誅汝!” 諸將為了“長保富貴”,立即下馬跪拜,表示遵命聽從。于是,返回開封,“整軍自仁和門入,秋毫無所犯”。整個過程,僅殺了外號“韓瞠眼”的侍衛馬步軍副都指揮使、在京巡檢韓通。而且隨即采取了兩項彌補措施:一是贈韓通為中書令,以禮葬之,“嘉其臨難不茍也”。二是懲治有關將領,追殺韓通的王彥升因“棄命專殺”,趙匡胤十分惱怒,幾乎將其斬殺,后來始終不重用此人,[1](卷1,建隆元年正月)以示懲戒。
“陳橋兵變”雖不圓滿,未能真正做到秋毫無犯,但說“市不改肆”[2]是沒有問題的。耳目一新的政權更迭方式,贏得了民心,穩定了京城,避免了暴風驟雨式的改朝換代戰爭,使社會經濟、文化避免了一次周期性的輪回摧殘,得以保存積累,持續發展。其對歷史做出的重大貢獻,還在于提供了一個新觀念,即和平方式也可以達到戰爭能夠達到的目的,甚至比戰爭達到的目的更便捷、更穩固。
2.和平收兵權
靠軍隊兵變取得政權以后,兵權就成了更加敏感的問題。唐中期以后至五代,是武人的天下,兵強馬壯就可以稱王稱霸甚至取帝位而代之。如果此問題不解決,便有可能再次出現兵變,趙宋便可能成為第六個短命王朝。所以在建國的第二年,即急不可耐地解決此事。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就是把兵權收歸皇帝掌握。而要高級將領們交出兵權,無異于與虎謀皮,稍有不慎,就會引起新的兵變或戰爭。以往的做法,要么是鎮壓集體,要么是殺戮首領,免不了有血光之災。趙匡胤則堅持采用和平手段,在酒宴的酣暢氣氛中解除了中央禁軍高級將領的兵權。他先是叫苦連天,然后坦率地道出猜疑與擔憂:“天子亦大艱難,殊不若為節度使之樂,吾終夕未嘗敢安枕而臥也…… 汝曹雖無異心,其如麾下之人欲富貴者,一旦以黃袍加汝之身,汝雖欲不為,其可得乎?” 石守信等人嚇得忙頓首涕泣,請求指示可生之途。政治威脅后,接著是引導其物質享樂:“人生如白駒之過隙,所為好富貴者,不過欲多積金錢,厚自娛樂,使子孫無貧乏耳。爾曹何不釋去兵權,出守大藩,擇便好田宅市之,為子孫立永遠不可動之業,多置歌兒舞女,日飲酒相歡,以終其天年。我且與爾曹約為婚姻,君臣之間,兩無猜疑,上下相安,不亦善乎!”次日,眾將皆稱疾請罷免禁軍職權,趙匡胤大喜,予以優厚的賞賜。[1](卷2,建隆二年七月庚午)“杯酒釋兵權”是在政治高壓前提下,以長遠的經濟利益、物資享受為條件,換取了兵權。與“陳橋兵變”一樣,也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和平解決問題的典范。
3.和平統一的政治和輿論基礎
政權內部穩定后,最大的問題便是統一全國,結束五代十國局面。如何統一、由誰統一、能否統一,關系到趙宋王朝的生存和整個社會歷史的進程。歷史事實表明,當時社會已有良好的政治和輿論基礎。
長期的動亂,人民群眾希望安定,官僚地主階級也希望和平以長保榮華富貴。要安定必須統一,統一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那么由誰來統一呢?按歷史慣例和傳統文化模式以及人們的心理定式,應是由中原的朝廷來承擔。即使一些割據政權,也是這樣認為的。如后蜀宰相李昊曾對后蜀皇帝孟昶說:“臣觀宋氏啟運,不類漢、周,天厭亂久矣,一統海內,其在此乎?若通職貢,亦保安三蜀之長策也。”蜀主孟昶認為有道理,準備派出使者前往談判,但被樞密使王昭遠“固止之”。[1](卷4,乾德元年五月丁丑)乾德三年正月,當宋軍即將兵臨城下時,又是李昊勸蜀主封府庫以請降,“蜀主從之,因命昊草表。”[1](卷6,乾德三年正月己卯)割據湖南的周行逢,臨終前囑咐其子說:不得已時,可以“自歸朝廷”。[1](卷3,建隆三年九月甲申)割據荊南的高保勖,入宋以后處于風雨飄搖的地步。其弟高保寅曾勸告他:“真主出世,天將混一區宇,兄宜首率諸國奉土歸朝,無為他人取富貴資。”[3](卷483,《荊南高氏世家》)記室孫光憲也勸諫道:“宋有天下,四方諸侯屈服面內,凡下詔書皆合仁義,此湯、武之君也。公宜克勤克儉,勿奢勿繧,上以奉朝廷,中以嗣祖宗,下以安百姓,若縱佚樂,非福也。”[1](卷2,建隆二年九月甲子)宋軍攻打南漢前,李煜在致劉繮的勸降書信中說:“大朝(引按:指宋)皇帝以命世之英,光宅中夏,承五運而乃當正統,度四方則咸偃下風。”[3](卷481,《南漢劉氏世家》)明確承認宋朝的正統和宗主地位。南漢官員內常侍禹余、宮使邵廷繯也再三對劉繮說:“夫天下亂久矣!亂久必治”,指出宋“將盡有海內,其勢非一天下不能已。”[1](卷5,乾德二年九月戊子)這一大勢就是分久必合,而由中原的宋政權統一天下。
顯而易見,在敵國林立的分裂時代,如此眾多的理智的當權者認識到應當統一,而且應當由宋政權統一,類似情況在過去的歷史中是僅見的。這種向心力,無疑破壞著割據的籬笆,意味者他們的精神防線已經垮掉,統一進程中的阻力因此減少。
另一方面,趙宋也有統一的決心。趙匡胤曾憂慮失眠,原因是因為天下不統一:“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1](卷9,開寶七年七月丙午)開寶九年,群臣兩次奉表請加宋太祖尊號曰:“一統太平”。但遭到了趙匡胤的拒絕:“燕、晉未復,遽可謂一統太平乎?”[1](卷17,開寶九年二月己亥)更主要的是,趙匡胤雖然行伍出身,但并不崇尚暴力,一貫反對濫殺無辜。從“陳橋兵變”到“杯酒釋兵權”,均是如此。建隆元年天下初定,陜西的一位節度使袁彥,以兇悍著稱,忙于備戰。趙匡胤擔心他作亂,派潘美前往擔任監軍,根據具體情況伺機解決危機。潘美單騎前往,說服他進京朝見,趙匡胤高興地說:“潘美不殺袁彥,能令來覲,成我志矣。”[3](卷258,《潘美傳》)還有史料記載:“太祖圣性至仁,雖用兵,亦戒殺戮。親征太原,道經潞州麻衣和尚院,躬禱于佛前曰:‘此行止以吊伐為意,誓不殺一人。’”[4](卷1)尤其反對殺害戰俘。他曾到武成王廟瞻仰兩廊所畫歷史名將,看到秦將白起時批評道:“起殺已降,不武之甚,胡為受饗于此?”認為他濫殺降兵,不配受到崇祀,當即下令撤去。[1](卷4,乾德元年六月癸巳)平定后蜀時,主將王全斌曾殺降兵,趙匡胤一直悔恨不已。這一做法向天下表明了他的戰爭態度,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了敵對方困獸猶斗的決心。
以上種種情況,使宋初統一戰略中,和平統一的設想前所未有地突顯出來,在戰略中廣泛實施,并在一些地方大獲成功。
二、和平統一戰略的實施
1.武力平定諸國時的和平努力
趙匡胤有著明確的和平統一戰略,甚至包括收復幽云十六州。他將每年的財政節余另設封樁庫,目的是為了贖回幽云十六州。他對近臣說:“石晉茍利于己,割幽薊以賂契丹,使一方之人獨限外境,朕甚憫之。欲俟斯庫所蓄滿三五十萬,即遣使與契丹約,茍能歸我土地民庶,則當盡此金帛充其贖直。如曰不可,朕將散滯財,募勇士,俾圖攻取耳!”只是由于去世而未能落實。[1](卷19,太平興國三年十月乙亥)他準備了兩個方案:首先是用贖買的方式,爭取和平統一幽云十六州;如果行不通,再將這筆財富用于武力收復的戰爭費用。
在統一進程中,趙匡胤深知戰爭的最佳境界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屢屢采用和平攻勢,恩威并用,一手大棒一手胡蘿卜,爭取在武力威懾下迫使對方投降。
宋軍平荊湖后,江陵城中有后蜀政權派駐的邸吏、將卒,宋太祖命令全部放還,并賜給錢帛路費,以示友好。蜀主果然感動,曾“將發使朝貢”,但被大臣阻止。[清]吳任臣《十國春秋》卷49《后主本紀》,廣政二十六年三月,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參見《宋史》卷479《西蜀孟氏世家》。部署統一后蜀戰役時,趙匡胤一邊派兵西去攻討,一邊令八作司在京師皇宮右掖門南的汴河畔,為蜀主大興土木,建造豪華住宅,“凡五百余間,供帳什物皆具,以待其至。”以此向后蜀以及世人宣布接納蜀主的誠意。考慮到后蜀軍隊的將校多是北方宋朝境內的人,又利用鄉情誘導其放棄抵抗,“諭令轉禍為福,有能鄉導大軍,供餼兵食,率眾歸順,舉城來降者,當議優賞。”同時要求宋軍進入四川后,一定要嚴明軍紀:“所至毋得焚蕩廬舍,毆掠吏民,開發丘墳,剪伐桑柘,違者以軍法從事。”[1](卷5,乾德二年十一月甲戍)意圖是盡可能減少民間的損失和敵對情緒。
對于南唐,宋政府始終懷有和平解決的誠意。陳橋兵變的第五天,趙匡胤就“賜唐主李景詔,諭以受禪意”。[1](卷1,建隆元年正月戊申)第十一天,又釋放了周顯德中江南降將周成等三十四人復歸于南唐,[1](卷1,建隆元年正月癸丑)以示友好。平定南唐的前幾年,趙匡胤就令建造大第于京師熏風門外,“連亙數坊,棟宇宏麗,儲繰什物,無不悉具”,命名為禮賢宅,以待李煜。[1](卷15,開寶七年八月戊寅)并先禮后兵,派遣知制誥李穆為國信使,持詔前往南唐,告訴李煜要出兵討伐,希望他歸順。在宋軍節節勝利中,趙匡胤再次敦促李煜投降,讓其使者返回轉達旨意,親自寫詔“促國主來降,且令諸將緩攻以待之”。[1](卷16,開寶八年七月壬午)這次勸降比較見效,“國主欲出降”,但被其他大臣阻攔。[1](卷16,開寶八年十月己亥)和平解決的努力失敗后,只有動武,但嚴禁濫殺無辜。派遣曹彬攻打南唐時,趙匡胤一再交代:“切勿暴略生民,務廣威信,使自歸順,不須急擊也。”并授劍以威懾部將:“副將以下,不用命者斬之!”[1](卷15,開寶七年十月丙戌)在即將攻陷南唐都城之際,趙匡胤又連續派使者再三叮囑曹彬:“勿傷城中人,若猶困斗,李煜一門,切無加害。”[1](卷16,開寶八年十一月乙未)要求在戰斗中盡可能地減少傷亡損失,優待李煜。
盤踞太原的北漢,是諸割據政權中最強悍者,從宋建國到被統一,一直與宋戰爭不斷,并多是主動騷擾。宋政府并未因此放棄勸降。趙匡胤曾通過北漢的情報人員向北漢主傳話說:“君家與周氏世仇,宜不屈。今我與爾無所間,何為困此一方之人也?若有志中國,宜下太行以決勝負。”[1](卷9,開寶元年七月丙午)仍然把和平解決放在第一位,希望劉鈞屈服于宋,使太原等地人民解除困境。開寶元年,還派出使者攜帶詔書至太原,直接勸諭北漢主歸順,許以平盧節度使之職。另外賜北漢大臣郭無為、馬峰等詔40余道,許給宰相郭無為安國節度使之職,馬峰以下并與藩鎮。郭無為得到詔書后,為優厚條件所動,決意降宋,“但出繼元一詔,余皆匿之。自是始有二志,勸繼元納款”。[1](卷9,開寶元年十月末)曾以自殺來勸諫北漢主,哭道:“奈何以孤城抗百萬之師乎?”企圖以此動搖軍心。[1](卷10,開寶二年二月丙子)可惜不久被殺。宋太宗親征至太原城下時,還手詔劉繼元勸諭,只是北漢守城將士不敢傳達。[1](卷20,太平興國四年四月辛未)
對于南漢,趙匡胤也做過勸降的努力,還是巧妙地讓第三者出面。先是讓南唐李煜派遣使者致書劉繮,轉達宋朝的意愿:“使稱臣,歸湖南舊地。”被拒絕后,李煜又專門寫了封2000字的書信,反復勸說劉繮臣服于宋,并派其給事中龔慎儀前往遞交。[3](卷481,《南漢劉氏世家》)
以上政治攻勢、和平努力,并沒有達到最終目的,沒有避免戰爭。畢竟,對那些割據者來說,政權和江山比生命還重要,因為即使他的生命消失了,政權和江山卻可以傳給子孫。他們負隅頑抗了,但最終仍然都失敗了。宋政府的努力也沒有白費,至少有兩點可以證明:一是不同程度地瓦解了他們內部的斗志和力量;二是到最后關頭,這些帝王沒有拼死搏斗,都選擇了投降。
最突出、更重要的是,在宋政府的不懈努力下,有三個割據政權實現了和平統一,即荊南、漳泉、吳越。
2.荊南不戰而降
荊南擁有江陵、歸州、峽州3地,已傳3代5帥,40余年。沿襲唐末五代藩鎮割據的舊習,荊南屬于高度自治的地方政權。表面上仍是中原朝廷的藩鎮,所任節度使等官職雖然世襲,但需要得到朝廷認可。建隆二年,曾入貢于宋。朝廷還可以干涉其內政,甚至調動其軍隊。如高保融曾于紀南城北引長江水匯成了方圓7里的水面,謂之北海,“以閡行者”。建隆二年,宋太祖諭旨令將水排去,以保證道路暢通。乾德元年,討伐湖南張文表,朝廷詔令荊南調發水軍3000人奔赴潭州作戰。[3](卷483,《荊南高氏世家》)但要其交出政權,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乾德元年二月,慕容延釗、李處耘率宋軍南下湖南時,途經荊南中心江陵,于是制定了“假途伐虢”計劃。宋軍先派人向其主帥高繼沖通告假道之意,并要求向宋軍提供薪、水。高繼沖以恐怕引起民眾恐懼為借口,提出愿在100里外供應軍需。宋將李處耘堅持不變,再次派人商討。荊南大臣孫光憲及梁延嗣向高繼沖建議答應宋軍的要求,兵馬副使李景威卻看出了危機,自告奮勇提出帶兵在荊門中道險隘處設伏,襲擊宋軍,迫使退兵,“不然,且有搖尾求食之禍。”高繼沖認為:“吾家累歲奉朝廷,必無此事,爾無過慮。況爾又非慕容延釗之敵乎!” 孫光憲干脆實話實說:“景威,峽江一民爾,安識成敗?且中國自周世宗時,已有混一天下之志。圣宋受命,凡所措置,規模益宏遠。今伐文表,如以山壓卵爾。湖湘既平,豈有復假道而去耶?不若早以疆土歸朝廷,去斥堠,封府庫以待,則荊楚可免禍,而公亦不失富貴。” 21歲的高繼沖接受了他的意見。李景威嘆道:“大事去矣,何用生為?”竟扼吭而死。高繼沖派梁延嗣與其叔父、掌書記高保寅攜帶牛酒前往犒師,同時伺察宋軍動向。李處耘在荊門接見了梁延嗣等人,十分禮貌優待。梁延嗣很高興,急忙派人報告高繼沖不必擔憂。荊門距江陵100余里,當晚,慕容延釗宴請梁延嗣等人,李處耘則率領輕騎數千奔赴江陵。高繼沖正在等待梁延嗣等人返回,忽聽宋軍已到,即皇恐出迎,在江陵北15里處遇到了李處耘。李處耘令他在此等待慕容延釗,自己率親兵先入城,控制了北門。等到高繼沖陪著慕容延釗來到江陵,宋軍早已占領了全城。高繼沖十分震驚,只好向慕容延釗交出牌印,奉表將3州17縣142300戶歸順宋朝。[1](卷4,乾德元年二月壬辰)宋軍不殺一人,在短暫的時間內用軍事計謀和平統一了荊南。
3.漳泉主動納土
占據福建漳、泉兩州的陳洪進,屬于五代王氏閩國的余緒,在宋初各割據政權中最小。所以既曾依附于南唐,接受其清源軍節度、泉南等州觀察使的頭銜,又向宋朝稱臣朝貢。陳洪進在乾德元年才篡得權力,及宋太祖平澤、潞,下揚州,取荊湖,“威振四海,洪進大懼”,遂于乾德元年十一月,派遣衙將魏仁濟進京奉表,謙恭地自稱清源軍節度副使、權知泉南等州軍府事,請求朝廷允許他領州事。趙匡胤派員前往安撫,又因其曾依附南唐,將此情況用詔書的形式向李煜通報。乾德二年正月,宋朝改清源軍為平海軍,任命陳洪進為節度使、泉漳等州觀察使、檢校太傅,推誠順化功臣,鑄印賜之。其子陳文顯為節度副使,陳文顥為漳州刺史。正式在表面上將其納入宋朝編制。此后每年朝貢不絕,“多厚斂于民”。開寶九年,看到南唐被平,吳越王來朝,陳洪進惴惴不安,遣其子陳文顥入貢乳香1萬斤、象牙3000斤、龍腦香5斤。宋太祖“因下詔召之,遂入覲”。陳洪進行至南劍州時,得知宋太祖死去,又返歸舉行悼念儀式。《宋史》卷483《陳氏世家》。按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7,開寶九年七月戊寅載,“遣其子漳州刺史文顥來貢方物,且乞修覲禮。詔許之。”則是陳洪進主動要求覲見。
宋太宗即位后,對陳洪進優禮有加,加官檢校太師。太平興國二年,陳洪進來朝,朝廷遣翰林使程德玄前往宿州迎接。八月丙寅覲見時,宋太宗賜錢1千萬、白金1萬兩、絹1萬匹,“禮遇優渥”。又增加其食邑,以其子陳文顥為團練使,陳文覬、陳文頊并為刺史。《宋史》卷483《陳氏世家》;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8,太平興國二年八月丙寅。在此之前,莆田人陳應功曾找到陳洪進,“條陳古今天下分合之由,備述天命人心歸屬之意。”陳洪進“傾耳聽之”,遂有納土于宋之意。[5](卷93)在開封待了8個月后,又聽從了幕僚劉昌言的計策,于太平興國三年四月,上表獻出所管漳、泉2州,凡14縣,151978戶,18727兵。[1](卷19,太平興國三年四月己卯)宋政府未動一兵一卒,漳、泉2州主動和平回歸到中原王朝統治之下。
4.和平收復吳越國
最為典型的和平統一例子是位于兩浙的吳越國。吳越在十國中屬于大國,轄13州,人口僅次于南唐。從唐末黃巢農民戰爭開始,錢繱占據兩浙到統一,共3代5主98年。錢氏始終與中原朝廷保持著密切的臣屬關系,互相禮敬。
趙宋建國1個月后,即建隆元年二月初,便將原后周敕封吳越國王錢繲的天下兵馬都元帥頭銜,晉升為天下兵馬大元帥。[1](卷1,建隆元年二月己卯)三月,錢繲便遣使來賀宋太祖登極建國。[1](卷1,建隆元年三月丁巳)雙方很快就建立起比以往更密切的關系:“自太祖革命,王有貢奉即加常數,太祖禮之亦異于常。”[6](卷4)錢繲幾乎每年都派其子或使者到開封朝貢,宋朝均熱情接待,回賜優厚,也經常派使者前往吳越。
作為宋朝的藩國,除了朝貢外,還有其他義務和職責,朝廷可以在一些方面指令吳越。如乾德四年,詔吳越王錢繲“復會稽縣五戶奉禹冢,禁樵采,春秋祠以太牢”。[1](卷7,乾德四年九月丙午)其主要任務的官職,也都由朝廷任命。如建隆三年,根據錢繲的請求,任命其子錢惟浚為建武節度使,[1](卷3,建隆三年八月庚寅)乾德四年,任命其長子錢惟治為寧遠節度使、依前兩浙衙內都指揮使。[1](卷7,乾德四年四月戊午)更主要的是,還須聽從朝廷的命令,出兵協同作戰。如開寶七年討伐南唐,宋政府即任命錢繲為繳州東面招撫制置使,派內客省使丁德裕以禁兵步、騎1千人為吳越軍隊的前鋒,并充當監軍。南唐李煜致書于錢繲說:“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一旦明天子易地酬勛,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錢繲不予回答,并將此信繳到朝廷,以示忠心。吳越國丞相沈虎子也勸諫道:“江南,國之藩蔽。今大王自撤其藩蔽,將何以衛社稷乎?” 錢繲一概不聽,并立即罷免其政事。[1](卷16,開寶八年四月癸丑)次年,錢繲自率兵攻克了南唐重鎮常州。朝廷加錢繲官為守太師,詔令他歸國。錢繲又派大將沈承禮等率兵跟隨宋軍,攻打南唐的潤州和金陵。[3](卷480,《吳越錢氏世家》)可謂盡心盡責,忠心耿耿。
盡管如此,吳越畢竟是割據政權,宋政府不能允許其長期存在。但始終沒有考慮用武力解決,而是采取長期感化和政治施壓的策略。開寶初,趙匡胤就特命有司建造豪華住宅,對吳越進奉使錢文贄說:“今賜名禮賢宅,以待李煜及汝主,先來朝者賜之。”[1](卷15,開寶七年八月戊寅)明確發出了希望吳越自動歸順的信號。
開寶八年,趙匡胤又召見吳越進奏使任知果,令他向錢繲轉達旨意:“元帥克毗陵有大功!俟平江南,可暫來與朕相見,以慰延想之意。即當復還,不久留也。朕三執圭幣以見上帝,豈食言乎!”吳越大臣崔仁冀審時度勢,勸告錢繲說:“主上英武,所向無敵。今天下事勢已可知,保族全民,策之上也。”錢繲深表贊同,遂于當年底提出朝覲的請示。[1](卷16,開寶八年十二月丁卯)開寶九年正月,錢繲出發進京。為迎接錢繲,宋政府極為重視。前此已不惜人力物力,專門派遣供奉官張福貴、淮南轉運使劉德言開挖古河一道,自瓜洲口至潤州江口,達龍舟堰,以便其船隊暢通,并將龍舟堰命名曰“大通堰”。[6](卷4)二月辛亥,派皇子、興元尹趙德昭至睢陽迎接慰勞。[1](卷17,開寶九年二月辛亥)趙匡胤甚至親自到準備為錢繲居住的禮賢宅,檢查設施是否完善。錢繲及其妻、子到達后,“寵賚甚厚,繲所貢奉亦增倍于前也。” 趙匡胤連續舉行盛大的宴會,還親自到禮賢宅看望錢繲。[1](卷17,開寶九年二月己未、庚申)禮數極為周到。隨即,又命錢繲“劍履上殿,詔書不名”。封其妻賢德順穆夫人孫氏為吳越國王妃。宰相提出反對意見說:“異姓諸侯王妻,無封妃之典。” 趙匡胤說:“行自我朝,表異恩也。”[1](卷17,開寶九年三月庚午)在一次宴會中,趙匡胤親自為錢繲斟酒,錢繲感動得伏地哭泣,說:“子子孫孫,盡忠盡孝!” 趙匡胤坦誠地說:“但盡我一世耳,后世子孫,亦非爾所及也。”有一次召錢繲內宴,趙匡胤令錢繲與晉王趙光義、京兆尹趙廷美敘兄弟之禮。錢繲伏地叩頭,再三辭以不敢,才得以推辭。 據說一次常宴中,宮內伎人表演彈琵琶,錢繲獻詞曰:“金鳳欲飛遭掣搦,情默默。” 自比受制難飛的鳳凰,大概是酒后流露出的委屈和黯然真情。趙匡胤聞聽也有所感,忙起立撫摩著他的背說:“誓不殺錢王!”[5](卷82)不久,趙匡胤準備到洛陽,錢繲懇請扈從,沒有批準,并讓他早些回國:“南北風土異宜,漸及炎暑,卿可早發。”錢繲感激零涕,表示愿每3年朝覲1次。趙匡胤仍不同意,認為路途太遠,等有詔令再來即可。其實,宋朝許多大臣一再要求趙匡胤借機扣留錢繲、收回兩浙。[1](卷17,開寶九年三月庚午)但趙匡胤有更深的考慮:一是曾對天發誓,要有誠信;二是準備收復南唐,計劃利用錢繲出兵協助,攻打南唐的后方,“則吾之兵力可減半”。而南唐平定后,“繲敢不歸乎?”[7](卷1)
在宋政府隆重歡送下,錢繲放心地離開了開封。途中,按臨行前趙匡胤的吩咐,秘密打開交給他的一個包裝嚴密的黃包袱,不由大吃一驚——原來,里面全是宋臣要求扣留錢繲、收回兩浙的奏章!錢繲由此對趙匡胤更加感激,也更加恐懼。歸國后,便將其在辦公的功臣堂內的座位移到東偏,表示:“西北者,神京在焉。天威不違顏咫尺,繲豈敢寧居乎?” 每次準備進貢,必將貢品排列于庭院,舉行焚香儀式才放行。[1](卷17,開寶九年三月庚午)可謂畢恭畢敬。
宋太宗即位后,加錢繲食邑5000戶。錢繲則進貢“價直鉅萬”的財寶和香藥、茶等,又請求每年增加常貢,宋太宗不予批準。[3](卷480,《吳越錢氏世家》)太平興國二年,錢繲決定再次入朝,先派其子鎮海鎮東節度使錢惟浚來朝貢。朝廷給予足夠的禮遇,派戶部郎中侯陟前往泗州迎接慰勞。錢惟浚達到后,“賜賚無算”。[1](卷18,太平興國二年三月己丑、乙巳,九月壬辰)第二年三月,錢繲來朝,朝廷派判四方館事梁迥至泗州迎接,派錢惟浚至宋州迎接。錢繲先遣平江節度使孫承餚入朝奏事,宋太宗即遣孫承餚監督諸司供帳迎接錢繲于開封郊外,又命齊王趙廷美在迎春苑設宴迎接錢繲。接著正式接見于崇德殿,賜襲衣、玉帶、金銀器、玉鞍勒馬、錦彩1萬匹、錢1千萬。并宴請于長春殿,令劉繮、李煜坐陪。后來多次宴請,宋太宗曾親手為他斟酒,“繲跪飲之。其恩待如此”。[1](卷19,太平興國三年五月乙酉)
錢繲這次來朝,做了充足的準備,希望通過大量行賄以平安返回。所以“盡輦其府實而行,分為五十進。犀象、錦彩、金銀、珠貝、茶綿及服御、器用之物,逾鉅萬計。繲意求反國,故厚其貢奉,以悅朝廷。”宰相盧多遜堅決主張扣留錢繲,連續30余次上書宋太宗,但沒有得到批準。當年四月,同在開封的陳洪進主動納土,錢繲深受觸動。五月初一,先試探性地“籍其國兵甲獻之”,當天又上表乞罷所封吳越國及解除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職,撤消“書詔不名”之制,趁機提出回國。宋太宗一概不允許。錢繲茫然無策,其宰臣崔仁冀分析道:“朝廷意可知矣!大王不速納土,禍且至。”其他臣僚紛紛反對,崔仁冀厲聲道:“今已在人掌握中,去國千里,惟有羽翼乃能飛去耳!”錢繲又單獨與崔仁冀商量,最終決定上表,獻出所管13州1軍,凡86縣、550608戶、兵115036人。宋太宗在乾元殿隆重地接受了錢繲的朝拜和納土。退朝后,吳越國的將吏僚屬才知道這一歷史性的事變,1000多人皆痛哭道:“吾王不歸矣!”[1](卷19,太平興國三年五月乙酉)這一片哭聲,是對失去的權勢的留戀和對主子的忠誠。吳越國由此消亡。
錢繲入朝時,留下其子鎮國節度使錢惟治權知吳越國事。當年八月,將兵民圖籍、帑廩管鑰授與前來接受的知杭州范?,與其弟錢惟演、錢惟灝等皆進京。詔令內侍迎接護于開封近郊,然后宋太宗在長春殿接見了他們,各賜衣帶、鞍馬、器幣。[1](卷19,太平興國三年八月壬申、丙辰)數天后,詔令兩浙將錢繲緦麻以上親屬及管內官吏全部送到開封,凡動用船只1044艘,沿途以軍隊護送。[1](卷19,太平興國三年八月丙辰)這是與荊南、漳泉統一后,親屬等原任官員基本留任的做法不同之處。
三、鞏固統一的善后措施
以和平的方式使割據政權歸順于中央政府,只是走完了第一步。如何對待、安排其貴族官員,如何直接實施統治等善后工作,在整個統一過程中同樣是非常重要的。其基本內容是安撫。
1.安撫上層
宋政府對所有的降王降將都十分優待,對和平統一的割據政府上層尤其待遇優厚,基本是按貢獻大小和原來的官職級別給予優待。
乾德元年二月收復荊南后,趙匡胤派御廚使郜岳持詔前往安撫高繼沖,賜以衣服、玉帶、器幣、鞍勒馬,任為馬步都指揮使,[3](卷483,《荊南高氏世家》)重新任命為荊南節度使,[1](卷4,乾德元年二月庚子)繼續留在荊南,但并不多參政。“及其納土,不欲遽易他人,即就命繼沖為荊南節度,而用王仁贍為巡檢,以參總其兵,則仁贍實預州事,而繼沖之節度荊南者,但以系銜而已。至其年六月,竟用仁贍權知荊南”。[8](卷2)王仁贍以軍事長官的接收身份兼管地方行政事務,不久便成為名副其實的軍政長官。朝廷還任命荊南主要官員梁延嗣為復州防御使,孫光憲為黃州刺史,王昭濟為左領軍衛將軍。對于自殺殉國的李景威,宋太祖認為是忠臣,指示王仁贍厚恤其家。[1](卷4,乾德元年二月辛亥)管內文武官吏一律依舊擔任原職,“仍加恩,立功者優其秩”。[1](卷4,乾德元年四月甲申)高繼沖不久便將所管轄的糧草錢帛數目上報朝廷,還多次向朝廷貢獻金銀財寶。《宋史》卷483《荊南高氏世家》;《宋會要輯稿#8226;蕃夷》7之2。逐步過渡到十月,高繼沖上表請求入朝參加南郊大禮,得到批準后舉族歸朝,改任武寧軍節度使。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4,乾德元年十二月癸未;《宋史》卷483《荊南高氏世家》。也即他在荊南又待了大半年才離開,足見朝廷對他的信任。在京師期間,朝廷還賜他官宅兩所,[9](方域,4之22)又封渤海郡侯。[10](卷12)此后他到徐州上任,在那里待了10年,“繼沖鎮彭門十余年,有惠政”。可見他不是掛空名,而是有職有權,并干了些實事。所以,開寶六年底,31歲的高繼沖去世后,當地民眾要求將其葬在徐州,但沒有得到批準。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4,開寶六年十一月甲子。《宋史》卷483《荊南高氏世家》云:“繼沖鎮彭門幾十年,委政僚佐,部內亦治。”朝廷為表示哀悼,廢朝二日,贈侍中,派宦官主辦喪葬,費用由官方支給。[3](卷483,《荊南高氏世家》)
陳洪進的地位高于高繼沖。納土后,隨即被任命為武寧軍節度使、同平章事,這就是所謂的“使相”,但不赴任,“留京師奉朝請”。[3](卷483,《陳氏世家》)其子有兩位仍在當地任職:平海節度副使陳文顯為通州團練使,仍知泉州,泉州衙內都指揮使陳文繿為滁州刺史,仍知漳州。[1](卷19,太平興國三年四月癸未)太平興國六年封陳洪進杞國公,雍熙元年進封岐國公。及年老,“富貴且極,上言求致仕,優詔免其朝請。” 雍熙二年去世,年七十二。朝廷為之廢朝二日,贈中書令,謚忠順,派宦官主辦喪葬,費用由官方支給。[3](卷483,《陳氏世家》)
最享受榮華富貴的是國王級別的錢繲。納土后,宋太宗即賜鐵券誓書,給予眾多特權:“錢氏之家,恐系遠房或高曾祖至曾玄孫以下議,杖刃傷遇,死一人至七人者放,七人以上者奏。無居址者,遇所屬州軍縣邑僧寺道觀,令自措躬安歇。無官者可以蔭資,有官者重躋極品。妄議讒言,奉持減剝,并不如命。錢氏到日,如朕親行。今給此書,永為照據,與國同休。”[5](卷82)隨即改任為淮海國王,改賜“寧淮鎮海,崇文耀武,宣德守道功臣”,并將所居住的禮賢宅賜之。當年七月中元節,京城習俗張燈,朝廷令官方在錢繲宅前“設燈山、陳聲樂以寵之”。[3](卷480,《吳越錢氏世家》)宋太宗親征北漢時,錢繲隨行。在太原城下,經苦戰后北漢主不得不投降時,宋太宗深有感觸地對錢繲說:“卿能保全一方以歸于我,不致血刃,深可嘉也!”[1](卷20,太平興國四年五月甲申)后來改封漢南國王、南陽國王、許王、鄧王。去世時年六十,朝廷為廢朝七日,追封秦國王,謚忠懿,派宦官護其喪歸葬洛陽。史書感嘆道:“體貌隆盛,冠絕一時……善始令終,窮極富貴,福履之盛,近代無比”,[3](卷480,《吳越錢氏世家》)可謂實事求是的評價。景德四年,又賜錢繲守冢三戶,蠲其徭役。[1](卷65,景德四年三月乙巳)對于其親屬和官吏,朝廷均給予妥善安排和任命,以其子錢惟浚為淮南節度使,錢惟治為鎮國節度使,孫承佑為泰寧節度使, 沈承禮為安化節度使, 崔仁冀為淮南節度副使。[1](卷19,太平興國三年五月丁亥)此后,所有官員均與宋朝官員一視同仁,毫無偏見。其子錢惟演,宋仁宗時官至使相就是代表。如此,便穩定、轉化了原割據政權的上層。
2.安撫民眾
和平統一的過程都是上層的決策,民間沒有直接參與。但朝廷統治新收復地區的廣大人民,才是統一的目的。宋政府起初面對的是上層,最終面對的是人民。安撫民眾的主要內容是整頓賦役制度,減免苛捐雜稅,以贏得民心。
五代十國戰亂頻繁,賦役沉重,和平統一的三地也不例外。因而,宋朝的統一,意味著一場解放。如荊南“民困于暴斂”。[1](卷4,乾德元年正月壬戍)乾德元年二月收復荊南后,朝廷四月即下令減荊南等地“死罪囚,流以下釋之,配役人放還;蠲三年以前逋稅及場院課利”。[1](卷4,乾德元年四月甲申)五月,詔荊南軍士年老者聽自便。[1](卷4,乾德元年五月丁卯)六月,詔荊南兵愿解甲歸田者,聽自便,官府負責為他們修葺住宅、給賜耕牛、種子和口糧;愿繼續留在軍隊者,分隸復州、郢州為剩員。[1](卷4,乾德元年六月乙未)荊南高氏的軍隊如此便逐漸減弱。七月,減除荊南管內農民當年一半的夏租。[1](卷4,乾德元年七月己巳)十月,又減江陵府農民舊租之半。[1](卷4,乾德元年十月癸未)漳泉陳洪進僅是每年向朝廷修貢,就須“多厚斂于民,第民貲百萬以上者令差入錢,以為試協律、奉禮郎,蠲其丁役。”[3](卷483,《陳氏世家》)太平興國三年四月收復漳泉,五月即赦漳泉管內給復一年,就是免除一年的勞役。隨即派左補闕王永、太仆寺丞高象先均平福建田稅,每年蠲除偽閩時錢5321貫,米71400余石,“本朝至蠲偽閩之斂,以數千萬計。”[11](卷4,《田賦考》)其中應當包括原屬“偽閩”的漳泉地區。陳洪進曾發漳、泉丁男為館夫,從事負擔之役。統一后轉運使仍計傭取直,太平興國八年有詔除去。宋太宗曾閱覽福建版籍,對宰相說:“陳洪進止以漳、泉二州贍數萬眾,無名科斂,民亦不堪。比朝廷悉已蠲削,民皆感恩,朕亦不覺自喜也。”[1](卷24,太平興國八年四月壬辰)收到了良好的政治效果,宋太宗十分滿意。
吳越國的有關情況,又是最典型的:“錢氏據兩浙逾八十年,外厚貢獻,內事奢繧,地狹民眾,賦斂苛暴,雞魚卵菜,纖悉收取,斗升之逋,罪至鞭背。每笞一人,則諸案吏人各持其簿列于庭,先唱一簿,以所負多少量為笞數,笞已,次吏復唱而笞之,盡諸簿乃止。少者猶笞數十,多者至五百余。訖于國除,民苦其政。”朝廷派去兩浙接收的權知兩浙諸州事范?到任后,隨即上報朝廷予以蠲除。[1](卷19,太平興國三年五月丙戍)太平興國七年,兩浙轉運使高冕又向朝廷報告了100多條“舊政之不便者”,詔令兩浙諸州自太平興國六年以前所欠租及吳越國的無名掊斂,一律撤除。[1](卷23,太平興國七年十二月庚午)吳越國時,“募民掌榷酤,酒纀壞,吏猶督其課,民無償。”所積欠者,湖州13349瓶,衢州17283瓶,臺州1144石,越州2904石7斗。淳化二年,詔令蠲除。[1](卷32,淳化二年八月丁卯)杭州掌管官倉的吏人葉彥安等123人,吳越國時原欠官倉米848004石、鹽50446石,淳化三年,詔令全部免除。[1](卷33,淳化三年二月甲申)淳化三年,詔杭州民2549人共欠錢繲日息錢68800余貫并釋之。[1](卷33,淳化三年八月)淳化五年,詔兩浙諸州民原來欠負吳越國時官物計錢117500緡全部免除。[1](卷36,淳化五年七月丙寅)最關鍵的是,兩稅額普遍減輕了三分之二。兩浙田稅原來每畝3斗,統一后,朝廷派王永(方贄)負責整頓兩浙雜稅時,全部改為畝稅3斗。回朝后受到擅自減稅額的指責,王永駁斥道:“畝稅一斗者,天下之通法。兩浙既已為王民,豈當復循偽國之法?”皇帝聽從了他的意見,“民皆感泣”。沈括《夢溪筆談》卷9《人事》1,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影印本;《宋史》卷312《王?傳》。如此再三再四地蠲免賦稅、積欠,充分說明吳越國割據時的賦役確實極為沉重,而不是掌握了話語權的宋政府所做的政治宣傳。
由于吳越國的官員全部被送到開封,所以宋政府要派出龐大的隊伍率兵赴兩浙各地接收。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9,太平興國三年五月丙戍:吳越歸順的第二天,即“命考功郎中范?權知兩浙諸州事,左贊善大夫侯陶、著作佐郎崔繼宗檢閱兩浙諸州錢帛,刑部郎中楊克讓充兩浙西南路轉運使、宗正丞趙齊副之,祠部郎中河南劉保纁充兩浙東北路轉運使、右拾遺鄭驤副之,右衛將軍太原侯纃按行兩浙諸州軍儲、芻茭、糧廩,左贊善大夫孟貽孫通判兩浙事。”又如《宋史》卷466《李神福傳附弟神佑傳》載:“錢繲歸朝,命神佑往按府藏之積”;江少虞《事實類苑》卷31《藏書之府》載:“兩浙錢繲歸朝,遣使收其書籍,悉送館閣”;《宋史》卷466《張崇貴傳》云;“錢繲納土,命馳往閱城防儲纄之數。” 他們均負有安撫職責,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如翟守素為兩浙諸州兵馬都監,“安撫諸郡,人心甚悅,即以知杭州。”[3](卷274,《翟守素傳》)閻象在蘇州也是如此:“吳越納土,被命領禁兵千人,至蘇安撫軍民,遂知州事。能知其風俗,而揉以善政。或摩以漸,或革以宜。推凡上之所欲施,寬凡民之所不堪,恩涵澤沛,民以蘇息。”[12](卷39)很快改善了局面,贏得了民心。
以上較大幅度地或臨時、或永久地減輕了當地人民的負擔,緩解了社會矛盾,改善了生產關系。得到實惠的人民群眾自然會擁戴宋政府,民心歸附,統一的成果由此得到鞏固。
另外,宋政府還對原割據地區具有特殊意義的地名做了更改,最典型的是吳越的衣錦軍。錢繱是杭州臨安縣人,割據封王后,為炫耀鄉里,將臨安縣升為衣錦軍,轄1縣名安國。太平興國四年,宋政府改衣錦軍為順化軍,安國縣恢復舊名。次年,干脆除廢了順化軍,仍為臨安縣。《宋史》卷88《地理志》4;歐陽纅《輿地廣記》卷22《兩浙路》上。消除了畸形的地方行政建制和錢氏的不當影響。杭州其他一些五代時的地名也做了相應更改。[13](卷2)
3.鎮壓反抗
和平統一不意味著沒有抵制。割據者在一方經營數十年,利益關系盤根錯節,一旦背靠的大樹遷移,利益遭受損失,發生些騷亂是正常的。
吳越國的首都杭州,就出現過類似事件。吳越錢氏歸朝后,杭州曾“人心反側,構辭一方。吏按得其狀,無遠近欲以召捕之。” 杭州長官李運深知如何處理關系重大,十分謹慎:“二浙首鄉文邦,今遽誅數郡之眾,恐非天子所以仁拊之意。”只是下令將10余名主謀的首犯處死,“于是蒙活者以萬眾”。[14](卷51)這一事件涉及的人員上萬,范圍波及數州,但似乎并沒有形成大規模的武裝抵抗。地方政府也沒有把事態擴大,本著朝廷以安撫為主的方針,采取了首惡必辦、協從不問的政策,既體現了寬大為懷的政策,又表明了嚴懲分裂的立場,從而穩定了局勢,度過了地方感情的適應期。
四、實現和平統一的原因及意義
1.實現和平統一的原因
宋初三地的和平統一,在中國古代史上是僅見的,產生于特殊的歷史背景。但在當時八個割據政權中,為什么僅有此三地呢?除了本文開始時展示的情況外,似還有以下幾點具體的綜合原因。
其一,宋朝與其沒有政治分歧,沒有正統之爭,只有權力大小之爭。這三個割據政權均承認宋朝中央政府的地位,納貢稱臣,采用宋朝的年號,所謂“奉正朔”。也即原本就有中央與地方的上下等級關系,具有一定的向心力。而后蜀、北漢、南漢均稱帝與宋朝分廷抗禮;南唐也曾稱帝,宋朝建立后雖改稱江南國主并奉正朔,但在宋軍討伐時,于開寶七年十二月下令“去開寶之號,公私記籍,但稱‘甲戌’。”[1](卷15,開寶七年十二月)表明與宋朝的決裂與宣戰(唯有湖南周氏因內部問題與此不同,情況特殊)。和平統一的三個割據政權,也沒有一統天下或永久割據的想法。典型如吳越王錢繱時,曾有江湖術士告訴他一個立國千年的方法:“王如廣牙城,改舊為新,有國止及百年。若填筑西湖,以為公府,當十倍于此。” 錢繱聽了并不以為然,笑道:“豈有千年而無真主者乎?”堅持“即于治所增廣之”。[5](卷82)按照他的意思,一定會有能夠統一全國的“真命天子”出現,而這個“真命天子”并不是他或他的后人,也即吳越早晚會被統一,因此并不抱長遠幻想。
其二,宋朝與其實力懸殊。以轄地而論:趙匡胤即位初有111州,而荊南只有3州,漳泉只有2州,吳越也不過13州1軍,而所謂的1軍其實只是杭州的1個縣。[3](卷85)以人口而論:趙匡胤即位初有2554746戶,而荊南只有142300戶,漳泉只有151978戶,吳越也不過550680戶。[15]以兵數而論,宋太祖一朝有兵約30余萬人,[16](卷1,《余話》)荊南約30000人,[1](卷4,乾德元年正月庚申)漳泉18727人,[1](卷19,太平興國三年四月己卯)吳越115036人。[1](卷19,太平興國三年五月乙酉)況且,入宋以后,他們多處于衰落時期。如荊南,自其節度使高保融時,“性迂緩,御軍、治民皆無法,高氏始衰。”[1](卷1,建隆元年八月甲午)繼沖繼任后,“甲兵雖整,而控弦不過三萬;年谷雖登,而民困于暴斂……觀其形勢,蓋日不暇給,取之易耳。”[1](卷4,乾德元年正月庚申)兩浙的吳越,“其人比諸國號為怯弱……及世宗平淮南,宋興,荊、楚諸國相次歸命,繲勢益孤,始傾其國以事貢獻。”[17](卷67)當時有個段子,揭露的就是其怯弱:“世以浙人孱懦,每指錢氏為戲。云繲時有宰相姓沈者,倚為謀臣,號沈念二相公。方中朝加兵江湖,繲大恐,盡集群臣問計云:‘若移兵此來,誰可為御?’三問,無敢應者。久之,沈相出班奏事,皆傾耳,以為必有奇謀。乃云:‘臣是第一個不敢去底!’”[18](卷下)他們自知根本不是宋朝的對手,不敢抵抗。他們的目的,無非是長保本宗族的富貴,拼死抗爭肯定會一無所有,主動歸順只是失去了獨霸一方的權利,仍能保證富貴無憂。
其三,宋朝的制度比割據政權寬松優越。制度的力量非常強大,并具有長效機制。在經濟方面,改革五代十國繁重的賦役制度和財政制度,大力發展生產,“國初盡變五代煩細之賦,至天禧而方寬”;[19](卷7)“宋承唐、五季之后,太祖興,削平諸國,除藩鎮留州之法,而粟帛錢幣咸聚王畿。嚴守令勸農之條,而稻、粱、桑、纆務盡地力。至于太宗,國用殷實,輕賦薄斂之制,日與群臣講求而行之……祖宗立國初意,以忠厚仁恕為基”。[3](卷173)前文所列舉的諸割據政權沉重的苛捐雜稅及其宋政府的減免,就是實例。而吳越歸順時,尚有許多荒地沒有得到墾殖:“初,吳越歸國,郡邑地曠人殺”。[20](附錄,《張方平行狀》)可見其發展生產不力。在政治方面,“則懲五代藩鎮專恣,頗用文臣知州,復設通判以貳之。”[3](卷161)徹底改變了武人專權的暴政,選用文人擔任地方官,并設通判以監督、牽制長官,防止專權。毫無疑問,宋朝的統一是先進取代落后,使之融入全國先進的社會制度,大幅度地促進了原割據地區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
2.和平統一的模式與意義
宋初和平統一的三地,具體實施的情況各不相同,是三種模式。一,荊南模式:雖然動用了軍隊,但兵不血刃,在武力威脅下不戰而降。接收時,所有大小官吏原地留用,僅派軍事官員接收;二,吳越模式:沒有直接的軍事威脅,但朝廷做出過明確的歸順要求,最終主動歸順。接收時,所有官員全部解除職務,進京另行安排;三,漳泉模式:既沒有任何軍事威脅,朝廷甚至也沒有做出明確的或暗示的歸順要求,自覺納土。接收時,官吏原地留用。共同點則是,在和平統一之前,史料中都未見雙方談判過程,也即沒有討價還價和許諾。而是被統一方主動提出、朝廷接受的單向直接交流。原因在于朝廷占據著絕對的政治軍事優勢,掌握著真正的主動權,而且也不急于收復,只是在政治上感化他們,最終以和平方式政治解決問題。
宋政府英明的統一戰略和高超的政治手段,為國家的統一和歷史的發展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偉大貢獻,在分裂時期提供了和平統一的可行性,值得充分肯定。同時,荊南、漳泉、吳越三地的領袖,順應時代潮流,做出明智選擇,犧牲了部分一己之利,避免了當地橫遭戰禍,也為歷史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同樣值得肯定和贊揚。元人方回在一首描述杭州的詩中云:“回首太平三百載,錢王納土免干戈。”[21](卷10)即代表了后人的懷念與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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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洪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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