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標（短篇小說）

薛林榮，甘肅天水人，1977年生，1997年畢業于天水師院中文系，甘肅省作協會員。有散文、小說、文學評論散見于《散文》、《中華散文》、《北京文學》、《讀者》原創版、《散文選刊》、《南方周末》、《飛天》、《雜文選刊》等處。現供職于天水市政協。

作品曾獲中國散文排行榜提名，獲甘肅首屆黃河文學獎小說三等獎等多個獎項，入編《2006年中國隨筆精選》（中國作協創研部）等選本。

1 房子

我看上的那套房是90平米，鋼混結構，兩居室，正南正北，采光充足。更重要的是，它在單位門口，不僅遲到早退方便，而且提開水、洗澡也十分方便。我們老百姓就貪圖這么點小便宜。房子是二手房，房主像投資股票一樣，將房子囤積居奇了好幾年，終于等到了牛市。當全市黃金區位的房價一夜間猛躥到歷史最高水平時，我才發現經常出入的這個巷道居然有一套等待出售的房子！

房主在某事業單位上班，他很忙，或假裝很忙。看房時，他派來兩個小伙子給我開門，同時轉達了對我的親切問候，并開出了一個高得讓我有點發怵的單位面積售價。我在電話里和他交涉時，他一會兒說房子堅決要賣，一會兒又相反。他一會兒談工作，一會兒談時事——我搞不清楚和一個陌生的同性聊天有什么意思——就是不斷然決定什么時候交易，怎么交易，交易多少錢，像個沒主意的寡婦。他在電話中的聲音中氣不足，喑啞無力，我就將他想像成一個個子不高的精瘦男人。終于有一天和他約好正式面談了，對方卻高大魁梧，滿面春光，似乎事業極其發達。他的聲音依然喑啞，以至我無法將他與想像中的那個賣主聯系起來。

我們面談了一個小時，談得很投機，很熱鬧，我表達了急需此房的強烈愿望，他對此表示深切理解。我們相見恨晚，握手言歡。等他坐車走了之后，我還是沒搞清楚有關交易此房的任何實質性內容。

這樣拖了一個多月，房子終于談下來了，我感覺經歷了一次關貿總協定烏拉圭回合的談判。后來我才知道，房主之所以這樣模棱兩可，原因在于，房子是前幾年他老婆單位分配的，個人房產證沒有辦下來，此外還有個滿嘴鑲著金牙的礦老板愿意出更高的價買下此房。礦老板沒有透露他買這個就他的身份而言顯然太小的90平米舊房干什么，但據房主判斷，這是礦老板給他的二奶買的，應該是狡兔十窟中的一窟了。等個人房產證辦下來之后，房主經過認真甄別利害，考慮到此樓住著的都是老婆單位的公務員，而讓一個礦老板滿嘴流金流銀地和這些清貧的公務員作鄰居，無論從小區秩序、貧富懸殊，還是從生活習慣、日常起居各方面講，顯然有失妥當。加之我也是一個小小的公務員，房主便見義而舍利，同意將房子賣給我了。

房主也是公務員，而且是公務員中的官，檔案由組織部管著。他關照我不要聲張此事，否則讓紀檢委知道了很麻煩——不是說他多占了住房或犯了錯誤會惹來麻煩，而是向以追究干部責任為己任的紀檢委解釋清楚他為何出售一套房這件事很麻煩。事實上他現在住的是老人留下來的小房子，賣了這套房，他想換個大房子。房主如此和我推心置腹，我就受了感動。此后我果然信守承諾，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房主是誰，只是說以市場價從房產公司打包了的一批二手房中交易來的。

接下來商量交易價錢，一旦房主下了決心，買房就步入實質性階段，進展十分迅速。我這才發現房主其實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干練、老辣，還有些小小的善意的讓人一眼可以看穿的狡黠。他說房子是90平米，但我發現房產證上寫著84平米。我提出這一疑問，房主似乎早有準備，說陽臺是十個平米，由于沒有密封，按照規定，房證中只反映一半面積，即五平米，準確面積是89平米。我馬上給房管局的同學打電話，證實確有此規定。針對這一復雜情況，我們最后達成共識：撇開房屋面積，以一口價交易房子。房主的一口價是18萬，我順勢攔腰一砍，說九萬。然后我們都笑了。房主說這又不是買菜買衣服。我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堅持說九萬。我沒錢嘛。

我和房主最終商定的價錢是15萬元。當他確定房子要賣給我時，我就像和幾個男人同時追求一位姑娘而最終的勝利是屬于我的那樣，高興得輾轉反側。但細想之下，這個數字分明讓我吃了一驚，因為當時我口袋里裝著一把鼓鼓囊囊的毛票，足有九元之多。15萬元？我哪有那么多的錢呢？感覺中，15萬元堆在一起恐怕要拉一卡車的，嚇死人了。

2 車站

要將這套90平米的居室拍拖，難度幾乎是建造該房的兩倍。在此之前，我已將單位上分給我的一套40平米80年代兩居室鳥籠低價轉讓給一位大爺。該房是福利分房的尾聲，結構差，采光差，只有一間小臥室，沒辦法安排我的幾本閑書。更可恨的是，房子的門前是牛羊市場，每天有大量的牛羊集中在那里，被挑選、被交易，或者被宰殺。我受不了這種刺激，每見一次血淋淋的翻著白眼珠的母羊甚至小羊羔從門前經過，我都會心悸、失眠、多夢，長此以往，人將不人。我趕緊把這套老態龍鐘的房賣給了一位同樣老態龍鐘的大爺，獲得了五萬元作為購買新房的原始積累。

賣了舊房，我比當初福利分房時交的錢多出了兩萬元。這一過程使我意識到，有些錢特別好賺，比如一套房，一轉手就能賺兩年的工資，怪不得有錢有后臺的人都去開發房地產，有錢而無后臺的人便在成品房的賣出買進中做文章。可是這樣的機會對我而言此生可能只有這一次了。

購買二手房的優點是價錢稍低于新房的市場價，過戶時的手續費也有據可依，不像買新房，必須捆綁地下室，還捆綁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手續費和物業管理費，有冤都沒處伸。但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必須現金交易，享受不了低廉的公積金貸款。我便用工資卡作抵押，以預付自己未來五年所有勞動報酬的百分之七十為代價，辦下了高利貸，共三萬元。弟弟和我手足情深，聞訊遙相呼應，也用他的工資卡作抵押，為我貸了三萬元。

弟弟是專門坐了長途班車從縣上趕到市里為我送錢的，他說好不容易貸下的款如果通過銀行轉過來，不僅要花一定比例的手續費，而且心里不踏實，不如親自送來。他很忙，只請了兩個小時的假，我們便約好在長途汽車站候車室見面。我去的時候拿了一個很大的黑色公文包，走到單位門口，突然靈機一動，從門房里要了一把水果刀塞進包里。

我神色莊重地趕到候車室時，弟弟已經等在那兒了，喝著一瓶礦泉水。天氣很熱，弟弟顯得很疲憊，嘴唇干裂著。他在人群里找我，一副不安的樣子。我趕過去，在他身后喊：“向向！”向向是弟弟的乳名，他的朋友很少知道他的乳名。他嚇了一跳，“哦”了一聲，很快地遞過來一疊報紙包著的東西。我這才發現弟弟居然把三萬塊錢包在報紙里，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夾在腋下！我怪他太大意，說，你看，我包里還準備了水果刀呢！弟弟在任何事上都比我瀟灑，他就笑了，但笑得有那么一點內疚。他看著我小心地裝好錢，又警惕地環顧四周，就問我還缺多少錢。我在心里把幾股大面額的現金加起來，說缺不多了，還缺四萬！弟弟說，我確實沒有辦法了，你自己去借吧。

我和弟弟就站在候車室里吃煙。這時候我發現弟弟不知什么時候長大了，個頭甚至超過了我，眼睛里有種很堅定的成人化的東西，而且我居然主動給他發了一支煙！這在一年前是不可思議的事，很長一段時間，他如果偷著抽煙被我發現，我絕對會代行父親的職權教訓他。一個算卦的曾說我們兄弟不和，果然我和弟弟向來兵戈四起。小時候弟弟老打我，打得我鼻青臉腫，我還是讓著他。懂事后相反，他讓著我，但我不打他，我會找茬訓他，那樣很威嚴。他在市里上學的時候，有時候會向我伸手要錢，我不給，嫌他手腳大，他賴著不走，說我沒錢吃飯了，就給一點嘛，就給一點嘛。我把錢狠狠地拍在桌子上，臉上是一種扭曲的狠毒，他很屈辱地拿上走了。那時候我真是小氣，弟弟居然不記恨我。

一支煙很快就吃完了，弟弟說，我得趕去上班，你快回去。我要給弟弟買票，他不讓。我堅決要買，他堅決不讓。我們就在車上爭起來了。我和弟弟從來沒有這樣黏黏糊糊過，一車人都看我們。弟弟生氣了，他吼道，你以為你有很多錢啊？我便訕訕地退下車來。我覺得弟弟太辛苦了，給我貸款后連工資都拿不全的，心里很難過，就跑到小賣部買了一包好煙遞給弟弟，弟弟沒說什么，卻拆開給我發了一支，自己叼了一支。我連忙隔著車窗給弟弟點上火，我們兄弟倆就那樣在車上車下吃著煙。沒有什么話說，我說，好煙。弟弟說，嗯。

3 電話

我把黑色的公文包夾在腋下往家走。我原先以為三萬元要裝滿滿一公文包，事實上它只有一本普通書那么厚，這使得我準備的大公文包多少有些滑稽，就像殺雞用了一把宰牛刀。我本來想打車回去的，那樣安全些。送弟弟走了之后，我改變了主意，就徒步走著。我胸中郁結著一股說不清楚的無法發泄的火。弟弟給我貸了款之后，每月工資就只剩二三百元生活費了，幸好他還沒有成家，否則由此引發的家庭矛盾勢不可免。我覺得我如此無能，預支了自己未來五年的勞動報酬不算，還捎帶著預支了弟弟未來五年的勞動報酬，從此以后我們兄弟真就禍福與共了。

我走在街上，激昂悲壯得像單刀赴會的關羽，這時候不要說誰想搶我的錢，哪怕哪位狗膽包天之徒僅僅把我推搡一下，我都有可能拿出水果刀捅了他！

距離我和賣主約定的一手交錢一手交鑰匙的時間還有一周，局勢把我越來越近地推向借錢的風口浪尖上。還有四萬元的缺口呢，我日漸絕望。

父親突然來了電話。父親的電話讓我措手不及，他打到我辦公室的座機上，第一句話就是：“我是你爸爸！”我從來沒有在電話里聽過父親的聲音，他也許覺得電話兩端相距太遠，喊著說話是很有必要的，這樣他在電話里的聲音有些失真。我以為哪位同學占我便宜，剛要罵一句，父親在那邊干咳了一聲。這是他特有的習慣，在欲說未說之際常常會咳嗽一聲。于是我就在電話里叫了一聲爸爸，叫完之后，眼淚就下來了。

父親今年剛剛把我們姐弟三人上學時欠的債還利索，我沒有任何道理再向他張口要錢。許多人一生下來父母就為他們準備好了一切，包括房子、官職，甚至墳墓，我的父親能把我供給上大學，我已感念不已，不敢有任何過分的要求，盡管心里還是有一些無奈的小小的委屈。我籌錢的計劃中沒有列入父親這一塊。但是父親從二姐那里知道我在買房子，他在電話里很高興。買房子就是要成家的預兆，我成家就是他和母親要抱孫子的預兆。當我為幾萬塊錢的缺口愁得五臟如焚的時候，父親的這份高興打動了我，使我意識到原來我買房子有更加神圣的責任——負債買房竟然成了一種責任，一種生存的內在需求，這無論如何更像是一門哲學。

父親是小學教師。在今天享受財政撥款的干部隊伍中，父親他們的工資是最低的，而且動輒拖欠半年以上。不曾想拖欠的工資一旦補發，竟如零存整取那樣，會給人一種無心插柳柳成陰的大面額的驚喜。父親興致勃勃地說他補發了六個月的工資，剛剛拿到手里，這個月又賣了幾百斤花椒，幾拖拉機洋芋，湊了八千元，此外大姐回家時硬要為我湊兩千元，一共一萬元。明天紅紅來市上辦事，順便給你捎過來，錢不多，貼補著用吧。

父親交待清楚，也不容我說任何話，又在那邊像喊山那樣說，再有說的嗎？沒說的我就掛了！哐地一聲，電話就掛了。

我強制自己不動情，我自我動員說這是為人父母者必須做的，有責任要做，沒有責任攬一樁責任也要做！我身邊的朋友，好多是父母為他們買好了房，裝修得一橫二豎了，他們才推推搡搡地結婚的。可是我的眼睛不聽話，我抽了抽鼻涕，心想是不是感冒了。

等稍微平靜了些，我給大姐打電話。我的本意是說明她湊的那兩千塊錢是我借她的，我不能拿著姐夫在油田中用生命換來的錢買什么勞什子的房。我們姐弟四人，大姐由于照料我和弟弟，沒能念成書，我們全家對她懷有深刻的歉疚。但是大姐在那頭的歉疚更甚，她說她是老大，卻沒有能力給我幫更多的忙。大姐越說越傷感，我覺得如果讓大姐再這樣說下去，本來憧憬安得廣廈只一間的好事就成了痛說革命家史，忙調轉話頭說我獲獎了。事實上我真獲得了一個機關精神文明先進個人獎，獎品是兩塊香皂。

真的嗎？大姐果然高興得喜出望外。

第二天，紅紅如約來單位找我，他穿得很整齊，但一望便知來自鄉下，所以門衛不讓他進去，卻打電話讓我去門口接。紅紅留一副很大的胡須，有點財神爺的派頭。我把他恭敬地迎到辦公室，讓了座，泡了茶，敬了煙，滿臉堆笑地伺候著。我倆年齡相仿，但按輩分我得叫他三爸，我于是毫不猶豫地叫了他“三爸”。紅紅很意外，也很得意，他左顧右盼一陣，感慨地說，你們單位真闊綽啊！我苦笑：闊綽是城里人的闊綽，鄉下人想在城里闊綽起來，就得像我這樣蛻幾層皮，我的第一層皮才開始蛻嘛！紅紅就不言語了，喝了口茶，又到我辦公桌前左翻翻右翻翻。我一直在等他把錢拿出來，可是紅紅沒有這樣的意思。我又遞給他一支煙，以示催促。這時候同事小王被領導喊走了，辦公室里只剩下我和紅紅兩人。紅紅站起來開始脫褲子，我大吃一驚，然后恍然大悟地看著他把一個紅色的塑料袋從解開的防盜褲頭中抽出，摁到我手心里，說，狗日的，就像藏了顆炸彈似的。點一點，一萬整。

4 名單

交錢的日子越來越近，我必須要有所行動了。我花了兩個晚上的時間，在紙上列出了二十個人的名單。假如向他們每人借兩千元，就可以借到四萬元，這樣不僅能把房款補齊了，還能騰出裝修費。

這二十個人，大部分是男的。女人的錢一般不好借，她們在家里當不當家暫且不說，如果因為缺錢向她們張口，比缺任何東西更會被他們小看。當然女人一旦義氣起來遠勝于男人，可以稱之為義薄云天，這樣的女人一般會通過察顏觀色主動給人借錢，事后也不催賬，有些菩薩心腸。我在名單中堅決把兩位女人列到最前面，就是這個原因。

經過反復斟酌和比較，我覺得向二十個人同時借錢不太現實，畢竟我目前再需三萬元就能交清房款。于是我懷揣給自己留條后路的心理，劃掉了其中的四個人。這四個人和我一樣是單身，我們都是響應高考的號召，為了完成從農村到城市的根本轉變不遠萬里走到一起來的。我要買房，他們自然也要買房。盡管我們平時吃吃喝喝不分彼此，但在不共產、不共妻這兩大原則面前絲毫沒有馬虎。我們是一起走進城市，又要憑自己的力量占領城市的某一塊地盤的人；我們本來風華正茂，每天無數次背誦毛主席老人家“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這一不朽論斷，可以說活得趾高氣揚，卻由于一套狗日的房子從中作梗，如今都落難了，而向同樣落難的兄弟借錢，豈不是自扇耳光？

接下來我劃掉了三位領導，三位領導無疑是靠自己的誠實勞動首先富起來的那撥人。他們不貪不賭，不偷不搶，由于制度提供給他們的待遇已足以打理生活，他們的工資便基本不用，獎金便基本不動，積蓄便日見其漲。他們生活得很滋潤，除了開開會，講講話，業余愛好就是養生保健，每天在辦公室里寫背篼那么大的毛筆字，高興了還堅持要惠贈其中的一兩幅讓我收藏。他們的子女非常爭氣，清一色讀完了研，讀完了博，在京、滬等地或國外過著比他們還要舒適的生活。我曾聽其中的一位領導說，他有半年沒去銀行打工資了，反正單位經常發一些補助，生活費綽綽有余，在那兒攢著，眼不見心不煩的，清靜。但我思忖再三，還是決定不向他們借錢。他們對我很好，是特別豁達、大度和開明的小老頭兒，和我父親的感覺差不多，但他們畢竟不是我的父親，他們是我的上司，或上司的上司。伴君如伴虎，如果他們是老虎，那一定是慈祥的善良的和藹的老虎，但我向他們借錢，該不該是與虎謀皮呢？很顯然，我一旦向他們借了錢，公事就干成私事了，有理的時候也就自覺理虧了，與其這樣，我不如免開賤口。

我吸了一支煙，就像寫一篇唐代的駢文那樣，認真推敲剩下的十三個人，從對方的家庭背景、職業特點、性格氣質一直聯系到他們的社會關系、人際交往和生財之道，最后又抹去了兩個人。這兩個人我搞不清楚他們是否有錢，也拿捏不準即便他們有錢會不會大度干脆地借給我。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次大肆舉債，我還沒向一個人開口，僅僅謀劃了十來天，一張粉臉就熬成老臉了。我的嘴皮薄，張一次口就要駟馬難追，這前期的調研和論證工作一定得做扎實。沒有把握的仗堅決不打，有把握的仗有條件要打，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打！

現在，我手里保留了十一個人的這份名單應該是十一場有準備的仗了。經過涂涂改改和不斷圈閱，名單上畫滿了無數個“？”、“！”、“＊”、“＃”，以及由于遭到否定而濃墨重彩抹掉了名字的墨塊。后者讓我聯系到一部與特務暗殺活動有關的電影，難道這幾個人已經被我在意念中暗殺了？我要選一個宜動土、宜出行、宜舉債的良辰吉日一攬子落實十一樁歷史上最大的債務。

5 方案

11月8日中午，我找到了向別人借錢的勇氣和感覺。我記得黨的十六大是幾年前的11月8日召開的，此后我把每一年的這一天都視之為良辰吉日。

這天是禮拜一，科學研究表明，在經過雙休日的無所事事之后，禮拜一是人的工作欲望最強烈、最容易做出承諾和兌現承諾的日子。恰好辦公室其他兩名同志都下鄉了，下午我早早趕到單位，反鎖了辦公室，列出了十一個人的號碼，擺好記錄本，然后根據事先列好的借錢提綱，從三點鐘準時開始電話借錢。為了不對我的自尊構成高頻率的沖擊，也為了體現借錢這種事是多么的鄭重其事，我決定每小時借一位，下午借四位，晚上借四位，改天借剩余的幾位。按理說我應當親自面見債權人，向對方坦率地擺明困難，真誠一些，無可奈何一些，以爭取對方在道義上和經濟上的援助，但那樣死乞白賴地讓人家非借不可的乞討式借錢將對我構成更大的身心摧殘。我要求自己雖然不得不求人，但要紳士一些，知趣一些，提出請求，對方想借就借，不借拉倒，就這么簡單，而電話正好提供了這種簡單交流的溝通渠道。

我的借錢提綱是這樣的：×××，在忙啊？最近好嗎？家里人好吧？孩子乖嗎？你們家那只小狗還養著吧？（視情況可大笑一至五聲）——寒暄至此，已無話可說，只好背水一戰了——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嚴肅，苦大仇深），我正在買房子，還缺一萬（不能太多，太多了會嚇著對方而惜借；也不能太少，太少了對方會推給其他人。必須讓他知道這錢非多借幾個人才能湊齊，又不至于一年內無力還清），想向你借一點。借多少？當然越多越好啦（干笑），你看你的方便，兩千（或三千、五千，依對方經濟狀況及與之交往程度而定）可以嗎？我盡快還你……（沉住氣，等對方表態。南無阿彌陀佛）

這番話講出去，可能的情況不外乎三種：欣然同意、斷然拒絕和婉言考慮。為了讓電話中的氣氛盡可能友好、溫情和舉重若輕，我也制訂了三套應對方案。

欣然同意者：那太感謝了，你真是幫了大忙（發自內心）。我急用錢，能不能這一兩天就給我取出來？我給你打個條子（繼續等待對方幫人幫到底）。那太好了，好的，好的（憋住，不能笑，一笑容易得意忘形）。

斷然拒絕者：哦（心里一沉），沒關系，沒關系，缺不多了，不行的話我再向家里人要點，應該沒啥問題（靠！真沒問題還會向你張口嗎），打擾你了。有機會我們坐坐（坐你個頭）。好的，沒關系，沒關系，你忙，再見啊，再見（放電話時輕些，再輕些）。

婉言考慮者：是嗎？我理解，我理解，我們的處境其實都差不多（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會列你的名字了），能借當然很感謝你，一時不方便，以后再說吧（再一說就沒戲了）。你忙，再見（干脆點，留點尊嚴，不要招人煩）！

當初列完上述提綱，我已身心俱累，如果再入情入境地演練幾遍，我會成祥林嫂的。事實上一旦打通電話，預設的提綱是根本用不上的。

我首先給在隴南做生意的段靖打電話。他販賣蛇、木耳、香菇，順便寫幾首諸如“四蹄閃亮的黑色的天馬”之類的詩，我和他交情甚篤，用不著兜圈子，就直接說你給我打一萬塊錢，急用！段靖說，你借錢買房一兩年還不上，把我套里頭，拿什么做生意？我想了想，也對，就松口說，那就五千吧。段靖說，我給你三千，這一兩年你有了就還，沒了拉倒！我說這還像個詩人，下次我給你請個小姐以示酬謝。我料到段靖會發出色狼那樣的笑，并會表示深切的贊賞，但他說，啊，啊，原來是這樣啊；對，對，是這樣的。我正納悶，電話里門吱扭響了一聲，然后哐地一聲關上了。段靖說，別胡喊，我老婆在呢。我們就同時哈哈大笑。

這個頭開得好，我信心大增，也不管那個一小時借一份錢的計劃了，一口氣打完了十一個人的電話。天可憐見，除了兩人關機，一人開會不便說話外，其他八人居然無一人落空，或兩千，或三千，順利籌到兩萬元。這其中有老師，有親戚，有老鄉，每當他們痛快地或稍事沉吟然后堅定地說“行”的時候，我的喉頭就一陣發緊。我不停地說謝謝謝謝，我感到，我把一生要說的謝謝差不多都說完了。

現在還有一萬元的缺口。落實了這一萬元，我就可以順利拿到鑰匙了。我對自己的人際交往深表滿意，對和我交往的人的正確判斷也深表滿意。我一開口，他們都理解我，支持我，很多人都像王老師一樣說，你現在是最困難的時候，我的錢你不用操心，什么時候有了再說。

臨下班的時候，我給因開會而不便說話的那位朋友又打了個電話，電話里一片人聲嘈雜，好像剛散會。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在這樣的環境中談借錢顯然是自找苦吃，但我還是硬著頭皮說了自己的請求。朋友果然很干脆地說他沒錢，他剛給父母看了病，一個字：窮。我和他的關系很好，沒想到他連考慮一下的意思都沒有，這套措辭好像早在我開口之前就準備好了。整個下午的美好心情一下子喪失殆盡。我將借錢失敗歸罪于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但我要善始善終，我于是照本宣科，向他大聲朗誦了借錢提綱中列出的第二套應對方案，讀得抑揚頓挫極了。

這件事分明打擊了我，因為我們的關系實在極鐵，雖不至于有同室共嫖之雅，但至少在很多事上是互通有無的。他都不給我借錢，我幾乎想不起應當向誰湊齊那剩下的一萬元。這時候我意識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敢于給我借錢的人不是人，是神。

6 鑰匙

替我湊齊剩下的一萬元房款的是岳父岳母。岳父岳母清貧一生，沒有任何積蓄。但岳母的娘家家底很厚，是秦州城有名的地主，解放后家道日漸中落。據岳母介紹，“文革”期間，她家收藏的幾大箱古玩字畫被付之一炬，其中包括張大千來秦州時她父親、也就是小陌的外爺用兩籠紅嘴鴉換回的一幅珍貴的山水。據說張大千十分喜愛紅嘴鴉，返回四川時曾帶去十余只，在青城山放生，傳聞青城山至今尚有紅嘴鴉棲息，同時大千先生的畫作中從此便經常出現紅嘴鴉的形象。

我為小陌外爺家痛失張大千真跡遺憾萬分，但我想，她外爺家既然是大地主，藏著掖著也能留下一些寶貝，如今買房這么困難，說不定有能變成錢的古董。于是我在小陌意志比較薄弱的時候，通過輸送溫存的糖衣炮彈，地毯式排查她家祖上可能留下的值錢物件。小陌相當配合我的工作，由于她也對文物古董缺乏判斷，所以顯得和我一樣痛苦。

交錢領鑰匙的期限馬上要到的時候，有一天中午吃飯，岳母鄭重其事地說他們要為我支援一萬元。我估計小陌向她父母開口要錢了，因為她的工資全部由家里統一掌控。奇怪的是我對這不啻是及時雨的一萬元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感動，我承認這是我的不對，也許我的哪根弦當時出了問題。買房就是為了結婚，結婚是兩個人的事，小陌有責任承擔房款。但是當岳母把一大疊面值不等的紙幣堆在我面前時，我才發現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我不失時機地感動起來，事實上，是一家人的這種感覺而不是錢真正打動了我。

從這天起，我陸續從岳母那兒拿走了三樣東西，有繼承衣缽的感覺。三樣東西都是木頭，純粹的木頭，連木制品都不是。我的名字中藏有五個“木”字，三明兩暗，所以我對老木頭很感興趣，認為收藏木頭和老家具可以養眼養心，從而滋養我的生命。其中一件木頭是核桃木，正方體，是地主家用來鎮壓裱糊的鞋墊、鞋樣等物的，我給它包了一層黃色的綢緞，置于書桌之上，就像玉璽一樣。另一件木頭是一塊極長的倉板，梨木，據說它在用作糧倉的檔板之前，曾經在澇池里泡過三年，幾十年過去了，梨木光潔溫潤如小兒的皮膚，我準備用它做一張書桌。剩下的木頭是一小塊黃楊木，顏色黃而亮。黃楊木每年只長一寸，遇閏年反而要縮一寸，長得慢，所以沒有大料，一般作雕刻、鑲嵌之用。這一小塊黃楊木在我看來，基本上貴如黃金。

我在把玩這幾樣物件的間隙突然吃驚地發現，我竟在玩物喪志！這個時候，籌錢買房是第一要務，我心性如此放松，一定是湊齊了錢，下意識地放松了對生活的警惕！

我于是給房主打電話，要求馬上拿鑰匙，房主同意了。他來的時候帶了一個少年，說是幫他數錢的。15萬元，得數多長時間吶。這自然是開玩笑。我們簽好了事先擬訂好的合同。我本來想裝滿滿一麻袋錢，戴個墨鏡，懷揣一把利刃，在某個月黑風高之夜，約房主在公園左側河堤上的第三棵歪脖子柳樹下見面，一手交錢一手交鑰匙。可是如今的科技是如此發達，發達得我們都沒有機會親眼看看15萬元夠不夠裝一麻袋，漂亮的銀行女職員鼠標一點，錢就從我的折子上打到了房主的折子上。我看到剛才存折上還打著一個由好多個零和一個自然數組成的天文數字，現在它只剩下了不足五百元。我心里很慌張，起勁地盯著房主，生怕他玩什么花招，而我恰好沒帶什么菜刀，一旦出現意外事故，想和他及他的馬仔拼命都來不及。

我急中生智，說你打個收條吧。我怕合同上的“未盡事宜”出問題。事實上我多慮了。房主認真地數了自己存折上剛剛打上去的那一串零，確認無誤后，就打了收條，又從屁股后面摘下一大嘟嚕鑰匙，挑挑揀揀，卸下其中的一把，又開始翻騰口袋和皮包，另外找出兩把，連同一本寫有他夫人名字的紅色個人房產證和黃色土地使用證一并交到手上，說，成交！辦過戶手續時找我簽字按手印就行了。

按照我們簽好的合同，過戶手續的一切費用由他負責，據說房主的能量可以把費用降低到負數。我接過房產證和鑰匙，感到肚子餓得前心貼后背了。摸摸口袋，好像還有一大把毛票，足有三四元之多。

終于買了一套房，我準備犒勞一把自己，吃一碗加肉牛肉面。我在大街上慢慢地走，感到周圍的人都在看我的房產證，我干脆坐在街頭花園欄桿上不走了。最近城里突然乞丐大增，猶如蝗蟲一般。幾個乞丐見狀便圍攏來，伸手向我要錢。我特別羨慕他們，可以向任何人伸手要錢。我便很慷慨地給他們每人一毛錢，說，不用還了！

7 疾病

我很快就成家了。

這已經是買房半年后的事。結婚后就開始還債，還債讓人惶惶不可終日。我和小陌開始拼命攢錢，原先預計每月至少可以還一千元，結婚后才知道，這個想法是多么幼稚。家庭是一部平日看不出有什么損耗的龐大機器，要維持它的正常運轉，就得源源不斷地為它輸入金錢。

我很少上街，也拒絕和小陌一起上街。即便拗不過非上街不可，我也要在她看上的那些衣服面前裝聾作啞，必要時輔之以裝瘋賣傻，動員她把衣服先放一放，再放一放，直到季節輪回，時令變換，連她自己也忘啦！我不請同學吃飯，同事間湊份子玩樂我也盡量躲開，因為我投入一份錢，等于同事們挖走我房子中的幾塊磚，其性質與謀財害命無異。

與此同時，我開始想方設法掙錢。當然除了那份死工資，我至今未掙到太多的錢，但我常常不經意間就有一些意外的收入。市血站動員無償獻血，我興致勃勃地去了，機關居然給我補助了兩百元營養費，這讓我每日盼望能作第二次獻血。我將以前寫的一些風花雪月的酸故事和小散文按朋友給的一長串名單從郵箱里發出無數份，過上十天半月，就有一些匯款單從小報小刊編輯部寄來，每月竟能掙得二三百元之多。傳達室老頭的眼睛都看綠了，他認識一籮筐駝鳥蛋般的大字，此時也喊著要寫稿子掙稿酬！我同時還注意把廢舊報紙、啤酒瓶和硬紙板積攢起來，哪怕賣十元八元，也夠買兩天的菜了！

還賬。沒有比這兩個字更讓人感到可怕的事了。我羨慕被二奶包養的人，他們不僅不花錢，還動不動就賺了錢。我羨慕循著電線桿上的野廣告去浴場、茶園和高檔商務中心為女性提供服務的人，他們身體比我健壯（不是健康），觀念比我開放，于是月薪上萬。我四處留意有錢的老板，并想在頭上插個草標將自己賣出去，希望有人能認識到我的價值果斷出價，我將肝腦涂地，置自己于死地而后生！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被木料行老板截住了。我所有的裝修款一分未付，時間已過去大半年。木料行老板在人行道上和我相向而過，他邊打電話邊示意我停下來等等他，這讓我覺得他正在報警。當然他很信任我，否則也不至于為我賒賬。他截住我，我當即向他表達了應有的歉意，老板笑了笑，做了一個“八”的手勢。哦，時間已過去八個月了！

晚上我收到了一條短信，另一個債權人在含蓄地問我的經濟狀況。這個月我剛剛還了兩千元，自認為已經很偉大了，剛松了口氣，這股債又逼上來。我歪在沙發上，突然感覺鼻腔一熱，手一抹，一片紅，鼻血流出來了。

鼻血持續流了一個禮拜，且每日必在新聞聯播時如約而至。去醫院作了檢查，又用硝化銀焊接了血管，終于若有若無地止住了。

小陌這時卻懷孕了。我看到那個表示已經懷孕的紅線條已經清晰地顯示在試紙上時，心里一熱，繼而一冷。我們的第一個生命來得真不是時候，我們沒有能力給她成長的條件。我向二姐要了一點錢，陪小陌去醫院做人流。我要求給她做那種價錢較高又比較安全的無痛人流。我們坐在醫院的過道里排隊。小陌很緊張，我就給她講趙本山和宋丹丹小品中的臺詞。小陌不笑，我卻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小陌瞪我一眼，說你真是沒心沒肺，我們的孩子要沒了。我說我知道。

然后小陌就被領進了手術室。

我心里憋得慌，就掏出煙來。一位護士過來說，請您到院子里去抽煙。我連忙下了樓，出了院子。門口有很多人，一個乞丐在那兒乞討，我給他發了支煙，他接煙，也不說什么。我和乞丐就蹲在地上，認真地把一支煙抽完。