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去的列車

逃 票

如果偶爾出門旅行，坐坐火車蠻好玩的，可是要經(jīng)常出遠(yuǎn)門，每回都乘坐火車就不那么有趣了，你會感到疲憊厭倦無聊和空虛。有一陣子我聽到火車的轟鳴聲就兩腿發(fā)軟，可是，我仍得坐火車，而且每周坐兩趟，因為我的家在F市，上班的地方在B市，坐火車是我最佳的選擇。火車準(zhǔn)時快捷，票價也最便宜，對于一個公司小職員來說，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交通工具了。

F市到B市路途并不長，兩個多小時，可對于我來說夠長了，往往令我精神萎靡昏昏欲睡。為了打發(fā)旅途的寂寞，上車時總帶上一本《小說月報》或《世界文學(xué)》以消磨時光。也是因為愛看書，我認(rèn)識了胡強。有一次忘了帶書，甚感無聊，正巧對面坐的一個老兄在讀書，全神貫注，邊讀邊寫。這人看上去三十七八歲，穿戴整齊，金邊眼鏡，文質(zhì)彬彬。我被他專注的神情所吸引，以為他的書很有趣，就湊過去瞅書上的字，發(fā)現(xiàn)并不是什么奇書秘籍，而是普普通通的法律讀本。我想他可能是個律師，當(dāng)時我正有一個法律問題弄不明白，就向他討教，問他“輕傷”和“輕微傷”有啥區(qū)別。他對我的問題十分熱心，立即放下書本，認(rèn)真想了一會兒，給我作了解答，好像不大放心自己，又補充說這是從條文上理解，詳細(xì)法律解釋說不準(zhǔn)，容他回去再翻翻資料，給出更確切的解答。說話時列車到站了，我們下車后就分手了，我并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沒想到隔幾天坐火車時，有人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是他，心想真是巧合，就對面坐下來。他開始解答我上次的問題，其實我已經(jīng)把這事給忘了。他解答得很詳細(xì)，還拿出兩本專業(yè)書來，給我翻看有關(guān)條目。我很是感動，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能有這份熱心，實不多見。他不以為然，說你是向我咨詢法律問題的第一人，所以要認(rèn)真。從他的專業(yè)知識和專業(yè)水平看，又不太像律師，可能是個見習(xí)律師或法律工作者，但不管怎么說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下次再見面，我就主動給他打招呼，有個人說話，旅途可免得寂寞。他姓胡，叫胡強。

我很快發(fā)現(xiàn)胡強是個有趣的人，也是個令人琢磨不透的人。他坐火車很有規(guī)律，幾乎同我一樣每周五下午坐6點46分536次火車離開F市，到B市下車，周五從B市出發(fā)，乘坐6點10分535次火車到F市下車。如此看來他也是鐵輪一族，家分兩地，南北奔跑。奇怪的是我在候車大廳從來沒有遇見過他，不知他是從哪兒上的車，更奇怪的是他從來不從檢票口出站，也不知他是從哪兒出站的。他一到車上，除了跟我聊聊天，就是埋頭讀那厚如磚頭的法律讀本，孜孜不倦，如饑似渴。

胡強有許多朋友，男男女女在車上碰面，胡扯瞎侃十分熱鬧。這些人同胡強一樣，坐火車也很有規(guī)律，簡直就是一群候鳥，列車就是他們的翅膀，他們隨著列車的節(jié)奏有規(guī)律地飛行。其實我也是一只候鳥，一只孤獨的候鳥。

胡強與列車員和乘警很熟，列車員和乘警見了他就點頭，有時還坐下來與他聊天。有一回一個乘警還拍著他的肩膀請他到餐車去用餐，他婉言謝絕了，說找個機(jī)會一定請乘警吃一頓，補補多年的人情，乘警大笑著離去。這樣看來，他可能是鐵路上的人，說不準(zhǔn)是個頭頭，不然乘警不會對他這樣客氣。

可是，一次奇怪的車遇又把我弄糊涂了。這次我們坐的是一趟加班列車，車上氛圍十分陌生，列車員和乘警一口厚重的兒化音，一聽就是北京發(fā)出的列車。我們上了車，對面坐下來。他掏出大厚書，準(zhǔn)備閱讀，我將小茶幾讓出來，好讓他盡情寫寫畫畫。車剛開動幾分鐘，對面車廂的旅客騷動起來，列車員和乘警開始查票，北京發(fā)的車對乘客查得較嚴(yán)。他一看馬上收起書，對我說了一聲“票”，便離開我朝前走了幾排，找個面朝我的座位坐下來，又神態(tài)自若地讀起書來。其實他的心并不在書上，而是時刻警惕地注視著查票的一舉一動。乘警查完我的票，將票塞回我手中。我注意到他正朝我擠眉弄眼。我一時懵了，他不是個愛開玩笑的人，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他又遇到了別的熟人？又不像，那滑稽的表情分明是沖著我來的，我恍然大悟，他在向我要車票。可是，乘警和列車員就在眼皮子底下，我怎么將車票傳給他呢？我著急起來，他卻不急，若無其事地敲著書本。我明白了，立即將車票夾在《小說月報》里，扔給了他，他順利過關(guān)。下車后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我沒有票。票丟了嗎？不，我根本沒買票。沒有車票可以僥幸躲過乘警的檢查，可是怎么出站呢？出站口查得很嚴(yán)。他笑一笑，說我自有辦法。我問他是不是火車站的人。他說不是，是火車站的人就不用東躲西藏了。我實在納悶。他說我一直在逃票，如有可能就逃票。

我瞠目結(jié)舌，如同面對一個怪物，令人琢磨不透。

我注意觀察他，發(fā)現(xiàn)他順著鐵軌向北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胡強的行為給我很大啟發(fā)，我算了一筆賬，一周兩趟火車，來回車票五十多塊錢，一個月八趟就是三張老人頭，將近我月薪的一半，確實很傷腦筋，如果能將這部分錢省下來，也是一筆收入。

再遇到胡強時，我就向他討教逃票的技巧。他苦笑一下說，我是出于無奈，實在買不起，你有公司可以報銷，何至于此呢。我連連嘆息，算賬給他聽，我一個公司最底層的小職員，如同一條流浪的狗南跑北奔討口飯吃，路費全是自掏腰包，找老雞巴報銷。他認(rèn)真地瞅著我，說既然如此，同是天涯淪落人，那就共患難罷。周五的下午，我及早趕到火車站，在約好的地方與他見面。

胡強見了我也不說話，帶著我離開人滿為患的火車站廣場，朝一條偏僻的胡同走去。胡同里又黑又暗，腳下到處是飯店潑出的臟水和垃圾，稍不留心就可能滑倒。走了約二百米來到一個建筑工地，工地上工人們在加班施工。龍門架上有燈光，工地四周圍著鐵板，有一個竹笆子小門可以出入。竹笆子靠著一間鐵皮房子，用鐵絲擰住。胡強熟練地解開鐵絲，聽鐵皮房子里有人喊干啥的。胡強答檢查施工的，鐵房子里不再吭聲，胡強就帶我進(jìn)去，回身將竹笆子門關(guān)上，將鐵絲擰上，就朝工地深處走。我們踩著鋪在地上的磚塊，在滿是泥水的工地上東拐西拐，走了大約二十米，眼前豁然開朗，聽到了隆隆的火車聲，看到了并排停靠的火車，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站臺前。

我們在2號站臺候車，不一會就有一列廣州至北京的列車在站臺停下來。旅客們背著大箱小包蜂擁在車門前，拼命往上擠。我也往上擠。胡強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擠，說這趟車不能坐，沒有座位，查票查得嚴(yán)。我停下來，跟著他在站臺上溜達(dá)。他腋下夾個皮包，邁著方步，悠哉游哉，不像等火車倒像觀風(fēng)景，遇到乘警和漂亮的女列車員總能找到話題，熱熱呵呵地聊上一陣子。我手里沒票心里沒底，看到一臉嚴(yán)肅的乘警對面走過來，兩腿就不聽使喚，老想朝背影里躲。胡強告誡我，說，沉住氣不要慌亂，你一亂乘警就能看出來，找你的麻煩。按鐵道部門的規(guī)定，無票在站區(qū)逗留要罰款的，而且可以拘留。他這么一說我更緊張了，腿肚子開始抽筋，真后悔跟他逃票。好在這時一列火車開過來，在站臺上停下來，乘警去接車了，我總算逃過了一劫。

登車時，列車員站在門旁查票，對那些背著大包小包的農(nóng)民工查得很嚴(yán)，對胡強卻視而不見。我緊跟著胡強，列車員也揮揮手讓我過去了。在車上我提心吊膽，老怕查票。胡強讓我放松，可我放松不了，見了列車員和乘警就渾身哆嗦頭冒虛汗。胡強為分散我的注意力就給我講笑話，讀他手機(jī)上的黃段子。謝天謝地，火車總算到站了。

到了車站，跟隨胡強沿鐵軌朝北走，走到離站臺約五百米的地方，胡強離開路基走向路兩旁的護(hù)欄，從包里掏出一個小手電筒，打亮對護(hù)欄探照一番，輕而易舉地挪開了一段鐵絲網(wǎng)。我倆鉆了出去，他又將鐵絲網(wǎng)復(fù)回原位。這是一個很隱蔽的活動便門，可能是附近村民為偷盜車站里的物資打開的缺口，倒給我們提供了方便。

胡 強

胡強真是個怪人，不僅逃票是高手，記憶力也驚人，簡直就是活的列車時刻表。無論你問到哪輛列車他張口即來，有關(guān)這輛車的一切他都一清二楚，因此跟他一起坐火車就省心多了。他盡可以挑著車坐，列車對他而言簡直如同拴在馬廄里的駿馬，他想騎哪一匹就騎哪一匹。他不僅記列車，而且也記人，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是他見過一面的人，多年以后再碰上仍能認(rèn)得出來。由于讀書太專心，有一次他被列車長抓住了，列車長要他補票，他抬頭瞅瞅列車長樂了，嘿嘿一笑，說，×月×日×?xí)r你在×次列車上當(dāng)班，如果沒記錯的話，你當(dāng)時還是個列車員，你的胸牌號是× ××。列車長愣了，瞅了他半天，說我是在這趟列車上干過，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你是？胡強說有一個旅客突然發(fā)瘋要跳車，這件事你還記得嗎？列車長拍了一下腦袋，恍然大悟，上前握住胡強的雙手，驚喜地說你就是當(dāng)時救人的那個乘客，如果不是你事可就鬧大啦。列車長硬是拉著胡強到軟席車廂去坐，陪著聊了一會，還安排列車員送來了水果。旅客發(fā)瘋的事在列車上時有發(fā)生，旅途的艱辛和疲勞，高密度人群和封閉的空間，會使人脆弱的神經(jīng)在瞬間垮掉，出現(xiàn)諸如跳車自殘傷人等異常舉動。那次正好被胡強碰上，硬是抱著發(fā)瘋旅客的雙腿將他從車窗外拉了回來。諸如此類的細(xì)節(jié)，是誰都會驚詫不已。胡強就是靠這種非凡的本事跟列車員和乘警都混熟了。

胡強對書本知識的記憶也非同一般，他每天都在讀厚厚的法律讀本。我出于好奇考過他一回，隨便翻上一頁，讓他回答問題，一大段文字，他圓滿背出，一字不差。

胡強說他學(xué)習(xí)法律純粹出于偶然，也是被逼出來的。五年前他在酒店打工做幫廚，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不但沒拿到一分錢，還糊里糊涂地被酒店辭退了，辭退的理由是偷吃后廚的食品。酒店每年都以各種理由辭退打工仔，反正酒店總能找到理由。胡強不服，聯(lián)合被辭退的工友找老板要說法討工錢。討工錢需要打官司，請不起律師，胡強就買來法律書對照條文寫訴狀。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凡是他讀過的法律條文可以過目不忘，于是萌發(fā)了自學(xué)法律當(dāng)律師的念頭。工友們都支持他，湊錢給他買書，他從此下定決心，邊打工邊讀書，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參加律師資格考試。雖然連考三年沒有過關(guān)，但卻年年有進(jìn)步，更加增強了他的自信心。他自己分析原因認(rèn)為律師考試很靈活，光憑死記硬背不行，還要有綜合分析能力，這對只讀過初中的他來說是個很大的障礙。我給他出主意，要提高綜合分析能力光靠自學(xué)還不行，最好能參加系統(tǒng)學(xué)習(xí)，打牢基礎(chǔ)，開闊眼界，提高綜合素質(zhì)。胡強說他早就想進(jìn)入大學(xué)成教院學(xué)習(xí)，可是過不了入學(xué)考試這一關(guān)。這個我倒可以幫他一點小忙，我的大學(xué)老師現(xiàn)在是一所師范學(xué)院成人教育學(xué)院的院長。我?guī)е鷱娬业轿业睦蠋煟敿?xì)介紹了胡強的情況，院長深為感動，當(dāng)場對他進(jìn)行了測試，同意他參加聽課，但沒有學(xué)籍，不能發(fā)畢業(yè)證書。這對胡強無所謂，胡強成為了法律系的一個特殊旁聽生。為此，胡強很感激我，不再把我當(dāng)外人，與我無話不談。

我問胡強現(xiàn)在做什么，胡強說他在桑拿浴室里給人修腳搓背。

我以為胡強跟我開玩笑，胡強就給我看他的雙手。我捧著他的手細(xì)瞧，發(fā)現(xiàn)他的手確是與眾不同，顯得虛胖浮泡，老繭厚而發(fā)白。這是搓背人特有的手相，搓背人的手長期在熱水中浸泡，就是這個樣子。

我還是不解，說，憑你的人品閱歷修養(yǎng)學(xué)問，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為啥要干這一行呢？胡強說，搓背是體力活，不需要技術(shù)，工錢卻不低，搓一個人可以拿五塊錢，我一天只需干四五個小時，就能掙夠花的，剩下的時間用來讀書學(xué)習(xí)，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職業(yè)了。

胡強的話有道理。可我還是不明白。說，既然這樣，你的家在B市，B市也有桑拿浴室，可以在家門口干吶，還能照顧家，為啥跑到F市干呢？來回坐火車，多花盤纏，為了省幾個車票錢做賊似的，心驚膽戰(zhàn)。

胡強一笑，說，假如你打官司需要請律師，會找一個搓過背的律師嗎？

我說是的，如果對你了解不深，可能會猶豫。

胡強說，是啊，我還有個懂事的女兒，女兒將來要上大學(xué)，要走入社會，如今社會競爭如此激烈，不能讓她比同學(xué)矮半截。

我懂了，他是對的。

胡強的家庭很困難，他本是城郊的農(nóng)民，城市擴(kuò)張搶走了他家的土地，失地的補償就是一套不足五十平米的樓房，就是這套房子還要分期付款，每月要向銀行交五百多塊錢。沒了土地，打工收入不足以付房款，日子就夠難的，偏又遇上老母親中風(fēng)偏癱，長期臥床。本來挺好的一個老婆，一夜之間被城市的燈紅酒綠迷了心竅，再也守不住貧窮，竟然扔下他和剛滿月的女兒跟一個外地老板跑了。胡強侍奉老母拉扯女兒，終于渡過難關(guān)。如今女兒大了，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女兒懂事又能干，十歲就幫父親做家務(wù)，把伺候奶奶的活兒接過來，胡強就騰出手來，投入律考的攻堅戰(zhàn)。

我問到他女兒。胡強很自豪，女兒今年讀高三，成績很好，考上大學(xué)沒問題。

我祝他父女高中，老天爺不負(fù)有心人。

胡強還是個熱心人，他因為懂法打贏了第一場官司，為自己和工友討回了欠薪。后來他就用法律幫助窮人，為農(nóng)民工出主意寫訴狀，漸漸在民工中有了名聲。許多受騙上當(dāng)?shù)娜苏疑祥T來求他幫忙，他從不拒絕，竭盡全力為窮朋友出謀劃策。

我給他出主意，說你可以收取法律咨詢費，提供有償服務(wù)。胡強說都是些窮哥們，哪忍心要他們的錢，再說他們也是幫助我，讓我得到了實習(xí)的機(jī)會。

票 友

在胡強言傳身教下，我進(jìn)步很快，不久就練出了一身逃票的本領(lǐng)。啥事干多了都能成精，火車坐多了逃票很正常，不逃票反而不正常。

人一旦迷上哪件事就要鬧出些花樣，一段時間我簡直對逃票入了迷，我開始研究火車站和列車，琢磨乘警和列車員。我發(fā)現(xiàn)無論哪個火車站都有許多門，最寬敞氣派的門就是檢票口，但那不是逃票者的門，逃票者要走小門偏門特殊通道，包括建筑工地臨時通道和鐵絲網(wǎng)口。有兩個月時間，一有空我就在火車站周圍轉(zhuǎn)悠，形同特工人員和暗探，遇到大院就鉆，四處脧巡，竟然發(fā)現(xiàn)一個車站有八個門，其中有幾個門根本無人過問，拾垃圾的都能隨便出入。我將偵察的情況報告給胡強，胡強說你比我厲害，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有一段時間火車站不知出了啥事，查得特別嚴(yán)，所有的出入口和臨時通道都編上號，有專人把守，連護(hù)欄上的鐵絲網(wǎng)也加固鋼筋釘死了，但我仍有辦法，可以借狗洞出入。那是野狗們?yōu)榱送党澡F路食堂倒出的泔水刨出的一個洞，面積有木盆大小，正好能鉆一個人。狗們十分聰明，為了掩蓋這個洞口，平常用硬紙板蓋住，只有開飯時間才扒開。群狗扒開紙板等待美餐流出來，卻淌出兩個大活人，群狗憤怒不已，朝我倆齜牙咧嘴唔唔怪叫，但沒敢靠近我們，可能在它們看來我倆一定是瘋了。狗們深知狂犬病的厲害，不愿去招惹瘋子。

研究乘警和列車員的心得是，發(fā)現(xiàn)他們查票是有目標(biāo)的，主要盯的是那些衣衫不整手提肩扛大包小包拖著蛇皮袋子的旅客，一看就是外出打工的農(nóng)民工。鐵路掙的就是這些人的錢（有錢的都坐飛機(jī)了），但查得最嚴(yán)的也是這些人，他們打心眼里瞧不起農(nóng)民。對農(nóng)民工不僅查得嚴(yán)，罰得也重，逮住就重罰。像我和胡強這樣衣冠楚楚文質(zhì)彬彬、皮鞋锃亮腋夾皮包的旅客，他們懶得瞅上一眼。我親眼目睹一個農(nóng)民工跪在地板上向列車長求情，他實在沒有錢，他一年的血汗錢被小偷偷去了，吃一包方便面的錢都沒有。列車長對他的哭訴置之不理，乘警用皮鞋使勁踢他的屁股，要把他趕下火車。胡強站了出來，問農(nóng)民工錢在哪兒被偷的，農(nóng)民工說就在這趟車上被偷的。胡強問他誰能證明，一旁的農(nóng)民工都站出來證明。胡強客氣地對列車長和乘警說，這個人的火車票我來付，但我給你們說清楚，恐怕你們這月的獎金泡湯了。胡強說完指著車廂上貼的列車服務(wù)指南，就要給服務(wù)中心打電話。列車長和乘警慌了手腳，賠著笑臉向胡強道歉。胡強說你們應(yīng)該向他道歉，他一年的血汗錢在你們的車上被盜，你們作何解釋？列車長和乘警轉(zhuǎn)臉向那位農(nóng)民工道歉，又轉(zhuǎn)過頭向胡強賠笑臉，差點跪下給胡強磕頭。

我和胡強并不孤獨，鐵輪一族都逃票，同病相憐，相互幫助，彼此稱票友。

盲流自不用說，盲流就是無目的地瞎闖，混上哪一班車是哪一班車，混不上再等下一班，反正他們有的是時間，不講究逃票的藝術(shù)。小販逃票分幾種，大部分都是短途販運青瓜梨棗海鮮水貨什么的，賺不夠車票錢，能逃票就逃票，結(jié)隊擁擠趁亂上車，列車員往下攆就死皮賴臉扛著，乘警發(fā)威了，掄起皮帶亂打，才一哄而散四處奔逃。

還有一種人不買票，但他們在車上很坦然，列車員和乘警從不查他們，還與他們有說有笑。這類人多是女性，大都有幾分姿色，能說會道，招人喜愛。其中有一個大眼睛姑娘，深眼窩高鼻梁苗條豐滿，長得像電影《大篷車》里的吉普賽女郎，開始我還以為她是列車員，因為她穿著列車員的服裝，戴著列車員的帽子。后來知道她不是，她只是一個小販，火車一啟動，便手端放有花花綠綠寶石項鏈的盤子在車廂里叫賣。她號稱這些東西是天山奇珍，有美容降血壓治百病之神效，十塊錢一串，惹得旅客瘋狂搶購，一趟下來可賣好幾盤，其實她的東西一錢不值。火車上有許多諸如此類的小販，都穿著列車員的服裝，你不要以為他們都是列車員，其實不是，他們可稱列車托，是列車員掙錢的活機(jī)器。

豪華特快列車上，還經(jīng)常碰到幾個打扮得十分惹眼的姑娘，黃頭發(fā)短馬夾超短裙長筒靴，大冷天露著白肚皮，在車廂里招搖而過，刺激旅客的眼球。她們也不用買票，一上車就擁到乘警或列車長的辦公室，嘻嘻哈哈地談天說地，車燈一熄，便貓兒似的四處游弋捕捉獵物，列車成了她們的狩獵場。她們的目標(biāo)就是軟臥包廂里的大款老爺們。世界上到處都是寂寞的人，旅途中更需要安慰。她們安慰完這些豪華貴客，順便也把列車長和乘警捎帶了。

學(xué)生偶爾也逃票，很有意思。我認(rèn)識一個大學(xué)生，他不買票，卻將逃票省下來的錢用于給女友發(fā)短信，一路上發(fā)了幾百條，得到女友的只是一句話：揮揮手我走了，不帶走一片云彩。她的女友是個詩人，去國外尋找夢中的云彩了。

奇怪的是票友中還有公務(wù)員。公務(wù)員一個月拿幾千塊錢的工資，醫(yī)療養(yǎng)老都由國家兜著，還有許多灰色收入，逃票就于情理不通了。可你要是聽他們訴訴苦，似乎也情有可原。不到兩千塊錢的工資去掉買房款水電費小孩上學(xué)之類的開支也所剩無幾。至于灰色收入那是手中有實權(quán)的人，要么手中有官位，要么手中有項目，多少帶個長的，落不到無名小卒手中，當(dāng)丘八的只有靠可憐的工資，比打工仔好不到哪里去。最無奈的是這些人中大部分是夫妻兩地分居，天各一方鴻雁分飛，遭受的不僅是物質(zhì)損失，還有家庭溫暖和青春時光。

票友中有個叫吳何的，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F市政府統(tǒng)計部門工作，局長看上了他，硬將自己的女兒介紹給他。局長的女兒是個打字員，一篇五百字的材料有五十個字不認(rèn)識，吳何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她，最后與一同分到本單位的女同學(xué)結(jié)了婚。局長懷恨在心，趁B市分家的機(jī)會，以夫妻兩個不宜在同一單位工作為由，將吳何排擠出本單位，弄到F市統(tǒng)計局。吳何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成了鐵輪一族，在鐵路上滑來滑去，一晃就是十幾個春秋。兩口子不知求了多少次領(lǐng)導(dǎo)，拜了多少次佛爺，都沒頭緒，后來干脆死了心，不再提調(diào)動工作的事，提到就心痛。他早已身心疲憊，聽到火車的轟鳴聲就頭暈?zāi)垦赏劝l(fā)軟，身子如同被車輪碾軋錐心刺骨噩夢連連，令他神情枯槁面容憔悴，不到三十歲頭發(fā)就掉光了，看上去像個小老頭。票友們?yōu)樗麘崙嵅黄剑f你是為政府干事的，你的事就是政府的事，政府要關(guān)心。吳何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說，現(xiàn)在政府管人管得是越來越死了，只準(zhǔn)當(dāng)官的走馬燈似的交流，不準(zhǔn)當(dāng)小兵的挪動一下屁股。票友就嘆息，這么說來公務(wù)員還不如盲流打工仔自由，盲流打工仔可以滿天飛，哪兒掙錢多去哪兒。公務(wù)員餓死也動不了窩，這就是奉獻(xiàn)啊，人民公仆的境界就是高啊。有人說既然政府無情，可以找找上司啊，上司總得有點人情味，體貼體貼下情罷。吳何痛心疾首地說，長征路上首長可以為部下去死，五六十年代首長可以與部下同甘共苦，六七十年代領(lǐng)導(dǎo)看部下還算人，現(xiàn)在的老板看部下狗都不如。票友們聽了很是感慨，說此言不虛，如今的貪官只要一抓住，為了立功贖罪，立即竹筒倒豆子，交待出一長溜部下的名單，真是一點情誼也不講，人心不古啊。

這事兒很是觸動了酒哥。酒哥猛喝了一大杯酒，說，這事交給你酒哥了，你酒哥不把你的工作調(diào)動好，就不在B市混了。票友們相信酒哥。酒哥路子野，有酒哥這句話，吳何的鐵輪生涯算是熬到頭了。大伙共同舉杯預(yù)祝吳何夫妻早日團(tuán)聚。吳何眼睛紅紅的也不說話，使勁跟酒哥干杯，終于喝醉了，票友扶他下的火車。

票友中還有一個作家，就是楊老黑，在市文聯(lián)供職。每年春暖花開，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淫蕩的氣息時，他便按捺不住，乘火車離開家門，四處亂竄，尋找靈感。楊老黑也逃票，票友們很不解，說作家還了得嗎，高收入人群啊！楊老黑聽了十分憤怒，說作家算個，作家憋三天吸十包煙泡二十杯濃茶喝三十杯咖啡弄出一篇文章賣二百塊錢，頂不上小姐三分鐘。票友們都笑。眼下流行一個段子：兩腿一夾，現(xiàn)鈔到家，一百塊錢吃飯，一百塊錢零花。這樣看來作家還真不如小姐。

最讓人不解的是票友中還有警察，不過警察逃票很體面，有人專門送上車。張巍就是個警察，在B市公安局搞宣傳，老婆在F市當(dāng)教師，他每周回家都有鐵路派出所的同行送他上車，次數(shù)多了同行也嫌麻煩，干脆給他辦個小本本，一路綠燈，從來沒有人查他。張巍是票友的哥們，方便時也把票友捎帶上，走鐵警專用通道直接上車，坐軟席車廂。

票友逃票雖屬無奈，到頭來總有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更慘的是那些扒車者。無論春夏秋冬，總能看到一些衣衫襤褸的打工仔，披著塑料薄膜躲藏在露天貨車的車廂里。遇到這些人，票友會毫不猶豫地將隨身攜帶的食品水果送給他們。一個大雪紛飛的嚴(yán)冬，大伙在站臺候車，突然看到一列露天貨車車廂里探出兩個小腦袋。孩子只有五六歲，小臉凍得通紅，向外伸出可憐的小手，叫水水水。作家楊老黑走上前去，把手里端著的不銹鋼熱水杯遞到哆嗦的小手里，說慢慢喝，別燙著了。

孩子天真無邪的大眼睛，楊老黑憂郁迷茫的眼神，令人難忘。

葛警長

葛健是鐵路派出所的副所長，也是鐵輪一族。鐵路警察尤其乘警大部分時間是在列車上度過的，他們才是真正的鐵輪一族，票友們的鐵輪生涯是暫時的，他們要干一輩子。因此，葛警長很羨慕票友們，說列車就是你們的鞋子，你們穿上它走南闖北賺大錢，我們算什么？我們就是列車上的螺絲釘，有日天的本事也離不開鐵路。葛警長是個有趣的人，關(guān)于他的愛情故事廣為流傳，不是親耳所聞，誰會相信他為了愛情竟然攔截過一趟過往的列車呢。

葛警長鐵路警校畢業(yè)后就在京九路上一個不起眼的小站當(dāng)鐵警。小站只有八個人，四個調(diào)度兩個道工和一個長期在小站轉(zhuǎn)悠的傻瓜。他的工作就是維護(hù)小站的治安，每天騎自行車沿鐵路巡邏一趟，看看鐵路沿線標(biāo)志護(hù)網(wǎng)之類有無被破壞。當(dāng)然此類的事情是極少發(fā)生的，可他仍堅持巡邏，一天也不松懈。其次就是接車。由于站小，每天只有三趟客車在這里停靠，列車停下來，乘警下車，他與乘警相互敬禮，然后接過乘警手中的小本本，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兩人聊上幾句，列車就開走了。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事可干，就逗著那個叫大罡的傻瓜取樂。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十幾年，直到一個女乘警的出現(xiàn)，徹底打亂了他的生活。那一天他正常去接車，相互敬禮時，突然愣住了，乘警是個大姑娘，美麗得令他忘記了列車，列車早沒影了，他舉起的手還沒有放下來。女乘警燦爛的笑臉成為他最大的期盼。女乘警對他很關(guān)心，聽他說宿舍冷，就給他買了一副電熱毯，聽他說食堂的菜不好吃，就給他帶來一壇子親手腌的醬菜。這樣過了大半年，一次女乘警突然問他寂寞不寂寞呀，他心里說好寂寞好想你呀，可嘴里說出的卻是不寂寞呀，寂寞了可以逗傻瓜玩。女乘警開心地咯咯咯大笑。火車開走了。以后再不見她的影子，或許她調(diào)換了崗位，反正以后再沒有見過她。后來這列客車改變停靠站點，這個小站不停了，他永遠(yuǎn)失去了表達(dá)愛的機(jī)會。他從此變得萎靡不振，精神恍惚。有一天喝醉了酒，恰遇這列客車經(jīng)過，醉眼蒙中仿佛看到她站在車?yán)锵蛩惺郑谷徊活櫼磺械負(fù)渖锨叭ィ獢r截列車。此時那個叫大罡的傻瓜在他身邊，死活將他抱住了。多虧了傻瓜大罡，不然非出大事不可。傻瓜有時比正常人聰明。后來他的這一非常舉動被傳開，感動了站上所有的人，也感動了他的上級。上級突然發(fā)現(xiàn)他在這個小站竟然默默無聞地工作了十三年，這本身就是個奇跡，并且這個小站從沒出過事。上級覺得很對不起他，將他調(diào)到中心車站派出所工作，任命為副所長。

票友們很為葛警長可惜，有人自告奮勇要去尋找女乘警，向她轉(zhuǎn)達(dá)葛警長的愛慕之情。葛警長笑笑，說人家現(xiàn)在孩子都五歲了，老公也是我們的同行。這樣看來他并沒放棄追求，只是比人家晚了一步。

葛警長不鼓勵票友們逃票，但票友們真遇到困難，方便時他還是愿意幫忙的。有一回不知什么原因，鐵路上全是警察，沿鐵道每隔二十米就有一名警察把守，所有的通道都被堵死，包括狗洞。狗洞由兩條兇悍的警犬把守，蚊子也休想飛過去。結(jié)果，票友們被一網(wǎng)打盡，趕鴨子似地集中到派出所會議室，接受法制教育。鐵警先給票友們看錄相，學(xué)習(xí)鐵路治安法規(guī)，然后挨個查驗身份證，最后攤牌，每人罰款五百元，如果不服就去拘留所。我和胡強也在其中，我倆給執(zhí)行公務(wù)的葛警長打招呼，這家伙繃著臉裝作不認(rèn)識。不認(rèn)識就算了，沒想到他突然宣布我倆是逃犯，要帶走審查。我倆懵了，心中暗罵這小子心眼太小了，不就是開幾句玩笑嗎，值得如此報復(fù)。我倆據(jù)理力爭，說我倆長幾個雞巴你都清楚，咋能是逃犯呢。葛警長不理我們，硬是把我倆帶出了會議室。出了會議室葛警長笑了。我倆恍然大悟，欲縱故擒，葛警長不愧為警察呀。事后我問他那天出啥事啦？葛警長說美國總統(tǒng)的專列經(jīng)過，嚴(yán)加防范，加強警衛(wèi)。我一聽直后悔，早知道是專列，我一定混上去，會會小布什。

麥 穗

麥穗是胡強的鐵桿粉絲。麥穗遇上胡強，全是因一泡溲。那是麥穗進(jìn)城的頭一個月，她從老古家出來，到火車站準(zhǔn)備坐火車回家。這時候春節(jié)剛過，打工外出的高峰期，火站車人山人海，沒有下腳的地方，排隊買票的長龍從售票大廳一直排到車站外面的廣場。一連排了兩個多小時，沒進(jìn)入售票廳。麥穗半天沒吃東西，又冷又餓，肚子里有一泡溲憋得渾身哆嗦。她拎著一個大包袱背著兩個破紙箱子離開長龍，找地方撒尿。火車站的廁所在候車大廳內(nèi)，空著手都很難擠進(jìn)去，不要說帶著東西了。麥穗實在憋不住，就朝廣場南邊胡同的黑影跑去，準(zhǔn)備在那兒方便，可一入胡同就被幾個傻瓜瘋子纏住了，魔鬼樣撲上來，奪她的包袱和紙箱子。紙箱子可以不要，包袱萬萬不能丟，那里面有她一個月的工錢。麥穗死死護(hù)住包袱，嚇得哇哇尖叫。一個大胖子抱住她的后腰，一個長頭發(fā)的瘋子使勁掰她的手，要把她的手指頭掰斷了。恰巧胡強打這兒經(jīng)過，朝胖子大吼一聲：“大罡，邵所長來啦！”抱住麥穗的大胖子聽了一愣，松開麥穗掉頭就跑，其他瘋子見胖子跑了，一哄而散。胡強把麥穗扶起來，幫她撿回紙箱子，說沒事吧？麥穗就要給胡強磕頭，胡強把她攙住了，說這算啥事都是出門的人。麥穗就把紙箱子背到肩上，朝排隊的長龍走去。胡強把她叫住了，說你是坐火車吧？麥穗點點頭。胡強說跟我走吧。胡強帶她進(jìn)火車站。麥穗成為票友中的一員。

麥穗是個苦命的鄉(xiāng)下女人，十三歲父母亡故，十四歲被叔叔賣給比她大二十歲的男人做老婆。好在男人疼她，讓她過了幾年好日子。十六歲她就生了兒子。兒子聰明伶俐喜歡讀書，小學(xué)初中都是學(xué)校里的尖子。麥穗因父母死得早沒有讀完小學(xué)，就希望兒子有出息，一心供兒子讀書。兒子沒辜負(fù)她的期望，以全鄉(xiāng)第一名的成績考進(jìn)了市重點中學(xué)，成為全家的希望，家里把所有財力都用在了他身上。可是，好景不長，兒子剛?cè)敫咧心悄暝谕獯蚬さ恼煞驈哪_手架上摔下來，從此臥床不起，全家的負(fù)擔(dān)都落在了麥穗單薄的肩膀上。麥穗要種地伺候丈夫還要外出打工掙錢。麥穗給人家當(dāng)保姆，由于心細(xì)脾氣好，總能贏得主顧的好感，一個熱心的主顧就替她介紹了老古這一家。這家答應(yīng)一個月給她五百塊錢，比別人家多一倍，一周還準(zhǔn)她兩天假。這家的閨女很有錢，只是老古是個古怪的老惡棍，不好伺候。老古偏癱臥床，臥在床上吃喝撒屙。麥穗伺候他吃喝，給他端尿盆換屎布，還要忍受他的掐擰摸。為了不丟掉這個差使，麥穗只能忍住。

麥穗在老古家工作五天，到周五時就坐公交車趕到火車站，乘火車到B市，下了火車坐機(jī)動三輪奔回家中，在家呆兩天，將家中打理好。先給丈夫燒一頓可口的飯菜，給丈夫全身按摩。丈夫的肌肉一直在萎縮，開始時他還能推著自制的土輪椅在莊子里四處走走，后來只能在院子里活動，這半年就臥在床上起不來了。麥穗把丈夫收拾干凈，就去忙地里的活，多虧幾家好鄰居，遇到播種收割都過來幫忙，地總算沒有撂荒。忙完地里的活，麥穗就切菜蒸饃，一氣蒸上三鍋發(fā)面饃，燒上半鍋菜。這是丈夫一周的飯食，丈夫慢慢挪動著能吃到嘴里。晚上她摟著丈夫睡，苦口婆心勸丈夫多加鍛煉堅持按摩，讓肌肉活下來就會好的。可丈夫就是不聽，他對自己失去了信心。麥穗摸著他硌手的肋骨一陣心寒，不由得把他摟緊，勸他多活一天是一天，看著兒子考上大學(xué)。第三天下午，麥穗給丈夫喂一頓熱飯，就離開家門，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兒子的學(xué)校，送上這月的生活費，然后趕到火車站。胡強在老地點等她。

麥穗打心眼里感激胡強，認(rèn)準(zhǔn)他是個可靠的人，央求他說胡大哥你得幫幫我啊，我進(jìn)城來可是兩眼一抹黑。胡強說那今后你得聽我的，城市可不如鄉(xiāng)下，在鄉(xiāng)下肯往土里出力，莊稼就不欺負(fù)你。城市里不同，城市里處處是陷阱，大街上流浪的狗都想咬你一口。你要想在城里混日子，就要學(xué)會在城里生存的技巧，要像個城里人，其實城里人也沒啥了不起。麥穗點點頭，就想給胡強來個驚喜。

再見面時，胡強差點認(rèn)不出她。麥穗精心收拾了一番，她穿的都是老古閨女扔給她的舊衣裳，衣裳雖舊樣式不舊，又背了一個坤包，也是老古閨女扔掉她撿回來的。她問胡強像不像城里人。胡強歪頭瞅瞅，說蠻漂亮嘛，比城里人漂亮，只是細(xì)節(jié)差點。她問細(xì)節(jié)是啥。他說是氣質(zhì)，氣質(zhì)一時學(xué)不到的。她說是皮膚嗎，鄉(xiāng)下人風(fēng)吹日曬皮膚比不上城里人細(xì)嫩。他說不光是皮膚，你的皮膚就不錯，比城里女人還滋潤，城里女人缺少陽光，皮膚白不拉嘰都是病態(tài)。那氣質(zhì)是啥呢？他給她說不清楚，掏出手機(jī)瞅一眼，說，如果坐晚班火車，還有三個多小時的空，我再幫你精雕細(xì)刻一下，找點氣質(zhì)來。麥穗說行。

胡強帶麥穗進(jìn)了一家美發(fā)廳，指點年輕的美發(fā)師，按自己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打扮麥穗。美發(fā)師按要求給麥穗做發(fā)型頭發(fā)，還修了眉毛涂了眼影抹了口紅。麥穗瞅著鏡中的人臉發(fā)燒，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美發(fā)師也贊不絕口，說大哥，你把大嫂打扮得這樣漂亮不怕小帥哥盯上啊。胡強夸獎了美發(fā)師付了錢，又帶麥穗去了超市，她腳下的布鞋得換一雙。胡強幫麥穗選了一雙高筒尖頭的靴子，麥穗直擺手，說咱哪能穿起這。胡強說不貴的。一問價錢果然幾十塊錢，麥穗才明白看著城市女人個個鼻孔朝天，其實身上的貨值不了幾個錢。麥穗要掏錢，胡強付過了。麥穗過意不去。胡強說也不光為了你，這樣咱倆配合起來才出神入化。胡強和麥穗逃票時扮作一對夫妻，更容易獲得列車員和乘警的信任。

這一次特別順利，從上車到下車，沒有一個檢票員和乘警盤查她，倒是有幾個女列車員羨慕她的發(fā)型，問她在哪做的要多少錢。胡強替她回答說不貴四百元。列車員直咂嘴，說是我半個月的工資了。

麥穗下了火車，瞅個沒人的地方，趕緊將一身舊衣裳換上，靴子也脫了，頭發(fā)用頭巾包上，擦掉眼影口紅。她怕村里的人嘴雜，怕丈夫多心。

酒 哥

酒哥是票友中的鐵桿大哥，可酒哥是例外，他從不逃票，每回都買軟臥包廂。

酒哥是私營酒廠的老板，有的是錢，不在乎幾個車票錢。酒哥喜歡熱鬧，自覺混入票友的行列。酒哥說他這輩子就是為酒出生的，一刻也離不開酒。酒哥喝酒不論頓數(shù)，如同煙癮大的人一支接一支，酒哥是一口接一口。高度白酒對酒哥來說就是能源燃料，他的精氣神兒就靠酒頂著，目光炯炯，紅光滿面，風(fēng)風(fēng)火火。酒哥有個很精制的皮包，皮包里裝的全是精制的金銀酒壺，里面灌滿七十度的原汁純糧燒酒。酒哥的酒廠年利潤一千多萬，每年推出幾十個新品種，需要他去打開市場，忙著去各地召開新品上市推介會，擴(kuò)大他的影響。當(dāng)然，最主要的還是為了女人。酒哥自己說不清楚有多少情人，臨時的不算，買了別墅長期包養(yǎng)的就有好幾個，每天都有情人在電話中撒嬌哭抹，催促他登上愛的旅途。

酒哥不坐飛機(jī)，飛機(jī)上不讓喝酒，也沒有票友陪他熱鬧。酒哥喜歡乘坐火車，逮住票友就拉到餐車?yán)铮闼染啤?/p>

酒哥喜歡談女人，喝到興奮處掰著手指頭數(shù)羅他的女人，哪一個胖哪一個瘦哪一個會撒嬌，哪一個貪哪一個傻哪一個特別會叫床，不厭其煩，如數(shù)家珍。饞得大伙嘴里直流哈拉子，向酒哥提出申請，說為了他的身體，不如分給大伙輪流享受，也能填補他情人的空虛感，省得背著他養(yǎng)小白臉。酒哥認(rèn)真地說這是個辦法，容我考慮考慮。

酒哥車上也閑不住，外出時經(jīng)常有年輕的姑娘陪伴左右。他最喜歡帶的是冰冰。冰冰長得像影視明星范冰冰，小蠻腰三扭，誰見誰暈。喝酒時酒哥一人干不過大伙，就讓冰冰上，冰冰眼睛一眨就把大伙全報廢。冰冰是個爽快的姑娘，她宣布只做酒哥的小妹，不做酒哥的情人。冰冰替酒哥攻關(guān)，酒哥金磚砸不開的大門，只要冰冰一出馬，立即拿下。

身邊沒有姑娘時，酒哥就找車上游弋的貓兒。有一個票友好奇，耳貼包廂去探秘，貓兒淫蕩的叫聲差點刺破他的耳膜，害得他奇癢了一個月。

列 車

為了打發(fā)旅途寂寞，票友們瞎侃神聊，聊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列車。

列車是有脾性的，不說列車的速度和設(shè)施，單說列車員的態(tài)度和旅客的口氣，不同地方發(fā)出的列車就不同。北京發(fā)出的列車乘客說話都帶兒化音，聽著都像播音員，氣派也大，滿口談的都是國家大事，手里都握有大權(quán)，提包里行李箱里也裝滿了權(quán)力，塞滿列車每一處縫隙，隨著火車流向全國。南方開出的列車滿載的都是大舌頭，生硬的發(fā)音就像他們滿箱子的鈔票，嘩啦作響。怪不得打工仔都往南走，南方滿地都是錢，彎腰都能撿到。河南開出的列車最熱鬧有趣，一上車如入戲園子，滿車都是常香玉馬金鳳。喜歡聽豫劇的人，就愛揀河南的列車坐，可以過過豫劇癮。

列車不僅有南北之分，東西之分，快慢之分，還有高下之分。直快列車裝飾豪華是演員名模，屬于高級政客；特快列車寬敞舒適是高級交際花，屬于官商大腕；快車說得過去是賓館小姐，屬于商販暴發(fā)戶；慢車破舊擁擠隨時準(zhǔn)備給別的車讓道，只能是下等妓女，供打工仔和票友消除苦悶。

大家都笑。

提到女人，大伙將目光集中到酒哥身上，問他這次去會哪個情人。酒哥喝口酒舔著紅潤的嘴唇，嘻嘻一笑說，去會一個女副市長。女副市長大選落馬，陷入苦悶，需要安慰。

酒哥對列車很滿意，他感慨說多虧有了火車，否則他不知該怎樣應(yīng)付。

大伙說著酒哥，卻將目光移向胡強和麥穗，弄得胡強有些尷尬，他就把話題岔開，說，我對火車的看法與酒哥不同，我認(rèn)為人類中的科技怪杰發(fā)明了火車，給人類安上了飛速的輪子，可是人類并沒有走遠(yuǎn)，永遠(yuǎn)不能超越鐵軌，反而徒增了奔波的艱辛。如果沒有火車，我的土地就不會被霸占，我會成為一個很好的農(nóng)民，在自家二畝三分地里打發(fā)光陰，死后就埋入那塊土地，最后化成一黃土，接受子孫們汗水的朝拜。

胡強心里老想著土地。麥穗知道他是跑累了。

大伙對胡強的話有同感。一個票友講了一個關(guān)于火車的段子，說一個傻瓜第一次看到火車大惑不解，驚詫萬分地叫道這家伙趴在地上就跑這么快，如果站立起來那還得了，一百匹駿馬也攆不上。

吳何認(rèn)為這不只是個笑話，這可能是一句讖言，傻瓜嘴里往往出讖言。試看如今科技發(fā)展之迅猛，科技怪杰一個比一個瘋狂，火車站立起來很有可能成為現(xiàn)實，真到那時候，不只是一百匹駿馬的問題，恐怕是人類腳步的問題。人類會因自己的腳步而發(fā)瘋，世界末日也就不遠(yuǎn)了。

逃票作家楊老黑揪著額頭上幾根焦雞毛樣的頭發(fā)，憂郁的雙眼瞅著窗外，憂慮萬分地說，人類因速度而空虛，愛情因速度而寂寞，快餐式的幽會如同火車穿過昏暗的隧道，留下來的只是空洞的回聲。

還有一趟列車值得永遠(yuǎn)懷念，那是我有史以來乘坐過的最滑稽的一趟列車。這是春運高潮時一趟臨時加班車，也不知是哪年的老古董，車廂上的鐵皮銹跡斑斑，硬座上的包皮形同炮炸裂開大嘴，上面到處是痰跡和黏糊糊的臟物，小茶幾永遠(yuǎn)擦不凈，仔細(xì)辨認(rèn)上面還刻有字跡：“我們?nèi)ケ本薄ⅰ凹t衛(wèi)兵萬歲”、“我愛你，不理我是小狗”等等。讓人驚心動魄的是列車跑起來左搖右晃，剎車時發(fā)出刺耳的咔啦聲，車輪與鐵軌相互摩擦冒出的火星照亮半個夜空。可笑的是車上沒有水，所有的水龍頭都是干的，卻還燒著鍋爐。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對票友們說大伙少喝些水，估計車上的廁所夠嗆。我說對了，很快看到旅客到處找?guī)嚿纤械膸兼i著。有兩個老太太找列車員理論，問他們?yōu)樯恫淮蜷_廁所，十幾個列車員抱著頭擠坐在一個車廂，對老太太的質(zhì)問充耳不聞。老太太急了，捂著肚子大罵，說你們都是死人啊，想讓老娘憋死。列車員都裝作沒聽見，相互笑笑沒人接腔。這時車廂里亂了套，全都齜牙咧嘴上躥下跳找?guī)Ｒ粋€酒鬼大叫，再不開廁所他就要屙到車廂里。就在這時只聽咣當(dāng)一聲巨響，旅客忽栽倒一片。車?yán)镆黄@慌，肚子里的屎尿也給嚇回去了。旅客們質(zhì)問列車員怎么回事，列車員說火車司機(jī)昨晚跟老婆打了一架，喝了一桶白酒，現(xiàn)在還沒醒過來。旅客們面面相覷，叫苦不迭。不知什么原因，旅客全把怨氣集中在一個年輕的列車員身上。這個列車員就是負(fù)責(zé)燒鍋爐的小伙子，旅客們憂心忡忡地說沒有水你這么燒不把鍋爐燒炸啊？小伙子也不答話，狠著勁兒往鍋爐里添煤。咣當(dāng)咔啦，又是一聲巨響，小伙子栽到一個姑娘身上。姑娘把他推開，一句話把大伙逗樂了。姑娘說這么多列車員都不燒鍋爐就讓你燒，你是后娘養(yǎng)的啊？小伙子氣得滿臉通紅，一惱之下竟將手中的煤鏟扔出了車窗。旅客們?nèi)フ伊熊囬L，列車長不知躲哪兒去了。旅客們就罵，說這是哪兒開出的鬼列車啊？扔了煤鏟的小伙子滿口北京口音，一本正經(jīng)地說，北京啊，08奧運會專用車。大伙都笑了。

作家楊老黑在日記里寫道：這是一次有趣的旅行，如在童話中。

胡強和麥穗

胡強的女兒面臨高考，學(xué)習(xí)很緊張，騰不出空伺候奶奶，胡強就請麥穗幫忙，讓她每周抽半天時間，給母親洗洗澡料理料理，他付工錢。麥穗白了胡強一眼，撇著嘴說，你把俺看成啥人啦，你有錢啊，有錢討個老婆啊。

胡強笑笑。

周六麥穗將家里打理好，一早就進(jìn)了城，先給兒子送去生活費，然后就如約來到胡強家。

胡強的家收拾得很干凈，一個小客廳，沖門擺著一個大書架，書架上裝滿了書，書架后面放一張床，靠床擺一張小桌，小桌上擺個小臺燈。這就是胡強睡的地方，小桌既是餐桌又是書桌。房子有兩個小套間，一間女兒住，一間母親住。母親房間的床頭上擺滿了藥盒藥瓶子，濃濃一股藥味。老人半躺在床上，見有人來了努力欠起身，招呼麥穗在床邊坐下。胡強給母親介紹這是路上認(rèn)識的朋友，請她幫忙給母親洗澡。老人打量了一眼麥穗，責(zé)怪兒子不要麻煩別人。兒子說女兒要迎接高考，也是沒辦法。麥穗拉著老人的手，幾句話說到老人心里，老人不再堅持。胡強走出房間，麥穗給老人穿好襯衣，扶老人坐在藤椅里，利索地將老人的床收拾干凈，將床單被面扯下來，抱到衛(wèi)生間投入洗衣機(jī)里。胡強將水燒好了，麥穗把水放進(jìn)浴缸，調(diào)好了水溫，扶老人進(jìn)衛(wèi)生間，攙著老人在浴缸里坐穩(wěn)，輕輕給老人擦洗。麥穗干這活有經(jīng)驗，老古的閨女就是看上這一點，才請她當(dāng)保姆的。按說丈夫這樣子，她不該出門，可她不出門，丈夫就無錢看病買藥，兒子就得輟學(xué)，那這個家連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女人都是這樣，肚子有苦水總想往外倒，丈夫面前不能倒，兒子面前不能倒，村人面前不能倒，老古家又是個魔窟，沒有能倒的地方。老人的年紀(jì)可以做她的母親，她有幾分溫暖如家的感覺，不覺嘮叨上了。老人陪她流眼淚，她又覺得對不起老人，老人家也夠難的，何必再惹她傷心呢。老人反過來安慰她，說孩子你可要挺住，再苦的日子都有熬到頭的時候，你兒子那么爭氣，就是你的奔頭啊。提到兒子她心里漾起一陣快慰，兒子這次摸底考試全校第二名，老師說重點大學(xué)是穩(wěn)拿了。可是想到兒子將來上大學(xué)的費用她又發(fā)愁，但不管咋說兒子給她爭臉，能考上大學(xué)兒子就是莊上第一個大學(xué)生，她下定決心拼死拼活也要讓兒子上完大學(xué)。她給老人洗好，將老人扶到房間里，情不自禁掏出兒子的照片給老人看。老人夸獎兒子帥氣一臉福相，你就等著享福罷。老人雖然也是農(nóng)村人，可老人識字，當(dāng)過村里的婦聯(lián)主任，很有見識，經(jīng)她一開導(dǎo)麥穗心里亮堂多了。麥穗爹娘死得早，她就把老人看作了母親，打心眼里喜歡這個老婆婆。

招呼好老人，胡強已經(jīng)把床單被面洗好曬在陽臺上，中午簡單吃了飯，等床單被面干了縫好，就五點多了。她想胡強的女兒要放學(xué)回家不方便，就要走。胡強和老人死活留她吃晚飯，她再堅持走，老人就生氣了，老人把她當(dāng)閨女了。老人吩咐兒子上街多買幾樣菜，還吩咐兒子打二兩酒。老人說她今兒高興，想喝兩杯，暖融融的家有了喜洋洋的氣氛。飯菜端上桌，酒也倒上了，胡強的女兒進(jìn)門，先愣了一下，腳步在門口停住了。胡強接過女兒的書包，給她介紹說這是請來給奶奶洗澡的阿姨。女兒甜甜地叫聲阿姨，坐到桌邊吃飯。吃飯時女兒眼睛老是偷著瞅她，目光里藏著好奇和疑惑。這閨女長得漂亮，也很大方，不停地給她夾菜敬酒。她從來沒喝過酒，可不好意思拒絕孩子，撐著喝了兩杯，一股暖流襲上身來，覺得臉有些發(fā)燙了。她認(rèn)為還是女孩子好，女孩子懂事早，比兒子強。她有些興奮，說了一堆夸贊女孩子的話，說得胡強的女兒臉都紅了。她又將自己兒子的照片掏出來給她看，問她認(rèn)識不認(rèn)識兒子。胡強的女兒當(dāng)然不認(rèn)識。她覺得自己有些醉了，老人怎么勸她，她也不再喝了。

胡強的女兒鬼得很，吃過飯一抹嘴說同學(xué)有個約會出門了。老人也回房間休息，留他倆在客廳里。她有些暈乎，胡強扶她睡在女兒的床上。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個夢，一雙有力的大手把她攬在懷里，她有了依靠的感覺。醒來時她的心怦怦直跳，一骨碌爬起，客廳里胡強正埋頭在臺燈下讀書。胡強見她醒了，說醒得正好，時間到了。她與老人告辭，與胡強一起去了火車站。

他倆仍扮作夫妻，他牽著她的手。她覺得他的手好有勁兒，就身不由己靠過去，挽著了他的胳膊。

麥穗理解啥叫氣質(zhì)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變，變得越來越年輕，越來越漂亮。其實她才三十出頭。麥穗開始注意細(xì)節(jié)，比如保持發(fā)型，洗凈指甲，擦亮皮鞋，說話輕言輕語。雖然說不出胡強那樣高深的文詞和作家楊老黑那樣倒牙的酸詞，卻去掉了滿口的土坷垃味兒，就連她看電視的習(xí)慣也改變了，以前只看連續(xù)劇和《梨園春》，現(xiàn)在開始關(guān)注《新聞聯(lián)播》。票友們聊的內(nèi)容許多與《新聞聯(lián)播》有關(guān)，看了《新聞聯(lián)播》，票友們說的話她能聽懂了，早晚插上一句話，能令票友們刮目相看，這使她越來越自信。

麥穗的變化令老古的閨女吃驚，有一天她突然大呼小叫，說唉喲麥穗，你可是越變越漂亮了唉，是在戀愛吧，那個每天給你打電話的男人是誰啊？麥穗說是表哥。老古閨女有了興趣，撇著嘴說表哥，哪門子表哥喲，床上的表哥吧？麥穗不理她，回自己房間，她在考慮是不是買手機(jī)。胡強說現(xiàn)在是信息時代，手機(jī)如同鄉(xiāng)下人手中的鐮刀鋤頭少不了的。麥穗說我一個當(dāng)保姆伺候人的，能有啥用呢。胡強說你每天給我打一個電話，我知道你很好就是最大的用途。她聽了這話心里暖洋洋的，下決心買手機(jī)。她趁下午外出買菜的機(jī)會，與胡強一起來到手機(jī)市場，在胡強的參謀下買了一部手機(jī)，最便宜的那種，六百塊錢。胡強替她付了三百塊錢，還幫她付了二百塊錢的話費。胡強教會她使用手機(jī)，把自己的手機(jī)號碼輸成自動的，她可以隨時呼叫他。回到老古家她試著撥了一次。打開手機(jī)，一點綠色的按鈕，傳來胡強的聲音，兩人也沒說幾句話，但足夠了，手機(jī)給她打開了一個新天地，她從此有了自己的秘密，可以躲在自己房間里與胡強通話，想說啥就說啥，不用擔(dān)心旁邊有耳朵了。以前她用老古家的電話接胡強的手機(jī)，老古的閨女總是用一雙怪眼瞅她，老古更不是好東西，一聽電話里是個男人，就像吃了春藥似的，換著花樣糾纏她，把她的衣領(lǐng)都扯爛了，還抓傷了她的脖子。

夜里麥穗捂著火辣辣的傷口，撥通了胡強的手機(jī)，可立即掛上了。過一會兒，她又撥通了，又掛上了。她有一肚子委屈想傾訴，又不知怎樣開口。麥穗忍著疼痛睡著了，這時手機(jī)響了，一聽是胡強，眼淚奪眶而出。手機(jī)里胡強給她解釋沒有聽到手機(jī)響，當(dāng)時正在浴池里干活。她好大一會兒沒說話，胡強著急地問是不是出啥事啦，要不要他立即過來。她努力屏住呼吸，不讓他聽出自己的哭聲，裝出沒事似地說，只是想給他打個電話。手機(jī)里聽見胡強粗粗的喘氣聲，胡強說，我想你，親愛的我想你。

第二天她心情舒暢，胡強的話如燦爛的陽光照亮了陰暗的魔窟，給她增添了無窮的力量。胡強在電話中鼓勵她不要怕，要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好日子不遠(yuǎn)了。她不再怕老古這個惡棍了，她要給他一些教訓(xùn)。早上她給老古換尿布時就留了一手，故意與老古保持一定距離，誘使老古向她探出半截身子。等老古向她撲來時，她猛地一閃身，老古叭嘰一下從床上摔了下來，栽了個鼻青臉腫。她立即撥通老古閨女的電話，請她回家處理。老古的閨女火速趕回家，質(zhì)問她咋回事，她說你問你爹吧。這個理虧的老東西自然不敢實話實說，只得承認(rèn)是自己不小心栽的。看著老古那副狼狽模樣，她心里只想笑，回到房間把幾套內(nèi)衣都穿在身上，將身子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防止老古報復(fù)。沒想到老古改變了策略，她給老古喂晚飯時，老古從被子底下摸出一個卡，對麥穗說那上面有兩萬塊錢，只要麥穗任他的意，就將密碼告訴她。她接過卡瞅了瞅，又扔給老混蛋，說留著你自己買棺材吧。

火車上，麥穗向胡強說起這件事，疑惑地問卡上真有錢嗎？

胡強從包里抽出一張卡給麥穗看，說我的這張卡，就存著三千多塊錢，老古說他卡上有錢，很有可能。

麥穗很后悔給胡強說這個事，好像她是個財迷。麥穗急著向胡強表白，說別說兩萬塊錢，十萬塊俺也不稀罕。說著她給胡強看她的衣袖，袖口露出好幾層內(nèi)衣。胡強明白她的用意，禁不住將她摟在懷里，親著她的耳朵，說親愛的我相信你。

她想躺在胡強懷里，這輩子不起來，可惜火車到站了。

麥穗回到家中，燒水做飯時看到給丈夫留的飯菜還剩很多，他問丈夫是不是沒胃口，丈夫說他胸悶心慌出虛汗。她給丈夫洗身子，丈夫瘦成了一個皮包骨，她將丈夫抱到架子車上，拉他去了城里的醫(yī)院。醫(yī)院檢查了半天，光檢查費花了一千多塊，醫(yī)生搖著頭說出現(xiàn)這種癥狀比較麻煩，不要住院了，拉回家吧，估計他堅持不了多久。她一時沒了主張，只有找胡強出主意。胡強說你應(yīng)該盡妻子的責(zé)任，好好陪陪他。麥穗覺得有些突然，沒想到丈夫會這么快，她不知這事咋給兒子說。胡強說不到最后不要告訴兒子，會影響兒子的學(xué)習(xí)。面對家中一攤子事，麥穗有些承受不住。胡強說，不用發(fā)愁，你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她就頭暈，就想靠到胡強懷里，好好哭上一場。胡強說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大事辦完再哭吧。

麥穗向老古的閨女告假，老古的閨女急得跳了起來，說，保姆那么難找，差不多換一連人啦，沒有一個留得住，沒有一個像你能吃苦，爸爸對你最滿意，辦完事一定回來啊。

胡強請人給麥穗捎去了那個卡，密碼正是麥穗的生日。麥穗的生日自己都忘了，他咋知道的呢？

酒哥和吳何

酒哥是將吳何的事放在心上的，為此，他找了市長。市長說要先聯(lián)系好接收單位，接收單位同意簽了字，交到人事局，由人事局提交市長辦公會研究。吳何一聽又松勁了，說我自顧不暇到哪兒找接收單位去。酒哥說以下的事還是你酒哥的，你就等好消息吧。酒哥從懷里掏出兩張金卡，說這個我都準(zhǔn)備好了，只要當(dāng)官的收了這個，他的手腕子就算剁給我了，我讓他怎么簽他就得怎么簽。吳何很感動，當(dāng)即要請酒哥喝一場，酒哥怎能讓他花錢呢。

隔幾天列車上又遇到酒哥，沒等吳何開口，酒哥便開始罵狗官，說幾個局長收到卡都順利地簽了字，到市政府又給打住了，說還要研究研究，我又去送卡，說啥也不收。他奶奶的這點小錢他們是看不上眼了，我還得想辦法啊。吳何說辛苦酒哥了。就一個勁兒給酒哥敬酒，大伙都替吳何求酒哥，請他再費費心。酒哥只悶頭喝酒，一臉疲憊，情緒很壞。

大伙為酒哥的身體擔(dān)憂。酒哥患有嚴(yán)重的心臟病和糖尿病，他臉上的潮紅就是內(nèi)病外露的癥候，他旅途中隨身攜帶著藥品和胰島素注射器，他是先吃藥后喝酒。他知道自己的病很重，可是他硬撐住，靠酒精麻醉自己。

大伙都勸他，說酒哥你錢也有了，別墅好幾套，女人一大群，廠子夠你的子孫吃幾輩子的，你也可以歇歇了，何必這樣拼命呢？至于外地那些女人，都是逢場作戲，看中的都是你的錢，你也不必太當(dāng)真，最好斷了來往，以保護(hù)你的龍體，慢慢享受生活。

酒哥眼睛濕潤了，長嘆一口氣，說兄弟們吶，你們以為酒哥這樣南跑北奔，都是為了女人嗎？不是啊，你酒哥再糊涂也不至于連女人都看不透，其實我比誰都清楚，她們一刻也離不開男人，每人都背著我養(yǎng)著小白臉。

那你是為啥啊？

為我這張臉面啊，我三天不露面，市場就把我忘了，商場如戰(zhàn)場啊。

那也不能死都不顧啊。

酒哥擦干眼淚，說，我這輩子注定要死在旅途中了。

酒哥給冰冰敬杯酒，說，我將那個狗官交給你了，你給我拿下。

冰冰瞥一眼酒哥，冷著臉說，我認(rèn)識他是老幾，憑啥呀？

酒哥拍著吳何的肩膀說，憑與老弟的緣分哪，不容易啊。

吳何眼睛紅紅的，給冰冰敬上一杯酒，叫一聲姐姐，救救我吧！

冰冰一口將酒咂干，說，沒啥大不了的。

酒哥一句玩笑話竟成了讖言，不久得到他的消息，他竟然從廣州返回家的途中作古了。票友們很為酒哥惋惜，湊份子買個花圈去看了酒哥。酒哥的靈棚前，幾個女人為財產(chǎn)分割扭成一團(tuán)，打得不可開交，將花圈踏得稀里嘩啦滿地都是。酒哥的遺像摔在地上，照片上的他瞅著一群母雞爭斗，開心地咧開了大嘴。

大伙遇見了冰冰，冰冰坐在自己的汽車?yán)铮е粋€酒瓶，冷眼向外，自酌自飲。冰冰看見吳何向她招手，打開車窗遞給他一份簽過字的文件。

列車上，吳何把票友們邀請到餐車?yán)铮俗詈玫牟耍股弦淮蟊品旁诰聘缦矚g坐的位置上，叫一聲酒哥，號啕大哭。

吳何大醉，票友們抬他下的火車。

麥穗和胡強

麥穗在家精心侍奉丈夫兩個月，丈夫撒手而去。

麥穗把丈夫的喪事辦完，送兒子到學(xué)校。在學(xué)校門口給胡強打了手機(jī)，他立即趕了過來，見麥穗手里提著包袱，說你這是到哪去？麥穗說去老古家。胡強說你看你瘦成啥樣了，得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麥穗是瘦了，瘦得變了樣，走路有些飄。農(nóng)村的喪事很累人，一場喪事脫人一層皮，可是麥穗得還賬，喪事欠下一屁股賬。胡強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容分說，就把麥穗接回了家，說，還有兩個月就要高考，一個老娘兩個孩子都需要照料，咱倆分工，我去打工，你把家照顧好，也把自己調(diào)養(yǎng)好。余下的話他沒說，她心里明白，他的眼神火辣辣的，有一團(tuán)火在燃燒。

麥穗身子一軟癱在胡強懷里，那團(tuán)火把她裹住了。

麥穗不想草率，說，我瘦成一張皮了，等我吃胖了啊。

胡強向往著那一天，他讓自己冷靜下來，決定坐五點十分的火車走。他計劃這兩個月多干些，多掙些錢，兩個孩子要上大學(xué)，需一筆不小的開支，他還準(zhǔn)備報名參加律師考試培訓(xùn)班，力爭今年通過律考。

麥穗依依不舍地送他出門，看著他消失在匆匆的人流中。

麥穗呆坐在屋里，眼睛盯著掛鐘，耳邊響起火車隆隆的轟鳴聲。

幸福日子過得快，幸福的日子也養(yǎng)人。鏡中麥穗發(fā)現(xiàn)自己胖了，臉上有了光澤，手兒也圓潤細(xì)膩，又看到自己當(dāng)大閨女時的影子，不忍丟開鏡子，越看越想看，鏡子中就浮現(xiàn)出胡強堅毅的笑容，她的心飛遠(yuǎn)了。

麥穗是個閑不住的人，把胡強的家來了個翻天覆地，將所有的被褥衣服清洗了，又將房間清理一遍，旮旯縫隙都打掃到了。她每天把老人抱到陽臺上曬太陽，心疼得老太太不住嘴地讓她歇歇，說你不可惜自己，我還可惜兒子呢，你把身子累壞了，兒子享誰的福去。老人話中有話，都說到她心里去了。

麥穗打心眼里喜歡胡強的女兒。這閨女人小鬼大，暗中留心瞧她呢，她得做出個樣子來，別讓這閨女小瞧。她該想到的都想到了，把一家子的飯食調(diào)理好，專意留心閨女的口味，每天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她一回到家，熱湯熱飯就端到面前，讓她吃得稱心如意，對她有一種依戀。她的目的達(dá)到了，閨女瞅她的眼神在變，變得越來越親近，越來越溫潤。閨女要上晚自習(xí)，她每晚候著她，提前給她收拾好床鋪，再給她加一頓餐，直到她睡了自己才休息，第二天早早地將早飯給她準(zhǔn)備好，吃過飯送她出門。麥穗的到來省了這閨女不少心，她可以全身心撲到學(xué)習(xí)上，心理上那層隔膜漸漸消失，心里有話愿意給她說了。一次吃飯時閨女突然問到她的兒子，說你兒子學(xué)的是文是理啊？她說不清。閨女說他沒給你說過他的志向嗎？麥穗說他想當(dāng)醫(yī)生，他爹病了好多年，家就是治病治窮的，兒子就想當(dāng)醫(yī)生。閨女說那學(xué)的就是理了。我學(xué)的也是理，你哪天讓他到家來，我們可以交流交流。奶奶很贊成孫女的話，催促她當(dāng)天就把兒子喊來，說咱就是一家人啦，早晚得見面的。

老人這樣熱心，她不好拒絕。她想老人的話有道理，早晚要見面，晚見不如早見，兒子正處于用功的時候，到家里來也能舒適些，壯壯身子。去兒子學(xué)校的路上，她反復(fù)琢磨如何給兒子說清楚與胡強的關(guān)系，沒想到兒子一句話打消了她的顧慮。兒子說都啥時代了，還這么保守，爹爹死了，你還打算回鄉(xiāng)下嗎？她給兒子說這是個好人家。兒子說只要你滿意，我不反對。她就責(zé)怪兒子心眼太多，她反復(fù)解釋和胡強只是朋友，是有難人幫有難人。兒子說共患難才能共幸福，你不要再猶豫了。兒子倒勸起她來。

兒子為了表示他的誠意，大大方方跟娘進(jìn)了胡強的家門。老太太見面就夸獎，比照片上還帥，我算是孫女孫子雙全了。兒子怪不好意思，頭勾得像個大閨女，惹得胡強的女兒很開心。一會兒工夫，兩個孩子就熟悉起來，有說不完的話。

高考的時間到了，按約定胡強提前兩天回來，送女兒進(jìn)考場。可是一連兩天麥穗到火車站接他，都沒見他的人影，打他的手機(jī)也不通。她預(yù)感到胡強可能有了意外，她想到F市去看看，可是，兩個孩子都參加考試走不開，就在家里焦急地候著，將手機(jī)攥在手心里，期盼著手機(jī)鈴聲響起。第三天手機(jī)終于響了，她聽出胡強氣力不足，心頭一緊，問他出了啥事兒。他說沒事兒，讓她陪著兩個孩子把試考好。胡強讓女兒接電話，電話中說這兩天特別忙回不來，讓她放松心情好好考試，等她考完試，他就回來祝賀。女兒很失望，可她沒時間想這么多，一心放到了考試上。三天的考試，麥穗每天都送她去考場，閨女進(jìn)考場考試了，她急忙折回家來，將飯燒好放在鍋里，等兩個孩子回家吃飯。吃飯時閨女和兒子還討論考題，從兩個孩子興奮的勁頭，可以看出他倆發(fā)揮得都不錯，信心十足。兩個孩子一心撲在考試上，麥穗的心卻越繃越緊，三天中胡強每天都打電話來，和女兒通話，詢問她考試的情況，電話中鼓勵女兒好好考。麥穗越發(fā)覺得不對勁兒，這么緊要的時候，再大的事兒，也該回來一趟啊。

麥穗不能再等了，兩個孩子考試一結(jié)束，她就去了火車站。

麥穗這次買了車票，她一心要飛到F市去，不想再節(jié)外生枝。她登車時，兩個孩子就在身后。

孩子都大了，沒有心事能瞞著他們。

列車遠(yuǎn)去

麥穗領(lǐng)著兩個孩子到了F市，一下車就用手機(jī)跟胡強聯(lián)系，胡強才告訴他現(xiàn)在醫(yī)院里。果然出事了。

這一陣子胡強除了在桑拿浴室干活，還在幫助一伙農(nóng)民工討薪。

為了多掙些錢，他每天干活都干到很晚。那一天他干活干到半夜，從桑拿浴室出來返回住處時，走在一條偏僻的小巷里，突然遭到一伙身份不明的歹徒襲擊。這伙人是有預(yù)謀的，都蒙了面，用一個麻袋套住胡強的頭，將胡強按倒在地，一頓亂打。胡強感到歹徒用的是鐵棍，他下意識地抱住了頭，開始兩棍還覺得疼，后來就沒有知覺了。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是，手骨五處骨折，肋骨斷了兩根。

過路的群眾撥打了110，警察趕到時，歹徒早已揚長而去。

胡強被好心人送往醫(yī)院，搶救了兩天兩夜才蘇醒過來。

警察讓他提供線索。線索是現(xiàn)成的，胡強指認(rèn)一個霸道的老板，這個老板當(dāng)面威脅過他，讓他少管閑事，否則就讓他粉身碎骨。警察對胡強的說法一笑了之，說他們只有抓住打人的歹徒才能證實胡強的說法，在歹徒?jīng)]抓到之前，就請胡強好好養(yǎng)傷，不要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對身體不利，不利于傷口愈合。

麥穗和兩個孩子趕到醫(yī)院時，胡強的傷情已經(jīng)穩(wěn)定。胡強歪在病床上，面色焦黃，神情凄然，見了麥穗和兩個孩子苦笑一下，對麥穗說，應(yīng)該感謝老板雇用的打手，老板本是要我的命的，歹徒下手輕了，沒有將腦袋打開花，沒有傷著腦子，我還能學(xué)習(xí)，也沒有傷著臉和嘴，將來我還能出庭，我要親眼看著那個人渣老板受審。

胡強舉起紗布包扎的雙手，說，只苦了這雙手，不能再給客人搓背了。

麥穗捧著胡強的頭，口中喃喃不停，祈求老天爺保佑，她的魂都給嚇飛了。

兩個孩子眼里含著淚，靜靜坐在床邊。女兒向父親報告考試的情況，女兒聰明好學(xué)，這是對父親最大的安慰。胡強瞅著女兒的小辮，說，等你上了大學(xué)就把辮子剪了，也來個新潮的，像你麥穗阿姨的發(fā)型就是我設(shè)計的。胡強把目光投向麥穗的兒子。男孩子低著頭不好意思開口，女兒替男孩說考得也不錯。胡強說好啊，你的發(fā)型也得改一改，來個“酷斃”的，打敗所有的男生。

胡強怕嚇著孩子，說說笑笑緩和氣氛。他向孩子表示他活得好好的，沒有被打垮。

女兒把臉貼到父親的耳邊，問爸爸疼嗎？胡強說哪能不疼呢，不過現(xiàn)在好多了，你倆考得好，我就不疼了，可以安心養(yǎng)病了。

病房外蹲著幾個農(nóng)民工，他們每天抽兩個人輪班守護(hù)胡強，以防歹徒再下毒手。其他人則去政府各個部門奔走告狀，為胡強討說法。他們湊錢為胡強付了一部分住院費，可是杯水車薪，他們吃飯都成問題，已經(jīng)做了最大的努力了。

票友得到消息，每人湊二百塊錢，到醫(yī)院看望胡強。大伙不想再增加負(fù)擔(dān)，都盡量把氣氛弄輕松些，一進(jìn)病房就侃起來。邵警長說他去公安局找了朋友，朋友告訴他由于農(nóng)民工不斷上訪施加壓力，此案引起了市領(lǐng)導(dǎo)的高度重視，公安局正在全力偵破，案件已經(jīng)有了線索，歹徒的身份已經(jīng)查明，正在組織追捕，抓住了打手，幕后的真兇就跑不了。

張巍說他已通過關(guān)系找到報社記者，準(zhǔn)備將這事上報，再給公安局加把火。

吳何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看這帥兒子俊閨女，有你的福享。

作家楊老黑送給胡強一本他寫的書，供他躺在病床上消遣，說咱哥們都在書里呢，你細(xì)細(xì)琢磨吧。

胡強說，老黑，你好糊涂啊，這不是給鐵路部門留證據(jù)嗎，等著人家起訴吧。

大伙鬧了一陣子，離開病房。麥穗出來送大伙，大伙就坐在醫(yī)院的花壇上，和麥穗商量怎樣幫胡強渡過難關(guān)。

票友們都是窮哥們，幫不了多大忙，擔(dān)子都在麥穗身上了。

麥穗說出了她的打算。這幾天老古的閨女一天幾遍電話催她，讓她陪著去南方，老古的閨女要到南方發(fā)展，準(zhǔn)備將家搬到南方去，老爸非要麥穗跟著過去，沒有麥穗死活不去。只要麥穗答應(yīng)到南方，錢的事都好說。麥穗只有一個條件，先支付一年的工錢，付清胡強的住院費。老古的閨女答應(yīng)了。

胡強怎么辦呢？

麥穗說，農(nóng)民工答應(yīng)照管胡強，再說還有兒子，兒子考完試正閑著，也可在醫(yī)院幫忙，跑腿取藥買飯。胡強的女兒回家侍奉奶奶，暫不告訴老人胡強的事。

大伙認(rèn)為這是個辦法，問麥穗跟胡強商量沒有？

麥穗擦去眼圈的淚水，果斷地說，商量不商量都得這么辦，沒有別的辦法。

大伙說，既然你已經(jīng)決定了，大伙支持你，胡強那邊我們?nèi)フf，兩個孩子你自個兒交待吧。

我們又進(jìn)了胡強的病房，告訴他麥穗的決定。

胡強淚流兩行，默默無語。

麥穗叫出兩個孩子，當(dāng)著大伙的面，給兩個孩子做出安排，問兩個孩子行不行。兩個孩子使勁地點點頭。麥穗還想多交待幾句，兩個孩子有些不耐煩。孩子真的大了，可以放心了。

麥穗坐晚上七點的火車走，走前拿出十塊錢，打發(fā)兩個孩子去外邊吃飯。兩個孩子出去了，她關(guān)上病房的門，伏在胡強身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

票友們送麥穗到車站，火車站擠滿了人。

都是外出討生活的人，塞滿了一列列火車。

列車緩緩啟動，透過車窗，大伙突然看到兩個孩子在隨車奔跑。

麥穗在列車上向兩個孩子揮手。

兩個孩子向麥穗揮手。

車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孩子明亮的臉龐在雨水中漸漸模糊。

列車呼嘯著遠(yuǎn)去了。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